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當——”“當——”
臥龍小學廊檐下銹跡斑斑的鐵板敲響了,鈍鈍的金屬聲在透明的空氣中震顫,學生們在它的召喚下匆匆忙忙地從操場消失,教師們則魚貫而出分別走進一個一個方方正正被稱作教室的屋子。
辦公室里剩下我與小魏,還有肖校長和張老師。
“開始吧?!蔽艺f。
肖校長誠惶誠恐地望著我,從懷里掏出一個小本本。
我想起了他過去那副倨傲挑剔的目光。同樣是望我,十年時間竟使一個人的目光形成如此強烈的反差,我不得不嘆服歲月的“造化”之功。我是在一個夏末初秋的日子走出臥龍小學的,那年,“高考”這個響亮的詞語把一個置身偏遠鄉(xiāng)村,有著三年民辦教師閱歷的青年送進了城市的天空。十年的城市生活也同樣塑造改變著我。今天,我已是縣教研室的一名副主任,在一年一度的全縣教學大檢查中,我?guī)е萄袉T小魏旋風般地回到了曾經(jīng)屬于我的臥龍小學。
肖校長干咳兩聲,翻開小本本,抬頭望望小魏, 移動的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拔蚁劝褜W校的情況向檢查組的領導同志匯報一個大概,沒有講到的地方,請張老師補充?!彼f。
張老師點點頭。
小魏旋開筆筒,翻開筆記本,做好記錄準備。
這時,室內的光線突然暗了下來,一個身材高大的農民木板似地擋在辦公室門口。
“老雷,有什么事明天來,咱們正在談工作。”肖校長臉色驟變,極不高興地向他揮揮手。
“我找檢查組的領導?!崩侠鬃肿秩缤鳞摇?/p>
我說:“我就是,你有什么事嗎?”
“我想跟你單獨講幾句話,行不?”他說著,向前邁了一步。
肖校長立時站了起來:“老雷,就那事,你怎好故意找岔子?咱們先研究一下,明天給你一個答復怎么樣?”
張校長也附和,勸著將他往外推。
我再也坐不下去了,馬上說道:“我這就和你談。 ”又對肖校長說,“就在老師寢室里,怎么樣?”
肖校長望我一眼,什么話也沒說,不情愿地遞給我一把鑰匙。
我示意小魏認真地記下他們的匯報。
我走出辦公室,走到教師宿舍前把門打開。老雷跟著我走了進去,兩人面對面坐在床沿上。
“雷同志,有什么話盡管對檢查組說好了,我們會幫你解決的。”此時,我已認出了這個鄉(xiāng)親。十年風雨在他手上臉上留下了明顯的痕跡,但我還是很快就認出了他,他的大兒子雷元冬曾是我班上最調皮的學生。
老雷望著我開始敘說。
在他斷斷續(xù)續(xù)、嚕嚕嗦嗦的講述中,我終于弄清了事情的大概。他的幺兒子雷元春受到班主任龍云的體罰,一巴掌打落了一顆牙齒,滿嘴鮮血直流,臉部紅腫如一個桃子,兩天兩夜不能吃飯。說著說著,老雷激動地站起身攤開雙手:“老師管學生,當然是越嚴越好,稍微打打也是可以的,我們家長半點意見也沒有。但一下打成這個樣子,您說這像話嗎?俺也沒有什么別的要求,一是賠理道歉,二是給幾個醫(yī)藥費。可校長卻說老師向學生道歉今后還怎么搞教學,又說要學校負擔這樣的醫(yī)藥費,還從來沒有過……”
我說我先把情況調查清楚,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不僅要賠理道歉負擔醫(yī)藥費,還要處分老師的。
他聽后高興得直搓手,爾后又連連擺手道:“俺不想把事情鬧大,也不在乎幾個錢,關鍵是討個公道?!?/p>
聽著聽著,我的心突然一抖,十年前,我也曾體罰過他的大兒子雷元冬。往事“浮出水面”,朦朦朧朧的在我眼前搖來晃去。我害怕他認出了我,趕緊站起身將右手伸到他面前說:“老雷同志,龍云體罰你兒子的事,我們會公正處理的?!彼牶笄椴蛔越匦α?,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一雙粗礪的大手緊緊搖撼著我已然變得白皙的瘦手。
出了寢室大門,他千恩萬謝地道別,走了幾步,又突然回頭,若有所思地望著我,嘴唇囁嚅似有所言。我趕緊車轉身子,往辦公室折去。
雷元冬是一個無法無天的“搗蛋鬼”,我曾大聲吼他:“你真是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湯!”想當年,我體罰雷元冬的故事與今日龍云體罰雷元春的情景也有幾分相似,老雷也曾找我鬧過,差點弄得我下不了臺,記得還是我父親請了老雷的一位親戚出面打圓場,才沒把事情鬧大。
我走進辦公室時臉色肯定很難看,三人的目光齊刷刷地對準了我。
“金主任,已經(jīng)匯報完了?!毙∥汉仙瞎P記本說。
我點點頭,臉孔繃得緊緊地。
這時,張老師開口說道:“小金,你是咱們臥龍小學走出去的人才,可不要忘了根本喲!”
