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晨露還在床榻上靜養(yǎng),就聽見宮人們都在傳說,皇帝在太和殿正式接見了韃靼使者。
晨露沒有急著前去。她微笑著,想著此時金鑾殿中,是何等的精彩熱鬧。
日光照入整個寢殿,窗外春光明媚,燕雀呢喃。
她慢慢起身,任由幾個侍婢服侍著了中衣,等到她們拿起胭脂、花鈿、珠簪、步搖時,輕輕一笑,揮手止住了她們。
“我自己來吧!”
鏡中映入清秀稚嫩的容顏,仍是蒼白,卻不再有那種青白的虛幻,那清冽雙眸一掃,顧盼之間宛如寒玉冰雪。
她絲毫沒有描眉點唇,仿佛嫌這脂粉會污了面容,瞧也不瞧一眼。自己動手梳了發(fā)髻,在盤中挑了一支碧色流轉(zhuǎn)的翡翠步搖,斜斜插于烏發(fā)之間。
她披上以寒絹裁就的云月宮裝,就那樣隨意地倚在窗邊。
梅貴嬪進入寢殿后,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畫面。
那少女斜倚窗邊,周身透著雪玉般的晶瑩光華,烏檀發(fā)間一抹翠色,宛如天人。
梅貴嬪看著閉目養(yǎng)神的晨露,只覺得目眩神迷,心中隱隱生出一種妒意。
她面上驚喜交加,“原來姐姐的身子已經(jīng)大好了!”
晨露回頭,看到是她,就要站起來,梅貴嬪連忙上前攙扶,“姐姐千萬小心!”
兩人分賓主坐下,宮人拿來時鮮糕點,四碟八色,都是由乾清宮那邊賜下的。
梅貴嬪瞧著這精致宮點,皆是自己沒有見過的,心中酸意更甚。晨露請她先用,她只是推說用過了早膳,實在吃不下了。
晨露瞧著她端起茶輕抿,那樣子熟稔已極,她舉止典雅,然而不沾分毫。這才是宮中女子的做派:絕不真正食用外頭的東西。
她想起最初,皇后的宴席中,那純真自若,吃得津津有味的女孩,不由心中嘆息。
這宮中如同深墨一般,又有什么人,不會被它染黑呢?
“今天看到姐姐身體無恙,我就安心了。姐姐為我朝掙回了臉面,妹妹我都感到有榮耀呢!”
她一派天真活潑,說起后宮眾人的稱贊更是活靈活現(xiàn),仿佛自己親身見過似的。末了,她說道:“連太后和皇后娘娘聽了,都覺得驚喜,宮中竟有這等奇女子呢!”
來了!晨露心中冷笑,口中卻笑道:“定是娘娘你把我褒獎太過,才讓兩位主子生了好奇!”
“姐姐怎么怪起我來!”梅貴嬪不依地嬌嗔,一雙水靈大眼仿佛會說話,怨不得元祈這陣子一直宿在她宮里。
“兩位主子娘娘啊,聽了種種傳說,都想見見真人呢!明日太后那里辦家宴,眾姐妹都要出席,她還說把尚儀也帶上呢!”
這話雖然是說笑間道出,卻也是懿旨了,晨露低頭聽著,良久,才抬頭笑道:“這是兩位主子的抬愛,我真是受之有愧?!?/p>
“就這么定了,明日我準時來接姐姐便是!”
梅貴嬪達到了目的,娉娉婷婷地離開了。
晨露望著她的身影發(fā)呆,半晌,輕輕笑了起來。
那笑容如同晨間初曦,美不勝收,卻別有一種冰涼,讓人生出戰(zhàn)栗。
她瞇起眼,清冽黑瞳中,是不容錯認的憎恨熾焰。
林媛……終于,又要再見面了!
正如晨露所想,前廷那邊確實是精彩非凡。
太和殿中,一派莊嚴肅穆,文武大臣分列兩旁,鴉雀無聲。
至高御座中,元祈單手托腮,正聽得興致勃勃。
大殿中央,那兩位使者之一的青年,正大聲讀著忽律可汗的國書。
他音調(diào)有些怪異,聽起來殊為可笑,只是朝中氣氛沉重,卻是誰也沒有心思笑他。
元祈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悠閑笑意,待使者讀完,并沒有請他們下去,而是環(huán)視殿中諸臣,開口問道:“諸卿有何高見?”
