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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雜拌

        2010-01-01 00:00:00石舒清
        十月 2010年2期

        祖太太

        祖太太說來是我家壽數(shù)最長的人,她活了近一百歲。然而人問她的年齡的時候,她總是說自己已經(jīng)八十四歲了,該無常了,就是不無常,她也沒有辦法。問的人有時候會和老人開玩笑說,我前年問過你,你也是這個話,說你八十四了,問的人料定祖太太因此會有些不好意思的,老人的不好意思和孩子的一樣,人們是愛看這個的,就等著看祖太太怎么回答,祖太太一點窘迫的樣子都沒有,她認(rèn)真地聽著,她的耳朵竟然還不錯的,聽完了,就說,就是,滿八十四了,還不死,不死也沒辦法,死也不是硬死的。祖太太后來總是有些自說自話的意思,與人沒有交流。而且老人家后來是有些糊涂了,譬如家里來了客人,給客人做了飯端上來,那只有祖太太才能陪著客人同吃的,然而客人走了,祖太太卻會責(zé)問家里人,為什么不給她飯吃,回答說,你剛剛陪客人吃過了啊,祖太太是很不高興的,說我咋可能陪客人吃飯呢,我還沒有糊涂到那個程度吧?有時候她也會悄悄地問大姑姑,十二歲的大姑姑就是做飯的人,大姑姑經(jīng)名叫鎖鎖,她問大姑姑說,鎖鎖,我今兒吃飯了嗎?我記著沒吃,又記著吃了。父親說,祖太太雖然壽高,卻實在是沒享到什么福,可以說把罪受了。餓也挨了,凍也挨了。那時候的人是燒不起炭的,都是去山里找干柴來燒。干柴易燃,但很快就會燒盡。填坑主要依靠牲口糞,牲口糞從生產(chǎn)隊的飼養(yǎng)園里來,飼養(yǎng)園的牲口糞,全村輪著掃,一月才能輪到一次,即使儉省著用,也最多用到十天左右,余剩的那些時間就得靠自己去想辦法,能想什么辦法?三個姑姑和小叔伙蓋一條薄被,互相擠緊著取暖,父親則是去飼養(yǎng)園的驢槽里睡覺,驢槽里有牲口吃剩的夜草,能隔寒氣的。祖太太凍得沒有辦法,喊一個姑姑來和她睡,但是沒有哪個姑姑愿意和她睡。祖太太蓋一條褥子,那褥子已不能蓋住十五歲的父親了,父親蓋住頭就會露出腳來。但是祖太太卻可以完全睡在這褥子下面,人老了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皺縮了,論身量九十多歲的祖太太和十二歲的大姑差不多。父親說聽說祖太太年輕的時候是一個高個子。這樣前后比較一下真是可怕的。祖太太的辦法是蒙頭睡覺,把自己完全包裹在褥子里。這樣,嘴里出來的熱氣就不會散掉,也是有一些作用的。大姑姑們是容易睡著的,先是凍得睡不著,然而一旦睡著也就覺不得凍了。祖太太卻是瞌睡少,夜里苦于睡不著,夜很深了她還喊著大姑姑來和她睡,嘟嘟噥噥地說許多話,那時候大姑姑她們已經(jīng)睡得深沉了。其實那時候大家都過的這日子。

        對于祖太太,父親的日記里有許多回憶。父親說祖太太年輕的時候,也是遠(yuǎn)近聞名的人,聞名在兩個方面,一來祖太太是一個土醫(yī)生,她的一些土方子花錢少(幾乎就不花什么錢),還管用。尤其善于接生。常常有人遠(yuǎn)路風(fēng)塵地馱祖太太去給接生。連甘肅靖遠(yuǎn)的陳占海也打聽到了這一點,他的女人高齡難產(chǎn),他就從靖遠(yuǎn)趕來,用騾子馱祖太太去給接生,當(dāng)然是母子平安,陳占海兩口子還認(rèn)祖太太做了干媽,這情節(jié)我已經(jīng)在別的文章里寫過了。因為有這樣的手段,祖太太年輕時家里的日子還是不錯的,接一個生,總會得到一些糧油什么的。祖太太的另一個手段是摞糧垛,說來有些匪夷所思,摞糧垛應(yīng)該是男人的活計,但是祖太太的摞糧垛可稱一絕。那時候我家的地是不少的,解放后土改的時候,我家充公的土地達(dá)一百七十畝。算算糧食應(yīng)該是不少的。每年糧食下來,運(yùn)到場上,摞糧垛的事就落在了祖太太的頭上。父親說祖太太摞出來的糧垛有一個小山大。而且渾圓密實,風(fēng)雨難侵。父親說有人做過實驗,讓騾子去吃祖太太摞過的糧垛,騾子干著急撕不開。祖太太摞出的糧垛結(jié)實到如此程度,男人們也是比不上的。摞糧垛原本就是個技術(shù)活,都說祖太太把納鞋底繡花的功夫用在了摞糧垛上。祖太太摞糧垛的時候,祖太爺是很得意的,搬一把椅子坐在一邊喝著茶,看他的老婆在高高的糧垛上顯身手。人們的種種玩笑話讓祖太爺很是受用。祖太爺?shù)牧α渴呛芎玫?。他就吃虧在了力量好上,順德的糧販子到我家來買糧食,他們年年都來的,算是老交往了。祖太爺力量好,就常常給他們幫一些忙,幫他們把糧口袋搭到騾背上。祖太爺可以輕松地把一口袋糧食放妥在騾背上,兩個順德客都未必能做到這一點。這就使祖太爺有些得意,也因此多干了不少活計。一次他往騾背上搭糧袋時不知怎么惹惱了騾子,甩出一蹄子,正踢中祖太爺?shù)念^部。祖太爺就是這么去世了的。祖太爺去世的時候不足四十歲,也就是說祖太爺去世后,祖太太在這人世間又活了六十年。

        父親說他三五歲的時候,記得祖太太還在縣城的西門那里開過雜貨鋪,父親記得其中除了油鹽醬醋外,還有煤油、白口布、針頭線腦等等,也還有一些篩子籮兒一類的家常用具。鋪面有三間大小,兩間做店鋪,一間用木板隔開,靠窗盤有一面土炕,供父親和祖太太睡覺休息用。父親還記得臨門有一張單人床,這也是有專用,韭菜坪拱北有人來縣上辦事,就住在這里。父親說祖太太之所以到縣城開鋪子,不是為了掙錢,而是生了太太和奶奶的氣。太太就是爺爺?shù)哪赣H,在我就叫太太了。我們這里就這樣地稱呼。祖太太為什么要生太太和奶奶的氣呢?原因也是有的。我家歷來人丁不旺,到爺爺這一輩,倒是生下不少兒女來,然而只生不存,父親的好幾個哥哥姐姐都夭折了,這是容易引起恐慌的。細(xì)究原因,太太和奶奶找出來的原因是,這幾個孩子生下來,都?xì)w祖太太帶著操心著,祖太太于這一點也是很上心,而且仗著自己是個土醫(yī)生,不要其他人多染指孩子。結(jié)果是一個個卻沒掉了。商量的結(jié)果是,再生下孩子來,不給祖太太帶了。生下父親后,為了躲避祖太太,奶奶到娘家坐月子去了。這讓祖太太很不高興。她還是想方設(shè)法地來操這個心,給父親做尿布子,做虎頭帽子。奶奶坐完月子只好又回來,娘家不是常待的地方。于是家里人只要稍不注意,祖太太就得手了,抱著父親到村子里串門子去了。一去就不見回來,你辛苦找也不容易找見。后來為了把父親帶牢在自己身邊,祖太太就去縣上開鋪子了,把父親帶去她的鋪子里了。店鋪里有一些好吃的,父親自然是樂于跟著祖太太的。父親還說到祖太太對于教門的虔誠,把拱北上的事當(dāng)成自家的事,因此才在自己家里備一張床,供拱北上來人用。每次拱北上來人,祖太太都要把店鋪里的東西裝一些讓帶回去。那時候的拱北上還有田產(chǎn)的,有幾處果園,父親記得祖太太帶了他,還去果園的一個簡易房里住過大半年時間,是幫著拱北上照看果園。果園里的果子,父親是可以吃的,祖太太卻不吃,她也有她的一套道理的,說小娃娃犯罪能得到饒恕,像她這樣的老婆子干罪行歹,就不會得到饒恕了。吃拱北上的幾個果子也是干罪行歹嗎?但是父親說,她記得祖太太從不吃果園的果子,掉到地上的果子她撿起來,裝在一個布袋子里,積滿一袋,就讓拱北上來的人拿去。祖太太態(tài)度強(qiáng)硬著要帶父親,太太奶奶也拿她沒辦法的,后來看父親成長得健康機(jī)靈,懸著的心也便漸漸放下來。

