綿州江水之東津,魴魚色勝銀。漁人漾舟沉大網,截江一擁數(shù)百鱗。眾魚常才盡卻棄,赤鯉騰出如有神。潛龍無聲老蛟怒,回風颯颯吹沙塵。饔子左右揮雙刀,飛金盤白雪高。徐州禿尾不足憶,漢陰槎頭遠遁逃。魴魚肥美知第一,既飽歡娛亦蕭瑟。君不見朝來割素,咫尺波濤永相失。(《觀打魚歌》)
蒼江漁子清晨集,設網提綱萬魚急。能者操舟疾若風,撐突波濤挺叉入。小魚脫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大魚傷損皆垂頭,屈強泥沙有時立。東津觀魚已再來,主人罷還傾杯。日暮蛟龍改窟穴,山根鮪隨云雷。干戈格斗尚未已,鳳凰麒麟安在哉。吾徒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圣所哀。(《又觀打魚》)
那天從臺北到淡水去,從周杰倫的母校淡江中學的山上往下走,走過一個遠眺淡水的“觀魚莊”,高拜石所題。我想,這里白天只能望見漁船,晚上只能望見漁火,名為觀魚而實不見魚,叫“觀打魚莊”還差不多吧。
杜甫的《觀打魚歌》和《又觀打魚》,在杜詩里都算不上名篇。但我讀的時候忽然想,在杜甫之前,中國詩人有沒有寫過,認真地寫過,打魚?還真想不起來。杜甫之后宋元明清陸續(xù)都有人寫,總是有杜甫觀打魚的影子。韓愈就寫過一首《叉魚》,分明學杜但學得不好。釣魚古來寫得卻太多了。有一個文心樓主人搞了一個《五朝垂釣詩選》,從唐宋元明清歷代詩中,找了寫釣魚的一千多首出來。為什么寫釣魚的多,寫打魚的少?因為釣魚有點雅嘛。打魚便俗。
老杜觀打魚是在寶應元年七月,也就是西元七六二年。當時嚴武被召還朝,這是四川的軍政首長,杜甫所依仗的至交老友,所以他戀戀不舍,坐船一直送了三百多里,從成都送到了綿陽,也就是綿州。綿州的地方官正好也姓杜,論輩分還是老杜的從侄孫,設宴招待自不在話下。這設宴的地方,大約也就是觀漁的所在,據(jù)王漁洋說,就是涪水跟昌安水合處匯成的芙蓉溪?,F(xiàn)打,現(xiàn)賣,現(xiàn)做,現(xiàn)吃,詩本身也寫得活靈活現(xiàn)。
“綿州江水之東津,魴魚色勝銀?!睆膩碜x杜,大家都知道,如果他連下三個平聲,后面就有好戲了。這就是老杜所謂“三平調”,“之東津”,平平平,聲音非常特別。但這兩句詩音律之奇,不止于三平調,而是第一句七個字竟有六個是平聲,聲情極為拗峭。魴魚就是鳊魚,又薄又闊,肉較細嫩?!棒欞~色勝銀”,寫鮮活的魴魚在水中擺動著尾巴,看上去一片片銀光。
“漁人漾舟沉大網,截江一擁數(shù)百鱗?!弊⒁膺@些個用字,“漾”,“沉”,“截”,“擁”,多帶勁!我們可以想象集體捕魚的這個場面何其壯觀,讓杜甫感覺何其有生氣。于是,“眾魚常才盡卻棄,赤鯉騰出如有神”。眾魚,一般的魚類;常才,普通的才具;盡卻棄,全都退卻,棄守,不再掙扎。這時候,看啊,“赤鯉騰出如有神!”
