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爺爺告訴我,很多年前,滄城東邊的打鷹山上,有一種雙生菇叫迷莽草。一朵藍的一朵白的,并在一處。白的叫迷,藍的叫莽。
迷是珍奇的藥草,將死的人,靠著一朵迷,便活下去。莽卻是劇毒,人若吃了,百步之內,必死。
中了莽毒的人唯一可靠迷保住性命,但即使真有這么及時的迷,中毒的人從此也全身冰冷僵硬,不死不活茍延殘喘下去。
殺人的與救人的,迷莽草。偏偏緊緊相依。
莽的生存并不一定需要迷,但迷卻必須與莽在一起。迷與莽連在一起,即使離開了土地也可以長久保持新鮮,即使干燥了也不影響其作用。離了莽的迷,不過半日,卻枯干飛散了。
我的姑奶奶,也就是我爺爺?shù)慕憬闱嘤瘢?歲便懂得找尋迷莽草,六月的打鷹山滿是野菌,不管對于富人家還是窮人家都是難得的珍饈,但青玉真正期盼的不是野菌,而是迷莽草,當然,這也是所有人的期盼。在那個戰(zhàn)亂的年代,找到一朵迷草就等于找到一條命,而迷莽草又是那么的稀少。
8歲的姑奶奶青玉見識過莽的惡毒,菜市街口那個不認識迷莽草的外地兵搶奪了一個10歲男孩采摘野菌的籃子,將各種雜菌和寶藍色豐腴的莽放在火上燒烤,細弱的迷被拋在地上。青玉和那個男孩站在一起一聲不吭地望著迷以飛快的速度枯萎成灰,望著那兵將莽咀嚼吞咽,然后死在了街上。死的時候美得像個女人,面色嫣紅,甚至微笑。他的同伴們瘋狂地摳喉嘔吐,像一群被鹽水逼出滾滾鮮血的骯臟驚恐的螞蝗。黃白的嘔吐物噴灑在死去的兵臉上,覆蓋了他年輕的面孔。除了大量的蒼蠅,沒有人敢去圍觀。遠遠站在一旁的男孩無聲地冷笑,吐出一口帶血的口水。
8歲的青玉對莽的兇狠和男孩的冷笑感到膽戰(zhàn)心驚,夜里她被噩夢驚醒,夢中是那兵,年輕美好的兵,干凈體面。兵托著一朵美麗的莽,微笑地對她說,小丫頭,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你為什么不告訴我?這莽,你也吃了吧。
幾天后青玉看見男孩穿著孝服為他母親出殯,這個尚年輕的女子沒有等到兒子帶回的迷。青玉上前灑下一把米,男孩沒有一滴眼淚。
“那天,你的迷莽草要是不被搶了,你媽媽本來是不死的?!?/p>
“她本來就是要死的,”男孩低頭看著青玉“,但那個兵,本來是不會死的?!?/p>
以后青玉找迷莽草分外的懼怕,她想如果她找到了,就把迷莽草用手絹包起來帶走,絕對不要讓手碰到。
那個男孩呢?那個男孩就是后來與我的姑奶奶青玉訂婚,又讓我的姑奶奶守了一輩子貞的男人。我的爺爺說,那是個漂亮的男人,很高很健壯,面孔清秀,討女人喜歡,只是臉尖,不像是命長的。“他爺爺當年跟我爺爺一起打過仗,阻擊造反的杜文秀,我爹早就把青玉給他家啦!青玉也喜歡他,那么漂亮的人,青玉肯定喜歡呀!”這個漂亮的小伙子沒有活長,在與青玉正式訂婚的那天晚上他死在了酒宴上,美得像個女人,面色嫣紅,甚至微笑。他吃過酒的杯里附著著一層淺淺的藍色熒光。“那是莽毒,”我爺爺肯定地說,“莽毒!”打鷹山上比虎狼更讓人害怕卻比金玉更讓人向往的莽毒。