這一句問得空泛,也聽不出喜怒,眾人都是官場混老的人精,誰敢去觸這霉頭,于是底下一片寂靜。
那青年使者對中原官場毫無了解,見眾人噤然不言,以為他們都怕了韃靼鐵騎,不由得意洋洋道:“我大可汗秉承長生天的仁慈,不想多造殺孽,讓你們交出這些歲貢,換取這中原萬里的寧靜,實在是很劃算的事!”
“歲貢?”元祈英挺劍眉一挑,好似第一次聽到這個新鮮的詞語,不怒反笑。
“大膽蠻夷,竟敢在朝堂之上口出狂言!我天朝何曾向你稱臣,又哪來什么歲貢?”
眾人不用抬頭,就知道是那位耿直然而書生意氣十足的黃尚書。
青年仿佛就在等如此開口,張口正欲挑釁,皇帝終于開口了。
他聲音不高,那沉穩(wěn)下隱藏的壓迫,卻讓韃靼使者心生警惕,“使者,我該叫你穆那大人,還是穆那王子?”
元祈一開口,殿下諸人便目瞪口呆。
使者沒料到有這一出,驚得連連后退,卻被瞿云以大擒拿手一把制住。
“王子不用驚慌,朕并不打算把你扣在這里。只是煩請回稟你父汗,他書信所請,朕一律不允!”
穆那也不掙扎,瞪視間,一意輕蔑,“我韃靼大軍一至,你們中原江山片刻就會化為灰燼!”
“那朕只好效法先帝,把你們重新趕回漠北!”
元祈一徑笑得溫文悠閑,不慍不火地加了一句,“在發(fā)兵我朝之前,你還是祈禱你父汗能在‘彌突’中取勝吧!”
皇帝淡淡一句,結(jié)束了這次廷議。他輕松起身,望也不望階下驚慌欲死的穆那,起身回宮。
風吹過他額前的旒冠,晶瑩流金,更映得雙目深邃,風姿若神。
申時剛過,后宮各殿便忙碌起來,太后在慈寧宮擺下家宴,雖說是歡樂雍睦,宮中一家,可嬪妃們沒有一個敢怠慢,梳妝打扮之后,就乘著軟轎肩輿,三三兩兩來到了慈寧宮,等候服侍鳳駕。
眾人才等了一會兒,太后身邊的葉姑姑便從宮中出來,淺淺行了一禮,笑道:“太后請各位娘娘進去呢!”
眾妃知道她是太后身邊最得用的人,就是皇帝也要尊一聲“姑姑”,哪敢受這大禮,紛紛避開,鶯聲燕語,一句一聲地謝過,才小心翼翼地按品級入內(nèi)。
只見一路瑞氣祥寧,諸般寶器都是古趣盎然,卻偏偏覺得清新雅潔,看不出一絲頹老,只在那光華流轉(zhuǎn)間,偶露崢嶸。
走過四扇雙交福壽鏤花扇門,早有一眾宮娥、管事恭候,穿過一百零八顆檀木香珠串成的簾幕,便進了主殿。
此間并不奢華,宮人隨侍也殷勤周到,嬪妃們只是垂手侍立,平日的活潑機靈蕩然無存。
只聽得葉姑姑一聲輕咳,一陣人影閃動,太后由左右擁扶而出,升座殿中。
有新晉的嬪妃,往日只是遠遠的晨昏叩拜,沒有瞧得真切,此時偷覷,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只見太后雖然四旬,眉目間卻仍如皎月明曦,美不勝收,一雙晶瑩眸子,流轉(zhuǎn)間,威儀天成。
太后出身高門大閥,林家在前朝就與皇室有血姻之親,這樣的血統(tǒng)浸潤,使得她顧盼之間,高貴凜然。
看她的眉目,與皇后有幾分相像,只是一旁侍立的皇后,卻不及她神韻一二。
她端詳著兩排嬪妃,眼中笑意溫藹,待她們盈盈下拜后,忙命她們平身,轉(zhuǎn)身笑謂皇后,“真是姹紫嫣紅,各擅勝場,你可給比下去了吧!”
皇后笑著受了,卻嬌嗔著不依,“母后見了妹妹們,就忘記淑菁了!”
太后笑著以扇指她,“這鬼丫頭吃醋了!”