我們都知道有一句俗話,“鯉魚跳龍門”,在過去這被看做龍的前傳,鯉魚的一跳也就成了我們的平常話頭?!段鍩魰肪硎逵羞@樣一則:
(奉先深禪師)同明和尚到淮河,見人牽網,有魚從網透出。師曰:“明兄,俊哉!一似個衲僧相似?!泵髟?“雖然如此,爭如當初不撞入網羅好!”師曰:“明兄,你欠悟在。”明至中夜,方省。
牟宗三贊成禪家的說法,“出家人須是硬漢子方得”。胡蘭成也一再講道,“惟禪僧在士之外,還出來得豪杰”。所以佛門中有一些禪師,確有英雄氣概??吹匠圊庲v出時,老杜失聲所叫的兩個字,一定就是這個“俊哉”。
臺灣學生最熟悉的葉嘉瑩老師的老師顧隨,他講禪的《揣鑰錄》里,有一章《兔子與鯉魚》,就引到奉先深禪師與明和尚這個對話。然后他問,“有魚從網透出”,沒有明說是鯉魚呀,為什么我一口咬定是鯉魚,而不是別的魚呢?于是他解釋了——
記得先君子當日自道幼年捕魚底經驗,謂網之將出水而未出水也,其躍起數(shù)尺,翻身落水,瞥然而逝者,或網目稍有破朽陳舊,能橫身裂損之而出者,皆鯉魚也。若其他魚,則竟東鉆一頭,西擺一尾,其終也亦隨網而上而已耳。準此,故知深禪師所見透網而出之魚決定是鯉而非其他??嗨洿怂茖偕咦?,然而此不獨博物君子之所容或不棄,參學之士其亦或籍之而了然于透網金鱗之絕非凡品也耶?
“東鉆一頭,西擺一尾,其終也亦隨網而上而已”,便是“眾魚常才盡卻棄”;而“透網金鱗之絕非凡品”,便是“赤鯉騰出如有神”。禪宗的名著《碧巖錄》第四十九則雪竇禪師也有個“透網金鱗”頌:
透網金鱗,休云滯水。搖乾蕩坤,振鬣擺尾。千尺鯨噴洪浪飛,一聲雷震清飆起。清飆起,天上人間知幾幾?
我有點懷疑,杜甫兩次到江邊來,要看的不光是“截江一擁數(shù)百鱗”的大場面,想必也難忘“赤鯉騰出如有神”的特寫鏡頭。因為我們知道,杜甫特別喜歡那種元氣淋漓、生氣橫溢的東西。顧隨說得好:“老杜之賦鷹賦馬簡直就不是活的外界的鷹和馬,而是內心的一種東西。”詩人的內心正有一種張揚的激昂的有力量的東西。所以,一見這“赤鯉騰出如有神”,就“俊哉”,而且“再來”。因為老杜喜歡“有神”:“泉出巨魚長比人,丹砂作尾黃金鱗。豈知異物同精氣,雖未成龍亦有神?!?《沙苑行》)
關于這個“有神”,我們后面還要講,現(xiàn)在且看接下來兩句:“潛龍無聲老蛟怒,回風颯颯吹沙塵?!迸f注很到位,說是物傷其類也,因為鯉魚是龍的前生,都是水族,受到這樣大的摧殘,所以或愁慘而“無聲”,或郁結而生“怒”。 老蛟吹沙,回風蕭颯。后一首同樣寫道:“日暮蛟龍改窟穴,山根鮪隨云雷。”
由此我感覺到,杜甫看待世界、看待自然的眼光有點獨特,跟王維、孟浩然很不一樣。如果王、孟“見山是山,見水是水”,那么杜甫很多情況下“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杜甫把山都看成是動態(tài)的,大氣磅礴的:“群山萬壑赴荊門?!?《詠懷古跡》之三)“遠岫爭輔佐,千巖自崩奔。”(《木皮嶺》)他看水也不容易靜下來,總覺得那是魚龍之所居 ——
“青溪合冥寞,神物有顯晦。龍依積水蟠,窟壓萬丈內?!?《萬丈潭》)“鳥驚出死樹,龍怒拔老湫。”(《送韋評事》)“魚龍回夜水,星月動秋山?!?《草閣》)“舟楫欹斜甚,魚龍偃臥高。(《渡江》)魚龍寂寞秋江冷,故國平居有所思?!?《秋興》)
