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廣播里說，今天天氣是小雨加雪?？山裉觳坏珱]有小雨加雪，竟然還結(jié)束了接連幾天的陰霾，露出了和煦的陽光。

今天是新年元旦。一整天，我都一個人在街上毫無目的地游蕩。我逛了好幾家大商場，溜了許多家小店，還在工人影院看了一場電影。除了電影院，這個城市里到處都充滿了人，充滿了喧囂，喧囂的人一起把這個城市攪弄得塵土飛揚。直到現(xiàn)在，那些塵土也仍未落下去。

已是晚上7點。走了一天的路，我的腿并沒有明顯的沉重，肩膀卻是出奇的酸疼?？墒?，我還是決定步行回我們那所高等?？茖W(xué)校。

我們寢室的人，從前幾天開始就陸續(xù)回家了，今晚就只有我一個人了。我原本也打算今天下午坐火車回去的，可早晨起來，剛收拾好東西時，卻突然又不想回去了。

當早上我往家里打電話時，我媽一聽我說不回去了，立即就哭出了聲來，問我，為什么不回來呢，你都兩個月沒回來了呀?爸爸也在電話那頭央我回去。我的淚也出來了，我甚至都要說好好爸媽我回去我回去，可后來我還是說，爸、媽，快考試了，我想在學(xué)校里復(fù)習(xí)功課，寢室里的人都沒走。

我說不清我為什么會突然不愿回家了。時常，我只想一個人待在一個地方，不要別人來打擾，或陪伴;每到星期天，我就會一個人出去，要么去街上，要么到郊外。我想，我也許是喜歡孤獨的。

可常常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告訴我:安明，其實你是一個很渴望快樂、笑聲的人，不是嗎?也許吧，也許吧。我嘆息著、無力地說，像對冥冥中的那個聲音又像是對自己:也許，我是一個矛盾的人，我渴望著快樂、笑聲，可我又不自覺地拒絕著。

回到寢室，空無一人。

這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我媽。她關(guān)切地問我:“今天是怎么過的?”我說:“在寢室看了半天書，又與寢室里的人出去玩了半天，很開心?！蔽覌屨f:“這樣就好……媽很想你!”我說:“我也想念你和爸爸。”媽說:“我明天去新川看你去吧。”我忙說:“媽，你別來了，你來了我還有心思學(xué)習(xí)嗎?6日就要考試了過不了關(guān)要補考，補考要交錢還挺難看的，反正我11日就能考完，12日就可以回家了?！眿寚@了口氣……

掛了電話，突然心里涌起陣陣傷感和內(nèi)疚來。自從來了新川上學(xué)，每一次家里打電話過來，掛上之后，我都會這樣麻亂不清地傷感和內(nèi)疚。

從記事的時候，我和媽媽就作為隨軍家屬在河南信陽爸爸的部隊里生活。小學(xué)四年級時，我們一家隨爸爸轉(zhuǎn)業(yè)回家鄉(xiāng)新北縣。整個小學(xué)階段，我都是在父母身邊享受著陽光般的疼愛無憂無慮地生活的?？墒巧现袑W(xué)后，我開始住校，一周回家一次，高三時甚至一個月才回家一次。而從初中開始，我發(fā)覺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個無憂無慮的我了，開始有了心事，有了許多的煩惱?？墒前謰尣辉谏磉叄矣譄o處訴說，等星期天回到家時，卻又懶得說了。漸漸，我發(fā)覺我與父母也產(chǎn)生了很多、很厚的隔膜。有時候我也想，我如果能和父母像是最知心的好朋友那樣有什么話說什么話該是多么好啊，可我還是變得越來越沉默寡言不愿與他們溝通了。他們稍有過熱的關(guān)懷，在我一閃而過的感動后，都會令我感到焦躁、不安，不自覺地想推開、想拒絕。我知道我這樣有點兒怪異，可我又無能為力坦然接受。

刷了牙，洗了臉、腳，我坐到了被窩里。熄了燈，寢室里立即變成了一片黑暗。我迷糊著，潛意識里想我要睡著……可是，很奇怪地，我沒有漸漸睡去，反倒愈清醒起來，再怎么努力也無法入睡了。我想到了我媽和我通電話的情景，想到了爸爸，想到了家……我突然強烈地想回家……