        父親說,其實祖太太可算是大戶人家出來的,有過不短時間的好日子。她后來過的日子,和她年輕時比較,可謂天上地下。我家的光陰,是解放后才敗落下去的,并非不善經(jīng)營,而是大氣候如此。解放初期,我家還有地一百七十畝,后來一分為二,一百畝充公給生產(chǎn)隊,七十畝因為挨近著縣城,充公到城關(guān)隊去了。說來可都是好地。后來城關(guān)隊的地里有很多麻錢,尤其大風(fēng)過后,地上就會顯出不少麻錢,父親他們?nèi)炻殄X,給同去撿麻錢的娃娃吹噓說,這以前可是我們的地。地充公了,然而家里也還有些存糧。正是祖太太,眼看形勢不利,就偷偷地在夜里挖窖,把糧食存入去以備不測。祖太太在院子里挖了許多小窖。過了不久,果然風(fēng)聲緊起來,又有了一個新政策,要各家把糧食獻(xiàn)出來,剛開始鼓動自愿捐獻(xiàn),很快就來硬的了,隊長拿著一把镢頭,挨家搜起來,在家家戶戶的院子里用镢頭敲著試,若是有空洞聲,就說明下面有窖,于是就用手里的镢頭挖起來。在我家敲出的空洞聲最多。鄰居的孩子揭發(fā)說,不但院子里有糧窖,墻下面也有的。果然在一些墻下面也挖出糧窖來。隊長高興得很,夸祖太太說,這一次,你們的貢獻(xiàn)就大了,這些糧食是要送到朝鮮的啊。當(dāng)時全隊挖出了三大車半糧食,其中我家就占了兩大車。公家把糧收去,每斤以九分錢計,付給我家人民幣七百塊。還把祖太太作為獻(xiàn)糧模范請到縣上去游行。有不少裝糧的大車在街上游行。每輛大車都由三匹鼻戴紅花的騾馬拉著,每輛車上都坐著一個獻(xiàn)糧模范,也是胸戴大紅花。祖太太就戴著大紅花,坐在從我家挖出的糧食上,就那樣游過來游過去,在街上游了好幾個來回。祖太太畢竟是上了年紀(jì)的人,游到后來,競在那么一個喜氣熱鬧的場合睡著了。

        我快要出生時祖太太還活著,那時候太太奶奶都已經(jīng)歸真多年了。祖太太對我的出世興味十足,天天要檢查母親的肚子,埋怨母親不快點生下來給她看看。父親說祖太太盼母親早日生下我來,也有著一個私心,父親說,祖太太的這個私心,應(yīng)該說是很重的。我們這里有一個說法,人大都罪孽深重,死后是要被拷問受打算的,祖太太當(dāng)然是信之甚篤,然而也還有著一個說法,說人如果高壽,以至于見到了自己的第四輩后人,那么就會得到放舍,不再受拷問和打算,我不正是祖太太的第四輩后人嗎?祖太太盼我落生的心情,是可以想見的,何況她又是那么的喜歡孩子。祖太太不忘自己土醫(yī)生的身份,有時候會在母親的肚子上捏摸捏摸,捏摸得母親有些痛。另一邊祖太太就開始給我做小被子了。那時候正是舉國過苦日子的時候,沒整片的布做小被子的,祖太太由大姑姑背了去村里串門,這家討一片布,那家討一片布,把這些布片拼在一起給我做小被子。她給母親說,一定是個兒子,她一摸就摸來了,說得母親和父親都很高興。她催母親快一點,她好給接生。但是祖太太沒有給我接上生。我生下來時,祖太太歸真已經(jīng)二十多天,快一個月了。我還算早生,按母親的說法,是不夠月就生了下來,母親只懷了我八個月就生下我來,母親說這也是我瘦小體弱的一個原因。但是聽母親偷偷地和人說過,我不夠月生下來,有些蹊蹺,是不是土醫(yī)生祖太太做了什么手腳?她一直都盼著進(jìn)天堂的,母親記起了祖太太常常給她揉肚子的事。母親說祖太太用小布片拼成的那個小褥子很結(jié)實耐用,后來不僅是我用過,我的弟弟、妹妹都用過,可惜現(xiàn)在沒有了,不然可以讓我們親眼見見祖太太的針線活。母親說祖太太即使快一百歲了,針線活還是比較講究的。

        太太

        我把爺爺?shù)哪赣H叫太太。太太和奶奶歸真在同一年,享年七十余歲。父親說,太太是把罪受了,舉一個例子可以為證,父親說,太太一條被子蓋了四十年,補(bǔ)得看不出原來的被面是啥樣子了,到后來一條被子重得提不動,疊不成。

        就父親的日記所記來看,太太算是一個苦命人,原本以為是從鄉(xiāng)里嫁到了城里,從窮家嫁到了富家,看來是好命,是有福之人,哪里想到,剛好相反。我家八十年前還在縣城的,后來不得已才來到了現(xiàn)在所住的地方?,F(xiàn)在的地方叫三岔河,原本是太太的娘家,太太走投無路,才投奔到娘家來。說投奔無路,也是有些言過其實,其實那時候太太如果是忍讓遷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和太爺及他的小老婆一同過下去,日子也不會苦到后來的那個程度的。說來還是性格使然。太太的性格是有些倔的。

        太太長相出眾,針線茶飯也好,這也是她能嫁到縣城,并嫁給太爺?shù)脑颉L迊砦壹业臅r候,我家的條件還是相當(dāng)不錯的。田地而外,也還在縣上開有幾家店鋪。這就使太爺沾了些不良習(xí)氣,后來竟從大教里娶了一個小老婆來。我們這里曾經(jīng)把漢人稱大教里人。其實那樣的時代,娶妾養(yǎng)小雖經(jīng)革命影響,受到些沖擊,然而也還是有的,沒有人會以為這是不得了的事。然而太太以為這就是不得了的事。她不和太爺過了,讓太爺和她的小老婆去過,她竟帶著爺爺來三岔河投奔娘家人了。除了帶走爺爺,太太沒有從太爺那里再帶出什么。想必太太的性格,只是愿意從太爺家只帶出爺爺?shù)?。直到爺爺快二十歲的時候,太爺在祖太太的張羅下,才開始分家,城里的店鋪及院落,留歸己用,田地都分給了爺爺和太太。太爺?shù)男±掀攀羌?xì)淑人,反正也不種莊稼的。我們把太爺?shù)男±掀沤卸?jù)父親說,二太太還是一個很善良的人,她長得未必有太太好,然而洋氣,有許多習(xí)慣做派也是太太所沒有的,而且是即使學(xué)也學(xué)不會的。比如二太太就喜歡抽煙,抽煙的樣子是很好看的。她來三岔河看過太太幾次,太太卻從沒有去看過她一次。二太太把太太叫姐姐。好像她們兩個之間的關(guān)系還是不錯的。太爺熟悉太太的性格,給祖太太說,就是把土地分給人家,人家也不要的,你就不要亂操心吧。太爺所說的人家,就是指太太。但是太太接受了太爺分給的田地。也許事過多年,情緒上有所緩解,何況有爺爺在那里,不能意氣用事的。這也正是太太厲害的地方。說真的,太太過苦日子也是過怕了。太太的自尊,不但在太爺那里如此,在自己的娘家人面前,也復(fù)如此,盡量地不麻煩娘家人。太太帶著爺爺剛回娘家的時候,自己選擇住在娘家的一個磨坊里,石磨在中間就占了不少空間,在里面盤了一面比磨盤大不了多少的火炕,娘兒倆就住在里面,沒有門,白天猶可,晚上總要遮擋一下的,就用吃飯的桌子擋在門口,可見門也是很窄小的,而且飯桌也只能遮擋些許,從飯桌上看出去,能看到遠(yuǎn)處的山頭和星星。那時候雨水足,草長得盛,夜里能聽到風(fēng)吹得長草響個不停。那時候也多狼,太太和爺爺有幾次就看見狼從門前面跑過去,那樣的一個飯桌擱在門上,能攔擋個什么呢?好在狼只是在門前跑過而已。剛開始太太態(tài)度堅決,做出和太爺一刀兩斷、再無關(guān)聯(lián)的樣子。不但是自己不接受太爺?shù)臇|西,也不讓爺爺接受太爺?shù)臇|西。太爺知道太太的性格,也不給。三岔河雖說是鄉(xiāng)下,距縣城卻是不遠(yuǎn)的,可謂縣城近郊。就是這樣近的距離,爺爺和太爺父子之間,有好幾年沒見一面。這當(dāng)然是太太做了限制的原因。但是隔一段時間,太太會帶著爺爺去看祖太太,祖太太那時候喜歡住在店鋪里。這便好,太太可以不去太爺家,又可以看到祖太太。父親說爺爺生前講過一段往事,給他深刻的記憶,爺爺說他和太太去鋪子里看祖太太,太太說,媽,我如今是李家的女子了,不是田家的媳婦了,你原諒著。太太姓李。這樣地一說時,太太好像是忽然間悲從中來,放聲大哭。這當(dāng)然是鋪子里沒有人的時候。祖太太也哭,哭著讓太太不要這樣說,說你還是田家的媳婦么咋能不是呢?祖太太也給太太道歉說,兒大不由娘,她也是拿太爺沒辦法。其實祖太太在這個事情上生太爺?shù)臍猓瑫r也生太太的氣,而且生太太的氣更甚一些,這算個啥大不了的事呢?丈夫娶個小老婆女人就容不下。就離開,還帶走兒子,怎么能這樣地做女人?男人娶小人不笑話,但是女人丟下男人不管了人才笑話呢啊。祖太太覺得太太的負(fù)氣離開讓我們田家丟盡了面子。不知道祖太太和太太之間有過一些交涉和商量沒有,在外人看來,她們之間的關(guān)系,也還不錯的,依然是婆媳關(guān)系,太太雖然離開了太爺,但是并沒有尋人別嫁,太太就這樣守了大半輩子活寡,過掉了自己的一生。爺爺給父親講太太說給祖太太的那句話時,和太太的大放悲聲一樣,爺爺也禁不住落下淚來,使父親銘記難忘,爺爺是很少流眼淚的。太太帶著爺爺去鋪子里看祖太太,告別的時候,祖太太總要給東西,這讓太太很為難。爺爺說太太說出那樣絕情的話來,實際上就是提醒祖太太,不要再給東西了。祖太太急得要哭了,說這不是薩迪(太爺?shù)慕?jīng)名)的東西,這是我在鋪子里一個子兒一個子兒掙下的,你咋能不讓我給我的孫子?xùn)|西呢?祖太太哭著說話的樣子很可怕,把爺爺都嚇哭了。太太對祖太太的孝順有目共睹,祖太太的鞋襪首帕,都是太太一手包了來做。到手頭有了田地,日子好過些時,太太常常蒸饃饃烙鍋盔給祖太太送去,不是爺爺去送,而是她帶著爺爺親自去送。在祖太太一方,只要是太太送來的東西,不論吃的穿的,她都是樂呵呵地照單全收。父親分析說祖太太并不是喜歡這些送來的東西,而是以此維系著她和媳婦孫子之間的關(guān)系。當(dāng)然太太的針線茶飯無可挑剔,太太烙的鍋盔,不黏不干,香氣撲鼻,也正是祖太太最愛吃的。一家人就是這樣別扭而又難舍地過了下來。太爺過世后,祖太太把老院及店鋪都丟給了二太太,自己拐著一雙小腳來投奔她的鄉(xiāng)下媳婦了,這已是后話了,按下不提。