這個人的生命力太豐富了,太盛大了,他是用一種泛靈的、神秘的眼光來看待周遭的世界。龍,正是老杜內心里淋漓元氣的一種表征。他喜歡馬,喜歡赤鯉,只因為都具有龍性:“矯矯龍性含變化,卓立天骨森開張?!?《天育驃騎歌》)所以,杜詩里龍的意象不可小覷。臺灣的杜詩研究著作中,歐麗娟的《杜甫詩的意象研究》只列了白鷗、大鯨、鷙鳥,不及于龍。林美清的《杜詩意象類型研究》本來專列一章叫“陰陽造化”,很遺憾的也沒有多講龍。但黃奕珍的《杜甫自秦入蜀詩歌評析》用了很大篇幅討論杜詩中龍的象征意義,可以說窺見了詩人內心世界的深處。
下面,韻隨意轉,捕魚場面結束了,饗宴開始?!镑幼幼笥覔]雙刀,飛金盤白雪高?!摈幼泳褪菑N師,左右揮雙刀,在給大家做生魚片,不是在廚房里做,而是當眾表演。這個題材中古的人寫得太多了。現(xiàn)在一提到生魚片,肯定都想到日本料理的刺身,其實還是“禮失而求諸野”吧。自從宋代牛羊成為主食之后,從漢魏到唐朝“食”的傳統(tǒng)就漸漸失傳了?!啊?也寫做“膾”)是將魚呀肉呀細切成片或絲,蘸上蔥、蒜、醬來吃,尤其是“魚”,是中古幾乎所有的老饕們最喜歡的東西。食蔚然成風,且非常隆重,于是出現(xiàn)了一些了不得的高級廚師,一些像雜耍藝人一樣的好刀工。曹植《七啟》寫道:“蟬翼之割,剖纖析微。累如疊,離若散雪。輕隨風飛,刃不轉切?!毕袷囚~也切,肉也切。潘岳《西征賦》云:“饔子縷切,鸞刀若飛”,就明說是鯉魴之屬。段成式《酉陽雜俎》卷四記載有一位斫的刀工,那真叫神乎其技:
進士段碩嘗識南孝廉者,善斫,薄絲縷,輕可吹起。操刀響捷,若合節(jié)奏。因會客炫技,先起魚架之,忽暴風雨,雷震一聲,悉化為蝴蝶飛去。南驚懼,遂折刀,誓不復作。
“徐州禿尾不足憶,漢陰槎頭遠遁逃?!迸c魴魚相比,徐州產的那種禿尾鰱魚不值一提了,漢陰槎頭鳊,也就是杜甫寫到過的“槎頭縮項鳊”,也一邊去吧。老杜這個人宅心仁厚,但是我們也不可忽略一點,即他喜歡神品,不喜歡凡品。他對普通的、平庸的、沒有才氣也沒有生命力的東西,經常是不屑一顧的。所以“徐州禿尾”“漢陰槎頭”這些凡品是不入老杜法眼的?!笆贾颀垊e有種,不比凡馬空多肉?!?《李縣丈人胡馬行》)他還經常瞧不起人。像《醉歌行·別從侄勤落第歸》,講他自己的堂侄兒很牛,“總角草書又神速,世上兒子徒紛紛”,別人家的子侄都不行,就“徒紛紛”了,我們家的呢,“驊騮作駒已汗血,鷙鳥舉翮連青云”。他自己的侄兒是駿馬,是鷙鳥。至于凡馬呀,凡鳥呀,他都恨不得滅了才好:“斯須九重真龍出,一洗萬古凡馬空?!?《丹青引》)“何當擊凡鳥,毛血灑平蕪?!?《畫鷹》)拿今天的話說,老杜這樣對弱勢群體缺乏同情,政治上嚴重不正確。可是,就像康德說的審美無利害,杜甫喜歡神品,不喜歡凡品,只涉及瞬間的審美直覺,無關乎道德功利。同樣是對魚,杜甫還說過:“白魚困密網,黃鳥喧嘉音。物微限通塞,惻隱仁者心?!?《過津口》)“盤餐老夫食,分減及溪魚?!?《秋野五首》)
“魴魚肥美知第一,既飽歡娛亦蕭瑟?!泵亲?,剔剔牙齒,而且翹起大拇指:魴魚肥美No1! 捕魚的場面如此浩大,赤鯉的騰躍如此精彩,饔子做的手藝如此高超,魴魚做的又是如此肥美……真?zhèn)€是“歡娛”極了。但是,接下去竟然是“蕭瑟”!