底下云貴人口齒伶俐,連忙撿那討喜的話,說了湊趣,“皇后娘娘莫要生氣,實在是眾姐妹見了太后,如蒙煦日,巴不得多受些慈意照拂。左不過就搶了娘娘一天,太后可是視您如嫡親生的一樣呢!”
她說得雙目盈潤,一字一句皆出自真心,既把太后捧到了天上,又不露痕跡地恭維了皇后。旁邊諸妃見她如此精乖伶俐,心中嗤之以鼻,面上卻統(tǒng)統(tǒng)應是。一時之間,不知多少贊美恭維,如云霧一般飛向太后。
太后笑著受了,卻沒有如普通婦人一般眉開眼笑,只是嘆道:“論起我對你們的好,卻是抬舉我這老婆子了……先帝去得早,我對皇帝管教得可算嚴厲,對你們也不無苛刻……”
眾嬪妃心中大詫,太后對后宮女子一向嚴苛,若有狐媚一律嚴懲,有很多妃子心中暗恨她偏袒自己侄女,如今聽她自己說出,卻居然對眾人的隱憤了如指掌。
“你們這些孩子也可憐見的,離了父母,來到這處處陌生的宮里……我先前不過是因著皇帝年輕,現(xiàn)下他已長成,我也不會管你們小兒女的事了?!?/p>
太后笑得溫和,話語也極為誠摯,眾嬪妃聽了,已有六七分相信,心中防衛(wèi)不由松懈。
“我年輕時也是這樣過來的,什么沒見過?小兩口蜜里調(diào)油、難舍難分,也是有的?!彼谧燧p笑,幾個嬪妃被說中了心事,不由臉上飛霞。
“你們還年輕,這些荒唐事我能容則容……不過有一樁,要是犯了,就休怪我鐵面無情了?!彼h(huán)視著眾嬪妃,不怒而威,“雖然你們服侍皇帝,都是姐妹,可也有個嫡庶之分,要是有誰存了奪嫡爭寵的心思……”
她后半截沒有說,只是語意森冷,讓人禁不住戰(zhàn)栗。
晨露在庭中聽得真切,雖然殿中央離此有十數(shù)丈遠,可她功力倍增,太后亦是提氣說出,這些言語全都收入耳中。
果然好手腕!
她心中微微冷笑,林媛眼看皇帝亦在后宮布下重重棋子,知道強行壓制已然不行,用這等又打又拉的手段,卻也能迷惑不少嬪妃的眼睛。
不過,天底下,總有聰明人,不是嗎?
她想起兩道或是曼妙,或是挺立的身影。
“你們?yōu)楹未舸粽局?!”
驕傲肆意的語氣,因著熟悉,聽起來也不那么刺耳了。
晨露回過頭去,只見周貴妃和齊妃聯(lián)袂而來,也到了庭院中央。
今日因是太后家宴,雖也能見到圣駕,但嬪妃們對太后敬畏過甚,滿身裝束,雖然用了心思,卻仍是以素雅為主。可是齊妃卻毫不顧忌,身著百蝶撲花錦繡宮裙,中間鑲嵌金線,一眼望去,如同一朵極盡艷麗的牡丹花。
她旁邊站著的,是一身玄黑長袍的周貴妃,碧色絲絳盡處,系著一只黃玉貔貅。在年長者的宴席上,她身著這樣不祥的顏色,比起齊妃的艷麗張揚,更是犯了忌諱。
兩人今日頗是奇怪,居然聯(lián)袂而來,并肩而立,毫無平日的劍拔弩張。晨露知道自己的話起了作用,心里也很是佩服齊融與周浚兩人的胸襟與氣度。
論起兩家的關(guān)系,實在不算是好,一個是名門高第,自然看不起軍人的跋扈粗魯;另一個在先帝時期屢屢受到對方的壓制,心中也存了嫉恨,兩家的女兒又都登了妃位,性子又是天差地遠,宛如冰炭不同爐一般。
此次她轉(zhuǎn)告齊融的,卻是皇帝在對待韃靼上的主張,齊融雖然剛愎自用,但也不是笨人。在朝中,他屬于主戰(zhàn)派,一直鼓吹再一次北伐,想在告老之前,留名青史??山鼛啄?,皇帝親政后,并沒有對他委以重任,只是借重他的勢力,與太后一黨周旋抗衡。
此次由皇帝身邊親信傳下話來,他開始不服,仔細想了一夜,終于豁然開朗?;实凼钦嫦脒h征韃靼,但必須有決勝的把握,只有得到周浚的支持,才能做到這一點。
老狐貍齊融立馬飛鴿傳書,向周浚表示了“將相和”的誠意,晨露今晨才接到齊妃托宮人傳來的致謝書信,如今見兩人關(guān)系融洽,自然知道此事已水到渠成。
齊妃望了眼晨露,遞過一個默契眼神,然后好似才看到梅貴嬪,夸張地提高了音量,“這不是我們?nèi)醪唤L的梅妹妹嗎?”