肖校長忙道:“可不是嘛,得多多包涵擔戴點才是呢?!?/p>
話中有話,潛臺詞再明顯不過了,我趕緊點頭,盡量露出一個笑:“那自然是?!?/p>
也許,十年前我體罰雷元冬的往事已然浮現(xiàn)在他們腦海?也許,他們早就忘得一干二凈,只是針對龍云與老雷的糾紛就事論事?
我點燃一支香煙,以掩飾心中的不安,縷縷煙霧在我身邊繞來裊去。
好一會,我才開口道:“龍云體罰學生的事,老雷也只想討個公道。我看這樣吧,由學校出面,買點水果之類的東西去看看被打的學生,道個歉,也就算了?!?/p>
肖校長道:“那不明擺著咱們學校輸理了?今后這學生還怎么教?你曉得的,山村孩子野得很,關鍵時候不動點真格的,怎么管得了?”
正說著,響起了“當當——”“當當——”的下課鈴聲。聲音鈍鈍的,啞啞的,但音域寬廣渾厚,有一種親切感濃濃地堵在我喉嚨。
學生們奔出教室,陣陣喧嘩嘈雜似波浪般涌了過來。
教師們也陸陸續(xù)續(xù)走出教室,走進辦公室。
龍云一進來,就激動得不能自持,顯然,他已知道老雷告狀一事。
“我就輕輕打了他兒子嘴巴一巴掌,這也叫體罰呀?”他幾乎是在叫喊,“雷元春膽敢罵我這個班主任是王八蛋,我能不來他一巴掌?哪想到他正在換牙,幾顆牙齒松松的,一碰就掉了一粒,就是我不碰,它自己也要掉的呀。金主任,你可要主持公道,替咱們窮教師說句話才是呢!”
厚彬、小鐘、翠翠等其他教師也一齊為龍云“伸冤”鳴不平。
龍云又說:“怎有這樣不講道理的家長?今后咱不管他的孩子了!”
這時,我仿佛回到了十年前的光景,一瞬間,龍云變成了我,我正臉紅脖子粗地大叫冤枉……突然,煙頭燒著了我的手指,我一驚,趕緊彈出煙蒂,將自己拉回現(xiàn)實。
我已不能冷靜,只好搬出小魏?!办o靜,大家靜靜,”我說,“咱們還是聽聽縣教研員小魏對此事的看法吧?!?/p>
顯然,小魏正發(fā)揮著自己的想象,在我與臥龍小學之間構織著一些生動有趣的故事。聽到我的點將,他猶豫著,顯得左右為難。
“你就按縣里有關這方面的原則精神談一談吧?!蔽覓伣o他一個標準。
略一沉思,他就說開了:“像龍老師這種情況, 在學生臉上抽巴掌,不管是輕是重,都算得上是體罰學生。而體罰學生所導致的一切后果應由教師本人負擔,比如送學生上醫(yī)院,照看護理,交付醫(yī)藥費等。此外,還要視體罰的程度及造成的后果給予當事人一定的行政處分。今年上半年,縣教育局就通報處分了四名體罰學生的公辦教師,有的降級,有的留職察看,都挺重的。現(xiàn)在,上面對體罰學生這種現(xiàn)象管得嚴抓得緊,這也是我們教師為人師表所必須杜絕的陋習之一!”