王國維《人間詞話未刊稿》第四十九條說:“詩人視一切外物,皆游戲之材料也。然其游戲,則以熱心為之,故詼諧與嚴重二性質,亦不可缺一也?!倍鸥μ熨x異稟,就是有這份游戲的熱心,所以他能一下子從詼諧轉入嚴重。杜甫的詩絕不是“純詩”,他不會選擇一個統(tǒng)一的情感,不枝不蔓地周延于全詩,生怕別的東西進來搞破壞。他此刻的感受是什么,并不能讓我們推測他下一刻的感受。吃飽喝足了,心滿意足了,誰承想他突然情緒一下子跌落到蕭條。
對于杜甫、莎士比亞這些最偉大的作者來說,他們本身就自成一個宇宙,而宇宙絕不單一。顧隨說,杜甫能夠將“世法”寫入“詩法”,能夠把“不調和”寫成詩。這也就是“新批評”所追求的“異質性”(heterogeneity)。新批評派文論最推崇的是莎士比亞,他會在優(yōu)雅的羅密歐身旁弄一個茂丘西奧耍貧嘴,在美麗的朱麗葉身邊安排一個奶媽嘮嘮叨叨,還講黃色笑話。只有神經極為粗壯的人才能做這種事情。杜甫從來不像那些胃口較弱的作者,只能用一種過濾的、提純的寫法。比如他的名篇《北征》,開頭說“蒼茫問家室”,“慟哭”“幽咽”地到了家,他馬上就注意到女兒的穿著,“海圖坼波濤,舊繡移曲折。天吳及紫風,顛倒在短褐”,他就覺得亂得有趣;“瘦妻面復光,癡女頭自櫛。學母無不為,曉妝隨手抹。移時施朱鉛,狼藉畫眉闊”,他又覺得好玩。前面那些“臣甫憤所切”的東西,好像這會兒全丟到腦后去了。所以《杜詩鏡銓》上引論者的評語:“凡作極要緊、極忙文字,偏向極不要緊、極閑處傳神。”那些作為巨大的精神現(xiàn)象的作者,杜甫,莎士比亞,還有魯迅,往往如此。大家可以去看魯迅晚年的雜文,《題未定草》、《病后雜談》等等?!恫『箅s談》一會兒講生病,一會兒講剝皮,一會兒又講買書,七扯八拉,也是作的極要緊、極嚴重的文字,卻總是插入一些極不要緊、極閑、極詼諧的片段。
詩的結尾,一把將人心揪住:“君不見朝來割素,咫尺波濤永相失!”論字音,入聲字短促而慘切,給人一種凄愴、緊張和悲慟。論語義,則有如李義山的“忍剪凌云一寸心”(《初食筍呈座中》)。詩人的悲憫之情,其實從“潛龍無聲老蛟怒,回風颯颯吹沙塵”已有所埋伏了,到了最后,突然一下子涌了出來。是我們的貪婪,我們可恥的欲望,讓魚兒從此離開了水。就差那么一點兒,就再也夠不著那浩淼的波濤?!板氤摺焙纹涠?,“波濤”何其闊,“永”又何其長,對照之下,更顯得生命的悲哀!我忽然想到奧登的詩句——
心智衰退的可羞可恥/從人人臉上向外凝視;/汪洋如海的惻隱之情/在每只眼里封鎖而結冰。