梅貴嬪一見她和周貴妃,立即露出極為驚慌的神情,好似見到了惡鬼一般,顫抖著往后退。
她如此孱弱可憐,任誰看了都要憐惜不已,進而懷疑兩人對她有什么出格惡毒的行為。
齊妃柳眉一挑,就要上前跟她理論,周貴妃一拉她的袖子,“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齊妃仍是氣不過。自從上次梅嬪小產(chǎn),她被皇帝罰俸禁足,前些日子才被放出。她在后宮中威儀赫赫的形象,不免大打折扣,自覺冤屈無比。今日梅貴嬪居然還做出這種嘴臉,著實讓她壓不住火氣,“你少裝出這副樣子!告訴你,我沒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你那件事,根本和我毫無干系!”
“也與我無關(guān)?!敝苜F妃在旁邊低低和了一句。
兩人向晨露微一點頭,徑自向前走去,晨露再也忍不得梅貴嬪做戲,一拉她的柔荑,也跟著向前。
四人來到殿門口,正要進入,只聽得里面一道柔媚聲音,有些做作而驚奇地道:“哎呀,都已經(jīng)申時三刻了,她們遲遲未到,到底把太后的家宴當做什么了啊!”
門口的宮人正要替她們揭開簾子,這話聽得真切,不禁有些尷尬。
齊妃一聽這聲音就知道是云蘿,怒不可遏,正要進去理論,卻聽皇后淡淡道:“云貴人可真是錯怪姐妹了,我讓梅妹妹去帶一個人來給太后見見,所以晚了些,至于那兩位娘娘……也必定是身有要事?!?/p>
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她在最后的要事兩字上加了重音。
太后的聲音隱隱傳來,卻殊無怒意,“這兩個孩子遲到卻是家常便飯,只那一身行頭,便需好半天才能收拾停當。不過穿起來卻很有特色,我瞧著也好?!?/p>
齊妃倒沒有什么,周貴妃素來不喜這些脂粉打扮,此時聽著把她也算在內(nèi),好似她衣著古怪是故意博得他人注目,面上頓時帶了嚴霜。
梅貴嬪看著一旁兩人,不欲站在門外太久,連忙讓宮人入內(nèi)稟報。隨著一聲通傳請入,四人按位階魚貫而入。
日光斜斜照入殿內(nèi),透出一種溫暖的橙黃,三位妃子向太后行大禮參見,晨露迎著日光,望向那玉座珠簾。
時間,在此時此刻,凝固成永恒,這夕陽落日的余暉暖意,在晨露看來,化為幕天席地的血色洶涌而來。
時隔二十六年,在這人事已非的今天,她穿越天人永絕的黑暗,靜靜地,站于此處。
林媛!我們終于在此相遇!
晨露想起,今日午時,瞿云聽說她晚間去太后那里赴宴時,那震驚到極點的神情,“你瘋了!”
“小云,你這話說得太奇,哪有這樣咒我的!”
“你壓制不住自己的怨憤,只要出手一擊,她便會身首異處,你能忍耐不做此想!”
“小云,你少說了一點,想到自己要向她跪拜,我心中怒火如同決堤汪洋,不能自已!眼看她安享尊榮,眼看著元旭壽終正寢,成了英明神武的‘先帝’,就算傾四海之水,又怎能熄我心頭之恨?”
“小宸!!”
“即使如此……小云,我仍然想去,我想親眼看看,這位尊貴顯榮的‘太后’!”
太后坐于正中,聽得身邊葉姑姑悄聲介紹:“這便是皇上親封的尚儀了?!?/p>
太后命那少女起身,細細打量了一回。
她果然如傳說中一般清秀稚嫩,一身絳色朝服,更顯得肌膚如雪。
她并不如一般嬪妃畏縮,站定之后,抬眼迎上太后。
那雙眼,清澈見底,毫無平時見慣的諂媚與畏懼,瑩潤中,透出颯爽的精干。
果然盛言不謬!
