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溝森林位于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磨西鎮(zhèn)境內(nèi)是目前我國僅存的生態(tài)最為完整的原始森林……
(一)
車發(fā)海螺溝。我坐在車的尾部,繞山而行的時候,我是以仰視的角度觀察那些樹的。那些樹似乎就長在我的臉上,它們巨大的根部擦著我的臉頰,癢癢的,猶如一副副長了千年的胡須。那些密密麻麻的樹,遮天蔽日的樹,幾個人環(huán)抱不住的樹,和奇形怪狀叫不出名字的樹,一起構(gòu)成了視覺的盛宴,沖擊著我們這些從內(nèi)地來的人。
我是個特別喜歡樹的人,但凡樹,無論名貴,不論大小,只要它以樹的姿態(tài)出現(xiàn),我都莫名的喜歡。我會對著一個從沒謀面的樹,繞樹三匝,窮神凝眸,行注目禮。在樹允許的情況下,我會輕撫其干,握其葉片,就像執(zhí)友之手,說些含糊不清的話,那些話或許連我自己也不明白,但那些樹卻能聽得懂,它會沙沙作響一番,回應我的熱情。有時我想,我是不是得了一種病,這種病或許叫戀樹癥。患者的臨床表現(xiàn)就是須臾也離不開樹。倘若在沒有樹的背景下生活,人會極度焦慮和恐慌。
我想我就是這樣。
在歐洲旅行的時候,最羨慕的不是人家物質(zhì)生活的富足,而是那俯仰皆是的森林。車在高速公路上奔跑,多是在樹的長廊里穿行。我仔細觀察過歐洲國家的林帶,不管是鄉(xiāng)間還是城市,它們大都呈現(xiàn)出球形的立體狀態(tài),你在任何一點往縱深處瞭望,那是無論如何也看不透的。不像我們公路兩邊的樹木,是片狀的,單薄的,疏可走馬,卻少有深不可測。一個西方學者說:“樹木是一部活的文明史?!蔽彝膺@種說法。在一個極度缺乏樹木的國家,文明程度說破大天也是有限的。在我有限的閱讀中,我知道古時我們并不缺樹?!对娊?jīng)》里就多有樹的描寫,“南有樛木,葛蕌累之”,“山有喬松,隰有游龍”,“山有樞,隰有榆”,“山有栲,隰有杠”等等,可見古時我們實際上是多樹的國家。
造成我們?nèi)狈涞淖锟準讘撌且话迅^。據(jù)說,中國對森林的砍伐是伴隨著農(nóng)業(yè)文明的誕生開始的。遠古時,長江、黃河流域幾乎全部覆蓋著茂密的原始森林。不知起于何時何地,有一個人手提斧頭走向了森林,于是古老的砍伐開始了。隨著“即破我斧,又缺我”,一片片的森林倒了下去。這些倒下的森林為封建社會的隆起提供了能源支持?!笆裆截?,阿房出”,歷史上著名的阿房宮建筑群所用的木材就出自湖南、四川的天然森林。東漢時期,光武帝劉秀向西北大批移民,修建城郭和民舍所用的木材多是從六盤山和子午嶺采伐的。董卓脅迫漢獻帝遷都長安,建筑宮殿所用的木材取自隴山的森林。北魏統(tǒng)治者建都洛陽,大量木材均來自呂梁山。明代時,皇室動用十萬人眾在湖廣江浙一帶采集優(yōu)質(zhì)木材,據(jù)史料載,此時內(nèi)陸各省可供采伐的山林已所剩無幾。有清一代,隨著南方林木的枯竭,北方的森林已經(jīng)開始大量砍伐。宋代的童貫是有名的奸臣,但他在植樹造林方面卻是大大的功臣。在他執(zhí)掌軍權(quán)的時候,宋朝與遼金接壤的邊境,全部遍植松柏桑榆,以代替烽火哨馬,幾十年下來,包括現(xiàn)在的北京一帶,多是林海濤鳴,大樹參天。但明清之后,這些山林通通不見了。1947年,長江流域的森林僅剩8萬多平方公里,覆蓋率不足5%,黃河流域森林的覆蓋率幾乎等于零。新中國成立后,除了興安嶺外,我們幾乎沒有像樣的森林。1956年,在一個公開場合,我們的林業(yè)部長無奈地宣布,我國擁有“世界上最多的光禿禿的丘陵”。但是,我們?nèi)匀粵]有停止砍伐。新中國成立初期,為了砍伐樹木,國家成立了森工部,全國各地相繼成立了林業(yè)局。最初的動因并不是植樹造林,而是用于采伐木材的管理和審批。于是又有更多的人涌進森林,對森林進行最后的砍伐。到了20世紀末,傳說中的原始森林已近絕跡……