火車站廣場很大，風(fēng)頑皮地到處亂轉(zhuǎn)，冷颼颼的。

我買了火車票，出售票大廳，折向北去候車室。凌晨2點，漢口至徐州的火車到了。12分鐘后火車又開了。

火車里很亂，也不干凈，地上扔著桔子皮、方便面袋等。我沒費太大工夫，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對面是一對年約60歲的老夫妻，很慈祥，他們讓我有一種安全感。他們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打瞌睡，相反，還饒有趣味地說著家常，說兒女，說媳婿，說孫子孫女。他們看到我孤單一個人，就問我是出門還是回家。我說是回家，學(xué)校放假了。他們問我家在哪?我說在新北。他們說噢新北，去過，建設(shè)得挺好的一個小城。我問他們是出門嗎?他們說，他們?nèi)ノ錆h大兒子那住了半個月，現(xiàn)在是回徐州自己的家。他們又說，大兒子家也有一個姑娘，也是你這么大了，你們倆長得還挺有點像呢!我笑笑。

我突然想:我老的時候會是什么樣子呢?他們很幸福地白頭偕老，我的愛情呢?我對自己的將來沒有一點把握。

快到新北了，我的心怦怦跳起來!

火車停了。我微笑著與給了我感動的兩位老人告別。夜的空氣很冷地浸著我，我把衣服拉鏈往上又拉了拉。我回來了。

我上了一輛出租車。車外，都是熟悉的路、熟悉的建筑。已在化肥廠上班、曾經(jīng)像大哥哥一樣好的劉躍然還好嗎?過了建檔線但想上本科的許如新、李晴還好嗎?在西北工業(yè)大學(xué)的王鞍還好嗎?我們高三時一起相處的日子，在此刻，像潮水一樣涌來:我們爭論習(xí)題;偶爾學(xué)習(xí)累了，我們一起逃課去劉躍然家看成龍或周星馳的碟子;我們?nèi)ト嗣裼霸盒〕越殖孕〕?我們?nèi)ヌ祆o宮老子廟;暑假時，我們常常去練歌廳唱歌。

我在新華書店的十字路口叫車停住。其實，這里離家還有200多米遠。我從這里下來，只是想一個人走走。我往前走，突然踢到了一個空易拉罐，隨即發(fā)出的聲音，在凄清、空洞的夜街上，顯得是那么的明亮而震顫人心。我又踢了一下，嘩啦啦……

我在黑咕隆咚中上到三樓。我摁門鈴。

燈亮了。媽媽睡意惺忪中又有著一些警惕的聲音:“誰啊?”我喊:“媽，是我!我回來了!”“安明!”媽媽激動而清醒的聲音，門也開了:“你、你怎么夜里回來了?快快快，快進屋來!外面該多冷啊!你看看你，看看你多叫人心疼……”說著，眼中就閃出了淚光。媽媽拉我進來，把門關(guān)在身后，眨了下眼，把淚又眨回去，緊緊看我，用手撫摸我凍得有些冰涼的臉，說:“我一直都沒睡著，門鈴一響我就認定是你回來了，你看看你，你看看你，多叫人心疼啊，說不回來，又在半夜里回來，多不安全，你這個傻孩子……”我笑一笑，說:“你不是想我嗎?媽，我就回來了?！?/p>

“餓嗎?冷吧?我去給你做點吃的，暖和暖和?！眿寢屨f著，就要往廚房去。我拉住她，說:“我不餓。──爸呢?”媽說:“他睡覺呢。在部隊時，一有個風(fēng)吹草動就能立即醒，現(xiàn)在卻一睡著任你叫半天也不醒。你去喊醒他?！蔽艺f:“不用了。我進里屋看看他。”我把包扔到沙發(fā)上，推開父母臥室的門，空調(diào)開著，一股暖氣迎面而來。爸爸扯著鼾睡得正香的樣子。

我出來，媽媽把兩盒純奶放在熱茶里燙，又煎雞蛋。我坐在沙發(fā)上，歇一歇旅途的乏累。不一會，媽媽就煎好了一盤雞蛋，端過來，又把熱奶拿給我:“趁熱快吃吧。我去幫你收拾一下房間，打開空調(diào)。”

我突然不想說話。我喝純奶，吃煎雞蛋……

媽媽收拾好我的房間后，過來，坐在一旁，要和我說話。我就把她往臥室里推去，說:“好媽媽，你快去睡吧，大夜里的，又這么冷，有話明天再說吧!”我不等她再開口就把臥室門拉上了。