打鷹山上有狼,聽說也有虎,只是沒有人見過。也有說那山上有鬼怪,但也沒有人見過。我的姑奶奶青玉找迷莽草到14歲也不曾見過虎狼,當然也沒有見過迷莽草,但是否見過鬼怪,就沒有人知道了,誰知道剛踩踏過的花朵,不會是一個鬼怪呢。
那天清晨青玉便同伙伴水兒上了山,山是下過雨的山,空氣里有迷迷蒙蒙的甜味。沒有迷莽草,當然沒有迷莽草,青玉甚至沒有抱著要找到迷莽草的希望。她只是想多摘些雞樅、青頭菌回去,炸了來做一年的零食。山里云霧彌漫,一扯扯的云就在身邊流淌,浸透了薄薄的衣裳。青玉撿了不少雞樅,甚至有一朵像臉盤那么大。青玉很高興,等她終于覺得累了抬起頭的時候,她已經(jīng)看不見水兒了。她什么也看不見,只看見周圍四五米的樹,和緩緩旋轉越來越濃厚的包裹她的云。青玉沒有害怕,她對打鷹山就像老太婆的稀飯一樣熟爛。
“水兒——”青玉喊叫了一聲。
“水——”她又喊叫,卻戛然止住了。
青玉看見了一朵“笑”。
笑,和莽一樣毒的菇,甚至莽毒可以靠迷稍微緩解,而笑毒則徹底無藥可解。笑之所以叫做笑,是因為中笑毒的人都是帶著滾滾大笑而死,他們臉面已經(jīng)痛苦地扭曲,卻不能停止大笑,甚至一個笑聲仿佛還未斷的人,摸他的手,已經(jīng)冰涼。笑是最孤單的菇,從來只生一朵絕不搭伴,死了留下的一片泥土,三年都長不出草來。
青玉沒有見過笑,但她看見那菇的模樣,她知道這就是她的奶奶向她描述過的:打鷹山最美麗的菇,也許是天下最美麗的菇。晶瑩剔透,細細的腿兒如冰柱,單薄的瑩白色菌面上頂著一滴明艷如血的紅。青玉的呼吸變得粗重,她在想奶奶的話:笑從不搭伴,但也許是莽草對它有好處吧,笑會長在莽草的附近,有笑就有莽,有莽,也許就有迷!
青玉找了近十年的迷莽草,第一次覺得迷莽草就在她的附近。她不敢碰笑,就從笑的周圍開始摸索,她一點點摸過潮濕的泥土,生怕漏掉一寸。云霧讓她看不見三米之外,只有觸覺是真實的。她的指尖冰涼刺痛,她不知道這是因為緊張還是已經(jīng)中了笑的毒。也許我會尖叫的吧,青玉想,我知道迷就在這里,但等我摸到它,我一定還是會尖叫。
青玉果真尖叫了,她沒有摸到迷莽草,卻摸到一束如呼吸般柔軟的黑發(fā)。青玉癱坐在地上,在她面前是一具小小的身體,穿著扎眼的異族服飾。
這是一個鬼一般的昏睡的小姑娘。只有7歲,最多8歲。金色的皮膚,睫毛隨著呼吸輕輕翕動。衣服是大塊的黑和紅。她光線一般的長發(fā)散了一地,讓她的臉看起來好像月亮。她身邊是一個竹編的小背簍,里頭是一對連帶著泥土的并生的迷莽草,新鮮欲滴。
那天青玉把小姑娘帶回家了,連同那朵迷莽草。青玉想這也許是個鬼,但即使是個鬼,也要帶走她。我的爺爺說到她的時候口沫橫飛,那樣美麗的小姑娘,他說,你一輩子也沒有見過。那么大的迷莽草,你也一輩子沒有見過。