(二)
或許人是由猴子變的,這些年,失去樹木的痛苦開始在人們身上有所反應。聽說有人一擲十萬數(shù)十萬元去廣置名木古樹,為其豪宅點綴,以續(xù)福蔭永駐之說。一個城市,盡管很現(xiàn)代了,但因缺少樹木,總覺得心里沒底,人類的生物特征似乎無法完美地呈現(xiàn)。因此,許多城市想來奇方妙法,將山野的樹木大批“移民”,某南方城市就有十萬大樹進城一說,東北某省會城市還設有大樹進城辦公室等等。豈知山野的樹木原本無多,這種強制“移民”的做法往往會給樹木帶來新的厄運。俗話說,人挪活,樹挪死,那些大樹活在山林幾十年,上百年,已經(jīng)熟悉了當?shù)氐臍夂?、土壤,現(xiàn)在把它們突兀挪走,它們當然會很不情愿。正因如此,大樹進城的成本非常高,效果卻適得其反。這情形頗像近年來流行的頭發(fā)移植,倘若一個人內(nèi)分泌失調(diào),僅僅靠移植稀疏的頭發(fā)栽在光禿禿的腦袋上,怕還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我們應該承認這樣一個基本事實,那就是砍伐樹木曾經(jīng)創(chuàng)造了農(nóng)業(yè)文明,但過度砍伐卻破壞了所有的文明,它的直接后果就是人類環(huán)境的徹底破壞。倘若人類無法在這個星球上生存,所謂的文明又有什么用呢?
筆者曾經(jīng)到過許多地方,看到過當?shù)氐乃^的“原始森林”。但從植物學角度來看,它們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原始森林,有的只是次生林或新生林。但在甘孜州的海螺溝,我卻看到了真正的原始森林。
車停下來了。人們紛紛下車,掏出相機留影。而我卻利用這點時間端詳那些樹。從我所在的角度往上看,那些像古希臘雅典城柱一樣屹立的是高大的松樹,它們一排排站在山巔,綠色的樹冠連在一起,在風中搖出波濤的韻律。它的更高處似乎是云杉。它們多半隱入云霧中,只有懸掛在樹身上的藤本植物閃動著寂寞長袖,召喚著過往的旅人。在松樹族群的旁邊是蔥蘢的闊葉樹,有幾株樺樹伸長著秀美的脖頸在風中吟唱,還有一株巨型的木蘭,全身披掛著苔蘚綴成的盔甲,似乎背對著我們正準備盛裝出場,而它身邊的一株白辛樹則樹干閃閃發(fā)光,葉片璀璨晶瑩,像一個干干凈凈的小姑娘。從它們的視線下移,我看見幾棵樹像軒昂的騎士沉默在那里,我突然意識到這就是傳說中的紅豆杉,一種遠古第四紀冰川遺留下來的古老樹種,在地球上已有250萬年的歷史?,F(xiàn)在,它們平靜地接受著人們目光中的梳理;相反,我卻因為認出了它們高貴的出身而變得有些手足無措。緊傍山道的是藤本或灌木類植物,那真是“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維葉萋萋”,雜亂鋪陳中,有許多叫不出名的花和通紅的漿果閃爍其間,令人目不暇接。從我所站的位置往下望去,緊挨道路的是一株體形碩大的黃慵樹,它慵懶地靠在路的一側(cè),寬闊的脊背似能駛過一輛越野吉普車。它已經(jīng)很老了,枝葉凋零,如一個垂暮之人沉浸在過去的往事里。在下方的這片林海里,我一眼認出了躲在葉脈間謙恭的家鄉(xiāng)樹——來自北方的榆樹。雖然我知道榆樹是一種女性樹種,但它能在西南高原上扎根,仍讓我驚訝不已。榆樹的繁殖主要靠它的碟狀翅果,每一粒成熟的種子就像等待受孕的女人,它們乘坐著如阿拉伯神話里的飛毯,張揚著扁平又干燥的翼翅隨風飄蕩,飛累了便任意著陸,只要合適,就生根發(fā)芽。我想象這些榆樹的老家可能在大西北,它們蟄伏在干燥而寒冷的沙塵里,突然有一天,溫暖的季風把它們吹上了天,在滾滾沙塵里一路南下,南下,在這里,終于被橫斷山脈所阻隔,降落在海螺溝,成為這片森林里唯一有著“北方口音”的少數(shù)民族。