如果單是摸摸肚子,剔剔牙齒,翹翹大拇指,那真可以說是“心智衰退的可羞可恥”了。但作者最后上升到“汪洋如海的惻隱之情”。這便是波蘭哲學家英伽登(Roman Ingarden)所講的一種“玄學品質”(metaphysical qualities)。他認為文學作品有四個基本層次:第一是語音及其組合層次,第二是意義層次,第三是再現(xiàn)的客體層次,第四是圖式化觀相層次。語音層次容易理解。如開首七字平仄之奇拗,后半轉為入聲韻的緊張慘切,都是第一個層次。第二個意義層次,除了單個字詞的意義,還有它們彼此結合形成的意義,以至于一個字詞的出處所帶來的意義對當下的支撐。第三個層次是作者所摹寫的那個現(xiàn)實層次,對這兩首詩而言,就是寶應元年七月在綿州江水之東津那捕魚和食的場景,但是這一層次不足為憑,因為出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只是文本,且在每一讀者的心目中喚起不同的圖示化觀相,所以第四個層次,是讀者各自憑借文本的許多未定點加以具體化,所還原的內心真實。我現(xiàn)在讀這兩首詩所想象還原的打魚場面,第二首前半更緊張,更精彩,更生動如畫:“蒼江漁子清晨集,設網提綱萬魚急。能者操舟疾若風,撐突波濤挺叉入。小魚脫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薄瓣庇袝r形容很密集,有時形容很順從,這里是指魚兒張嘴的樣子。“大魚傷損皆垂頭,屈強泥沙有時立?!毕聃庺~,肌肉特別緊,很有力,在泥沙里可以站起來!可是最后兩句“吾徒胡為縱此樂,暴殄天物圣所哀”,是結論一樣的訓誡,真的寫成一篇“戒殺文”了?!抖旁婄R銓》引黃白山曰:“前詩寓感,后詩寓規(guī)。體物既精,命意復遠?!逼鋵嵉诙左w物更精但命意不遠,缺少第一首最后的“玄學品質”。
也就是說,前面提到的四個層次之外,偉大作品還必須有一個層次,就是這個玄學品質,也就是“崇高、悲劇、恐懼、動人、丑惡、神圣、悲憫”的品質,“通常在復雜而又往往根本不同的情境或事件中顯露出來,作為一種氛圍彌漫于該情境中的人與物之上,并以其光芒穿透萬物而使之顯現(xiàn)”。只有它能揭示“生命和存在的更深的意義”。
如果要舉個例子來具體說明什么是玄學品質,大家可以回憶一下詹姆斯·喬伊斯的《都柏林人》最后一篇《死者》的最后一段,寫整個愛爾蘭都在下雪,雪花微微地穿過宇宙,飄落到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身上。如果沒有這一段文字,《死者》的主旨,《死者》庸俗的主人公加百列的精神世界,乃至整個一本《都柏林人》對這座城市蕓蕓眾生相的描寫,都會只顯得太實,境界得不到偉大的提升。
這就是提升一個作品到達偉大境地所必須的“玄學品質”?!板氤卟老嗍А彼o予我們的悲愴,給予我們的生死之大慟,最符合英伽登所描述的:“我們經常視而不見的,在日常生活中幾乎感受不到的存在的深度和本原,就在這一刻向我們心靈的眼睛開啟了?!边@樣一種玄學品質,“不可能用純粹理智的方式去把握它們,只能在生活情境中去體驗和感悟,在閱讀文學作品近乎迷狂的狀態(tài)中才能夠把握”?!氨╅逄煳锸ニА笔亲屓擞美碇堑姆绞饺グ盐?但“咫尺波濤永相失”卻是我們在迷狂中被存在的本質一舉擊穿!