青玉沒有讓外人看到迷莽草,但當著眾人的面抱著小姑娘說,你叫夏,你是夏天找到的,以后就是我的妹妹。夏不會說話,她用擁抱和吻回應青玉,那是青玉一生沒有感受過的溫情。
人們認了夏的服飾,說這該是個逃跑的夷人奴隸。也有人說她是個妖,說那么邪魅的眼睛肯定不是人的眼睛。但又有人說妖沒那么干凈,看起來再漂亮的妖也會有獸的氣味,而夏身上只有泥土和雨水的味道。
夏一生沒有開口說過話,但她靈巧極了,她的刺繡精巧無比,沒人會相信那出自一個八九歲小童之手。夏的刺繡只有一件沒有得到贊嘆,那是她照著不知道被她藏在哪里的莽草繡的。青玉的父親看了沉了臉,說不吉利,丟進火里燒了。青玉抱著安靜的夏,紅色的火光映紅夏的臉,那是青玉最后一次看見莽草,從夏的刺繡上。夏不愛與同齡孩子玩耍,只喜歡青玉。我爺爺說,那個美麗如神話一般的女孩總是沉寂地跟著青玉,仿佛一個將死的人身后跟著的鬼魅。
將死的人身后會跟著鬼魅?我不知道,但我爺爺說,傳說陰陽眼就可以看見要死的人身后跟著一個小鬼。那個夏,她肯定有陰陽眼!夏不會說話,但我爺爺說,他看到過夏曾經(jīng)呆呆地看青玉的未婚夫,那天那小伙子就死了。夏也曾經(jīng)呆呆看著青玉,那天青玉死了。我爺爺說,甚至在夏死前他最后一次看到夏的時候,夏也正呆呆望著鏡子中的她自己。
夏死前曾呆呆地望著她自己?那她的魂魄曾經(jīng)有沒有呆呆地望死后的她自己的身體呢?我爺爺說夏死得很嚇人,她花瓣一般的嘴唇被撕裂,光明的臉面裂開了,露出了奶白色細碎的牙齒和粉紅色的齒齦??上Я?,我爺爺說,夏活著的時候美得像個仙,死的時候卻像一株萎蔫的迷一般讓人心疼。
迷一般的夏?我覺得夏更像莽,她是那么璀璨迷人,她的死也讓人顫然驚心。相比之下,也許青玉才像迷呢,干癟蒼白。夏的刺繡賣的錢遠遠多于她的花費,這讓青玉的父親對她的靈巧贊不絕口,也讓他覺得自己的女兒能遇到這個小姑娘是上天給的福氣。青玉18歲的時候夏12歲,妙齡的青玉跟小小的夏在一起卻儼然是個陪襯。你以后要嫁給皇帝吧,否則誰配得起呢?青玉常常跟夏說。其他的小女孩最喜歡跟著大人學唱哭嫁歌,做出馬上就要結婚的樣子,這樣子讓她們喜悅。青玉自小也是學著這些歌長大,那些讓她覺得可笑的歌詞將來某一天會伴隨著或真或假的眼淚被她哼唱一整天,并且流傳給她的女兒。青玉對夏說你不會說話可怎么辦呢,以后你要是嫁人了,不能唱哭嫁歌,要被人笑話的呀。青玉呆呆地為夏擔心,接著又自己安慰起來,不怕,你可以流很多很多眼淚,做出你舍不得離開家的樣子就好了。
夏從不與其他的孩子一起玩新娘的游戲,甚至有一次一個男孩在游戲中說了一句我要娶夏,被夏聽到,回頭就是狠狠的一耳光。夏不像同齡的孩子那樣揪頭發(fā)或用指甲撓,也不哭鬧。她淡然的表情和打紅的手讓觀看的青玉膽顫心驚。
幾年后你也要出嫁的,夏。青玉對夏說,到時候你會有一個最漂亮最富有的男人,把你娶回家,你的刺繡也不需要再拿去賣,你可以繡你自己喜歡的最漂亮的東西。喜悅的即將出嫁的青玉沒有看見夏對她的話并不感興趣,美麗的可憐的青玉,她指望著美妙的未來,她怎么能知道隔壁那個被媒人陪同著與父親坐在一起的清秀俊美的男子再也活不過這個月呢,就像她不能知道那些費盡心思挑選的衣料,再也穿不到自己身上,那些糾纏婉轉的哭嫁歌,對她的生命毫無意義。