太后暗贊一聲,知道眼前女子,乃是憑自身本領(lǐng)立足,亦是皇帝倚重的親信,與座中這些閨秀殊然不同。
她笑道:“我們的紅線、隱娘紅線、隱娘都是唐傳奇里的人物,屬于女子中的巾幗奇?zhèn)b。來了!快快坐下,讓我這老太婆也瞧個真切!”
葉姑姑親自給她布了席位,這樣的殊榮讓嬪妃們?yōu)橹畟?cè)目。
晨露面色恭敬,在太后的犀利注視下,更顯真摯,“承蒙太后看重,微臣實在惶恐,怎敢跟娘娘們并坐?”
太后看她不逾本分,心中更是看重,“不妨事,你坐到兩位娘娘身后便是!”
宮人們端來幾案,置于周、齊二妃身后,除去規(guī)模略小,其余都一模一樣。
后宮嬪妃嘴上不說,心里卻是雪亮,這兩位娘娘脾氣甚大,又都眼高于頂,這番讓一個微末女官坐在身后,心中定然不喜。
太后這般作為,是有意,還是隨興?
出乎眾人的猜測,周、齊二妃臉色如常,并沒有絲毫不悅,齊妃甚至在晨露落座時,讓侍女遞給她一只靠墊。
有好事者不禁咋舌,這位尚儀的面子,真是大得異乎尋常!
周貴妃壓根兒沒考慮到什么面子,對耳邊的嬌聲軟語充耳不聞,全身緊繃,如臨大敵。
這是太后的慈寧宮,并非她自小長大的沙場營帳??墒?,她卻隱隱感到,冥冥之中,有一道凌厲凄烈之氣直沖天寰。
是誰?
生出這樣重的殺氣!
她袖中雙手緊握,雪膚之上竟生出一層小疙瘩,這是武者的第六感,面對絕世高手時,自然而生的寒意。
她環(huán)顧四周,沒有任何發(fā)現(xiàn),正要暗笑自己幻覺,又嗅了嗅,眼中閃過驚駭——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在這衣香鬢影之間,人的嗅覺,仿佛失去了作用,只有她是個例外。
身為周浚之女,她輾轉(zhuǎn)生活于軍中,鮮血的味道,早已是她記憶中最重的一部分。
是誰?
在這繁華若夢的輝煌夜宴中,流出了,這淡而隱晦的鮮血……
齊妃也有些坐立不安,偷偷斜覷身后,以眼角余光窺視著晨露。
對這位尚儀,她是一百個佩服——晨露不計前嫌,在她驚慌無助之時,暗中給她支招,讓皇帝的寵愛重新回到身邊。
猶記得前日,芙蓉帳暖,深夜纏綿之后,元祈對她笑道:“你這個小辣椒性子,還真是改不了了,不過,怎樣也是真性情……”
這且不說,還有自己的父親齊融,經(jīng)過晨露幾句點撥,立即改了策略,不僅與周浚關(guān)系緩和,她還聽御書房當值的捎過話來,今晨皇上見了父親的奏折,贊道:此真老成謀國之言!
這樣一位運籌帷幄的奇女子,自己此刻,卻對她隱隱生出恐懼。這種恐懼,仿佛是幼年時候,在廟廊深處見到的幽深鬼影……
這位尚儀,她微笑著,態(tài)度恭敬得無懈可擊,如此的完美,卻隱隱讓她覺得不真實。
這讓齊妃想起,幽幽月光下,咧嘴甜笑的森白人偶——
對了!就是這個感覺!
齊妃悚然而驚,繼續(xù)偷瞧著身后,全身都沁出冷汗。
要論察言觀色,誰又能比得上,自小家中便有十幾個姨娘的她呢?
晨露眼神清澈,儀態(tài)沉穩(wěn),正含笑聽著太后說話,那笑容真摯,齊妃卻覺得不寒而栗。
朝服之下,那仿佛是被一張雪白人皮蒙著的,微笑著的,鬼魂……
此時日光已然全消,殿內(nèi)雖點了兩排燈燭,卻更顯昏暗。重重低垂的帷幕被風吹拂,輕輕顫動,長長黑影如水一般流淌,在地上形成張牙舞爪的形象。
這肅穆大殿,在此刻竟如同森羅鬼蜮一般!