(三)
在密林的一側(cè),我還看見了樹的墓地。這是一群上了年紀的樹,它們一律那么老態(tài)龍鐘,那么體形粗大。它們的膚色發(fā)黃,生命正在離開它們,有的實際上已經(jīng)死去,但它們?nèi)硷@得從容又安詳。在內(nèi)地,習慣了樹的被砍伐被殺戮,大多數(shù)的樹是非正常死亡的。而一旦看到樹也會有尊嚴地死去,也會自然死亡,便覺得不可思議。這片死林有幾畝大,一株半截枯樹矗立在前,宛若一通墓碑。我只覺得震撼,卻沒有傷感。因為這片死林實際上成了最炫目的風景。一些附生植物爬滿了死樹的軀體,苔蘚、藻類、蕨類植物擇樹而生,竟一股腦兒蓬勃生長開來,有的給樹披上了一件披風;有的怒發(fā)沖冠,引來鳥雀在上邊坐窩;有的干脆反客為主,在宿主身上又發(fā)出另類的新芽?;蛟S這是一些樹生前曾有過的夢想,它們的浪漫情懷被寄生植物們很好地寫意出來,玉成一幅幅最美的挽聯(lián)慰藉著樹的亡靈。在這片死樹的下方,草木格外葳蕤,新生的樹種,已然比肩,自然之手在死與生之間不露痕跡地協(xié)調(diào)著,轉(zhuǎn)換著,生生不息,永無休止。在草木空曠處,裸露的山地被地衣化了裝,鋪陳出五彩的韻律,在陽光到達不了的地方,它們給周遭講述著陽光的故事。
(四)
海螺溝旅途的重點是坐纜車去看貢嘎雪山。我所看到的森林景致只是半山腰的一個點。在整個植物群落的垂直結(jié)構(gòu)里,海螺溝原始森林就像掛在大山上的一幅巨型壁畫,我看了半天,也只是這幅巨畫中的一小塊。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完整地看完這幅畫,如果有人完整地看過它,那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康巴的山河是一種慢”,一個文人曾這樣說。我喜歡這句話。具體到海螺溝森林,我的感受是咫尺百年。在故鄉(xiāng)原野一眼望去,若干里外的物什盡收眼底,閱讀的感受是平白與表淺。而海螺溝森林卻不同,佶屈聱牙,艱深曲折,但卻耐人咀嚼。閱后的心得當是一部經(jīng)典的古文。貢嘎山號稱蜀山之王,相對高差達6556米,由于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自然氣候,造就了生物氣候分布的多樣性和垂直變化。這是一部可視性極強的生態(tài)景觀,它會集了從河谷亞熱帶到高山永冰帶7個氣候和生物帶譜,植物種類達到4880余種,野生脊柱動物達到400余種,被國內(nèi)外學術(shù)界稱之為“世界物種基因庫”。在這里,真正是咫尺百年,僅僅一米的陽光,生物史就會重新書寫。
車繼續(xù)向終點駛?cè)?,我躺在車尾,依然看那些長在臉上的樹。我突然想到一個新學的詞:“可進入。”甘孜州委宣傳部的一位同志介紹貢嘎雪山的冰川時這樣說:“海螺溝冰川是亞洲同緯度冰川中海拔最低,面積最大,可進入性最強的冰川?!边@個“可進入”的詞給了我強烈的印象。
海螺溝原始森林該怎樣“可進入呢”。
說起了“可進入”,除去我們這種純粹旅游觀光的“可進入”,歷史上有沒有另外的“可進入”方式呢?比如說懷揣一把斧頭。我要說的是,那把斧頭幾乎橫掃了全國的森林,為什么海螺溝森林獨一幸免呢?歷史上所說的“蜀山兀,阿房出”,可見砍伐者曾經(jīng)來過這里,那么,是什么原因終止了他們的腳步呢?有人說這里關山阻隔,天路迢迢,這或許是一個理由,但絕不是讓人膺服的唯一理由。六盤山和子午嶺的高度并不比這里低多少,同樣遭到了滅絕性的砍伐,大興安嶺再高,也沒有擋住砍伐者的腳步。