我咬了咬唇，轉(zhuǎn)身回沙發(fā)上去。媽媽又拉開了臥室門，說:“那我睡了?你吃完，把碟子就放在茶幾上，早點去睡?！蔽艺f:“好。你放心睡吧。”

我原以為我吃不了幾塊的，可沒料越吃越覺得餓，就全都吃完了，兩盒純奶也喝完了。我坐在客廳里，看著客廳，熟悉里一種陌生感悄悄地侵來，像水漫宣紙一樣，最后全是潮濕的陌生感了。我的心也潮濕起來:這就是我的家嗎?這就是昨晚讓我越來越睡不著覺、越來越迫切想回來的家嗎?怎么又變得這么陌生了?

一個月前，我曾回來過一次。我回到家門口時，媽媽正在教室給學(xué)生上課，爸爸也還沒下班，家里沒有人。我原本愉快的心情一下子傷感起來:沒有人在等我，我干嗎要回來呢……當我走出小區(qū)來到馬路上時，看著這條曾走過無數(shù)次的勝利西路，我突然感到這里不是我的家、新北也不是我的家。在那一刻，我陷入無盡的蒼茫之中……天下之大，安明，哪兒是你的家?哪兒能收留你、能收留你的靈魂?

我知道父母有多么的關(guān)心我、疼愛我。我上中學(xué)住校時，他們時常去噓寒問暖，買好吃的、好穿的、好用的給我。可是他們從來都不問我有沒有不開心、有沒有苦衷、有沒有沮喪，他們以為我一切都好，他們幾乎從來都不知道我時常閃出的傷感、難過、彷徨和無助。

我不能與他們對話。我就不開口。我一個人承受自己的一切。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jīng)快中午11點了。媽媽在拖地，正拖到我的小屋。窗外是金亮亮的陽光。

媽媽放下拖把，看我:“醒了?”我問:“──爸爸呢，不在家?”媽說:“跟縣長一起去閘北工業(yè)園現(xiàn)場辦公去了。他走時，說他會盡早回來的?！?/p>

說著時，門鈴響了，是爸爸回來了。爸爸笑容滿面地走來:“安明，還沒起呢?！弊酱策?，撫拍我的后腦勺，看住我的臉，說:“又瘦了。爸今天給你做紅燒魚吃，你不是最喜歡吃魚嗎!”我微笑。

這時，媽媽在廚房里喊爸去幫忙洗菜做飯。我感到很無聊，拿起電話給李晴打。她媽接的，說她只放了昨天一天假今天又去上課了。我有點悵惆。忽然，另一個電話號碼，闖入腦海。這是周小淮家的號碼啊!周小淮……可是，我不能摁這個號碼啊!他家就住在縣XX廠家屬院七折八拐后的那個小院子里，院子里還有一棵棗樹……可是我也絕不會去的啊!我忽然感到力不從心。我不要想他!

飯菜做好了，擺上了桌。我們一家難得坐在一起吃飯。我想說點什么話，可實在不知說什么。我只悶了頭去扒飯。媽媽嘮叨瑣事，爸爸努力在說話，想把氣氛弄得好一些，但得不到回應(yīng)。

我真的想說些什么話把氣氛烘托到爸爸(或者爸媽共同)想要的那種融洽里，可是我實在說不出什么來，我只悶了頭去扒飯。

媽媽看見了我的右手，心疼地說:“安明，怎么手又凍腫了?”我越不知說什么心情就越不好，心情越不好一切都變得勉強了，我勉強笑笑──我沒料到連勉強的笑也沒能勉強出來!我抬頭看了他們一眼，又低了頭扒飯。

“安明，”爸爸停下筷子，很鄭重的，看我:“安明，你變了……”停停，“你變得越來越不愛說話了。從前，你是多么活潑、多調(diào)皮、多愛說話……”我看見從沒流過淚的爸爸滿眼淚光。媽媽似乎也有同感，也淚盈滿眶。

我的鼻子驀地一酸:“爸……媽……”強忍著不讓淚出現(xiàn)，“我……我沒什么……我……”

“安明，”爸爸說:“從上高中開始，你就一句關(guān)于你學(xué)校、關(guān)于你同學(xué)、關(guān)于你的想法，都不跟我們說了!爸爸覺得也許你長大了，不必什么都跟我們說?？墒?，你一句都不說了……”