女兒我是爐底灰,大風一吹隨風飛。女兒我是山泉水,流轉千里不得回。
訂婚宴上青玉的未婚夫羞澀而英氣逼人,當然青玉沒有看到。青玉在自己的閨房里一遍遍默唱女人們傳唱了幾百年的哭嫁歌,女兒我是山泉水,女兒我是爐底灰。倒是負責斟酒的夏看見了青玉未婚夫是如何在親族的祝賀中一杯杯喝下他自以為將對青玉所負的責任,直到他微笑著撲倒在地上,那姿勢美妙而婉轉,簡直像一個舞蹈的女子。夏安靜地看著大人們驚聲尖叫亂作一團,她走進青玉的房間,抱住青玉顫抖的脖子。
那和夏一起到青玉家來的迷莽草呢?要是趕緊吃了那迷,不就不死了?我問爺爺。我的爺爺混沌的眼睛轉啊轉啊。都成了灰,都成了灰,莽成了灰,迷也成了灰。莽成了灰在人心里,迷成了灰在天上飛。
你看,他居然就這么死了。我爺爺問我,你說說那是怎么回事呢,那酒杯里居然在一瞬間就有了莽毒,這是為什么呢。我說爺爺我怎么知道呢,您都不知道,也許青玉也不知道,誰都不知道。我的爺爺說,青玉一滴眼淚沒掉,但卻如同死尸般一動不動地呆了。三天后醒來,坐在院子里一個人唱了一天哭嫁歌,從日頭初升唱到落下,夏陪在她的身邊。夏只有12歲,夏12歲的臉上是閱盡苦難的微笑。青玉穿上血紅色的婚裙,像那個季節(jié)里一切女子一樣做她們喜歡的事,曬著明媚的陽光,聽風在耳邊輕輕歌唱。
青玉從此就做了齋女,還得了個法名叫貞玉,只是從沒人那么叫過。沒有人逼她,不暴力強迫,這是規(guī)矩。但青玉不得不這么做,否則她的家族將無法向死去的男子家族交代,青玉自己似乎也平靜而果斷地選擇了做齋女。那不是法律,是規(guī)矩。
做一個齋女是什么樣的生活呢?我問我爺爺。我爺爺說那就是誓死不嫁人了,每天做活,吃齋,清心寡欲,到死了可以有相應的好的果報。這樣的生活是很矛盾的,我想,在每一天都像一輩子那么長而難以忍受,到了暮年回憶起這一輩子,卻好似一天那么短暫而毫無價值。青玉沒有等到暮年,我也無法想象她對她的人生有過什么樣的看法。青玉當然不會知道自己的生命只剩短短六年,她將在24歲的時候死在又一個殘陽似血的溫暖的夏日傍晚,她不會太去在乎自己的時日,何況這樣的生活,還剩下多少時日又有何不同呢。
我想,青玉一定花了非常多的時間回憶那曾經(jīng)應該是她男人的人。青玉沒有見到他死的模樣,也不能準確地回憶他的臉,因為青玉從未敢直視過他的臉。他們少有的見面,青玉都只望著自己的腳尖。青玉回憶的,還是自己8歲的那一天,與那個10歲的男孩一起站在硝煙滾滾的菜場,看著那年輕的兵把莽吃下去。男孩像個死去的人,在人們的驚恐中雕像一般沉寂。也許莽毒致死對他來說不是什么太讓人激動的新鮮事,也許他早就知道,自己也將死于這華美的毒,而這毒將讓他美麗的容顏成為歷史,代代相傳。這段回憶在青玉的腦中早已經(jīng)失真了,她總想起一片兵荒馬亂,失所流離。她和男孩站在灰白色的背景里,陽光明媚,死亡翩翩起舞,燦若桃花。風很大,大量的鳥在號叫。也許沒有鳥,也許那是死亡的歌唱。那是青玉第一次聽見死亡。那個兵死了,青玉想。同時死了的還有男孩的母親。也許,那天死去的還有男孩,和青玉自己。