(五)
我的故鄉(xiāng)遠古時期也是多樹的?!对娊?jīng)》里那些描寫樹的詩,有多半來自我的故鄉(xiāng)。但它卻是懷揣利斧的人最早“可進入”的地區(qū)。經(jīng)過世代砍伐,千年古樹幾近絕跡,到了我們這一代,除了見過嵩山書院里的兩株漢代的“將軍柏”之外,別的再也沒什么了。我上小學的時候,小學操場上有一棵很大的銀杏樹,七八個孩子環(huán)抱不住,有老人說它的樹齡至少有500多年了。文化大革命的前-一年,這棵樹被砍掉了。我親眼目睹了它被砍伐的全過程??撤フ邔ζ浞傧憧念^,拿著點燃的黃表紙繞樹三匝,口中念念有詞,似乎央告樹上的神靈趕快搬遷,又似乎在推卸砍樹的責任,說砍樹事與他無關,實在是迫不得已云云。然后就開始了砍伐。他們使用的工具是鋸和斧頭,錛子和鐵鍬??撤フM行了三天。此間,我曾有時間和這棵樹獨處。放學了,我借故走在最后。我來到這棵將要失去生命的大樹前,輕輕撫摸著它累累的傷口,含糊不清地說些安慰的話。大樹哭了,我看見它汩汩流淌的眼淚。此時它的枝丫已悉數(shù)砍斷,就像古代秋季問斬的犯人被削去長發(fā)一樣。它矗立在那里,已沒有樹的模樣。那些枝葉雜亂地鋪在它的腳下,樹上的鳥窩就像一只破碗倒扣在地上,里邊的鳥蛋已經(jīng)摔碎,有黃黃的汁液溢出……這本來是一個家,大樹、鳥窩、鳥蛋、小鳥,還有神仙,它們曾那么快樂地住在一起,但現(xiàn)在它們通通沒有了,我傷感地抱著大樹哭了……
第三天下午,那棵大樹終于倒下。我在教室里聽到了砍樹人急促的喊叫聲,循聲望去,見那棵大樹已斜在塵埃里,一枝殘留的枝、r手臂一樣向我急速地搖擺著,就像跟我作最后的訣別,隨著“轟隆”一聲大樹倒地,我的心被東西猛扎了一下,此時,我已是淚流滿面。
或許在這時,我就得了那種病,一種名日戀樹癥的病。
故鄉(xiāng)是誕生農(nóng)業(yè)文明的試驗田,整個黃河流域似乎都是?,F(xiàn)在,它們變成了一篇寡淡的白話文,不管是在生物學意義上還是植物學意義上都是。我閱讀著它們,眼前浮現(xiàn)著我童年認識的各種樹的形象:槐樹、棗樹、梨樹、杏樹、松樹、柏樹、柳樹……它們像我童年的玩伴,即使數(shù)過來,也超不過50個樹種。我認識的農(nóng)作物亦是小麥、大麥、高粱、玉米等等,僅僅10余種。面對一些鳥類和動物的知識則更少得可憐。農(nóng)業(yè)文明就像是一副巨大的殺蟲劑,它只對農(nóng)作物有用,而對其他的生命樣式則是嚴重的戕害。在以千公里計的大平原上,植物和生物的數(shù)量急劇縮小,生態(tài)系統(tǒng)單薄得像一張經(jīng)年的舊紙,脆弱得提不起來。一個外國學者推斷,在自然狀態(tài)下,過去兩億年中,大約每27年就有一種高等植物滅絕。隨著人類活動的增加,現(xiàn)在物種的滅絕速率是自然狀態(tài)的1000倍。
我不知道人類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中能獲得較高的生活質(zhì)量和幸福指數(shù),我唯一能確定的是人離不開綠色,離不開多樣性的生存環(huán)境。我們在談到生物和植物的多樣性時已沒有能力支配我們的想象,我們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出,僅就蘋果而言,我們?nèi)祟愒?jīng)使用過7000多個品種,而梨子則有2683個品種,毛澤東曾說過的若要知道梨子的滋味必須要親自嘗一嘗,而此梨非彼梨,如果他老人家知道僅僅100多年前,人們品嘗梨子時還面臨那么多的選擇,估計他這段話或許就要修改。