        太爺分給爺爺?shù)奶锏兀瑺敔斍昂蠓N了有十多年,這算是有益的一面。不利的一面是,這些田地也慣出了爺爺?shù)膲拿。顾?xí)慣于過手頭寬展的日子了。因此解放后土地充公,爺爺就有大勢去了的感覺,手頭的緊巴也讓爺爺感覺不適應(yīng),他對入社吃大鍋飯一類不熱心,而是偷偷地做起生意來。爺爺想著地沒收了,糧食也給挖去了,隊里也許會感念這些方面,對他網(wǎng)開一面吧。這就是爺爺?shù)膫鹘y(tǒng)思想了。隊里不僅無所感念,而且視他為異類,常常給他小鞋子穿。一不做二不休,爺爺心一狠,干脆離開村子去做生意了,隊里派出人去抓爺爺,卻不知道他究竟在哪里。爺爺?shù)捻旓L(fēng)做生意,讓他的母親提懸著心放不下來。兒大不由娘,太太于此也體會出一些了。太太常常燒洋芋給爺爺吃,爺爺很喜歡吃太太的燒洋芋,吃了多少年吃不夠。太太常常燒好洋芋等爺爺回來吃,然而爺爺一年半載才能偷偷回來上一次。

        終于爺爺被抓獲了,判刑十年。爺爺在號子里關(guān)了三個月才判刑的。那三個月。太太天天在號子門外蹲守著,喊著爺爺?shù)拿帧2恢罓敔斅牭玫铰?。她還認(rèn)識了臨近著號子的一家人,說了下情話,在那家給爺爺做飯吃,做好飯她就提到號子里去,她常常會多做一些,而且把飯做得很香,讓管教也吃上些。不知道管教吃了沒有。反正太太每次提給爺爺?shù)娘?,爺爺一個人怎么吃也吃不上的。她除了給爺爺做飯,在號子后面喊爺爺?shù)拿?,就再也幫不上爺爺什么忙了。到爺爺判刑離開號子的時候,太太已經(jīng)是往號子里跑習(xí)慣了,這一條路她已經(jīng)是熟悉了。爺爺剛離開號子的那幾天,太太還是會到號子那里去,好像還不能相信爺爺已經(jīng)離開了似的,她會坐在號子后面的老城墻上,喊著爺爺?shù)拿?,哭上一整天,日頭要落的時候,她才下了城墻,一路哭著回家去。

        爺爺后來被解送到銀川去勞改。爺爺去勞改不久太太就歸真了。她在一月之間接連害了兩次大病,好像自己清楚已不久人世,就秘密地把父親叫到身邊,給年僅十四歲的父親交代了一些事情。她說家里還有一些銀圓,還有一點金子,是她這些年的私房錢,在哪里哪里藏著,讓父親不要用,等爺爺勞改回來,交給爺爺。

        那時候奶奶已經(jīng)歸真了,家里另有一個老人就是祖太太,但是父親守口如瓶,沒有把太太說給他的話透露給祖太太。

        太太很快就無常了。算來太太守寡孤過有五十多年。家里竟然窮到無錢來抬埋太太。父親就到隊里去借錢。費(fèi)了些周折,借到人民幣十五元。回族人送葬,要給前來送葬的人出散耶貼的。但是統(tǒng)共才這么點錢,還要給亡人扯卡幡(裹纏遺體的白布,一般為丈六左右),一個人能散多少耶貼呢。好在前來送葬的人不多。父親給每個人散了一角錢的耶貼,人們都是默默地接過耶貼,接過杜瓦后,又把耶貼還回了父親。父親說太太真是命苦,四十年蓋了一條被子不說,無常了連抬埋她的錢也沒有。

        十年勞改期滿,爺爺從勞改隊回來,十年之間,家里的三個老人已無常得一個不剩,爺爺幾乎要瘋掉了。夜深人靜的時候,父親從一個廢棄的蜂房里取出一些銀圓和金子來。銀圓四百塊,金子三兩多。還有一把銀簪子和一對沉甸甸的銀手鐲。這就是太太一輩子的私房錢。就是父母親結(jié)婚的時候,父親也沒有拿出這些來。

        爺爺很快拿這些東西還清了欠債。原來爺爺做了一場生意,為此勞改十年,不僅是沒掙得什么錢,還欠了這么多債,這是讓人想不通的。父親說,其實那些賬債,可還可不還,爺爺被抓的時候,沒收了身上所有,被沒收的東西里,有一部分是別人的,他們和爺爺搭伙做生意。原來爺爺還掉的,正是這樣一些賬債。

        太爺

        太爺歸真于1962年,享年54歲。他喜歡聽書。那時候縣上有一個說書的地方,是一個叫司徒清的人張羅著搞起來的。司徒清,廣東人,在我們這里任過幾年縣長,政聲頗佳。后來又任夏縣縣長,對馬鴻逵的暴政憎而又懼,上吊自殺了。這個人在我們這里有持久的名聲,我也曾寫過的??h上說書的地方,就是他任縣長的時候搞起來的,名叫“驚堂屋”??h上許多不識字的人卻熟悉西游三國一類,正是從這里陸續(xù)聽得的,直到今天人們還習(xí)慣于把拉閑話叫做擺三國,可見淵源之深長。解放后這個書屋也還沒有關(guān)門,斷續(xù)又開了許多年,只是變化了招牌和內(nèi)容,除西游三國一類外,更多講一些新鮮事情。這里最有名的說書人叫劉習(xí)聰。老輩人沒有不知道這個人的,稱他劉說客子。九十年代中期,劉習(xí)聰?shù)囊粚O子孫女,一個考上了清華,一個考上了北大,轟動一時,人們找原因時,就說,人家那是老知識分子的家庭嘛,這老知識分子,指的就是劉習(xí)聰。只是劉習(xí)聰那時候已不在人世了。閑話少說。太爺那時候就是這書屋里的??停粌H聽,自己也登臺說書的。太爺善說聊齋,說得活靈活現(xiàn),讓人毛骨悚然。解放后太爺多說一類不怕鬼的故事,也還是說得人心驚膽戰(zhàn),只是終了的時候,忽然揭示真相,讓大家明了所說的其實不是鬼,只不過是知識欠缺、庸人自擾罷了。說到底,太爺還是喜歡說聊齋,只是迫于形勢,稍稍改換了一下頭面而已。我小時候從家里的舊木箱里翻出老古董似的一些書來,有《封神榜》、《聊齋志異》等,密密麻麻的字看得人焦躁,想來正是太爺?shù)睦蠒?,不知怎么流落到我家來了。這些書,后來也是不知所終。我父親有說書的天分和喜好,看來是太爺在父親身上有所遺傳。太爺說來正是無常在了說書的地方,他正說一段什么故事,說得正投入時,太爺?shù)难凵窈鋈挥行┙┲?,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都想著太爺是不是忘詞了,一個說書人怎么會忘詞呢,忘了接著往下編嘛,太爺給大家把手木木地擺了擺就趴在了書桌上。等把太爺抬回家,太爺已經(jīng)無常了,眼睛也是睜著的,好像連他也困惑于自己的如此無常?,F(xiàn)在看來,太爺可能得的是腦溢血。他講得興奮,好像又有頭暈的毛病,得這個病是不奇怪的。大家對太爺?shù)臒o常多所議論,說書的地方,可算是一個教化人的地方,但也是一個娛樂場所,三教九流,都可涉足其間,回族對這樣的場所總還是有些輕薄的。都說太爺有這樣一些一般回族人不大有的嗜好,說來是受了二太太的影響。二太太不是還抽煙嗎?誰見過女人抽煙的?聽說太爺還給二太太點煙。二太太抽煙,太爺就未必不抽的。我們這里,老輩的回族人,對抽煙喝酒還是側(cè)目視之的,會以此評判人的道德品行。在說書的地方說說書猶可,無常在那里可就不好了。聽說太爺還給二太太一個人說書,聽見太爺在家里朗聲說書,以為有多少人在聽著,但是推門進(jìn)去一看,聽書的卻只有一個二太太。這都讓大家覺得有些過分了。

        太爺歸真的時候,爺爺正在蘭州上海一帶跑著做生意,得到信息,不敢回來,那時候爺爺出門也還帶著父親的,就托人把父親帶回來參加太爺?shù)脑岫Y。當(dāng)然是沒攆上。父親回來時,太爺已經(jīng)睡到土里了。二太太給了父親一些藥瓶瓶藥盒盒,讓父親拿回去玩,使父親印象深刻。那時候也沒有別的玩具的。父親對這個給我家?guī)碇卮笞児实亩?,印象始終是好的。

        解放后,太爺名下的店鋪收歸國有,祖太太到底不情愿和一個吸煙的兒媳婦生活在一起,何況她又來自于大教里,有著多方面的不一致,加上鋪子沒有了,祖太太就到太太身邊來了。太爺失了店鋪的收入,生活一下子困頓起來。他又吃不了什么苦的,聽說他到郵局里給人代寫過信,還種花賣過花。然而都是不大景氣。好在他還有心境去說書。