我的姑奶奶青玉活了24歲,做了六年的齋女。滄城同她一樣做了齋女的女人有很多,我爺爺說,解放后政府曾經(jīng)責令齋女出嫁,一些齋女就出嫁了,但是更多的齋女則聲稱要死可以,出嫁不行。政府也就沒有再逼。我問我爺爺,要是青玉活到那時候,會不會出嫁?我爺爺說,青玉,青玉是一個死人了,怎么會出嫁。我說,青玉要是沒有早死,會不會嫁?我爺爺說,青玉已經(jīng)是個死人,不會出嫁了。我有點惱怒,我以為我爺爺聽不懂我的話。后來我才知道是我沒有聽懂我爺爺?shù)脑挕?/p>
那夏呢?我問我爺爺,夏到哪里去了。
夏,夏就繼續(xù)的長大。青玉做了齋女以后就像是個半死的人,而夏本來就不像個活人,她們真是一對了。我爺爺干笑。
青玉和夏的生活極為簡單,每日煮了飯菜,便同在院中坐著。夏不能說話,青玉也幾乎不說話。她們單單是刺繡或者縫補。她們將一日日的時光縫補起來,最后串聯(lián)成一片看似平滑的光陰,實則千瘡百孔。清醒過來的青玉穿上了黑色的孝服,便再也沒有脫下過,倒是夏時時穿了血紅的裙,她纖細的身體站在灰白色的院中,像死尸的皮膚上一刀深深的傷口。陽光照耀在院中也照耀在她的身上,暴力的溫暖刺痛她的身體。
夏就算是個人,骨子里也總不是個漢人,我爺爺說。她不接受很多漢人的規(guī)矩,她不知道親吻并不只是親吻。18歲的夏依然像小時候那樣用兇狠的吻和擁抱緊緊纏繞青玉。這多不合適,我爺爺說,多不合適。夏把青玉按在椅中親吻她的頭發(fā)和嘴唇,她閉著眼睛像一匹吞食獵物的兇狠的獸。金色的陽光從她長長的睫毛上彈落,粉碎并且融進青玉的皮膚。青玉像是死去了一般毫無反應,明艷的鮮血從她唇角滴落,她淚水充溢的眼里是一片蕭瑟的空洞和荒涼。
青玉死在24歲上,她的骨頭撐起她的皮膚。我爺爺說,青玉死前曾叫他去找媒人為夏說個媒。美麗而妖異的夏在旁人眼中像個沉默的神話,竟沒人敢來提親。媒人說來了一個鄉(xiāng)下的大家子,那是個蒼白細瘦的青年,當他看到艷絕天下的夏,竟說不出話來。夏沒有搖頭也沒有點頭,只是望著窗外兇狠的陽光,仿佛不關她的事。青玉不看夏,青玉坐在家長的位子上。她蒼白的指頭輕輕地點著唯一的八仙桌,下月挑個日子,換禮吧。青玉的指頭像竹節(jié)一般嶙峋。
我的姑奶奶青玉死的時候24歲,也是說好為夏換禮的頭幾天。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祖爺爺,這時候已經(jīng)破產(chǎn),還等待著出嫁夏的彩禮能夠讓他多得一些大煙。他在煙館的床榻上聽說了女兒的死訊后一聲不吭地睡了過去,兩天以后才醒來咯出一口血。族人把青玉的身體用草席裹了埋在家族的墳地里。一個齋女是讓家族榮耀的,有人提議為青玉立個牌坊,但不知為什么又不了了之。
