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寺微茫背夕曛,鳥飛不到半山昏,上方孤磬定行云。
試上高峰窺皓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
這是觀堂先生《苕華詞》里一首頗受稱賞的《浣溪沙》。尤其是“偶開天眼覷紅塵”一句,雖還算不上膾炙人口,卻歷來常為觀堂先生的“粉絲”們津津樂道,以為這乃是將劇作者與劇中人二重身份集于一身的極佳寫照,既有入世之深度,更有出世之高度。
于是想起觀堂先生在《人間詞話》里的名言:“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入乎其內(nèi),故能寫之。出乎其外,故能觀之。入乎其內(nèi),故有生氣。出乎其外,故有高致。”世人大抵以為這是他對詩人的真實看法,殊不知這實在只不過是觀堂自況得意之語。而在這種得意的另一面,卻正說出了觀堂先生自己也早有察覺的苦惱。
人們多半不會忘記他真誠直白的自省:“余之性質(zhì),欲為哲學(xué)家則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欲為詩人則又苦感情寡而理性多?!?《靜安文集續(xù)編·自序二》)情多,故可以入乎其內(nèi)而寫之;智多,故可以出乎其外而觀之。而觀堂先生的特質(zhì),正在于他知、情兼勝的獨特稟賦。也正因為如此,他與后主、稼軒等真詩人相比則智多而情寡,與叔本華、尼采等真哲人相比則智寡而情多。將這句話與前面所引《人間詞話》那段略做比照,便可以清楚地知道:其得意處,亦恰為其苦惱處。如此,則所謂“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的振振之辭,其謬不言而自明矣。
再回到開篇提到的那首《浣溪沙》。其上半闋,從山寺到行云,于景語之中,透出一種對超然塵外之境界的向往,下半闋的首句“試上高峰窺皓月”,承接前意,表達(dá)了對此番境界的追尋,次句“偶開天眼覷紅塵”則顯然見得對這個塵世之未能忘情,而末句“可憐身是眼中人”,既是哀人,亦復(fù)自哀。(其相關(guān)解說可詳見《迦陵文集·卷四·迦陵論詞叢稿·說靜安詞》)以觀堂先生對其個人特質(zhì)的清醒認(rèn)識,可以斷定:觀堂先生認(rèn)為自己必定是能夠入乎其內(nèi)而出乎其外的。詞中最受稱道的“偶開天眼覷紅塵”并“可憐身是眼中人”大體就可以看出這一思路:此身既是眼中人,則此身必是入乎其內(nèi)的;而覷紅塵且觀照自身的那個偶開天眼者,則又必是出乎其外的。如此,用他自己的邏輯來表達(dá),則堪稱一體二相、可觀可寫了。
假如我們先不急于將觀堂先生那“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的“詩人法則”普適化,姑且視這首《浣溪沙》為一個具體考察對象,那么,“偶開天眼覷紅塵,可憐身是眼中人”中體現(xiàn)出來的詩歌寫作技法——“返察倒戈”之術(shù),實是觀堂先生許多詞作在苦求翻新之時慣用的殺手。锏。
茲舉二例:
閣道風(fēng)飄五丈旗。層樓突兀與云齊??沼嗝髟逻B錢列,不照紅葩倒井披。
頻摸索,且攀躋。千門萬戶是耶非。人間總是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
——《鷓鴣天》
沉沉戍鼓,蕭蕭廄馬,起視霜華滿地。猛然記得別伊?xí)r,正今日郵亭天氣。
北征車轍,南征歸夢,知是調(diào)停無計。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二字。
——《鵲橋仙》
其中“人間總是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人間事事不堪憑,但除卻無憑二字”,不能說沒有新意,然而個中新意,大抵依托的是哲人情趣,也即用哲人的眼光返照之后所得的“理境”,非“出乎其外”者莫能為之。觀堂先生曾論及“隔”與“不隔”之別,以為“語語都在目前,便是不隔”,然而倘若真如觀堂先生所說,詩人必要出乎其外而觀而寫,要“不隔”恐怕就難了。宋人以理入詩,已為后人所詬病,觀堂先生“人間總是堪疑處,惟有茲疑不可疑”之語,卻幾乎已經(jīng)是以理入詞了,縱有哲人情趣,在詩而言,已落第二義。所以,以哲學(xué)家的眼光“返察倒戈”,可以說是他的敗筆,然而人們大抵也以為這就是他的妙處。