        父親小的時候,是見過太爺?shù)摹N迦晡逅哪甑臅r候,祖太太曾在縣城的西門上開過一家店鋪,店面不大,貨卻很雜,父親記得,連笤帚也賣過的。祖太太一旦閑下來,就用麻繩盤緊著一個個笤帚把兒。那時候不是把太爺?shù)牡赇伓紱]收了嗎?怎么祖太太又可以開店鋪了呢?父親好像也說不出個所以然。祖太太開店鋪的時候,父親記得,太爺有時候會到鋪子里來,吃過飯才會離去。父親記得太爺吃黃米飯的樣子,太爺一邊吃,一邊習(xí)慣性地把碗轉(zhuǎn)著,這樣就使碗里的米飯總是一個塔形樣子,好像是用筷子特意修飾出來的,到后來,只剩了一口飯,竟然也還是塔的樣子,吃掉這一個小塔,碗里就干干凈凈的,好像不必洗了。面飯猶可,黃米馓飯能吃出這個功夫,真是很不簡單的。父親說太爺總之來說,是一個有條理的愛干凈的人,也是一個會條理會干凈的人,他中等個頭,看起來卻有修長感,臉上顯得清秀安靜,像一個知識分子,其實太爺一天學(xué)也不曾上過的。他的胡子不多,但是看起來恰到好處,好像再多幾根或者少幾根,都不適合他的這個臉型,也不適合整個他這個人似的。父親還記得太爺走進(jìn)鋪子里來時好像總是沒有聲音,等你看到他時,他已經(jīng)站在了鋪子里。太爺進(jìn)鋪子的第一件事就是拿雞毛撣子撣椅子,撣過好幾輪,連靠背和扶手一并撣過了,這才放心地坐下來。祖太太任著兒子這樣撣椅子,也不多說什么。有時候太爺也會幫祖太太在鋪子里做一點什么,也會幫著盤笤帚把兒。有時候會掃地,太爺掃地前必先給地上用湯瓶灑水。他掃得細(xì)致,有時就會從地上撿起一根針什么的。祖太太眼睛花了,即使地上有一根針?biāo)部床磺宓?。祖太太就要求太爺給針穿上線,別在窗邊的墻上,或者別在窗紙上也可以,這樣她用的時候就容易看見。父親說太爺離開鋪子的時候,他總是要趴在炕窗前看著他走遠(yuǎn)。那時候街面上的人是不多的。父親記得他總是只看到太爺?shù)谋秤霸阶咴竭h(yuǎn),后來就拐進(jìn)那條學(xué)校旁邊的巷子,看不見了。父親說他不記得太爺和他這個當(dāng)孫子的有過一次親熱。父親有些情緒復(fù)雜地說,太爺好像有些看不起他這個鄉(xiāng)下孫子。父親說,他覺得太爺好像不是他的爺爺,而只是給他深刻印象的一個客人。聽不少老年人講,其實從長相和氣質(zhì)看,父親是很像太爺?shù)摹?/p>

        奶奶

        爺爺去銀川勞改只一年,奶奶就歸真了。奶奶活了三十九年。父親在日記里一再感慨說,奶奶到我們家里,實在是沒享上一天福,卻受了一世界罪。

        從爺爺和奶奶方面看,兩人雖說是夫妻,卻是聚多離少。爺爺在外面跑久了的原因,多少也是有些輕看奶奶,父親說,爺爺有時候打奶奶很厲害,一次竟用秤砣把奶奶打得昏過去了,用冷水激活過來。太太嚇壞了,用手不停地?fù)崞街鵂敔數(shù)男乜谧尃敔敳灰?,若是去抵命,那么她頂替爺爺去抵命吧。太太對奶奶也不是十分中意,認(rèn)為奶奶的性子有些慢,不是個利落人。太太這是拿自己的長處要求奶奶呢。然而奶奶也不是逆來順受,她也有著她的一套,和爺爺淘氣后,她就開始怠工,不做飯,不填炕,不掃院,不縫不洗,原本這些可都是奶奶不聲不響不緊不慢干著的,奶奶罷工后開始一心收拾自己,把臉洗干凈,頭梳齊整,首帕箍緊稱,再穿上走親戚時才穿的衣服,還在鏡子面前照呀照,好像她是要離家出走,奶奶其實哪里也不去,費(fèi)工夫打扮好自己,奶奶就拉開被子,蒙頭睡覺,有時候能一氣睡上兩三天,奶奶的這一招,爺爺和太太都拿她沒什么好辦法的。

        父親說爺爺被抓獲后,奶奶一下子老了許多,一個明顯的變化是開始掉頭發(fā),梳子梳一下,手抓一下,都會有不少頭發(fā)跟著下來。簪子在頭發(fā)里別不穩(wěn),都要掉下來了??磥砟棠虒敔?shù)母星檫€是很深的。父親說真是運(yùn)氣好,給爺爺判刑那天,他和奶奶和大姑姑不知為什么事正好去縣上,午后在街上走著,奶奶惦記著號子里的爺爺,想著買點什么給爺爺送去,那天是集日,人還算多的,正在街上走,忽然街面上有些騷動,人們紛紛閃開著讓路,就見四個全副武裝的解放軍在前面開路,后面押解著幾個犯人,一共是三個犯人,爺爺就在其中,爺爺和另一個犯人合戴著一把銬子,埋著頭走,好像什么也不愿看在眼里。大姑輕輕喊了一聲,爺爺就看到他們了,給他們笑了一笑,又低下頭去走路。很多的人跟了看熱鬧。奶奶一手拉著父親,一手拉著大姑,跟緊著人群,不停地從人縫里去看爺爺,好像她要是少看上一眼,爺爺就會消失了似的。和爺爺同銬的那個人要比爺爺胖大得多,看起來倒像是他在牽著爺爺走,兩邊跟緊著的武警不停地呵斥著,使?fàn)敔斔麄冞B偏一下頭也不敢。父親記得那天刮著風(fēng)。街面上給人的感覺亂糟糟的。人們都像丟了魂一樣走著。到副食公司那里,人群停下來,就要在那里宣判。人們擁擠得厲害,都要爭著把爺爺他們看到,奶奶拼命了一樣擠進(jìn)去,擠到前面去。父親看見一個矮個子紅胡子的人兇狠地看著奶奶,罵著她什么,大概奶奶踩到了他的腳,但奶奶根本就沒有注意到他的憤怒。大姑什么時候被擠丟了,只有父親還牽在奶奶的手里。奶奶和父親站在一個可以看到爺爺?shù)牡胤?,后面的人推搡得他們時刻都要跌倒。爺爺也看到了奶奶和父親,爺爺?shù)暮竺嬲局鴥蓚€持槍的武警,使?fàn)敔數(shù)哪槻荒軇?,他只能用眼睛費(fèi)力地去看奶奶和父親,他好像還在找大姑,臉上始終有著一絲神秘莫測的笑意。宣判開始了,原來那兩個是盜竊犯,一個判七年,一個判三年,三年的那個正是和爺爺銬在一起的胖子,他聽到判了自己三年刑,不知為什么吐了一下舌頭,好像在表示吃驚的樣子。爺爺微閉著眼睛,等待審判的結(jié)果,臉上的笑意也還有的。父親后來分析說,爺爺并沒有認(rèn)識到自己罪行的嚴(yán)重性,爺爺?shù)淖锩峭稒C(jī)倒把,他一定想著兩個盜竊犯才判了這么幾年,盜竊犯于他人是有害的,爺爺卻只是犯了國法,不傷及他人,他一定存有僥幸之心吧,因此當(dāng)聽到自己被判刑十年時,爺爺臉上的笑意沒有了,臉色一下子白得像被風(fēng)吹透了。父親說他看到爺爺?shù)哪樧兓媚敲纯?,就像從水里撈出來的石塊,很快地失掉著水分似的。宣判完把爺爺他們又帶走了。爺爺好像不愿意離開那個地方,同銬的人低下頭給他說著什么,爺爺才走開來,但是爺爺忽然不管武警們的管制了,他一邊走,一邊偏著頭對奶奶和父親說,好了,你們過你們的去吧。武警的呵斥聲立即跟過來。人們又一路跟緊著爺爺他們?nèi)チ?,把父親奶奶他們丟下來,父親這時候才看到奶奶的臉,奶奶的臉比爺爺好看不了多少。父親就哭起來,同時看見大姑也哭著跑過來。奶奶沒有哭,父親說奶奶就像把魂丟了似的。一路上他們回家的時候,奶奶的腳步軟軟的,像一個睡夢中的人被誰牽著走那樣。爺爺后來從勞改隊回來后,有時還禁不住牢騷說,和兩個賊娃子給判在了一起。這看來是爺爺?shù)囊粋€心病。父親說爺爺那天不顧武警攔阻,奮力喊出的那句話,要多沉痛就有多沉痛啊,那簡短的話里,不知有多少意思在里面。父親說爺爺邊被那個胖大的人拖了走,邊回頭喊話的樣子,就像刀子刻在了他心里,一想起來就宛然眼前,一想起來就心痛難禁。

        爺爺去勞改后奶奶就像是換了個人。她常常讓大姑把她掉下來的頭發(fā)塞在墻縫里,她歸真后大姑還找到那些頭發(fā)看著忍不住哭。她不再是個慢性子人了,她幾乎是跑著做活計。但是時不時就會心有所感,大放悲聲。剛開始太太還有所不滿,不允許奶奶那樣哭,后來也就聽之任之了,而且在奶奶放聲哭著時,她也忍不住悄悄地抹著眼淚。父親說奶奶就是愁壞的累壞的,忽然就患了心口痛的病。自己說好著呢好著呢你們不要管我,痛起來氣也喘不過來。太太喊著奶奶的小名警告奶奶說,你不疼你自個兒,你總還要疼你的幾個娃娃吧。太太的意思是讓奶奶不要太苦自己。但是誰也沒有想到奶奶的病變那么迅疾,幾乎不像事實,而是一個噩夢,一天下午,奶奶正提著一大桶水往伙房走,忽然水桶就掉在地上,跟著奶奶也倒了,桶里的水出來,浸得她濕淋淋的。趕緊攙扶到伙房炕上去,奶奶氣都出不勻了,還讓太太趕緊給她把首帕箍好,奶奶好像在某種巨大的攔阻里搶著要說出她想說的話來,她給太太說,她不行了,丈夫見不上了,娃們要撇下了,兩個老人,命短著也侍候不上了,你們各活各的去吧。太太情急之下,失手打了奶奶一巴掌,讓她好好地活著,不要這樣子胡說,然而奶奶沒有胡說,奶奶就這樣倉促地離開了人世,好像那邊也有什么著急的事情在催著她一樣。十四歲的父親立在門檻邊嚇得大哭,但是奶奶再也聽不到兒子的哭聲了。