從杜甫的兩首觀打魚詩,還能生出一些話題來,我們可以就此來討論杜甫詩的風格在昨天和今天的意義。顧隨《駝庵詩話》說:“不得不說老杜偉大,其表現(xiàn)有中國傳統(tǒng)詩人以外的東西?!薄袄隙攀谴蚱浦袊姷膫鹘y(tǒng)者?!庇钗乃?Stephen Owen)在《盛唐詩》里也說:“杜甫是最偉大的中國詩人。他的偉大基于一千多年來讀者的一致公認,以及中國和西方文學標準的罕見巧合?!蔽覀冇腥司蜁f了,杜甫好就好在他的非中國性。那么誰最有中國性呢?恐怕是王維、孟浩然吧。誰都覺得,神韻派最富有中國性了。
那么就來講講神韻派。神韻派首要的是“雅人深致”。王漁洋說:“本乎性情,征于興象,發(fā)為吟詠,而精神出焉,風韻流焉。故詩之有神韻者,必其胸襟先無適俗之韻也?!?伊應鼎編述《漁洋山人精華錄會心偶筆》)要想有神韻,首先你不能俗。你要是“君子”,就得“遠庖廚”。就像魯迅所說的,君子一定要遠遠地離開廚房,然后大嚼其牛排,而不聞其牛之觳觫。如果你跑到廚房里去,你就是個大俗人,不要跟你談什么神韻。杜甫有時候也挺雅的,但俗的時候很多。比如說,打魚好看,一次沒看夠,再來看一次,難道就這么好奇?這么有生活熱情?主人一次不夠,還要搞第二次給你吃,這人你說煩不煩?俗不俗?
雅了之后,就要安靜,不要多話。神韻派寫的東西,風格上如《二十四品》的自然、沖淡、含蓄,絕對不能雄健、豪放、雄渾,所以錢鍾書《管錐編》里面講:
“神韻”不外乎情事有不落言詮者,景物有不著痕跡者,只隱約于紙上,俾揣摩于心中。以不畫出、不說出示畫不出、說不出,猶“禪”之有“機”而待“參”然。故取象如遙眺而非逼視,用筆寧疏略而毋細密。
“取象如遙眺而非逼視”,你就要遠一點看,像我們開頭講的那個位置的“觀魚莊”,屬于神韻派的觀魚之所。你要真跑到那個水邊碼頭去,真的去跟那些漁民搞到一起,就不足以言神韻。但杜甫居然走近去,眼睛盯著看,小魚怎么樣,大魚怎么樣。我們可以想象,杜甫寫出這樣一些詩句,他肯定處在什么樣的一個觀察位置。他是穿著長筒膠靴下去的!
“用筆寧疏略而毋細密”,就是叫人以少少許勝多多許,“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留給讀者更多的想象空間。我只講兩三分、三四分,你就有七八分、五六分好去自個兒揣摩?!坝恫宦叮磸屠p綿,終不許一語道破”,跟馬拉美所講的簡直一模一樣了,詩的趣味在于不說出,一說出就完了,就不是“純詩”了?;蛘呦窈C魍虒У模阒灰獙懕降陌朔种唤?,其余的八分之七在海水下面你不用寫??墒嵌鸥ζo你和盤托出,窮形盡相,這種用力到十二分的寫法,是在做加法;而神韻派要求削減具體要素的寫法,做的是減法。
謝赫“六法”云:“氣韻,生動是也?!钡稖亍稘撓娧邸防镎f:“夫生動者,是得其神,曰神則盡之,不必謂之韻也?!薄吧瘛焙汀绊崱笔怯袇^(qū)別的?!吧瘛笔侵噶芾斓纳鷼?,活潑的精神?!绊崱蹦兀菑膭訚u趨于靜的一種有余不盡的東西。所以,“神”主動,“韻”主靜;“神”近剛,“韻”近柔。杜甫欣賞宇宙間一切動的東西,活的東西,有生氣的東西,所以我說他是“神派”而不是“韻派”。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里就曾說:“滄浪論詩拈出一個神字,而漁洋更拈出一個韻字。只拈神字,故論詩以李杜為宗;更拈韻字,故論詩落王孟家數(shù)?!?/p>