我突然感到很委屈:“我說什么?你們叫我說什么呢?!”我沖他們輕嚷，淚出來了?！拔也恢牢以撜f什么!”我哭出來了……

剛吃完飯，我說:“我去找許如新、李晴她們了?！?/p>

三輪車把我拉到一中大門口。我輕車熟路，很快就在寢室里找到了她們倆。寢室里其他人吃了午飯后都去教室看書學(xué)習(xí)了，只有她倆在。

她們看到我，吃了一驚:“你不是說你不回來了嗎?”我滿面笑容:“昨天夜里回來的?！彼齻兠易?，許如新給我倒水，李晴說:“你昨天要是回來了多好，昨天我們和周小淮、劉躍然、還有劉躍然的女朋友痛快地玩了一天……”我問:“劉躍然有女朋友了?是誰?他好快啊!”許如新說:“叫陶陶。以前我們都不認識她。也不知劉躍然怎么認識她的。不過，長得還不錯。”我又問王鞍回來沒有，她們說沒有。

接著，她們講昨天一起玩的事，又說她們現(xiàn)在整天還在受煎熬，說我跳出了火爐真舒服啊。我說，誰讓你們想百煉成金呢，我是一塊鐵也就滿足了。

接下來，談話漸漸變得不那么投入了。似乎因為午后的困倦感，又似乎分開了許久找不出多少共同的話題了。我的情緒也跌落下來。我沒料到會這樣。我感到壓抑。我原以為我們會是說不盡的歡樂話兒，我甚至還想拉她們逃課去找劉躍然玩，傍晚我們再一起去人民影院小吃街去吃面皮，那會是多么快樂，仿佛又回到了從前。

2點半了，她們看看表，為難的樣子對我說:“安明，我們要上課了……”我站起身，努力做出自然的笑，說:“要考本科，不一樣!那我走了?只有寒假再見面了?！彼齻円残Γ坪跻彩桥ψ龀鲎匀坏臉幼?“那寒假再見!”李晴又說:“劉躍然現(xiàn)在也許在家，你可以去他那……”

她們把我送到大門口，說了再見。

我給劉躍然打手機。他沒料到是我，高興的聲音說他在家，要我過去。

劉躍然給我開門的時候，像飯店里的招待一樣，做了個夸張的請示動作，笑嘻嘻地說:“歡迎安小姐大駕光臨!”我一副貴賓的樣子，大搖大擺地進去:“兩杯上好的咖啡，多加點糖?！彼匾宦?“好哩──”

我倆嘩地就捧腹大笑起來，我說:“你還是沒變啊!”他說:“你不也還是老樣子，不過好像瘦了點?”“你不又是說我該減肥吧。”他笑:“你還減呢?你看你瘦成什么樣了。你還是那么漂亮?！蔽亦椭员?“別笑話我。我是丑小鴨還是白天鵝我有自知之明。你還是把這話說給你的陶陶聽吧。”“咦，你也知道了?”“許如新、李晴告訴我的?！?/p>

我們坐到沙發(fā)上，他拿蘋果給我吃，問我:“對了，周小淮回來了，你知不知道?”我說:“知道……”他說:“其實他人挺好的。你到底怎么看他?李晴挺喜歡他的，她還不知道周小淮喜歡你?！蔽艺f:“可不可以不談這些?”他又要說什么，這時他的手機響了。他從腰間掏出來看:“陶陶打的。我進里屋用電話回過去?”我說:“去吧。”

周小淮!為什么要提他……

周小淮，高高的個子，長得蠻帥，學(xué)習(xí)好，為人也無可挑剔。他是我們高中三年的班長，也是學(xué)生會的副主席。高中時，有不少女生喜歡他，甚至還給他寫信。

沒有人知道，我當時也是喜歡他的人當中的一個?？墒?，我是多么普通平常啊!我長得不漂亮，在大街上像我這樣的人你隨處可見;我學(xué)習(xí)也一般，那時我對高考常常感到恐懼，擔心考不上;我情緒容易變壞，我容易悲觀……我什么優(yōu)點都沒有!他怎么會喜歡我呢?他對于我來說，就像天上的寒星，我可以看見，但我卻無法接觸啊!如果不是劉躍然和他是好朋友，而劉躍然又是我的好朋友，我們連說話的機會都不多!雖然事實上我們──還有劉躍然、王鞍、許如新、李晴，也一起出去玩過兩次，他也表現(xiàn)出對我感覺挺好，可在我心中他永遠都是無法靠近的。

我就感到很傷心:我為什么要喜歡上一個根本沒有一點希望根本沒有一點可能的人?我就提醒自己:丑小鴨，別幻想好不好?你不是白天鵝，你是丑小鴨。丑小鴨做丑小鴨該做的事好不好?