        父親在日記里還記到奶奶的一些事情。說奶奶好像是有預(yù)感一樣,在他十二歲那年,就開始張羅著給他說媳婦,這也有點太早了吧,父親還那么小。奶奶滿莊子挑選著,看上了一個馬家的女子。父親說奶奶不知看上了那女子的什么,鐵了心似的,就要選定她當(dāng)自己的兒媳婦,請媒人去說媒,請了幾個媒人,終于定下了這門親事。然而父親自己卻對這門親事不大滿意,故意和奶奶鬧別扭,奶奶做了飯,他嫌飯里面有洋芋,不吃,讓奶奶給他搛出來他才吃,可是洋芋已經(jīng)糊在飯里面了,怎么能搛出來呢?父親就是用這樣的辦法表示他不情愿這門婚事,讓給他退掉去。父親還裝作有病的樣子,裝作發(fā)高燒,胡言亂語,奶奶摸他的頭,不燒,然而奶奶還是嚇得不輕。父親還取得了太太的支持。更是有恃無恐,說要娶那個女子你娶去,不要給我娶,你娶來我就跑到新疆去呢。父親跟爺爺出過遠(yuǎn)門的,父親這樣的話,對奶奶還是有震懾力的。然而奶奶的性格里總有著堅定的一面,在自己認(rèn)定的事情上,她也是固執(zhí)的。他不和父親理論,反正父親還小,有的是時間,先把事情定下來再說。奶奶看準(zhǔn)的那個姑娘后來就成了我的母親。奶奶把她喜歡得很,想方設(shè)法拿一些東西給她,討她的歡心。奶奶怕母親一方聽到什么閑言碎語,讓事情有所變化,她嚇壞了,常常去串門獻(xiàn)殷勤,按父親的話說,奶奶簡直是有些不顧尊嚴(yán),巴結(jié)著外奶奶一家尤其是那個個頭兒不高的碎女子。如今幾十年如水流過,實踐證明,我的奶奶真是有眼力。

        爺爺

        爺爺押去銀川勞改前,先在固原的黑城勞改農(nóng)場關(guān)押過三個月。當(dāng)時家里都以為爺爺就在黑城勞改了,比較于后來的銀川,黑城自然是近便了許多。黑城雖說隸屬固原,卻在固原和我縣的交界處,離我家也就幾十公里的路程,照父親的說法,走也可以走到的。雖說爺爺不能從勞改農(nóng)場出來,然而家里人卻可以去看他。家里曾經(jīng)計劃過,先由父親去黑城看爺爺,然后是大姑二姑去,然后是太太和奶奶。祖太太和三姑就不去了。祖太太年紀(jì)太大了,三姑還太小。大家這樣依次去看爺爺,既可以看到爺爺了卻心愿,又不致耽擱了家里的活計。太太早早就為去看爺爺作準(zhǔn)備了。吃的用的,都悄悄準(zhǔn)備了一些,舍不得給父親姑姑他們帶去,她要等輪到她和奶奶去看爺爺時,親自帶著,親手交給她的兒子。怎么去太太都已經(jīng)籌劃好了。那時候太太已年近古稀,走著去是不大可能的,就計劃和隊里借一頭驢,自己騎著,讓奶奶隨跟著去。奶奶當(dāng)然同意。奶奶那時候還不到四十歲,走百十公里路當(dāng)然是不在話下,而且還是去看爺爺。老實說,太太幾乎把驢都跟隊長借好了,隊里的牲口都是有名字的,隊長大體上同意把二黑騸驢借給太太。父親的日記里就寫著二黑騸驢的名字。但是就在兩個姑姑去黑城看過爺爺不久,爺爺就轉(zhuǎn)去銀川勞改了。太太幾乎接受不了這一變故。她把給爺爺準(zhǔn)備好的東西擺開來看著,想哭都沒個眼淚了。爺爺是喜歡吃太太的燒洋芋的,太太就給爺爺準(zhǔn)備了一些燒洋芋,但是那些無法送到爺爺手里的燒洋芋已經(jīng)像一些祭品。太太既不吐話讓家里人吃,家里^好像也不愿意吃那些看起來很好吃的燒洋芋了。父親說,總之這件事對太太的打擊不小,她雖然忍耐著,但脾氣還是壞起來,除了祖太太,太太給誰的臉色也不好看,她甚至給風(fēng)匣發(fā)脾氣,給煤油燈發(fā)脾氣,在院子里聽到太太拉風(fēng)匣的聲音,就會聽得出太太的情緒是多么不好,她要點亮煤油燈時,手抖抖的點不著,或者是燃著的火柴頭不能穩(wěn)定在燈捻上,或者是火柴忽然地熄滅了。這就會讓太太脾氣很壞,臉在火柴熄滅的一瞬黯淡下來,像一抹濃重的陰影趁機(jī)浮上她的面孔。她就會一時不再點燈,就那樣生了悶氣一樣坐著。這時候若是大姑要她手里的火柴點燈,太太會充耳不聞,把火柴拿得緊緊的。最終還是她自己點起燈來。這樣的悶坐半天,再點燈時,太太的手就不會那樣地顫抖了。顫抖著的手是不容易點亮燈盞的。太太也還會遷怒于奶奶,埋怨奶奶不催催她,早日起程,若是早一天起身,現(xiàn)在不是已經(jīng)回來了嗎?等什么呢?等到哪一天呢?現(xiàn)在倒好,等了個空結(jié)果。她不是早就跟隊長把驢借好了嗎?說走馬上就可以走的,太太遷怒于奶奶的不提醒不催促,好像奶奶當(dāng)時只要一提醒,她馬上就會騎上驢出發(fā)的。事實往往又未必如此。然而對于太太這樣地埋怨,奶奶倒好像是樂于聽的。實際上太太所埋怨的這些,一定也是奶奶時刻譴責(zé)自己的,奶奶只是不說罷了。錯過機(jī)會,沒有看上爺爺,奶奶的心里有多不好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吧。家里的三個老人,祖太太、太太、奶奶,自爺爺去勞改后,就沒有了再見面的機(jī)會。爺爺勞改回來時,她們都不在世上了。這樣地一想,太太和奶奶當(dāng)初沒能在黑城和爺爺見上一面,實在是很遺憾的。

        父親說要是當(dāng)初找人說說,爺爺也是有可能留在黑城的,因為和爺爺同在一起勞改的人,轉(zhuǎn)往銀川勞改的,為數(shù)不多。但是找誰去說呢?父親當(dāng)時才不過十三歲。

        類似這樣一些后話,實際都沒必要多說。

        父親還說到自己的幸運(yùn),爺爺在黑城的三個月間,父親不僅去看過爺爺,而且去過兩次,一次是自己騎自行車去的,一次是搭乘了一輛順路的馬車去的。父親的日記里還記著那個馬車夫的名字。馬車夫把鞭子給父親讓他吆車,他自己坐在后面,用皮襖裹緊著自己,不停地打瞌睡。

