[摘要]在唐傳奇中，有一個較為新鮮的文學現(xiàn)象——“妓女仙化”現(xiàn)象，這類作品往往把妓女稱作仙女或者妓女死后化為仙女。這一現(xiàn)象的創(chuàng)作實質就是唐代的文人士子們面對自己尷尬的生存境遇而采取的一種詩意救贖方式，文人士子以此來彌補人生缺憾，達到心理平衡。

[關鍵詞]唐傳奇;妓女仙化;詩意救贖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5-3115(2010)02-0062-03

一

在光彩奪目的唐傳奇中，愛情小說最為引人注目。宋人洪邁曾說:“唐人小說，不可不熟，小小情事，凄婉欲絕，洵有神遇而不自知者，與詩律可稱一代之奇。”[1]此處所說的“唐人小說”，主要指唐傳奇中的愛情作品。這類愛情作品大多描寫士子與妓女的婚戀故事，并且故事中的妓女往往被稱作仙女或者妓女死后化為仙女。這一現(xiàn)象正是唐代詩文中較為新鮮的“妓女仙化”現(xiàn)象。陳寅恪先生在《讀鶯鶯傳》一文中對此也有所論及，他在闡述《鶯鶯傳》的別名《會真記》之含義時指出:“其實‘會真’一名詞，亦當時習用之語……莊子稱關尹老聃為博大真人，后來因有真誥真經(jīng)諸名。故真字即與仙字同意，而‘會真’即遇仙或游仙之謂也。又六朝人已侈談仙女杜蘭香萼綠華之世緣，流傳至于唐代，仙(女性)之一名，遂多用作妖艷婦人或風流放誕之女道士之代稱，亦竟有以目娼妓者。”[2]陳寅恪先生在此文中所欲闡明的即是:唐代詩文中的仙女實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妓女等一些風情女子，于是便出現(xiàn)了仙妓名稱的混用或代用。

事實上，在唐代的小說(尤其是傳奇)中，將妓女稱作仙女的例子有相當數(shù)量。首先將妓女稱作仙女的是張文成的《游仙窟》，之后的小說中，仙女與妓女便結下了不解之緣。如《霍小玉傳》中稱小玉是“有一神仙，謫在下界”，李益初會霍小玉時“但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耀，轉盼精彩射人”，還情不自禁地把小玉比作巫山神女和洛伸宓妃，“生自以為巫山、洛甫不過也”。再如，《李娃傳》中稱李娃為“妖姿要妙，絕代未有”?！独钫挛鋫鳌分械耐跏弦嗍侨绱?，“人形冉冉而立”、“舉止浮急，音調輕清”，她將妓仙之情融為一體，靈致而又飄逸。還有在篇名中直接點出“妓女仙化”的，如《游仙窟》及《鶯鶯傳》的別稱《會真記》等?？傊迫肆晳T將妓女稱作仙女，在這些妓女身上，我們可以感受到一種超越于封建社會現(xiàn)實人生的仙氣。

二

藝術是生活的折射。唐傳奇的創(chuàng)作在一定程度上真實地反映了唐代文人的某種生存狀況和生活理想，“妓女仙化”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也必然與創(chuàng)作者個人多舛的人生經(jīng)歷與豐富的精神世界息息相關。

有唐一代，經(jīng)濟繁榮，社會開放，尤其是科舉制度的盛行為廣大庶族士子們打開了一扇仕進的大門，而仕進后的富貴榮華又對他們充滿了極大的誘惑。于是，讀書、考試、做官、謁游便成為他們人生的主要活動。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唐士子的人生理想也普遍成為進士及第、美滿婚姻與不老成仙三者。但由于成仙太過遙遠，太不切實際，于是及第和美滿婚姻便成為他們普遍的人生追求。正如薛元超所說:“吾不才，高貴過人，平生有三恨:始不以進士擢第，不得娶五姓女，不得修國史?！盵3]這“三恨”，恰從反面說明了唐代文人所追求的目標。