漸漸，我便也看淡了去。雖然有時候想起這份感情，還會覺得傷感。

可是我沒想到，在高中畢業(yè)后的暑假里，劉躍然悄悄告訴我:周小淮喜歡你，你覺得他怎么樣?當時我以為他跟我開玩笑──他常這樣和人開玩笑。他一再地說是真的真是真的。我立即就傻了: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說我不信，就避開了。

后來高考發(fā)榜，他考上了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我是本市的一所?？茖W(xué)校。后來，劉躍然又跟我提起這件事。我什么都沒說?？墒俏耶惓１瘋赜X得，他離我是那么的遙不可及!雖然這時我仍很深地喜歡他，可是我已很難去接受了。我們之間像是有著一堵巨大的、無形的屏障，我無法穿透。

半天劉躍然才出來。我笑問他:“不會是陶陶叫你立馬出去吧?”他有些不好意思，囁囁嚅嚅地說:“安明，真是……可她又那么急迫……”我的心一下子覺得很冰涼，但還是笑:“重色輕友的家伙!那你去吧，我回家上網(wǎng)去。”他抱歉地:“安明，真對不起?！蔽倚?“朋友可以有很多，愛人卻只有一個。愛人重要。”他又提周小淮:“周小淮明天就回校了，你要不要去找下他?”我說:“算了，不去了?！彼f:“其實，我想，你要是和他成了，你會很幸福的?！蔽倚σ恍?，嘴角剛動一動我就知道我是苦笑啊!

走到街上，我的淚就涌出來了。我想著今天和許如新、李晴沒有了往日融洽的談話，想著劉躍然撇下我去會女朋友，我的淚就禁不住往外涌。怎么會這樣，怎么會這樣呢?我們曾經(jīng)那些珍貴的友情現(xiàn)在竟然脆弱得不堪一擊了啊!

許如新、李晴、劉躍然，是我們緣分盡了嗎?是嗎?世上真的沒有永恒的東西嗎，包括感情，包括我們的友情?什么東西都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褪色、改變甚至消失嗎，包括感情，包括我們的友情?

也許吧，也許吧。沒有不變的。人的本質(zhì)也許真的就是孤獨的，是無法真正溝通的。能溝通的只是很膚淺的東西。內(nèi)心最深處的東西是永遠無法與人溝通的。別人不會真正理解你，你也不會真正理解別人。不是嗎?到現(xiàn)在，除了我自己之外，沒有一個人知道我對周小淮從前和現(xiàn)在全部的真實的感情。從前和許如新、李晴、劉躍然還有王鞍，說過那么多的真心話，可是現(xiàn)在想想，他們內(nèi)心里的許多東西我也仍不知道。我們曾經(jīng)溝通的，只是浮在心中很上面的一些東西而已。

晚上，我很早就鉆進被子里睡覺了。我覺得很疲乏很困倦。我要明天回學(xué)校去……

第二天一早，我就把東西塞進包里，準備回校。吃早飯時，我說:“爸、媽，我要回校去。──我們考試證還沒發(fā)，我回學(xué)校要找班主任?！彼麄冋f:“明天再走好不好，馬上吃了早飯我們一起去上街?”哀求的眼神、哀求的目光。只有父母是最疼你的，只有父母可以毫無條件地隨時準備收留你，任你有多么任性，多么頑劣。我的心軟了。

但是，我實在不是一個孝順的女兒。我右手攙著母親、左手攙著父親，走在商場里、商業(yè)街中，我使出全部可能和他們快樂地說笑。在每一個注意我們的人來看，我們都是無比親密、幸福的一家人?？墒?，我心中卻總時隱時現(xiàn)地竄出一個想法:我只是在盡做女兒的義務(wù)，我不是一個真正孝順的女兒。