        去黑城看爺爺?shù)慕?jīng)歷,父親在日記里記了不少,然而關(guān)于爺爺?shù)奈淖植⒉皇呛芏唷R苍S父親當(dāng)時還是一個孩子的緣故吧。

        父親說他第一次去黑城勞改隊,就見到一個難忘的情景,兩個人,一個是有胡子的,一個沒胡子,兩人在爭奪一個牲口擁脖。父親在日記里把一個叫“胡子”,另一個叫“沒胡子”。爭奪得真是激烈,兩個人都拼了老命似的,旁邊的犯人們一邊干自己的活計,一邊感興趣地看著他們?!昂印备纱嘞裆谀菢?,把擁脖套在自己的脖子里,用兩手把緊著,不讓對手奪去?!皼]胡子”的力量要好一些,他也抓牢著擁脖,把“胡子”拖拉得東倒西歪,立足不穩(wěn),有幾次幾乎是要把“胡子”凌空甩起來。這是很有些危險的。但“胡子”似乎是寧可交出性命,也不會交出擁脖的。一邊是兩輛架子車,兩頭驢百無聊賴地立在車旁,瞇著眼睛在沉思什么。這時候犯人們有了一些變化,好像一陣忽然的風(fēng)吹進(jìn)了樹林一樣,就見一個管教走了過來。兩個爭奪擁脖的人看到管教時,管教已經(jīng)站在了他們身邊,用一種特別的眼神看著他們。兩個人立即罷了爭奪,喘著氣立在那里等訓(xùn)斥。好半天三個人都沒有說什么。“胡子”依舊把緊著套在脖子里的擁脖,有些得勢不饒人的樣子,眼睛調(diào)皮地看向一邊,兩個手指不安地在擁脖上敲擊著?!皼]胡子”則顯出一種笨拙的委屈來,幾乎要落淚了。看來擁脖原本是他的,被“胡子”搶去了。管教輕蔑地看著他們,忽然示意“胡子”把擁脖給他,“胡子”忸怩著,有些舍不得的樣子,但還是很快把擁脖給了管教。管教就把擁脖扔向很遠(yuǎn)的地方,又以特別的眼神盯著他們,兩個人都躲閃管教的看,頻頻瞥向遠(yuǎn)處的擁脖,似乎在揣摩著其中的意思,管教就在這時候,忽然離開了,好像已經(jīng)處理完了這件事情似的?!昂印绷⒓磁苓^去,撿起擁脖來,去套在一頭驢的脖子里,然后很快地套好車,自己坐在車轅上,晃蕩著腿腳遠(yuǎn)去了,管教回頭看了一眼,像是并沒有看清什么,就顧自走遠(yuǎn)了。就這樣的一個場景,卻給父親留下了深刻印象,這么多年過去也不曾忘記。父親的日記里還記到一個背草的老人。父親說他先是看到一大捆草,自己緩緩地移動著,以為自己眼花了,仔細(xì)看時,才從大捆的草下面看到兩只腳,好像那草捆為了移動,自己生出這樣一雙并不利索的腳來。那雙貼緊著地皮移動的腳,使這碩大的草捆似乎成了一個很是奇特的生命,即使大天白日來看,也使人有些害怕,好似夢里所見。父親跟著走了一段,終于走到前面去,看到了背草的人,父親吃了一驚,竟是如此老邁的一個人背著這捆草在走,他幾乎要被草捆壓伏到地上,上身好像沒有了,腿像被截去了一段那樣,顯得短促。他從草捆下面試圖抬起頭來看到父親,然而父親即使是一個孩子,他也看不到父親的臉的。父親覺得他只是看到了自己的腰部。他的臉幾乎在草捆下面看不清了,但是看到了他的胡子。只有頭被割下來好多天的老山羊才會有那樣的胡子。父親立住腳,讓他走過去。過去了老半天,那草捆也沒有在父親前面移出多遠(yuǎn)。父親心里焦躁起來,這樣一個草捆和這樣一個背著它移動的老人,很容易成為噩夢的。父親第二次去黑城看爺爺時,爺爺正在和犯人們背土,把一個地方的土沿一個斜坡,背到另一個地方去。其間的距離是不短的。背土的犯人很多,看來像一些螞蟻。不到勞改隊來時,想不到會有這么多的人犯了罪。犯人們服裝統(tǒng)一,又干的是同樣的活計,表面上看來大家都有些相像。但還是有一個人引起了父親的注意。那是一個高個子的人,他背了土?xí)r,不像其他人那樣夢游一樣地走,他是跑起來,像在一個競賽中,被助威聲和喝彩聲不停地催逼著似的。那么多的犯人里。只有他一個人是奔跑著背土。土畢竟是不輕的,是重的,這就使他跑起來時樣子有些奇怪,像一個皮影里的人那樣。他背了土跑著,一邊盡可能保持著速度,一邊小心著不讓背斗里的土顛出來。他一路超越著很多人,跑上斜坡去,倒了土,又忙不迭地跑回來,趁給他背斗里上土的機(jī)會,他用胳膊不停地擦著臉上的汗。他的個頭兒是不低的,他就把腿彎曲到一個程度,好給上土的人以方便。他還要求把背斗給他上滿,上得滿滿的,要溢出來時,才能使他滿意。有時候一锨土不小心就上到他的脖子里去了,他晃著頭,好讓土從頭上、脖子里下來,但是因為滿身是汗的緣故,一些土粘在身上下不來了。他熱氣騰騰的,就像是一個從泥漿里出來的人。他一路背著土跑過時,并不會影響到別人,他跑他的,大家還是背著各自背斗里的土,不緊不慢地走。父親問過爺爺那個人為什么那樣,爺爺搖搖頭沒說什么。爺爺自從勞改后,對很多事情都不愿多說什么,一直到勞改回來也是這樣。然而這個跑著背土的人顯然成了父親心里一個不大不小的謎。十多年過去,風(fēng)向大變,當(dāng)父親可以在縣城擺布攤做生意時,又見到了這個人,他在市場門口擺著一個鞋攤,專事給人補(bǔ)鞋。胡子把他的臉都要遮沒了。常常看見他在胡子遮掩著的嘴里咬著一個兩個鞋釘,埋頭給人很有興趣地釘鞋。父親說他要寫這個人的傳記,是好寫的,這個人前半生勞改,后半生給人補(bǔ)鞋,就這么一句話。一個不過補(bǔ)鞋為生的人,當(dāng)時又是犯了什么法去勞改了呢?

        爺爺去銀川勞改后,父親再去看爺爺,就沒有那么方便了,來去一趟會花不少錢。父親算過,那時候去來銀川看一趟爺爺,要花去三十到四十塊錢。這是一個大數(shù)目。父親一年去銀川看爺爺一次,爺爺勞改十年,父親看了爺爺十次。一次不多,一次不少。每次去銀川看爺爺,提前好幾個月,父親就開始準(zhǔn)備起來,一是準(zhǔn)備給爺爺送些吃的,一是準(zhǔn)備自己的往來費(fèi)用。那時候光陰艱難,雖是一年看望爺爺一次,但僅憑我家,也是挪騰不出來多少吃食給爺爺?shù)?,都是親戚鄰里幫襯著,這家給一點,那家給一點,湊夠一口袋,父親就可以給爺爺送去了。父親說,給遠(yuǎn)路上的人送食物,什么也不及莜麥炒面好,既可以長久存放,還耐實,解餓氣,和壓縮餅干差不多。后來親戚鄰里知道了這一點,就多拿炒面來托父親帶給爺爺。父親說,那些年,實在是累害得親戚鄰里不輕。有些情誼幾乎是還不上的。爺爺是太看重這些東家西家湊起來的炒面了,他精打細(xì)算,把父親拿去的炒面分為若干等份,保證每天都可以吃一點,又可以一直吃到父親再一次送炒面來。父親說爺爺有一個拇指般大小的勺子,爺爺早上洗臉后吃三勺炒面,晚上臨睡前吃兩勺,十年如一日,大體上是這樣的一個定量。籌措路費(fèi)方面,父親費(fèi)盡了心思。為省錢計,父親想過種種往來銀川的方式,有好幾次父親是騎著自行車去看爺爺?shù)?。往來千余里,還捎著百多斤炒面饃饃,這在現(xiàn)在看來有些不可想象。父親騎自行車看一次爺爺,往來匆匆,需要約半個月時間。等到回來,父親的屁股都給磨破了,祖太太就用蜂蜜調(diào)和了凡士林給他治著。父親還經(jīng)甘肅省靖遠(yuǎn)白銀一線到過銀川,這一線的好處是可以坐火車,而火車比較于班車,要便宜一些的,不好處是耗時更多些。凡事都沒有周全的,想省錢就得多花時間,就得耽擱一些活計,要給隊里說許多下情話。其實父親那時候只要籌措到去銀川的路費(fèi)就可以了,返回的路費(fèi)爺爺已經(jīng)給他準(zhǔn)備好了,爺爺每月有兩塊五毛錢的津貼,爺爺就把這個錢省下來,積少成多,等父親來時給他做路費(fèi)。若是父親辛苦一些,騎自行車往來,那么這一二十塊津貼錢就不必花在路上,可以用在另外的方面,會起不少作用的。

        爺爺十年勞改回來,帶回了一些什么東西,已記不大清了,父親的日記里,就此也無所涉及,可見當(dāng)時爺爺帶回的東西也并不多。雖說爺爺已出門十年,但畢竟是從勞改隊回來的,能帶回什么呢?爺爺自己能全身回來已經(jīng)是福分了。但是我清楚地記得爺爺帶回了一雙筷子。當(dāng)然是再普通不過的一雙筷子,但是這雙筷子是被爺爺用一根很結(jié)實的細(xì)線連在一起的。很少有一雙筷子被聯(lián)系得這么緊,很少有一雙筷子能合作到這么久,爺爺在勞改隊十年,朝朝暮暮,它們都陪伴著爺爺。它們跟爺爺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像年老的人那樣,變得短促了,大概只剩有原來的一半長。