四周的輕聲笑語,齊妃也全然聽不見,她汗出如漿,輕輕呻吟一聲,頹然伏于幾案之上。
“齊妃娘娘,你身體有恙嗎?”
少女清冽的問話,從身后傳來。齊妃回身望去,只見晨露一如往常,剛才的一切,仿佛全是自己的幻覺。
這時,殿外一陣輕微的喧嘩,一位管事喜氣洋洋地進來稟報:“皇上和靜王爺一起過來了!”
太后欣悅,嘴上卻笑著嗔怪:“這兩個孩子真不像話,到現(xiàn)在才來,看樣子,我這把老骨頭,今后就不能勞動他們的‘玉趾’嘍!”
她說得有趣,眾嬪妃笑得花枝亂顫?;实酆挽o王大步走了進來,靜王耳朵尖,已經(jīng)聽到了這句,他立馬嬉皮笑臉地上前,也不參拜,只向著太后撒嬌道:“母后真是冤枉我了,我讓家人把這勞什子搬來,又扯了皇兄題字,才磨蹭到現(xiàn)在?!?/p>
他示意身后從人把東西端過,眾人凝神看去,卻是一個巨大的卷軸,嚴嚴實實地封起,什么端倪也看不出。
靜王親手把封條打開,又讓從人托著,一時之間,只見宣紙輕舒滑下,如流水一般重重疊疊,仔細看去,竟是一幅“千壽圖”!
所謂的千壽圖,乃是由書法名家一至數(shù)名不等,以千種不同的字體、風范,寫出一千個不同的“壽”字。
他恭謹?shù)剡f于太后眼前,太后凝神端詳,只見字字精彩,飄逸、厚重、狷狂、秀麗……這一千個壽字,又有哪個是凡品?更奇的是,它還聚集于同一卷軸之上。
卷軸末尾,一行小楷穩(wěn)重端秀,太后一看便知,這是元祈御筆。她以畫扇輕敲靜王元祉的額頭,“小猴崽子,又去胡亂花錢!我老太婆,用得著這么貴重的東西?”
靜王一臉無辜冤屈,苦著臉道:“母后又敲我的頭……我不及皇兄聰明,定是您自小就敲的緣故……這也沒花多少錢,是我一個門人看著好,這才敬獻的。您貴為國母,普天之下,又有什么用不起,只當是兒子我的一點心意罷了!”
元祈在他身后聽著,不禁笑罵:“你凈是胡扯,什么不及朕聰明,又扯上母后敲你額頭,這是輕巧畫扇,又不是萬斤巨石!只這一幅千壽圖,倒真是看得過,母后便收下吧,這也是他一片虔心!”
“你們都有虔心!”太后笑得歡暢,“我有你們這兩個兒子,此生便不枉了!”
靜王仍是笑得精靈,“母后瞧著好,兒臣心里就妥帖了。喲,嫂子們都在這兒啊,小弟這廂有禮了!”