我知道我很矛盾。可是我壓抑不了這種矛盾的想法。

在商廈，爸、媽要給我買一件紫色的皮夾克。他們說，我1.70米高的個子穿上會很好看的。我說我不喜歡紫色，我不要。我喜歡紅色和黑色。但其實這并不是最主要的理由，最主要的是我覺得太貴──要1088元，我覺得不值，我更不想亂花父母的血汗錢。我說，我什么都不缺，倒是爸媽你們該為自己買些東西，你們就那么兩件衣服，今天穿了明天穿明天穿了后天還是這一件。我還親自幫他們每人選了一件衣服。我能看出來，他們今天很高興。我知道，我今天做得看上去像個孝順的女兒了，我也開始高興了些。

后來，他們還是堅持給我買了一雙438元的名牌運動鞋。他們可以為我花很多錢，但對自己卻很將就。

回到家后睡午覺，我一睡就睡了3個小時，醒時4點了。我沒有立即起床，躺在床上想事情。想到元旦那天在街上溜了一天又在夜里回來的情景，想到昨天中午吃飯時與父母說話時的情景，想到與許如新、李晴、劉躍然見面的情景，想到今天上午與父母上街的情景……我突然感到，這一幕一幕，怎么離我很遙遠了，仿若是上一輩子的事了一般?

我起了床。一霎時就很想回學(xué)校去，很強烈的想回學(xué)校去，就像前天晚上突然想回家那樣強烈。

爸媽此時正在廚房剁肉餡，晚上要包餃子給我吃。我說，我要回學(xué)校去。

他們不舍，但這次沒有強留我，只是說不等明天了?我說，回學(xué)校再復(fù)習(xí)復(fù)習(xí)，要考試了。他們放下手里的活，要送我去汽車站。

爸爸幫我提著包，我們慢步走著去車站。

我上車時，媽媽塞給我200塊錢，說:“到學(xué)校后打個電話回來?！彼难劾镉譁I光瑩瑩了。我說:“好?！卑职种慌牧伺奈业念^，沒再說什么。

擺擺手，我告別了他們，告別了家……

回到學(xué)校時，天已經(jīng)黑了。我推開寢室門。她們都回來了，王俊芳、劉紅艷、鞏莉萍、云莉在打牌，王森在一旁看，王艷在里面看書，謝菡菡躺在床上在聽MP3。我喊一聲:“我回來了!”她們一起看向我，歡呼:“小妹回來了!”我把從家里帶來的糖果、巧克力、汾煌雪梅給她們吃，寢室里又是往日嘰喳無憂的笑語……我很喜歡這種氛圍，可以讓我暫時拋開一切不悅，沒有任何負重地自然地笑出來。

這時，謝菡菡叫我:“安明，有你一封掛號信。是那個上海華東師范大學(xué)的。”遞給我，又笑說:“──哎呀，安明真幸福，被那么好的男生追!”她們一起說:“是呀，真幸福死了……”我沒說話，苦笑了一下。

我溜了眼信封，便塞到了枕頭下。我要下樓去。她們笑起哄我:“哎小妹，拆開看看，又寫了些什么動人的情話……”我回頭一笑:“你們都吃飽了不餓啊，我還沒吃飯呢。我下去了?！?/p>

我在學(xué)校附近一個干凈整潔的小飯店要了一小碗玉米羹，又要了一碗餃子。之后，我又沿了燈火通明的潁州路走去……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但是我還是不由自主想到了周小淮。

我是那天才完全相信他是真的喜歡我的。那是我來新川報到上學(xué)的那天，我固執(zhí)地不要爸媽送我，當我揮別了他們，火車開動后，我低了頭為自己欠妥的堅持而難過。

過了一會，我忽然感到似乎有人站在我身旁，注視我。我猛地一抬頭，發(fā)現(xiàn)竟然是周小淮!我很吃驚，也有些莫名的激動、喜悅。我嘴唇有點哆嗦了，說你怎么——你不是已經(jīng)去上海上學(xué)了嗎?他也有些緊張，不自然地笑了下，說，我回來取一些東西，真、真巧──碰到了你。后來劉躍然給我寫信說，那其實是他給周小淮提供的信息、做的策劃。

我們對面坐下，隨便地聊，聊同學(xué)，聊在學(xué)校時的事……

到了新川，我們下了火車。他說他要送我到學(xué)校去。我微笑笑，說，不必了吧，過一會2點25分，正好有列往上海去的車。他說他可以坐晚上的，到上海正好天亮。我說，真的不必了。我這次說得很生硬。父母給我過多的關(guān)心我都會感到焦躁、不安，他給我這樣的關(guān)心令我更覺得焦躁、不安。