        父親

        奶奶歸真后,父親對奶奶給他說定的那個女子,態(tài)度上有了一些變化。父親在日記里分析了自己的心理,覺得人心是乖張的、不可理喻的,總是要和對自己最好最親的人過不去。父親當(dāng)時對那女子不大滿意是一個方面,因著一種古怪的心理,要和奶奶作對,也是一個方面。一次父親攀上一棵很高的榆樹去,倒掛在一根柯權(quán)上,向奶奶示威,搞得全村子都知道了,這讓奶奶很丟面子,馬家那面也開始有了動作,聽說是另有媒人已上門去,他們要把女子給到哪里哪里去了。奶奶嚇壞了,免不得又去馬家做許多解釋,說了不少下情話,好不容易把事情才穩(wěn)住。父親這樣搞,對馬家的影響其實是很大的。父親卻覺得自己只是在給奶奶一些過不去而已。奶奶忽然就去世了,父親飯碗里的洋芋再也沒人給他往出搛了,倒吊在樹上也不會有人再著慌了。父親的心里有了很大的變化。暗中支持父親的太太也改了口徑,對那女子有了新的評價,說她除了個頭兒小一些外,再也沒有什么不好,可以說,剩下的都是好了,機(jī)靈是沒說的,長得嘛說不上太俊,也絕對不能說不好看的。太太說她一直沒有仔細(xì)看過那女子,一天她裝作去馬家借籮兒,就仔細(xì)把那女子看了一下,人是要仔細(xì)看的,有的人,粗看還可以,一細(xì)看,就讓你看出毛病來了,牙上的豁豁給你看出來了,臉上的麻子也給你看到了,有些人卻相反,粗看也一般,細(xì)看就能看出不少好來。太太特意夸了那女子的眼睛和嘴,說是一看那眼睛,就知道娃娃是個善娃娃;一看那嘴,就知道娃娃是個言貴娃娃。女子娃言貴了好,多話不好,這是她的個老經(jīng)驗。太太說她當(dāng)初之所以支持父親,就是覺得那女子個子小了些,但是個子小了還往大里長呢嘛,那女子才有幾歲,還正長著哩。父親說,我看她再長也就長那么大了。太太為了消除自己在父親心里造成的消極影響,給父親講了許多她的老經(jīng)驗,說駱駝大不大?吃草呢;豹子小不小?吃肉呢。萬樣一理,所以來不在個子大小,在本事大小,在心好不好,再說她的個子也還不是太小嘛,要是個男人,是有些小了,女娃娃長那么大,也還可以的。父親對那女子的不滿好像倒不在個頭兒大小,連他也說不清自己不滿意她的什么。父親跟著爺爺走南闖北做生意,見過另外一些女子,也許在父親的心里起著作用吧。然而奶奶去世后不久,連半年也不到,給父親講老經(jīng)驗的太太也忽然一病不起,撒手歸真了。這就使我家在轉(zhuǎn)瞬之間好像換了一個家似的。當(dāng)時家里的情況是這樣的,十四歲的父親是家里的主要勞力,上午給隊里犁地,下午給牲口找草,晚上去地里守莊稼,睡在野地里,就這樣勉強(qiáng)能得個滿工;十二歲的大姑也去參加隊里的勞動,勞動整日,可得半工,另外一家六口每日的兩頓飯,也由大姑來做;十歲的二姑,主要任務(wù)是帶一歲半的叔叔,同時幫大姑做些農(nóng)活和家務(wù);四歲的小姑負(fù)責(zé)給一家人找燒頭,或者去山里找柴草,或者撿拾牛糞驢糞等,聽說小姑有時候一不做二不休,竟直接到隊里的飼養(yǎng)院去偷牲口糞,飼養(yǎng)員看到她手忙腳亂自以為得計的樣子,很多時候也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放過她了。這個飼養(yǎng)員,父親在日記里也鄭重地寫到了他的名字,算是感戴著他的一樣好處吧;還有個人就是祖太太,老人家還活著的,她也是不閑著,或者是去地里拾干洋芋,或者是去拾干蒿子,或者是在村巷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見到一點繩頭拾回來,見到壞了一角的紐扣拾回來,見到一個扁扁的空火柴盒也拾回來。祖太太就這樣在村里撿拾到不少東西,常常在墻根兒里,一邊曬太陽,一邊就鄭重其事地盤點著,整理著。那時候祖太太已經(jīng)九十多歲了,做什么事情都顯得專注又漠然,好像她只是一心在做自己的事,和這個世界沒多少關(guān)系了似的。然而老人家還是為這個家在操心,譬如她撿回來的殘紐扣,會出現(xiàn)在哪個姑姑的衣服上;她撿回來的火柴盒,又給派上用場了,打開來看,就會看到里面又裝有幾根火柴了,或者是裝著一點新棉花什么的,總之凡撿回來的東西,沒有一樣在祖太太那里是無用的。父親說祖太太拾到過半截針,針眼不小,看來是納鞋底用的,但是只余了少半截,祖太太就把它在自己撿來的石塊上磨出針尖來,穿上線,常常在胸前別著,用時很方便就取下來。那樣的針除了因短促不好拿之外,對祖太太倒是合適的,它那么大的針眼,祖太太不必勞動哪個姑姑,自己就可以把線穿過針眼的??傊褪沁@樣的一個家庭,就是這樣的一個狀況。父親清楚,已只有別人彈嫌自己,自己是再無挑肥揀瘦的余地了。而且父親那時候?qū)τ谧约旱箲以跇渖系囊活愂就顒?,倒是不安和后怕起來,害怕人家突然想起,害怕人家作為借口,了斷了這門親事。人心是古怪的,奶奶去世后,父親自己對這門原本反對的親事忽然看重起來,好像原本以此反對奶奶的,現(xiàn)在倒是就要憑這個給奶奶一個報償與安慰。父親心里有了一個近乎堅決的念頭,無論如何,就要找奶奶生前定下的這個女子做自己的妻子了,不存在第二個可選擇的人了。有了這樣的決定,父親的心里就不安起來,時時擔(dān)心有不好的消息從馬家傳來。說來也和我家當(dāng)時的家境有關(guān)系吧。太太去世后,連送葬抬埋的錢也沒有,是父親去和隊里借到十五塊錢,這樣一些事實都讓父親不安。尤其太太剛剛?cè)ナ滥切┤兆?,父親時時都等著從馬家傳來不利的訊息的。父親還做過一個夢,馬家背著他,把那個女子出嫁了,為了少有驚動,馬家選擇天沒亮?xí)r就把女兒嫁了出去,讓她騎在一頭被打扮一新的驢上,由新女婿牽著,悄悄出村子去。但是父親趕早拾糞,給擋個正著,父親記得自己當(dāng)時的心理是很古怪的,然而無話可說,他清楚驢上馱的正是那女子,這看都不用看,父親想看清那個牽著驢的新女婿,卻是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臉。這個夢讓父親的心情壞透了?;楹笏麄冞€說起過這個夢。父親說這夢的時候心理復(fù)雜,眼神特別,好像眼前的女人真的嫁過一次似的。對父親來說,這算是噩夢了。父親在日記里記錄了他對這件婚約的擔(dān)心,用了“命懸一線”的說法,我讀到這里,不禁莞爾,看來父親是有些用詞不當(dāng),然而同時也反映了父親的真實心情吧。事實證明,父親的擔(dān)心是多余的。馬家說話是算話的,話已出口,在自己這里就不好改了。那時候馬家,也就是我的外爺家,光陰要比我家好許多,給了父親不少幫助。他們認(rèn)定了父親是他們的女婿娃時,就全力幫起父親來,所謂幫父親,也就是盡可能給父親一些吃的。那時候這便是幫大忙了。父親去隊里勞動,給自家掙工分,吃飯的時候,卻到外爺家去。那時候外爺家的街門口拴著一只大黑狗,很厲害,尤其是不喜歡父親,父親在門上一探頭,它就帶著韁繩騰躍起來,要吃掉父親的樣子。父親就避開它,從外爺家的后院那里翻墻進(jìn)去。吃了飯,父親總之是有些拘謹(jǐn)害羞,從不久留,吃完就走。給父親端飯的是我的大姨,很少見到母親。這就鬧出事端來,后來大姨忽然有些喜歡父親了。和母親含蓄內(nèi)斂的性格不同,大姨是大膽又直爽的,她不僅給父親端飯,還自己動手給父親烙饃饃。給父親烙饃饃,大姨真是舍得花工夫,用心十足,用料也多,油放了多少啊,香豆子放了多少啊,一個饃饃,烙了多少層啊,吃掉一層還有一層啊。父親日記里清楚地記著,說大姨給他烙的饃饃他真是沒吃夠,就是如今想起來好像也能聞到那個香味。大姨給父親烙一個饃饃所花的清油和香豆子,外奶奶能烙出三個饃饃來。大姨好像和父親之間有了默契,等大姨烙好饃饃,偷偷地拿出街門外時,父親不早不遲,正好從門前經(jīng)過,于是順手接過大姨遞來的饃饃,一陣風(fēng)似的走得不見了。大姨也快快地走回來,裝作沒事人的樣子。然而事不過三,終于還是給母親發(fā)現(xiàn)了。母親表面上沒有說什么,暗地里卻有了主意。剛出鍋的饃饃太燙,總須晾片刻的,大姨把烙好的饃饃晾在一個自以為很保險的地方,但是一天她揭去遮掩的東西,吃了一驚,只見原本好端端的饃饃已經(jīng)給掰成了一堆零碎,這當(dāng)然是不能做禮物送了。大姨知道這是誰干的,然而有苦說不出。那天到了約定時間,大姨沒有出門去,而是躲在一個可以偷看到門外的地方,眼睜睜地看著父親希望而來,落寞而去。父親離去時候的神情使大姨心都碎了。多年之后,大姨不幸得了一段時間的精神病,就把這些照實說了出來。現(xiàn)在大姨已不在世上了。父親在日記里表示了對大姨的追念和感激,表達(dá)了對歲月流動不居的感慨。那時候,大姨也就十三四歲吧。大姨去世已經(jīng)十五年了,這個我記得很清楚,我兒子生下來那天,正好大姨去世了。大姨雖則長相不如母親,卻是一個很有性格魅力的人。與大姨相比,母親實在是含蓄的。母親是自我約束、自我糾纏的性格,心里沖突得很厲害,表面上看不出什么來。所以母親有時候會忽然地哭出來,實在忍不住了似的,這就表明母親的心里實在是積聚了太多的東西。當(dāng)然母親哭出來的時候是很少的。父親在日記里大段落地記錄了母親,說首先一點是,很少見到這個人,父親去她家吃飯,她會躲得不見蹤影,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大姨曾不懷好意地對父親說,母親是只貓,從這個形容里看不出什么,但是從大姨的表情和聲音里,可以得知大姨的這個形容對母親是不利的。大姨學(xué)貓叫著,說母親這只貓,你聽見她叫著,你聽見她在這里叫著,你尋聲過來,她卻不在這里,在另一邊呢。大姨認(rèn)為母親嘴上不說,心里想的實在是太多了。和大姨把母親稱為貓不同,父親在日記里把母親稱為老鼠,稱自己為貓,說很少見到母親,忽然不小心見到了時,母親就像老鼠見到貓似的,慌張得厲害。父親說在同一個村子里,雖然母親處心積慮地躲著父親,也總有躲不過的時候,有時候就在村巷里碰上了,母親會顯出很慌亂的樣子來,若是離得遠(yuǎn),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父親,她立即就轉(zhuǎn)身跑掉了,要是忽然從一條巷子里出來,兩個人碰個正著,連父親也會嚇上一跳。這時候母親再跑是來不及了,就轉(zhuǎn)過身去,全身都顯出一種不自在的、受圍困的樣子。雖然看不到她的正面,但是能感覺出,她的臉上正在出汗,她的辮子濕漉漉地發(fā)亮著,好像也在出汗。這時候即使是母親腳邊的幾粒羊糞蛋,也會因切近著母親而顯得神情異樣。父親前后看一看,偏不走開去。他看得出母親有些懊惱了,他甚至覺得母親會轉(zhuǎn)過身來罵他一頓,這倒也好。但是讓母親轉(zhuǎn)過身來是不容易的。有時候母親像終于下了一個決心似的,忽然就拿出一副勇毅的勁頭來,負(fù)氣一樣走開去,母親走得很快,像是邊走邊擺脫著無數(shù)煩亂的束縛和干擾似的,只要走出稍遠(yuǎn)些,母親就會順勢跑起來,辮子在后面咻咻地跳蕩著,像是給著母親助力的同時也給著父親一些警告。要是旁側(cè)不遠(yuǎn)有一條巷道,這便給了母親很大的方便和援助,母親就可以很快逃進(jìn)巷子里去不見影蹤。一切來得突兀,余響不盡。父親被丟在那里神情悵然。父親也會因此懊惱起來。有時候父親的臉上忽然會顯出希冀來,他覺得母親雖則跑進(jìn)了旁邊的巷子,然而并沒有跑遠(yuǎn),就在這巷子里的。這是一個直覺,那么真確,父親幾乎看到了母親就在巷子里面墻站著。到底忍不住,就走過去看。然而巷子里空空的。母親真的是跑掉了,只留下了那個看起來空幻的巷子。這讓父親的心里不是滋味。到后來不僅是母親躲父親,吃一塹長一智,后來連父親也躲著母親了,有時候父親從一條巷子里出來,見母親在前面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父親立即就退回到巷子里去,然而母親是敏感的,她雖然并沒有看得真切,但是好像是已經(jīng)看到什么了,她有些慌張地向四下里看著,就像受驚的麻雀在即將飛起來的一瞬的樣子。父親并沒有像母親那樣跑掉,父親就躲在巷子里偷看母親。父親在日記里記到這一幕時,筆帶深情和惆悵,父親感慨過去了這么多年,然而母親當(dāng)時東張西望的樣子、四下尋覓的樣子,那么清晰,宛若昨日,好像只要現(xiàn)在走出門去,在村巷里還可將這一幕看到。但是父親也感慨說,母親當(dāng)時的那一份靈動四顧與迷亂不安,現(xiàn)在是一絲也看不到了,那樣一個心總是異樣跳動,敏感到有些過分的小女孩,到今天,成了一個不為所動的老婆子了。