他唱念俱佳的作戲子樣,施了一禮,配著他華美至極的外表,半點不顯油滑,只逗得嬪妃們嬌笑不止,耳邊聽著他那一聲“嫂子”,心中都很是受用。
晨露冷眼望著這位瀟灑佻脫、玩世不恭的靜王,想起了關(guān)于他的種種傳聞。
靜王雖然口口聲聲叫著母后,卻不是太后所生。他的生母惠妃,亦是出自門閥林家,從輩分上講,是太后的堂妹,在他6歲時,感染時疾而薨。
他自小聰明絕世,3歲時就能詠詩,且言之有物,讓太傅驚嘆“此子非池中之物”,但年歲漸長,卻耽于逸樂,做出好些荒唐事來,先帝幾次都要重責,只是有太后袒護,總也無可奈何。
他生得如此風華,又是今上愛弟,正是京中閨秀夢里心儀的對象,只是他性情不定,總也不肯迎娶一位正妃,太后無奈,也只得由他。只是那些風流逸事,也是少不了。
在眾人的嘖嘖稱奇中,早有宮人把千壽圖懸掛于正堂之上。隨著管事一聲吩咐,只見一盤盤珍饈佳肴源源而來,每個幾案上都是杯盤玲瓏,碗盞瑩潤,有眼尖的,早就認出,這些是云州秘制的琉璃與瓷器,各個價值千金。
元祈在太后下首坐定,一眼便瞥見這些珍瓏器具,眉間掠過一道不易察覺的怒氣,隨即便若無其事。
晨露瞧得真切,低下頭去,掩住了冷笑。太后的長兄林鄺,繼承了林家所在的云、燕二州,又乘著十數(shù)年前韃靼南侵的機會,打著“匡扶社稷”的大旗,會同了幾位藩王,一起出私兵參戰(zhàn)。
在那次戰(zhàn)役中,他們的私兵并無多少建樹,卻趁著周浚截斷韃靼補給,使之退卻的當口,侵占了好幾千里土地,再不肯歸還朝廷。
林鄺為人奸險,仍不滿足,居然上表朝廷,大大表了一番自己的功績后,隱晦地提出欲成第一位外姓藩王。
聽宮中傳言,太后在那日接到兄長的奏折后,勃然大怒,幾欲杖斃使者。隨后在二哥的勸說下,好不容易消了雷霆之怒,卻驅(qū)逐了使者,嚴令兄長不得有非分之想。
不料,幾日后,又一位密使前來,也不知他對太后說了什么。第二日,太后的口風就有所緩和。十幾日后,在林鄺又取得一次小勝的當口,傳詔天下,封他做了本朝第一位外姓藩王——襄王。
對這樣一位奸詐、專橫、跋扈的舅舅,元祈雖然不欲多談,幾次旁敲側(cè)擊之下,卻知他是深惡痛絕的。
看著眼前這些云州的器物,這位九五至尊心中,定然很不是滋味……
太后瞧著自己兒子,見他并不動筷,知道是因著自己的緣故,莞爾道:“皇帝你不必拘禮,我知道你孝順,卻也不必拘泥于這些繁文縟節(jié)?!?/p>
元祈挾一片珍蘑吃了,只覺得清爽可口,不由贊道:“母后這邊廚子,果然了得。”
太后橫了他一眼,似笑非笑地道:“哪是什么廚子好,這珍蘑是襄王那邊六百里加急送來。唯恐你這外甥吃不上鮮的,乃是從臨近韃靼的邊塞之地摘來的?!?/p>
她話鋒一轉(zhuǎn),“你上次堅持要扣下使者,終究太過魯莽,若是如此亂來,不說生靈涂炭這些大話,卻讓你舅舅怎么辦,要他用血肉之軀去擋韃靼鐵騎嗎?”
元祈聽了這話,手中一頓,放下了鑲金的象牙玉箸,“母后,上次的使者,經(jīng)過查明,乃是忽律可汗的長子穆那,之所以放他,是因為忽律自身處在‘彌突’的旋渦之中,又何必我天朝出手。舅舅那邊,雖說是邊塞,可也甚是遼闊,他貴為藩王,又怎會傷著分毫?再說,”他取過桌邊拇指寬的小滴杯把玩,一不小心,竟把它捏了個缺口,“舅舅的封地,”他沉吟道,在封地兩字上加了重音,“靠著韃靼草原,軍人有守土之責,又怎能畏懼避戰(zhàn)?”
“皇帝!”太后微微提高了音量,眾人聽得異常,偷眼望來,卻見她鳳目含威,自有一種凜然之氣。
“我兒如此說法,不怕戍邊將士寒心嗎?襄王雖有不是,總也是擎天保駕的重臣,也是你嫡親的舅舅!”
太后瞧著周圍,知道都在傾聽這邊的動靜,她微微壓低了聲音,卻更顯鏗鏘。
元祈側(cè)過身去,為母親斟上一盞琥珀露——她最愛這個,亦是低聲道:“母后,兒臣并不做如此之想,只是舅舅既在其位,不免有重臣之責,若是有奸邪小人從中離間,做出些有辱國體的事,卻讓朕怎么處置?母后試想,朕難是不難?”
太后不語,良久,才嘿然冷笑,“原來你們都難,就是我這老婆子不難——手心手背,皇帝你倒是說說,我該如何?”