唐人把進士及第喻為登龍門，因為及第乃是邁進官場的必由之路;而娶“五姓”女與貴族聯(lián)姻，是一種借聯(lián)姻以擴大自己勢力的機會。對于唐士子來說，他們可以通過進士及第來步入仕途，但要想在仕途上站穩(wěn)腳跟，步步升遷，則必須要聯(lián)姻高門。對此，陳寅恪先生曾深刻地指出:“唐代社會承南北朝之舊俗，通以二事評量人品之高下。此二事，一曰婚，二曰宦。凡婚而不娶名家女，與仕而不由清望官，俱為社會所不齒?！盵2]可見，整個唐代的一種社會文化心態(tài)便是崇尚科舉士子與高門女子的美滿姻緣。為了走穩(wěn)自己的仕途，唐士子在婚姻上也更多考慮的是政治、經(jīng)濟利益，而非個人之間的情投意合，尤其是那些以“五姓”為代表的豪門女子更是恪守禮法、不茍言笑，使具有詩賦才情的唐士子們在婚后很難與她們產(chǎn)生心靈的溝通與契合，對她們也大多是有敬而無愛。于是，“婚而不戀”則成為這一時期普遍的婚姻狀況。

另一方面，對于廣大士子來說，由于他們天生具有豐富的情感，再加上經(jīng)常以吟詩作賦為功課，無疑會有較高的情感要求。于是，他們便很自然地會去尋求精神上更高層次的戀情。與此同時，唐代又是一個世風極為開放的時代，尤其是存在著廣泛的狎妓風氣。在這種自由張揚的時代風貌下，追求風流開放的文人士子們便與青樓女子有了廣泛的往來，并在日益頻繁的交往中產(chǎn)生了情感，甚至產(chǎn)生了真正的愛情。更為重要的是，唐代的妓女大多有較高的文化修養(yǎng)，平日里演習各種技藝，包括詩歌的創(chuàng)作;她們往往精通琴棋書畫且多才多藝;由于長期受藝術的熏陶，她們的內心有著豐富真摯的情感;再加上這些青樓妓女們很少受封建禮法的約束，故在情感方面往往直抒胸臆，具有一定的主動性。這樣，在她們的身上便充分展現(xiàn)了女性獨特的美——這些都深深地打動著唐士子。

妓女和士子們常常在一種藝術氛圍中詩酒相娛，在精神層面真情交流，他們之間有很多便產(chǎn)生了真正意義上的愛情，尤其是那些多情多才的妓女們更是讓人感動。如霍小玉不愛錢財官勢，不求嫁人從良，一心愛慕才子李益，只要李益能給她八年的溫馨愛情，她寧愿終身伴隨著青燈古佛。可見，妓女們與士子的交往不是為了政治聯(lián)姻，不是為了經(jīng)濟利益，也不是為了傳宗接代，而是出于彼此的真心愛慕，他們之間的交往體現(xiàn)出了明顯的超功利色彩。

然而，在唐傳奇中，士子與妓女的戀愛大多沒有完滿的結局?；粜∮衽c李益、李章武與王氏、張生與鶯鶯等大多以悲劇告終。對于文人士子們來說，他們與妓女的這份情感是美好的，但卻是非理性的。單純的情感到了仕途命運面前，到了另一樁能夠給自己的前途帶來光明的婚姻面前就失去了它的價值。如《霍小玉傳》中的李益，不可否認他對小玉是有真情的，但最終還是不惜“遠投親知，涉歷江淮，多方告貸，以求婚盧氏”。在現(xiàn)實生活中，同貴族女子結合既是一種榮耀也更利于仕途的發(fā)展，單純的情感在社會理性的面前則顯得那么蒼白而又無力。大多數(shù)的文人士子們因為“王事有限，不敢稽?！保c女主人公拭淚告別，由于婚姻與政治前途的親密關系，他們是不能與妓女結婚的。此外，根據(jù)《唐律疏議戶婚律》載:“依令當色為婚，若異色相娶，律無罪名，并當違令，既乖本色，亦合正之?！笨梢姡惿嗳t違背律令。妓女們由于社會地位低下，屬于“賤民”一類，故她們幾乎不可能與士子們有正常的婚姻，這也就注定了妓女們的悲劇命運。自然，士子們與她們的戀愛在理性的社會面前也只能流產(chǎn)。這就是“戀而不婚”的現(xiàn)實，也是那一時代普遍的悲哀。

