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依然認為,一九八六年五月九日在北京工體發(fā)出吶喊的《一無所有》,就是一首普通愛情歌曲,沒有什么深意。但它被各類人等層層涂抹,有社會觀察家、文學批評家、傳媒好事者、哲學分析人士的夸大其詞,也有一個時期一部分普通人的強烈生活感受,總之它有了極其意外的社會反應,闡釋超過了本文,而有了超越其自身的意義。它被作為一個象征,一種稱謂?!耙粺o所有”四字,被作為對一個時代“中國人的普遍精神困境”的命名,而成為一個“偉大時代”的開始。
不談政治與文化,僅僅從音樂的角度看,這結果也足夠離奇——《一無所有》這一首流行歌曲,竟成了中國搖滾樂的開山之作。一些極端的或無知的人甚至認為,這是中國搖滾樂的最佳甚至唯一代表。在一個混亂失序的年代里,誤打誤撞往往成為歷史前進的重要途徑之一。《一無所有》再次為這種“規(guī)律性”做了注解。
崔健作為這首歌的作者,面對著人們的眾說紛紜,當初沒少不解和意外,沒少為傾覆于這首歌之上的專家誤讀和大眾想象費盡唇舌極力辯清和矯正。但結果無用。這個事實促使崔健思考自己還沒有思考過的問題,認識自己還沒有認識到的意義。崔健后來的作品,倒是越來越深地在“一無所有”的認識命題之上勤力耕耘,越來越自覺地在時代問題的思考之下創(chuàng)作,結果,他成了延續(xù)時間最長的、最自覺的和最深刻的時代問題的追問者和觀察者,成了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到二○○○年代的時代發(fā)言人。
好像黑格爾所說的“時代精神”真的落在了某些人頭上。回望歷史上一些人物的作為,這種“時代精神”竟能完全落入某個個體的事實,多少是令人神秘的。而從崔健的經(jīng)歷我們看到,這個事實并不神秘。時代精英和社會大眾一開始就參與了對崔健本人的塑造:作為時代精神的載體,時代精英和社會大眾的思想和感受,強烈互動于創(chuàng)作者的身心,促使他擁有并非個人單體運動所具有的強大魂魄;而作為創(chuàng)作者創(chuàng)作的文本,也并非他個人一己所有,一旦放之于公眾的視野,便成為時代人群共同闡釋予以意義添加、背景鏈接的超文本。
中國搖滾樂的歷史真的就這樣開始了。到今天,已有二十多年了。
一
崔健當年的出現(xiàn)無疑是轟動性的,此后轟動性的人物一個接著一個,對比十年之后一直到今天的集體冷淡,轟動性恰恰是八十年代的一種屬性,八十年代的人物和公眾都暗含有這種屬性。這種狀況一直持續(xù)到一九九四年,在此期間出現(xiàn)的“唐朝”、“黑豹”、張楚、竇唯、何勇、鄭鈞等等,無一不獲得轟動性的反應。之后到了一九九八年,中國搖滾樂進入低燒期。低燒期間,搖滾樂繼續(xù)受到部分聽眾的狂熱期待,但每一個新人新作的出現(xiàn),都對這種期待構成新一輪打擊,形成以“失望”為基本社會情緒的市場反應。一九九九年及今,中國搖滾樂基本淡出公眾視野,搖滾樂發(fā)片不再成為社會關注焦點,社會各界對中國搖滾樂的議論變得異常冷清,搖滾樂的各種社會衍生物急劇減少。
與這三個時間段相吻合,中國搖滾樂經(jīng)歷了爆發(fā)、釋放、拋荒三個時期,出現(xiàn)了吶喊、失語、無言三種狀態(tài),形成了狂熱、迷失、不應三種不同的社會響應形態(tài),產(chǎn)生了個別成果、過渡成果、大面積豐收三個階段的三種不同結果。
這段歷史還可以這么敘述:二十多年前,匯聚著無數(shù)人熱切的目光,中國搖滾樂是一顆希望的種子,寄托著勇敢、良知、理想、自由、社會正義、文化期待。二十年后,中國搖滾樂豐收了,但卻是一場寂寞的豐收,沒有喝彩,沒有眾人見證。更奇怪的是,這是一場種瓜得豆的豐收,中國搖滾樂仿佛一片被拋置的田野,最初滿懷眾人的希望撒下了種子,卻因大眾失去興趣變得無人料理,終至漸漸拋荒,這片從野地重新變成野地的田失去目的地生長但長得茂盛,終于在二十年后結下累累果實,只是這果實,與當初種下的希望迥異。
二