為青玉灑第一把土的就是夏,我爺爺告訴我。夏這時候是一個18歲美得非凡的女孩子,她陪著青玉度過了六年的齋女生涯。她比生更美,比死更安靜。但青玉死去的時候,夏陪著她坐在灑滿陽光的溫暖院落中笑了一整天,直到殘陽似血。所有的笑聲都砍向天空直到漫天血色,那光焰照射在青玉的臉上,是她8歲以前的純真和美好。夏在笑聲漸漸消散的血淋淋的天空下安靜地打開門,坐在門檻上。她曼妙的血紅色影子一直拖到很遠。
我爺爺說,夏有影子,夏真的不是個妖。但她到底是不是人,這個也沒有人知道。
夏坐在那血霧彌漫的門口,臉上一直是粲然的微笑。笑讓她的臉活潑而塵俗,像一切年輕平凡的女子,滿足而愚蠢。在她的背后,青玉坐在藤椅里也在笑著,她六年沒有過的笑全部堆積在這一天,仿佛是來赴一個盛大的典禮。夏突然開口唱歌,這是她第一次發(fā)出聲音。
女兒我是爐底灰,大風一吹隨風飛。女兒我是山泉水,流轉千里不得回。
女兒我是爐底灰,女兒我是山泉水。
山泉水。
夏的聲音黯淡嘶啞,像鳥類的嚎叫,但每個字清清楚楚。不知道青玉聽見這哭嫁的歌會不會想起八歲那年硝煙滾滾的菜場,會不會想念自己的十八歲時那個俊美的夫君?她會不會哭泣呢?也許她沒有聽見吧,在夏血淋淋的歌聲和漫天血淋淋的流云下面,青玉的手已經(jīng)涼了。
我爺爺說,青玉死得不明白,沒人知道是怎么回事。半個月以后有人在滄城打鷹山發(fā)現(xiàn)夏的尸體,像是從山崖墜落的,她美麗的臉破碎了。夏的身體已經(jīng)腐爛,除了她的右手。那玉蘭般的柔荑如生前一樣潔凈純美,藍色的熒光從指甲縫中點點流溢,渲染得整只手生動得像一抹月光。尸蟲沒有啃食夏的手,也許是不忍破壞那寧靜,也許是不敢去碰那傾城的毒。白色的蛆蟲在她咬得緊緊的牙齒間忙碌地進出,在她空洞的眼窩中瘋狂地扭擺,像一場狂歡。她的嘴唇已經(jīng)被吞食,但沒關系,她的嘴唇已完成了一個女人嘴唇該負的使命,在一個大紅色的艷麗傍晚,為自己唱完一曲流轉了千百年的哭嫁。
我爺爺說,我見過很多女人,但沒有一個像夏這么漂亮,你,小姑娘,你也沒有她漂亮。我說是的爺爺,可我是你的孫女。那個夏,她是誰呢?
都成了灰啊,成了灰。莽成了灰在人心里,迷成了灰在天上飛。我爺爺不再說話,我看見他的眼睛慢慢閉上,睡著了。我的爺爺活在記憶和幻想中,他不認識我。但他曾經(jīng)認識世界上最美麗的女子,他有足夠清楚的眼睛,看見他該看見的一切。
但在那個連我爺爺也沒有看清楚的血色黃昏,我看見夏深深親吻青玉冰冷的嘴唇,她的睫毛掃過青玉金色的臉,如彩虹一般美妙。天空中是飛舞的鳥的哀鳴,是死亡的歌唱。她們像兩只交頸的鵝,或者是兩條蛇。這個吻悠長而扎心,像悲劇背后的撕扯。女兒我是爐底灰,大風一吹隨風飛。女兒我是山泉水,流轉千里不得回。血紅色的夕陽照著我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