        年輕人之間一些特別的心思和游戲,讓大人們難知就里,徒生不安和擔(dān)心。母親如此地躲避著父親,就讓外爺爺外奶奶疑心起來。作為女娃娃,婚前不躲避女婿娃是不好的,還是躲一躲的好,自己顯得自尊,旁人看著也好看,然而像母親這樣怕狼似的躲避,也就有些不好了,過分了,肯定有別的原因在里面。外爺爺外奶奶擔(dān)心起來,是不是女子看不上女婿娃,女婿娃那樣一個家境,是容易看不上的。然而又從來沒有聽她說起過。外爺爺托付外奶奶,讓她問問大姨,但是從大姨那里外奶奶卻聽到一些莫名其妙的話,外奶奶不明白大姨究竟是想說什么。大姨后來就說得直截了當(dāng)了,說母親并不是看不上誰,她就是不愿嫁到本村子里,她想出嫁到別的村子里去呢。這讓外爺爺外奶奶大吃一驚,不愿嫁到本村子里,不就等于說是沒有看上女婿娃嘛。這樣一些背后的打探和議論,母親又是不能知道的。那時候正好是三外爺任隊長,三外爺又是一個相對開明的人,于是就在勞動的時候,有意做一些安排,把父親母親安排到一起,讓他們不得不多一些接觸。譬如拔麥子的時候,讓他們一個挨著一個拔;背糞的時候,讓母親上糞,讓父親背;拉糧食的時候,把他們指定在同一架子車上。父親覺得這有些刻意r,心里不大舒服,但他又是有些怕三外爺?shù)?,畢竟三外爺是隊長。于是怎么安排就怎么來??墒强嗔烁赣H了。父親在日記里訴苦不迭。搞到后來,連父親也禁不住犯嘀咕,這個碎女子,是不是真的看不上自己啊。譬如拔麥子的時候,父親拔得快,她就慢下來;父親要是拔得慢時,她又超越到前面去。而且父親若拔到前面時,總要給她幫忙,帶上幾壟,投桃報李,她拔到前面去時,也應(yīng)該給父親帶上幾把吧,但是沒有過這樣的事情,而且她還把拔下來的麥子凌亂地放著,壓在父親的麥壟上,讓父親拔不順暢不說,還得把她亂放著的麥子規(guī)整好。這就讓父親一趟麥子拔出頭,真是累壞了。有時候父親陡然惱火起來,甚至想跳起來找隊長說說,然而這又怎么說呢?總之三外爺?shù)挠眯氖前踪M(fèi)了,不但無益,反而好像讓兩個人更遠(yuǎn)了起來。至少在父親一面是這樣想的。父親甚至有了這樣的念頭,要是母親看不上自己的家庭(父親認(rèn)為母親沒理由看不上自己),那么就當(dāng)機(jī)立斷,別尋路徑,不找母親了,讓她嫁到外村去吧(父親也得悉了這樣的消息)。那么父親找誰呢?父親決定母親那里若有二話,那么他就找大姨。父親忽然覺出大姨的許多好處來了。想一想,要是父親幫著大姨拔麥子,會怎么樣?要是大姨拔麥子在父親前面,她會不給父親帶上一兩把嗎?而且大姨是多么暢快干脆的人啊,哪里像這個女子,嘴里沒有一句話,心里裝了無數(shù)事,麻煩死了。而且她還要小大姨半個頭,大姨和父親站在一起,差不多和父親一樣高的。父親不想安慰埋在地下的奶奶了,他倒是有些埋怨起奶奶來,這就是你給我找的好媳婦。然而在父親母親結(jié)婚前一年,大姨就嫁出去了。大姨嫁到了很遠(yuǎn)的一個地方,在深山里,騎驢得走一整天才能到。父親別尋路徑的可能沒有了。大姨有病的時候,曾詭秘地笑著對父親說,我也不叫你姐夫,我看到你就有氣,你其實還是看上我姐姐的,看不上我,對不對?你看我的話太多了,我姐姐言貴,我姐姐聰明,我傻,對不對?大姨還提起了母親把她烙給父親的饃饃掰碎了的事。她笑著問母親還記得這個事嗎?承認(rèn)不承認(rèn)是自己干的?大姨凄然地笑著說,都過去了,說的都是些遠(yuǎn)話,白磨嘴皮子呢。大姨當(dāng)時說話的樣子,看不來她是個失常的人。父親原本想憑著對大姨的感激和同情,說一些安慰她的話,答復(fù)一下大姨的幾個“對不對”的詢問,畢竟大姨是個得這種病的人嘛,然而尋思了半天,竟然找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好像說什么都不對。大姨可以借病說話,其他人還是不行的啊。

        父親滿十八歲的時候,請媒人去外爺家送信息,說是想完婚。父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那時候我家不但年終時節(jié)沒有分紅,還欠著隊里的二百多塊錢的,也不知道一分一分都是咋欠下的,竟欠了這么多。媒人來回話,說是女方同意完婚,彩禮錢一百七十元整。這個彩禮錢顯然是照顧到了我家當(dāng)時的情況。但就是這一百七十塊錢,父親當(dāng)時也沒能湊夠,只給了外爺爺一個整數(shù),也就是一百塊,余數(shù)至今還欠著,外爺爺歸真都快二十年了。說話就到了娶親的時間。家里為婚事宰了一只羊。母親的首帕、首帕里的銀簪子、兩個鐲子等等,都是借的,母親結(jié)婚時穿著一條綠條絨褲子,連這褲子也是借的。母親結(jié)婚前幾天村里曾娶進(jìn)來一個新媳婦,不知誰就借了新媳婦的褲子來給母親穿,這新媳婦一定是著急壞了,母親娶到我家的第二天,她就趕來要走了她的褲子。很快,母親的手鐲等等,只在母親的身上晃閃了一下就不見了,母親幾乎又穿上了做姑娘時候的衣服。父親心有不安。然而看母親的樣子,好像她早就料到會是這樣的。她熟練地做著家里的一應(yīng)活計,就像她早已是這里的主婦了。她也學(xué)姑姑們的樣子,親熱地喊著祖太太,姑姑們喚她嫂子的時候,她也愉快地答應(yīng)著,很喜歡被人這樣稱呼似的。就像奶奶太太去世后我家顯得凋敝不堪那樣,母親的到來,使我家似乎又面貌一新。祖太太忽然多話起來,而且多是和母親說,她的耳朵又有些背了,大姑姑讓母親把嘴挨近著祖太太的耳朵說話,母親說話時,祖太太聽話的那個神情,惹得姑姑們笑起來,一個快一百歲的老人了,還有著那樣的表情,真是讓人由不得要笑。就像是她正癢癢著時,給她撓到了舒服處,就像母親說的是讓她進(jìn)天堂的話。祖太太老了,最大的愿望是自己能進(jìn)天堂,姑姑們都知道她這個毛病的,因此老人不開心的時候,發(fā)脾氣的時候,一個姑姑就上去,貼住她的耳朵說說她能進(jìn)天堂的話,隨著話入耳里,即刻就能看到老人臉上的變化。老人真是太好哄了。祖太太還忙著要從自己多年收積的破爛里找出個什么來好送給母親做禮物,但是好像不容易找出來。她露出像一個老猩猩那樣著急又遺憾的樣子,真是給家里帶來了少有的快樂。母親感動而開心地笑著。父親看在眼里,喜在心頭,然而他心里沒底,還有擔(dān)心,是不是母親暫時覺得新鮮,日子還長得很呢。

        但是現(xiàn)在,父親母親都已是花甲之人,連我也已忽忽過了四十,逾不惑之年了。

        責(zé)任編輯 趙蘭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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