三

基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見出，唐代的文人士子們在感情生活上普遍的不如意。作為新型的士人階層，伴隨著政治、經(jīng)濟、社會地位的轉變，他們的歸屬感、自尊、自我實現(xiàn)的需要也進入了一個新的層次。在感情上，他們無法漠視自己真實的需求，渴望真情，渴望與自己真正情投意合的異性女子相守，渴望情感交流，渴望心靈溝通。然而，在強大的社會理性面前，他們又不得不棄情從禮，回歸現(xiàn)實，脆弱的情感在功利的社會面前不堪一擊。唐士子們常常為色而迷，為情而癡卻又為禮所困。這樣，他們便陷入了進退兩難的尷尬境地，在情與禮的矛盾中，他們的心靈苦苦地徘徊與掙扎，不知該走向何方。

法國史學家兼文藝理論家丹納曾經(jīng)說:“如果一部文學作品內容豐富，并且人們知道如何解釋它，那么我們在作品中找到的會是一種人的心理，時常也是一個時代的心理，有時更是一個種族的心理?！盵4]的確如此，唐傳奇“妓女仙化”現(xiàn)象的創(chuàng)作便讓我們真實地看到了那一時代文人的生存狀況，更讓我們觸摸到了那一時代士人的普遍心理。那是一種時代的心理、社會的心理，當我們用心去體會那些作品時，就能從中感受到潛藏在時代下的一股情緒。魯迅先生曾說:“小說亦如詩，至唐代而一變，雖尚不離于搜奇記逸，然敘述婉轉，文辭華艷，與六朝之粗陳梗概者較，演進之跡甚明，而尤顯者乃在是時則始有意為小說。”[5]這里說唐人“始有意為小說”，是指有意識的創(chuàng)作?！凹伺苫爆F(xiàn)象正是唐士子們有意識地表達自我的一種體現(xiàn)，他們借創(chuàng)作來抒懷，借小說來寫心，有感于自己情感生活的痛苦與艱難，便用文字的形式將心中郁積的情緒發(fā)泄出來。

對于唐士子來說，“妓女仙化”現(xiàn)象展示了他們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表達了他們的心理欲求，也對他們尷尬的生存境況做出了自我救贖，且這種救贖是詩意的、文學的。唐士子們與妓女的相處是短暫的，亦是美好的，猶如一場夢幻般的帶有浪漫氣息的“遇仙”經(jīng)歷。雖然理性告訴他們，這是人生旅途上的一個插曲，是疲憊的政治生涯中的一次短暫休息，但是這種美好的情感與經(jīng)歷又令他們日思夜想，久久追味，難以忘懷。那些美麗而可愛、典雅而脫俗的妓女們才是他們心中的真女子，但這些女子們在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中終究要逝去，于是便把她們訴諸筆端，用文學的形式將她們塑造成仙女，愿她們如仙女一樣不朽，成為永恒。同時，他們用文字來建立一個情感的烏托邦，構建出一個理想的詩意棲居之地。這個空間令士子們無限神往，他們在這樣一個想象世界中忘卻了現(xiàn)實生存的苦痛，達到了情感與心靈的自我拯救，彌補了人生的缺憾，實現(xiàn)了詩意的平衡。此外，浪漫而敏感的士子們通過對自己日常生活的詩性采掘，敏銳地感受著時代脈搏的跳動，并用“妓女仙化”的創(chuàng)作對現(xiàn)實生活普遍追求的“事功不朽”價值觀提出了深刻質疑，對新的“情感不朽”價值觀做出了深情呼喚，這是值得我們思考的。

[參考文獻]

[1]汪辟疆校錄.唐人小說[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2]陳寅恪.元白詩箋證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

[3]周勛初.唐語林校證[M].北京:中華書局，1987.

[4]法#8226;丹納.英國文學史#8226;序言[A].伍蠡甫，胡經(jīng)之.西方文藝理論名著選編[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

[5]魯迅.中國小說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