元祈還待再說,太后已舉起杯來,一飲而盡。他只得挾了些平日愛吃的,堆在她的盤碟之中。
太后只飲了三杯,她素來有心絞痛的毛病,眾人也不敢勸酒。她面色若常,仿佛剛才只是小小爭執(zhí),由侍婢攙扶著回了后堂休息。
“尚儀大人,太后請您過去一趟?!?/p>
幾刻之后,葉姑姑親自來請,言語更是恭敬。
晨露起身,這一瞬,仍是心神不寧的周貴妃恍惚覺得,一道若有若無的凄烈龍吟,在殿中飄忽作響。
這究竟是怎么了?
后堂是太后起居所在,這里并不像其他太妃宮中那樣,滿是佛龕和香燭,而是以書卷和古物點綴其間,顯得很是雅致。怪不得世家大族,往往自傲,彼此的品位真是天上地下。
太后斜倚在榻上,由兩個妙齡少女輕輕敲捶著,等到晨露進來,她一揮手,兩人魚貫退出。
“我聽說,是你勸諫了皇帝,讓他釋放使者?”
太后目光犀利,仿佛要直直射入人的心間。
“微臣惶恐,并不敢擅涉國政,只是昔日在草莽之間,曾聽過韃靼的一些風俗和秘辛,所以說了出來,供皇上參考一二?!?/p>
太后望著她,忽然笑了起來,“你這孩子,一點兒也不居功,只這份謙虛謹慎就很是難得。這次真是虧了你,皇帝是我親生的骨肉,他的脾性,我最是了解——平日里看著寬厚嚴謹,真要下了決心,是九頭牛也拉不回的?!?/p>
她輕嘆道:“皇帝對韃靼仇恨已深,什么勸告也聽不進去。卻不知他們叱咤草原,是何等的強橫,我中原皆是農(nóng)耕之民,拿什么能抵得過人家?”
少女佇立著,默默聽著她又像牢騷,又像勸誡的話,只是那雙清冽黑眸,仿佛承受不了這室內(nèi)的昏暗,微微瞇眼,一道流光轉(zhuǎn)瞬即逝。
太后不知道這是她殺心大起的緣故,揚聲命人點亮了燈燭,這才繼續(xù)道:“你身在帝側(cè),要立定忠心做事,皇帝有什么不對,更要時時勸誡。你不要慌,你又不是后宮嬪妃,沒什么干涉國政的罪名!”
“我今日瞧著你,就知道是個持重謹慎的,今后莫要辜負我和皇帝的信任才好?!?/p>
太后的話,一片溫馨中透著威嚴和期望,實在冠冕堂皇,只是葉姑姑在旁笑著補了一句,“老奴說句不怕犯忌諱的話,尚儀今后看到什么不像話的事,還是悄悄來稟了太后才是。良藥苦口利于病,皇上卻不是每時每刻都能聽進去的?!?/p>
晨露應了聲,“姑姑說得是?!?/p>
太后身體疲乏,賞賜了她一些物事,都是極盡珍稀的,她也不推辭,謝過后就離開了后堂。
“你看這個怎樣?”太后躺在榻上,漫不經(jīng)心地問著葉姑姑。
葉姑姑想了想,答道:“倒是個伶俐曉事的,她會念記太后恩德的。”
太后失笑,搖頭道:“若是無關(guān)緊要的消息,她倒是會透露個一星半點,要她把皇帝的作為傾數(shù)相告,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
她笑著看向愕然的葉姑姑,“皇帝的性子,我最清楚不過,他信不過的,斷然不會放在身邊,秦喜那小太監(jiān),你花了多少工夫,不也沒攏住?”
此時,一個管事匆匆行到簾前,躊躇著不敢進入,葉姑姑把他喚到跟前一聽,不禁驚詫色變!
她轉(zhuǎn)身湊到太后耳邊說了幾句,太后這一怒非同小可,她氣得手腳冰涼,直直把榻上的精美畫扇扯成兩半。
“這成什么混賬世界了!我何曾有過這樣的旨意?”
她心口又開始絞痛,葉姑姑連忙遞上茶盞,太后順了口氣,恨恨地道:“好啊!一個一個翅膀都硬了!”
作者簡介:
沐非,原名曹丹茹,起點中文網(wǎng)白金簽約作者,悅讀記長約作者。
2008月3月出版作品《宸宮》,2009年4月出版作品《帝錦》,2009年10月由臺灣核心集團出版《宸宮》繁體版。新書《帝臺嬌》2010年7月上市?,F(xiàn)在常州某機關(guān)供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