這項統(tǒng)計是美國農(nóng)業(yè)部在100年前公布的,到了1903年,在過去100年間,美國人曾經(jīng)使用過的蘋果品種已有86%喪失,梨的品種已喪失88%,蔬菜品種已喪失96%。這100年正是美國運用工業(yè)文明的成果促進農(nóng)業(yè)大發(fā)展的時期。據(jù)說人類有農(nóng)業(yè)以來,曾種植過幾千個物種及更多的物種,而現(xiàn)在僅僅剩下100多個品種……發(fā)達的美國農(nóng)業(yè)為美國人提供了享用不盡的谷物,同時又以農(nóng)業(yè)文明剝奪了別的弱勢作物的生存。而且這種優(yōu)勢一旦建立,特別是在一個有影響的大國內(nèi)發(fā)生,對生物和植物的多樣性世界來說無疑是一場災難。隨著少數(shù)高產(chǎn)品種的被推廣,緊接著便是幾十個傳統(tǒng)的農(nóng)作物品種被淘汰,隨著這些所謂的先進農(nóng)業(yè)技術(shù)走出國門,第三世界國家的多樣性環(huán)境也相繼被摧毀。據(jù)上世紀末的一項統(tǒng)計,說現(xiàn)在發(fā)展中國家,52%的小麥、54%的水稻田和51%的玉米田都種植了高產(chǎn)品種。這消息實際上在給我們透露出另外的信息:發(fā)展中國家有一半以上的農(nóng)田將失去多樣性的傳統(tǒng)物種。植物生物學告訴我們,每一種植物背后與之發(fā)生固定聯(lián)系并共生共存的生物大約有10至30種,倘若該種植物喪失,與之維系的生物便找不到“家”,植物生物學稱這種現(xiàn)象為“丟失”,這是類似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一種生態(tài)悲劇,它們往往發(fā)生在曠野,不常在人們的視域,但它卻真切地發(fā)生并真實地影響著人類的生活。用少數(shù)高產(chǎn)作物來換取一時的溫飽,卻永久性地丟失了多樣性的生態(tài)環(huán)境,這可能是遠比饑餓更沉重的代價。一個外國專家指出: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新栽培品種和農(nóng)業(yè)新技術(shù)在第三世界國家推廣應用帶來了災難性的后果。因為基因中心往往在第三世界,由基因中心產(chǎn)生的材料里繁育的栽培品種,又傳回原產(chǎn)地,從而造成了原品種的破壞,結(jié)果開始形成一種“遺傳腐蝕”過程,如此下去,所謂的“多樣性中心”將不會存在了。
(六)
我的故鄉(xiāng)缺少文明的證明,但至少海螺溝森林能證明一切。
從貢嘎雪山返回,汽車仍盤旋在林海間。在半山腰,我們看到一男一女金發(fā)碧眼的外國游客背著行囊與我們相對而來。男的歲數(shù)大些,臉上爬滿胡須,女的歲數(shù)很小,大約不到20歲的年紀。我們有些疑惑。不知這是一對情侶還是一對父女。但我更感興趣的是他們進入此地的方式。在諸多選擇中,他們?nèi)簧釛壃F(xiàn)代化的交通工具,采用了一種古老的方式進入這片森林,用腳一步步走完海螺溝森林到貢嘎雪山的全程。我推算了一下,我們今天的行程,他們至少要兩三天甚至更長才能完成。與飛馳電掣般的快相比,他們選擇了慢。但是這種慢卻讓我怦然心動。從他們消失的背影里,我看到了一種詩意。我想起了那幅掛在山巖上的海螺溝森林壁畫,或許這種慢才真正適合閱讀它。
兩天后,我看到了另一種慢。
我們?nèi)サ赂窠?jīng)院,途經(jīng)道孚、爐霍,要翻越雀兒山,往返行程約千余公里。就在道孚和爐霍之間的公路上,我們遇上了一群朝圣的人。他們一步一拜,五體投地,將圣徒的虔誠忠實地書寫在大地上。頭天上午,我們與他們在一個村子交臂而過,等第二天下午我們從德格回來,在那個村子幾公里外又與他們相遇。
他們的慢達到了極致。