按照他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天蒼蒼,野茫茫,風(fēng)吹草低見牛羊”,為不隔;“數(shù)峰清苦,商略黃昏雨”、“高樹晚蟬,說西風(fēng)消息”、“闌干十二獨憑春,晴碧遠(yuǎn)連云。千里萬里,二月三月,行色苦愁人”、“謝家池上,江淹浦畔”,為隔??梢?,寫情寫景須要“語語都在目前”的“不隔”之說,與賈寶玉在大觀園里當(dāng)著政老爺和賓客們的面所談的“天然”之說,多少有些異曲同工之妙。寶玉說:“‘天然’者,天之自然而有,非人力之所成也?!本褪钦f要不見人工的痕跡。這個道理如果從園林移用到詩詞創(chuàng)作上,也仍是正理。然而歷來論詩論詞,常常談及的是“言”、“象”上如何傷于穿鑿,卻不知以哲人之眼“返察倒戈”的辦法更是在“意”上強力而為之,人工斧鑿的痕跡更重,與“天然”更是離得有十萬八千里了。
有人或許會以觀堂先生“主觀之詩人”、“客觀之詩人”的區(qū)分作為理由,想既然有“客觀之詩人”,自然免不得要“出乎其外”,否則如何“客觀”?且慢,我們且看觀堂先生列舉的“客觀之詩人”,分明是——“《水滸傳》、《紅樓夢》之作者是也。” 我想,若要論《水滸傳》、《紅樓夢》,恐怕即使觀堂先生本人在世,他也不會以為是詩的,所以,這里的所謂“詩人”,不過是文學(xué)家、作家的代稱而已,就像文藝?yán)碚摮31还谝浴霸妼W(xué)”之名,是一個道理。也就是說,這里用的雖是“詩人”的字眼,卻實在于詩無干。
再看看被觀堂先生極盡推崇之意的李后主,他是否符合“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的標(biāo)準(zhǔn)?他說,“后主之詞,真所謂以血書者也”,而且他又以趙佶《燕山亭》與之相比擬,真可謂血淚相和之作了。然而無論李煜、趙佶,其詞之所以為佳作,正在于妙筆之下的境相自然顯現(xiàn),情由境生,語自心出,所以動人,雖不免有類似于“取景”“構(gòu)圖”之實,但因皆從心性中自然流露,而非源自思維與觀察,于是無所著跡。倘若李后主真如他所理想的詩人那樣,既“入乎其內(nèi)”也“出乎其外”,恐怕所作就不會是“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而是如觀堂先生一般的“可憐身是眼中人”了。
這里錄一首堪稱后主詞中極品的《清平樂》為證: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yuǎn)還生!
字里行間,一如佛家的以智觀境,智境渾然,無有取相,情、景尚且無別,更容理于何地!也正因為如此,其意境之深美,已極盡五代詞家之妙。倘若后主在此也來一番“出乎其外”,返觀其境,然后寫之,雖然也有可能會獲得“偶開天眼覷紅塵”的超然境界,但終不過是哲人玄思,縱有妙處,卻與詞人真意毫不相干。以觀堂先生的眼力和識鑒,他絕對不會不知道這個道理,否則他就不會說:“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于深宮之中,長于婦人之手,是后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p>
然而,觀堂先生作為一個以《人間詞話》和《紅樓夢評論》而著稱的批評家,同時又以才情不凡的詞人自許,這也就造成了他認(rèn)識上的淆亂。“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是他對詩人(自然也包括詞人)的清醒認(rèn)識。而所謂“詩人對宇宙人生,須入乎其內(nèi),又須出乎其外”,卻是觀堂先生的無心之謬——他誤把自己所具有的既是詩人又是批評家的特質(zhì)當(dāng)成了詩人必備的素質(zhì)了。
對于這一點,俞平伯先生為重印《人間詞話》寫序時,曾引其意而用之:
作文藝批評,一在能體會,二在能超脫。必須身居局中,局中人知甘苦;又須身處局外,局外人有公論。(俞平伯:《重印〈人間詞話〉序》)
這顯然是“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說的翻版,只不過俞平伯先生的這一論說點明了只適用于文藝批評家,而不是詩人。觀堂先生以“入乎其內(nèi)出乎其外”來要求詩人,其實是因自己身兼詩人和評論家的身份而不小心戴錯了帽子。或許是懾于他的聲名,歷來大抵皆從其說,無人存疑。我們現(xiàn)在固然不能以后人之識苛責(zé)已經(jīng)作古的前輩,然而若平心而論,俞先生的話當(dāng)為公論,它無疑更契合詩人的真相。
我們無論讀觀堂先生的詞作還是詞論,首先都不能忘記他的第一身份是批評家。用一個或許并不完全恰當(dāng)?shù)钠┯?,他是一位頗想成為廚師而又苦于無法成為一流廚師的美食家。作為文藝批評家,他的長處在于能“偶開天眼”,以哲人的眼光審察,開現(xiàn)代文學(xué)批評之風(fēng)。而作為詞人,一旦用了“返察倒戈”的法子,便以有為的心思壞了詩歌本應(yīng)有的天然境界,往往也就在那瞬間失去了真性情和赤子之心,再也沒有了詩的真滋味。
不過,詩的價值具有多重性,“偶開天眼覷紅塵”,既得人稱賞,其意義自然不可一概抹殺。然而觀堂詞作,卻可謂得也于斯,失也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