大家聽著,都不做聲,龍云的臉上則出現(xiàn)了陣陣慘白。
我說:“還是按我說的那個意見辦吧小魏,這事回去了就莫說,打點馬虎眼,他們都是我過去的同事、朋友,張老師還是我的啟蒙恩師呢?!?/p>
小魏自然點頭不已。
肖校長說:“買水果之類的東西,學校哪來這筆開支,賬怎么做?”
我掏出幾張10元票子遞給肖校長:“我這兒有。”
大家哪里肯依?
我說:“你們都是民辦老師,工資要年底才能兌現(xiàn),我手頭比你們要活泛些,就用我的吧。”
龍云說事情是他惹的,還是由他來負擔;肖校長說就由學校出吧,其實幾十元錢又算個什么呢,關鍵是這號事情開了個頭今后就不好辦了;小魏也掏出幾張鈔票,說用他的他是單身漢沒有負擔怎能要金主任掏呢?
一陣推搡,決定還是學校掏,這事就算是解決了。
下一個檢查項目是聽課。本來要抽簽的,但學校安排聽張老師的。張老師是臥龍小學的王牌,他的課講得最好。既然已有安排,我也不好多說。
今天,讓我再來聽聽這位啟蒙恩師的課也好。
公開課開始了,班長一聲“起立”,一下子就把我拉回童年。昔日,我也是一位學生班長,是張老師發(fā)現(xiàn)了我培養(yǎng)了我。我腦子靈活,他的課一聽就懂,可大部分學生都有點跟不上。除我而外,全班同學都受過他不同程度的體罰。我當民辦教師時也得到過他的“啟蒙”,備課、上課、批改作業(yè)、家庭走訪……幾乎樣樣向他學習,并深得其真?zhèn)鳌?/p>
聽著聽著,我發(fā)現(xiàn),他的教法、教態(tài)、教姿、提問等與十年前、二十年前竟一模一樣,就連那根教鞭,其長度、粗細、質料、色澤,也與過去并無二致。
公開課結束,張老師在幾位年輕老師的贊許聲中走進辦公室。
肖校長哈哈大笑說:“姜還是老的辣呀!”
而小魏則在我耳邊嘀咕道:“完全是老掉牙了的灌輸式?!?/p>
我一直保持沉默,我的沉默使張老師感到了幾分難堪,他不禁回頭征求我這個昔日門生的意見。
我未正面回答,而是說道:“咱們還是聽聽小鐘的公開課后再一齊討論吧?!?/p>
小鐘是剛上任的民辦教師,十七八歲,在他身上我看見了十年前在臥龍小學房前屋后晃來晃去的自己。
張老師聽了,會意地一笑。有比較才有鑒別,聽了他的,再聽小鐘的,兩相比較,答案不就出來了么?我以為張老師心里肯定是這么想的。
這時,小鐘臉上就涂了一團紅,怯怯地說他教得不行。
厚彬開腔了,他是我在臥龍小學時最要好的朋友,他說:“小鐘的課就莫聽了,他的教法還不跟張老師一個樣?其實,我們都是張老師手下的兵,當然,小鐘還只算得上是一個很嫩的小兵娃子?!?/p>
厚彬這么一說,我就打消了要聽小鐘公開課的念頭。既然是跟張老師學的,就是講得再好,恐怕也不過跟十年前的我不相上下吧。
那么,終究得開口,對張老師的講課發(fā)表一番評說,可我怎么措詞呢?直到我?guī)煼懂厴I(yè)實習時,才覺出了張教師灌輸式教學法的弊端,費了好大的勁才改變了過去的教學模式,學習先進的啟發(fā)式教學法。一旦嘗到這種先進教學法的甜頭,我就認真揣摩、刻苦鉆研,后在一次全縣教學比武中奪得總分第一名的頭籌。我也因此而受到上級領導的器重,從一所學校調進縣教研室,并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我陷入重圍無計可施,真有點后悔自己的此行檢查了。其實,我完全可以繞開而讓別的小組前來,可是,我卻鬼使神差地主動要求來到了臥龍小學。
這時,小魏站出來給我解圍,他說:“張老師的課教得怎樣,咱們先不結論。金主任曾得過全縣教學比武冠軍,我們請他在張老師的班級上一節(jié)示范課,然后,大家來個比較,再作評價怎么樣?”