如果說,外國游客的慢適合閱讀,而朝圣者的慢則適合心靈。與神有約,似要選擇常人不及的的覲見方式,在困厄苦難中跋涉,既是人類的基本處境,又是佛家的精神原點。這種慢的背后有強大的文化支撐。
(七)
有史料顯示,從漢唐始,農(nóng)業(yè)文明的光焰已開始在藏區(qū)照耀。文成公主進藏時,除了大量嫁妝外,還特地攜帶了種類繁多的谷物種子和《藝林三百六十法寶鑒》、《工藝六十法》等書籍,她的隨行人員中甚至還有鐵匠、石匠、木匠,當然,陪嫁物件里少不了那把砍樹的斧頭。
我一直想象著這樣的場景,倘若跟隨公主的使者舉起斧頭該怎樣應對?作為天國使者,在內(nèi)地砍樹是不需要理由的,即使藏區(qū)不允許砍樹,但公主帶去的稻米該怎樣煮熟?碧螺春和毛尖茶該怎樣煮沸?總不能將牛糞當成唯一的火源去燒制宮廷盛筵吧?這樣想來,那把斧頭的舉起似乎就不可避免。而一旦舉起,這種自上而下的砍伐,就會出現(xiàn)我的故鄉(xiāng)那樣的后果——到最后一棵樹也不會剩下。
但是,那把斧頭終于還是沒有舉起來。
在道孚,當我們?nèi)ヒ蛔聫R時,陪同我們的藏族朋友叮囑我們,進門要先邁左腳,禁止衣履不整或戴帽進寺,吃大蒜后不能去拜佛,不能逆時針轉(zhuǎn)佛塔,晉佛時,切勿伸手指指點點等,不僅如此,即使天上的星星也不能亂指的。每個星星就是一個神靈,你用手指,會得到詛咒和懲戒……
禁忌的隆起如一座城池。
于是,我們?nèi)甲兊眯⌒囊硪碇斞陨餍衅饋怼?/p>
把自然界的萬事萬物都賦予靈性,這是藏族原始宗教——苯教的基本教義,在這種宗教精神籠罩下,山為圣山,水為圣水,湖為圣湖,樹為圣樹。這種精神甚至推及到甘孜地區(qū)藏民村落的一些村規(guī)、村約甚至法規(guī)條文。比如理塘縣某些地方過去就頒布了保護神山、神樹和動物的規(guī)定:
不準挖神山、砍神樹,也不準越界到其他轄區(qū)砍柴。上神山砍柴的要罰藏洋12至30元;越界砍柴的除罰藏洋10元外,還得退出所砍的柴,并沒收砍柴斧頭和繩子……
在別的縣份,有的干脆規(guī)定不準除草。有的規(guī)定除草不準用工具,只能用手扯雜草。因為苯教認為,即使是野草,或是一塊石頭,也是有生命的,它們曾被神靈所命名,或許就是某人或物的保護神。將我們視為草芥的東西賦予人類平等甚至高于人類的價值,對人類膨脹的欲望加以限制,主觀上給予修持,客觀上卻保護了植物和生物的多樣化的世界,我不知道是不是人類智慧的一部分,這似乎遠比我們破壞了自然環(huán)境之后再反思保護來得聰明得多。
我似乎明白了那把斧頭何以在這里變得銹跡斑斑了,這里的森林有禁忌文化的鎧甲,所以才能幸免。我想,一個民族如果缺失敬畏之心就會忘乎所以,一忘乎所以,緊接著就是為所欲為。在當下內(nèi)地的文化詞典里,有關敬畏和禁忌的詞條已漸行漸遠,甚至付之闕如。我們的教育是天不怕,地不怕,是敢上九天攬月,敢下五洋捉鱉。我們在這樣的思想洞穴里踽踽獨行,將學習來的知識化做一柄洞穿自然的利刃,將獲得的科學技術(shù)當成殺伐途中探路的火把,人們都像戰(zhàn)士仰望軍旗那樣目光炯炯,與自然相處其唯一的目的就是征服、改造、利用……我們從來羞于提出與自然和睦,因為我們是萬物之靈。
然而,這座僅存的原始森林為我們的優(yōu)越感提了醒。
(八)
當我離開海螺溝森林許多天后,只要我坐在旅行車里,我仍然不自覺地在車窗上方尋找那些長在臉上的樹。每當這時,我總會想起博爾赫思說的一個故事:一個人按照自然的真實比例畫完了山水樹木,等回眸一看,才發(fā)現(xiàn)那是他自己的一張臉……
我想,如果這個故事發(fā)生在一個缺少樹木的國度,那該是一張什么樣的臉呢?
責任編輯 趙蘭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