在那個幾乎是各類新事物的爆發(fā)和井噴期,幾乎別無選擇地,中國搖滾成為反抗的搖滾。與啟蒙時代的主旨相一致,這是一場壓抑對反壓抑、蒙蔽對反蒙蔽、束縛對反束縛之爭。這一時期的特征是吶喊,中國搖滾是一種吶喊式搖滾。崔健當時有一句名言:也許我并不知道我要什么,但我知道我要反對什么。從漫長的“文革”余緒中醒來,從閉關鎖國中醒來,從政治蒙蔽中醒來,人的意識開始覺醒。此時搖滾反抗的對象,是行天理、滅人欲的國家意識形態(tài),是壓抑個人正常生態(tài)的集體意識,是侵入個人領域無孔不入的體制思想和偽道德傾向,是家長制所代表的社會傳統(tǒng)對個人的壓抑和壓迫,是一塊紅布蒙住眼睛之后所看到的幻相、假相和虛假幸福感,它們被包裹在社會巨變所帶來的混亂和矛盾之中,充滿了痛苦和萌動的喜悅。
此時的中國搖滾樂,實際上被寄予著思想解放的寄托,精神追尋的寄托。但吶喊很快變成了喃喃自語,一九九五年之后的蔚華、竇唯、張楚、許巍、姜昕全都表露出這一特征。伴隨著國家的全面開放,社會大踏步地轉向致富和經(jīng)濟發(fā)展,政治/社會/體制的壓抑場景突然被撤換,反抗的對象模糊了。痛苦搖滾變成了低吟搖滾,低吟搖滾變成了快樂搖滾,最后變成了純粹的聽覺愉悅。當舊有的對立面被抽離,反抗變得沒有意義,精神追求失去了玩味兒的對象,轉而隨著物質(zhì)主義的興起和坐大,人們投向?qū)徝篮拖順分髁x的懷抱。
從失語變得無言,是中國搖滾樂自一九九五年之后的命運。一直到近年,除了“盤古”樂隊,搖滾樂一直制造著聽覺的突破,但是“詞無能”。在吶喊的期待上尚有些作為的“舌頭”、“蒼蠅”、“二手玫瑰”、“NO”、“PK14”、左小祖咒、“頂樓的馬戲團”、“木馬”等等,不過是在八十年代的思想廢墟之上繼續(xù)著肢解國家意識的殘夢,或者就是在青春期叛逆和生命的挫敗感上輪回與招魂。而大多數(shù)時候,他們的語言智慧勝過了認識的智慧,是語言體操的高超表演讓他們收獲到意義極為有限的戰(zhàn)果。
相較之下,一躍跳上九十年代末吶喊之巔的“盤古”樂隊,比這個時期所有的吶喊加起來都更響亮,它喊出的是新形勢下而非舊時代的吶喊之音?!氨P古”的出現(xiàn)讓我們進一步看清,唯有壓迫才有吶喊,唯有對立面的存在才能產(chǎn)生搖滾樂的反抗,新世紀以來中國社會明顯的壓抑感、對立面全面消減,“盤古”占據(jù)了這個時期反抗、吶喊還有可能成立的最顯著的那一個方面,就是“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之后逐漸顯現(xiàn)的中國新現(xiàn)實。此時,中國社會各階層嚴重分化,貧富差距急劇拉開,新的社會底層和對立面出現(xiàn)了,“盤古”站在中國社會主義的新場景中,站在社會分化最底層的位置,以一種政治極端的姿態(tài),鼓動起如簧之舌,獲得以底層生活否定現(xiàn)實生活之快。但在敖博(“盤古”樂隊的主唱、詞曲作者、吉他手,二○○四年出境)的詞曲中暗埋著以仇恨、壓迫、顛覆、階級斗爭為基本精神的思想,暗埋著出風頭、爭權力的欲望,暗埋著政治野心家和社會暴亂的種子,所以毫不足怪的,敖博后來走上了政治極端之路。
三
搖滾樂究竟是形式還是內(nèi)容?關注于搖滾樂的形式,我們將進入音樂類型分析;而關注于搖滾樂的內(nèi)容,我們將開始文化學的闡釋。而實際情況是,無論從形式還是內(nèi)容,我們都將無法回答這個問題:搖滾樂究竟是什么。二十年來,對中國搖滾樂的內(nèi)容界定一直處在不斷變化之中,出于敘述的策略,對搖滾樂的內(nèi)容判定標準,從一九八六至 一九九四年期間的“反抗”,變?yōu)橐痪啪盼迥暌院蟮摹胺从痴鎸崱?而對搖滾樂的形式判定向無標準,二十年中國搖滾的主流類型,隨著西方搖滾主流類型的變遷而變遷,從融合(Fusion)、金屬(Metal)、朋克(Punk)、說金(Metal-rap)、吹泡(Trip-pop)一路變到今天的電子、嘻哈,這基本上也是近二十年西方潮流音樂的部分譜系。
已經(jīng)可以很肯定地說,搖滾樂向無固定概念,九十年代的搖滾和新世紀的搖滾是兩碼事,中國搖滾與西方搖滾是兩碼事。類似的奇怪現(xiàn)象還有,某些民謠、電子、先鋒甚至民族、古典音樂形式,稱為搖滾樂將會毫無問題,“野孩子”(西北民歌/民謠)、“頂樓上的馬戲團”(樂隊/先鋒音樂)叫做搖滾樂反而更能反映其本質(zhì),而不是叫它們本應隸屬的民謠和先鋒樂種。對于一個還在變化、尚未定型的事物,中國搖滾樂僅僅是一個歷史概念,只是已發(fā)生事物的范疇界定。作為已經(jīng)發(fā)生的事實,中國搖滾樂的邊界清晰無比?,F(xiàn)在的新問題倒是:今天人們已經(jīng)不那么習慣用這個名詞稱呼新出現(xiàn)的樂隊了,搖滾,正在蛻變?yōu)橐粋€歷史名詞。作為對某種事物的指認,它可能在未來復活,也可能在明天死去。