我們的國文教育有這樣一個傾向,“賦、比、興”三者,我們總是抬高“比”“興”而貶低“賦”。我們老是講,特洛伊元老看見海倫,就說為她跟雅典打那么多年仗,值!不正面寫海倫的美貌而海倫的美貌就出來了,這寫法多好!還有那個“行者見羅敷,下?lián)埙陧?。少年見羅敷,脫帽著頭。耕者忘其犁,鋤者忘其鋤。來歸相怨怒,但坐觀羅敷”,用旁人看見羅敷的反應,來反襯羅敷的漂亮,真的好佩服。我要說,現(xiàn)在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種寫法,玩虛的,逃避。郎咸平說中國人思想意識里有一個壞毛病,就是老想四兩撥千斤,他問:為什么不去千斤撥四兩?是呀,寫女人美麗就正面去寫好了:“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或者就像杜甫的《麗人行》。翁方綱在他的《七言詩三昧舉隅》里,講他為何不取《麗人行》,說因為王漁洋“先生又不喜多作刻畫體物語,……是故《麗人行》后半之妙,真三昧神境矣,而前半有寫物比擬之語,吾亦未敢舉之”??晌矣X得《麗人行》前半寫麗人,那才叫寫得好,別人寫不出來。那是真正的賦的寫法,是逼視而非遠眺:“態(tài)濃意遠淑且真,肌理細膩骨肉勻”,“態(tài)濃意遠”,難道不叫“神韻”?但“肌理細膩骨肉勻”,實在是湊得太近了。這樣一種近距離觀察,讓我想到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福樓拜寫室光里愛瑪裸露的臂膀綴著細小的汗珠,有人就說這樣的視覺經驗真是太過肉感(voluptuous)了。杜甫這種逼視盯牢的看法也很肉感:“頭上何所有?翠微盍葉垂鬢唇。背后何所見? 珠壓腰穩(wěn)稱身。”你看,女子腰身上那個珠玉的重量、平衡和熨帖,老杜都能替她感覺到!這比那些神韻派玩虛的寫法不知道要高明多少。
錢鍾書不喜歡神韻派,魯迅也不喜歡。魯迅晚年有一篇《題未定草七》,針對朱光潛《說“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一文提出譏評。朱光潛說:“我愛這兩句詩,因為它對于我啟示了一種哲學的意蘊?!K人不見’所表現(xiàn)的是消逝,‘江上數(shù)峰青’所表現(xiàn)的是永恒?!彼终f,藝術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熱烈,而是靜穆。這種境界古希臘造型藝術常見,而在中國詩里不多見?!扒罴畎锥鸥Χ疾幻庥行┫窠饎偱?,憤憤不平的樣子。陶潛渾身是‘靜穆’,所以他偉大?!?/p>
魯迅不同意這么講。他曾經說過,陶潛固然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一面,卻也有“刑天舞干戚,猛志故常在”的一面。你不能用這一面抹殺他的另一面。有不同的詩文,也有不同的讀者——
有的愛讀《江賦》和《海賦》,有的欣賞《小園》或《枯樹》。后者是徘徊于有無生滅之間的文人,對于人生,既憚擾攘,又怕離去,懶于求生,又不樂死,實有太板,寂絕又太空,疲倦得要休息,而休息又太凄涼,所以又必須有一種撫慰。于是“曲終人不見”之外,如“只在此山中,云深不知處”或“笙歌歸院落,燈火下樓臺”之類,就往往為人所稱道。因為眼前不見,而遠處卻在,如果不在,便悲哀了……