全都鼓掌歡迎,說:“真是太好了,也讓咱們開開眼界,學習學習?!?/p>
小魏這家伙,虧他想得出。
我知道這節(jié)課意味著什么。
我扔掉教鞭已有五年,但我今天不得不再次走上講臺,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我也只有講好這節(jié)課才不虛此行。
課文內容是我以前教過的,無需教案,只拿一本教材就夠了。
身臨其境,往昔的生涯又復活了。
我開始拋出一連串的問題,啟發(fā)學生由淺入深??墒?, 回答問題的卻寥寥無幾,幾個舉手的學生也答得文不對題。我只有按花名冊上的學生名單點名答題,而這些站起來的學生更是一些木樁。
我一點一點地啟發(fā)、誘導,焦躁得心慌意亂、滿頭大汗,結果仍是無濟于事。
小鐘感到意外,眼里充滿疑問。
臥龍小學教師們望我的目光里也充滿了疑惑。
我知道,我面對的是張老師培育的學生,他們已經(jīng)適應了他的教法,形成了一套固定的心理接受態(tài)勢,我一時無以改變。而沒有學生的密切配合,要想進行啟發(fā)式教學,那是斷然不會成功的。
我黔驢技窮,看看放在粉筆盒里的手表,離下課還有25分鐘。一些大的眼睛、小的眼睛如深深的湖水向我涌來,我掙扎著挺起身。我不能就此宣告失敗,我得繼續(xù)講下去給這節(jié)課畫上一個較為圓滿的句號。
我嘗試著換一種教法,看學生們能否接受。現(xiàn)在的關鍵不是學生適應我,而是我找出一條路徑去適應他們,以保證這節(jié)課的通暢與順利。
我知道我轉了向,我沒法不轉向。
我明顯地感到,我一轉向,學生們就變得能夠接受了。他們開始與我配合,有時甚至達到了默契的程度。我清楚地意識到,我使用的全是過去用過的張老師的“正宗”灌入式教學法,我沒法不墜入其中。我站在講臺上,逆流而上駛向已逝的歲月,一瞬間變成了十年前的我。我又面對著我過去的學生,而坐在教室里聽我講課的老師們也仿佛一下子年輕了10歲……
課程結束,我的背心已經(jīng)濕透,走路也有幾分踉蹌了。
臥龍小學的教師們皆夸我的課講得好,肖校長說:“果真是名師出高徒啊!”厚彬說:“后半堂課教得比張老師更神?!毙$姼菄K嘖贊嘆:“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呀!”張老師就對小鐘說:“所以你要更加刻苦,向金主任看齊,要比他更有出息才行!”小鐘唯唯諾諾。
好半天,我都看見小魏在搖頭。他什么也沒說,只是眼里射出一股灼人的光亮。
我無法解釋剛才發(fā)生的一切,仿佛矮了半截。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低聲向他說道:“那樣的學生,已有固定的接受模式,無法引導呵!”
小魏似乎聽懂了,又似乎什么也沒懂,只是沖我笑笑。
至于對張老師公開課的討論,似乎已經(jīng)成為多余。大家早就忘了這個話題,全都沉浸在一派歡快喜悅的氣氛之中。他們憧憬著這次檢查即將給予的高度評價,皆希望得到一個高分,大家也好在縣里露露臉。窮鄉(xiāng)僻壤,寂寞難奈,一旦機會來臨,誰不踴躍爭先?
一晃悠就到了放學時間,學生們如脫籠的小鳥一個個飛離校園。小魏檢查完了備課本、作業(yè)簿,仍是悶著一言不發(fā)。十年前的臥龍小學,放學后教室里總要留下一批學生,辦公室也會站上一溜排??山裉燹k公室里一個也沒留,我敢擔保教室里也會空空蕩蕩走得一個也不剩。以前來了檢查組,原則上是一個學生都不準留,天大的問題得等檢查組開拔了再說。這是臥龍小學的傳統(tǒng),大家理所當然地要發(fā)揚光大。
晚餐開始了,幾張辦公桌一拼就湊成了一個餐桌。炊事員端著一只清燉母雞走了進來。我一愣,這不是胡師傅嗎?十年過去了,炊事員還是胡師傅!