遙想二十年前,中國搖滾樂是被作為公共政治話語/社會情緒反映這樣的期待,而被熱愛真理、熱心現(xiàn)實的人們關注、流連。當年被懷以這樣期待的對象,同時也落在文學、哲學、政治學等諸多事物上。
那是思想、精神追求、文化使命被熱烈重視的年代。在生活中人們充滿了這樣一些訴求,包括政治改革、思想革命、真理尋求、社會情緒表達。今天,人們已失去當年那些期待。時代的劇情改變了,人們的期待對象,變成了對社會財富分配、階層利益失衡、權力腐敗、權益不對等、信息不對稱、市場秩序、公民社會、行政公正、法治建設的關注,而人們期待的事物,變成了社會學報告、經(jīng)濟學教義、管理金點子、就業(yè)與致富信息、新聞與輿論監(jiān)督、政府工作報告。社會事務受到空前關注,就像二十年前人們癡迷于思想和精神一樣。過去人們喜好在文化體系中思考問題,今天,人們的目光幾乎只照亮財富和權力體系。
而對音樂這一門藝術的訴求,從社會理想變成對現(xiàn)實的躲閃再變成純粹的聽覺享樂。那一代寫書的和唱歌的曾經(jīng)夢想認識現(xiàn)實和改變世界,現(xiàn)在的人們僅僅希求著一時的取樂,在身心疲憊的生存競爭中靠著音樂的沙發(fā)喘一口氣。搖滾曾經(jīng)是社會觀察、啟蒙力量、政治理想,現(xiàn)在變成了商業(yè)、消費和娛樂。一九九二年的王迪曾經(jīng)憤怒地指斥人們用各種意見附會中國搖滾樂的荒謬,說“搖滾樂除了不是音樂,什么都是”,沒想到到了今日,世界發(fā)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逆轉:搖滾樂除了是音樂,已什么都不是,甚至連音樂都不是。
一九八六年至今這二十多年,幾乎成為當年所有神圣事物的有效期,搖滾樂也沒有例外,到今天已經(jīng)基本失效。認真思考、感受的人變得日益稀微,就連最優(yōu)秀的人也喪失了熱誠。頑強剩下的少數(shù)派,幾乎是必然地走向了主觀和個人主義。中國二十多年的政治、經(jīng)濟、社會巨變,作為一種力量主宰了這場變化:時代的動蕩不寧確乎危及著思想的事業(yè)和德行操守:當拼命努力卻不及投機更奏效的時候,勤勉誠實就似乎是無益的;當沒有一種原則能獲得穩(wěn)固的機會時,就不需要堅持一種原則;當混日子和向上爬變成最體面的生活時,就沒有人要擁護真理(參見羅素《西方哲學史》,290—291頁)。
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希臘末世代混亂之變的米南德曾說:“我知道有過那么多的人/他們并不是天生的無賴/卻由于不幸而不得不成為無賴。”(轉引同上書)反觀中國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那個理想主義的年代,一度也曾是理性保持樂觀的年代。那時代誕生之初有一首歌,充滿憧憬地暢想未來,滿懷豪情地想象“再過二十年,我們來相會”。但二十多年后,沒有人還來“這里”相會。
而當年的問題并不是真的消失了,也不是得到了回答,只是暫時被遮蔽,假裝被遺忘。如果我們把當年那些啟蒙、理想、困惑甚至虛情假意的“相會邀請”都當做一種時間的約定,那么今天,這些約定依然有效,當年提出的問題、當年對未來禁不住好奇之心的大膽猜測,絕非幼稚膚淺,終有一天會被重新提起,就像我們生命之初爆發(fā)的那些問題,終將等待著成年后的解答。
而這樣一個結果也足夠驚人:寄托著思想解放希望的搖滾樂破滅了,音樂主義的搖滾樂卻全面豐收。一九九九年之后,有太多優(yōu)秀的音樂人和足堪驚人的美艷作品,在無人問津中竟自盛開。搖滾樂并未成為當年人們寄托的事物,吶喊式搖滾無疾而終,音樂主義和搖滾“美聲”卻在死木上誕生,像黑色椴木上閃爍著暗光的一群群木耳。二十多年后,搖滾樂沒有獲得約定中的思想的豐收,但是卻獲得了約定之外的美學的豐收。而放眼整個華人音樂界,二十多年間流行音樂的收獲,基本上來源于搖滾樂和搖滾樂的諸多變形物。一九九九年之后,搖滾樂的說話功能開始部分地恢復,最突出的表征還是崔健。所遺憾的是,所有觀眾已提前退場,一個時代在精彩紛呈處告別謝幕,但是無處話別,無人熱語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