魯迅自稱“我是常常徘徊于雅俗之間的人”。他說,所謂雅人深致,無非是會一手太極拳:“對于世事要浮光掠影,隨時忘卻,不甚了然,仿佛有些關心,卻又并不懇切。”你看,這不是神韻派是什么?神韻派同杜甫的區(qū)別,正像魯迅說的一樣:“這關鍵,只在一者能夠忽而放開,一者卻是永遠執(zhí)著,因此也就大有了雅俗和高下之分。”
錢鍾書從來不提魯迅,大家很好奇。我現(xiàn)在覺得,錢鍾書和魯迅相通處可不少。錢鍾書不喜歡南宗禪把“念經”、“功課”全都鄙棄為無聊多事,“自得曹溪法,諸經更不看”。魯迅則不喜歡大乘教,他說:“我對于佛教先有一種偏見,以為堅苦的小乘教倒是佛教,待到飲酒食肉的闊人富翁,只要吃一餐素,便可以稱為居士,算作信徒,雖然美其名曰大乘,流播也更廣遠,然而這教卻因為容易信奉,因而變?yōu)楦』蛘呔沟扔诹懔??!笨梢?,錢鍾書和魯迅對佛教禪宗的看法上相當一致,都情愿贊賞北宗的“廣學知解”功夫,而不是南宗偷懶的“簡約”。
最后談那個中國性的問題。錢鍾書《中國詩與中國畫》中用很多的篇幅來講王士禎如何腹誹杜甫,說他把弦外之音錯認作弦上無聲,我想絕不是專要與“天賦不高、才力頗薄”的王士禎過不去,而是因為他覺得,西洋批評家一直傾向于認為我們中國詩只是個空靈、輕淡、含蓄、簡約,從不明說,全憑暗示,不激動,不狂熱,這些意見雖然出于二十世紀前期,到現(xiàn)在似乎還有代表性。所以錢鍾書要出來澄清這個認識誤區(qū),強調“神韻派”絕不能代表中國舊詩。
可是,西方人那種定了型的看法,又反過來強化了我們對自身詩歌傳統(tǒng)的錯誤理解。像葉維廉等人總是喜歡拿王維、孟浩然的詩做樣板,將中國古典詩籠統(tǒng)地歸結為取消敘述與說明的直接呈現(xiàn)。黃奕信的書里也說,王、孟的山水詩亦只備一格,不足以涵蓋全體。我也曾經說,葉維廉論詩的片面性,在于他太偏好神韻派的山水詩,總是有意忽略古體詩,總是故意不提敘事詩,論理詩,這樣才好談論中國古典詩與英美現(xiàn)代詩在語言和美學上的匯通。我們看到神韻派在今天的影響,比王士禎所能夢見的要大得多。一般人,受過一些教育的,總會背誦幾首舊詩,但他背來背去的都是那些有神韻風格的絕句之類。他不會把《觀打魚歌》從頭背到尾,他背的是“江上往來人,但愛鱸魚美。君看一葉舟,出沒風波里”。范仲淹這首詩也觀打魚,很有神韻,可大家說這首詩寫出了漁民的辛苦,我卻感覺不出來,因為太簡單,太疏離了,就像毛澤東的“秦皇島外打魚船,一片汪洋都不見”了。
這么一來,杜甫便成了打破中國詩的傳統(tǒng)者了,杜甫好就好在他的非中國性了。大家都說,你看王維、孟浩然的山水詩,畫面多簡約,切換多漂亮,好像電影的蒙太奇鏡頭耶。一天到晚就講中國詩如何蒙太奇,我倒想問,難道“片云天共遠,永夜月同孤”的蒙太奇鏡頭,真比拿攝影機對著一個真實的世界,“小魚脫漏不可記,半死半生猶戢戢;大魚傷損皆垂頭,屈強泥沙有時立”,更難能可貴?“比”“興”就要比“賦”更有價值?杜詩是從賦來的。事實上,從漢賦一路下來,中國文學絕不缺少淋漓的刻畫和精細的描摹,不缺少風格密實、規(guī)模宏大的作品。所以我就通過杜甫的《觀打魚歌》和《又觀打魚》,來說明中國古典詩的傳統(tǒng)本來就是以杜甫為正宗。
二○○九年五月十九日在臺灣師范大學國文系初講,八月十八日增刪寫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