“胡師傅!”我大叫一聲,遞過去一支高級香煙。
胡師傅一驚,愣愣地盯著我。突然,他欣喜地叫了起來:“呀,你是小金,小金你回來啦!原來上頭來搞檢查的就是你呀,哎呀呀,原來你當官了呀,這真是太好啦,哈哈哈……”他很高興,握著我的手搖來晃去不肯松開,毫不掩飾自己的激動。
大家圍了一滿桌,我、小魏、臥龍小學的六名教師、炊事員胡師傅,共是九人。以前來了檢查組也是如此,大家圍桌而聚,稱之為“打牙祭”,私下里則說,瞎子跟著癩子走——沾光。檢查組人多時,大家就開兩桌。同樣的菜,只不過分成兩股。雞、鴨、臘肉、鮮魚……都是從附近農民手頭買下的。既然是老師買菜,自然要便宜幾分,這里的民風很是淳樸。我一打聽,至今古風猶存。
酒大碗地篩來。這是剛從槽房打來的散裝谷酒,味道純正,是那種具有真正意義的稱得上好酒的酒。
我在一次酒醉后大吐大瀉三天不止,后來就下決心戒了酒,以我的意志已三年有余。然而,在今天的“牙祭”桌上,我看似堅強的意志不得不徹底崩潰。大家都知道我過去的酒量,不暢飲不飲足豈能蒙混過關?于是,我成了重點勸酒對象。
一碗酒下肚,十年時光已在我心底抹得一干二凈連痕跡也未留下。我又回到了十年前的那些日子。我飄飄然。我自負。我豪情滿懷。我坦蕩自然。我渴望愛情。我向往城鎮(zhèn)。我擁有太陽月亮加星星……
也許是三年嚴重缺酒的緣故,我竟一口氣喝了三大碗谷酒。我超出了原來的海量。但我安然無事。此時,大家的酒量都已滿載,再裝就要翻船了。于是就都理智地停箸不喝了。
一片狼藉。杯盞碗筷撤去,幾張桌子拉開,我們又坐在一個像模像樣的辦公室里。
尿憋得喘不過氣來,我走出辦公室,走過一排教室的屋子,走過老榆樹的濃蔭。一泡尿撒完,冷風一吹,頭腦清醒了許多,我“嗖”地一下從十年前飛回現(xiàn)實,又實實在在地站在了今天的時光之中。
今天已然褪盡色彩,薄暮籠罩,四野蒼茫。
我們得上路了,我站在操場上大叫:“小魏,小魏,咱們走吧!”
小魏跑了出來,我們去推自行車。自行車是在鎮(zhèn)教育組借的,我以想在十年后的今天給臥龍小學一個客觀公正的評價為理由,拒絕了教育組馬書記的陪同。
大家都跑了出來,堅決挽留。
肖校長說:“為了檢查組領導同志的安全,你們必須明天上路?!?/p>
張老師滿懷深情地說小金你回來一次不容易,誰知下次什么時候再能回來呢?就住一宿,咱們好好地聊聊吧,我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
厚彬說就過一夜吧,你還記得那天晚上學校鬧鬼不?
其他人也誠懇地挽留。
我執(zhí)意要走。我不能繼續(xù)逗留了。今晚過上一夜,明天我會變成什么樣子呢?我在亂哄哄的腦子里想象著,感到自己支撐不住了。
只有走!哪怕山路崎嶇天黑路遠,我們也要趕到鎮(zhèn)上過夜。
好不容易掙脫了挽留的誘惑與束縛,我與小魏跨上顛顛簸簸的自行車。
小魏說:“金主任,我真擔心你走不出來了。”
我沒有回答,心情一如越來越沉的暮色。
“金主任,臥龍小學的分怎么打?”
我的腦門直跳,里面在煮一鍋稀粥。
小魏又問:“金主任,你還會回來嗎?”
是的,你還會回來嗎?你還會回來嗎?你還會回來嗎?……
我在心底不斷地大聲問自己,回頭再望一眼臥龍小學,它已融入濃濃夜色之中,連輪廓也分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