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我知道我給了他尷尬，或者還傷了他?？墒俏覠o論如何也不能接受。他很難過的樣子，想說什么，可又說不出。

我說，你馬上坐2點25分的火車吧，早點到學(xué)校不好嗎?我感覺到我的語氣還是有些冷硬。他點點頭，仍不知所措的樣子。我這才微笑一下，說再見。他很想說出再見兩個字，可他沒能說出來。我轉(zhuǎn)身出站去……

我10點多回到寢室時，她們都已脫衣躺在了床上，說了些話便都睡去了。只有我一個人睡不著。

我開了被窩里的小手電，打開這封信，里面是一張賀卡和一封信。賀卡很漂亮，上面印著:“成長的歲月中，你是我最珍惜的朋友?！崩锩鎸懼?“安明:新年快樂，天天快樂。周小淮。12月30日?！?/p>

信是這樣寫的:

安明:一個多月都沒有你的信來。不知道上一封信你是否收到，也不知道你現(xiàn)在過得是否還好?

大學(xué)的生活并沒有當初想的那么好。下午幾乎都不上課，常常感到很無聊。同學(xué)也不像中學(xué)時那么好處了，都互相提防，明爭暗斗。也許是因為大家來自不同的地方，差異大矛盾就多吧。你們那呢，好不好?你寫信總是很短，讓我能獲得的信息也很少。

常常，情不自禁就會想起你。懷念曾經(jīng)的你，懷念曾經(jīng)與你很有限的相處。真的，你給我的印象太深刻。你不漂亮，但你很可愛。認識你，我才知道，一個人可愛是多么美好。

安明，也許我不說你也是知道的:我很喜歡你，或者說，我愛你。你也許不信，你是第一個讓我陷入感情漩渦過深的女孩，或者說你是我的初戀。也許你并沒有愛我，甚至并不怎么喜歡我?？墒?，我想請你能給我一個機會。

可以嗎?

祝健康、平安、快樂、幸福

周小淮

12月30日夜

又:想了半夜，不知該不該把這封信寄給你，最后還是忍不住想寄給你。真的想你能給我一個機會，而假如我沒有這份幸運，我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氣，我希望，我們還能做好朋友?！?/p>

我的淚，一滴一滴，滴到了信上，洇了字跡。周小淮，對不起，真的對不起。我承認，我喜歡你，可是，我無法答應(yīng)你。我們是不可能的，你是那么優(yōu)秀，而我是這么的平凡、普通……你可以找到比我好許多倍的女孩。有一天你會發(fā)現(xiàn)，你沒有選擇我，是多么值得慶幸。算了吧好嗎，周小淮?我不想傷害你，我、我也不想因此又勾起我已經(jīng)平靜了的那份感情，不想傷害自己。我真的不想!

我丟開信，努力平靜自己，讓自己去睡。

夜，漸漸深去……

我走在一條漆黑的隧道里，朝著前面那個閃著亮點的出口。那個亮點其實就在不遠處，可是我走了那么久卻仿佛仍在原地。我已經(jīng)口干舌燥、筋疲力盡了。我咬著牙，堅持著，努力往前走。走啊走啊，我怎么仿佛越走離亮點越遠了!最后，那個亮點也消失了。滿眼都是漆黑。我萬分恐懼，渾身顫栗，我大喊:“啊啊──”

我突然驚醒了。我心有余悸，顫栗不止。想到那個夢，又想到我自己，我突然感到從沒有過的深深悲傷。安明，安明，在這個世界上，原來除了你自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解你了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你在覺得生活有多苦。

我的淚就止也止不住地嘩嘩流出來……我捂了嘴，哭起來……安明，在這個世界上，原來除了你自己再也沒有第二個人了解你了啊，再也沒有第二個人知道你在覺得生活有多苦……我捂了嘴，在深夜里一個人哭。

我穿了衣服，出到走廊里來。我不能讓她們聽到我在哭。我站在欄桿旁。四下一片灰黑沉沉，有夜風(fēng)不斷地吹過……忽然，我想起了小時候在信陽雞公山上看到的滿山紅杜鵑。滿山紅紅的杜鵑花，在明媚的陽光下，那么燦爛、那么熱烈地盛開著……那是怎樣的一種讓我覺得暖心的風(fēng)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