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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斯可比之路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2期

        星期六早上八點,接到楊繼明打來的電話。楊繼明目前在黑山共和國城市鐵托瓦做貿(mào)易,和我所在的多倫多有七個小時時差。楊繼明有奧地利國籍,平時獨自待在黑山做生意,每月有幾天會回到維也納和老婆及兩個孩子在一起。他很少打電話給我,隔幾年才有那么突如其來的一次。非常奇怪,當(dāng)我在電話里聽到他音調(diào)很高的尖嗓音時,總覺得他不是在鐵托瓦,也不是在維也納,而是在一個古代山城的石窟里。而且在我腦子里他的形象不是一個商人,也不是他曾經(jīng)干過很多年的外科醫(yī)生,而是一個騎著掃帚戴著尖頂黑帽子的巫師。每回聽到他出其不意的聲音我都會覺得猛吃一驚。這天,他打電話告訴我說他在EURO NEWS(歐洲新聞)上看到巴基斯坦的塔利班綁架了兩個中國工程師,電視上把這兩個被綁架者的照片也播出來了。盡管照片面部打上了馬賽克很模糊,他還是覺得其中一個很像武昌人段小海。楊繼明問我看新聞了沒有,平時有沒有段小海的消息。自從離開了阿爾巴尼亞后,我就沒有和段小海有過聯(lián)系。要不是楊繼明提起他,我可能再也不會去想起這個人。我把電視打開了,在鳳凰衛(wèi)視美洲臺上看到了這則新聞。雖然有十多年沒有見過面,可從電視上那張略顯模糊的照片上,我認(rèn)出這的確是段小海。沒錯,就是他!唯一不符的是以前他是個游手好閑的混混兒,現(xiàn)在有了工程師的頭銜。我聽到那個叫楊舒的女主播說這兩個中國工程師是在當(dāng)?shù)匦藿ㄒ粋€水電站,他們是在到大河上游測繪的途中被人劫持的,塔利班要拿人質(zhì)交換他們的被俘人員。真是發(fā)瘋了,十年過去了,段小海還是在這些最危險的國家闖蕩著,干著建筑的行當(dāng)!我突然想起那次和他一起在德林河上漂流時,他說過腦子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水電站的形象,難道他真的是在追尋這樣一個噩夢?

        一大早得知這樣的事情,我心里十分的沮喪。我傷感地想起了十多年前在阿爾巴尼亞的歲月,想起段小海和那幫一起患過難的老朋友們。我想我得打個電話給他們中的某個人,也許他們中還有誰和段小海有聯(lián)系。我第一個想起的是李玫玫。有一段時間,她曾經(jīng)和段小海熱過一陣。段小海曾把她帶到黛替山頂?shù)钠嚩燃傥莩燥?,可惜在開房間時被她拒絕了。不過最后她還是和他有了一腿。李玫玫是從意大利羅馬來地拉那的,但是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的蹤跡。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有向人打聽過她的情況,怕會聽到她可能境遇非常糟糕的消息。不過想起李玫玫,我心里還會有一種親切的感覺,雖然我和她沒有一點親熱的關(guān)系。這時,我想起了那次她臭罵我一頓的事。那是在地拉那武裝大動亂之后,所有的僑民幾乎都撤走了,只有一些特別勇敢的人留了下來,我們就屬于這些人中間的一部分。那個時候戒嚴(yán)剛剛解除,我們在屋子內(nèi)困了好幾個禮拜了,看看局勢穩(wěn)定了一些,街上的槍聲也少了,所以就一起出來想到海邊的都拉斯散散心。那個周末天氣特別的晴朗,我們七八個人開了兩輛車,一路上看到天上盤旋著多國部隊的阿帕奇直升機(jī),地上布滿了聯(lián)軍的坦克。到了海邊,看到樹林里停著不少多國部隊的水陸裝甲戰(zhàn)車。一路上經(jīng)過很多的安全檢查點。那些坦克上的大兵雖然武裝到了牙齒,可看到我們還是很和氣。段小??雌饋砗荛_心,一路和坦克手們合影。那些鋼盔上插著羽毛的是意大利坦克兵。李玫玫的意大利話很流利,和那些羅馬大兵說了很多話。后來我們終于到了都拉斯海邊,找到一家還在賣黑啤酒和烤海鱸魚的小酒店。戰(zhàn)亂中有這么一次短途的旅行真的是很開心。吃飯時,大家都在說笑。我對李玫玫說剛才那些意大利大兵看到你這樣一個漂亮女人不知該多快活!你應(yīng)該爬上炮塔,迷死他們(我說話的同時做了一個掀起裙子的動作)。我以為自己開了個不算太壞的玩笑,平常大家說說這種笑話算不了什么。可我不知道,我今天這么一說,就像是踩到了一條眼鏡蛇的尾巴,李玫玫勃然大怒,馬上罵起我來:“讓你的老婆去掀起裙子吧!你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人了!”她情緒失控足足罵了我有十幾分鐘,搞得我十分的狼狽。李玫玫本來不是這樣的人,性情開朗溫和。可能是那個時候她遇到了太多不開心的事,變得特別的敏感易怒了。就在這次從意大利回到阿爾巴尼亞之前,她在羅馬被她的青田籍的老公反鎖在屋里,拿走了她的護(hù)照。后來她在一個布滿保險絲的配電箱里找到護(hù)照,從五層樓打碎窗戶玻璃爬出來,才逃回到了地拉那。我想起了這些往事,心里就會有更多的事情涌上來。我想要是找到李玫玫說說段小海的事情倒是不錯,可我根本不知道她現(xiàn)在是在地球的哪一個位置上。我唯一可以說話的人大概就是寶光了。寶光這時待在科索沃,他還舍不得離開阿爾巴尼亞太遠(yuǎn)。聽說他獨自在那里開了個鞋廠。他的老婆春秋生了一場大病,再也不愿在巴爾干半島顛沛流離,回國休養(yǎng)了。我撥通了他的電話。五年前我在廣交會上遇見過他,他給了我電話號碼。我一直沒有給他打電話,可他一接電話,就聽出我的聲音。

        “嗨!長人,你在哪里啊?”寶光說。因我的個子高,阿爾巴尼亞那邊的幾個人都這么叫我。

        “在加拿大。還能在哪里?外邊又下雪了,這里一年要下五個月的雪,沒勁!”我說。

        “生意怎么樣?”寶光說。

        “生意還可以,就是覺得沒意思,真他媽的沒意思!你那里怎么樣?”我說。

        “可能又要打仗了??扑魑秩艘吉毩?,塞爾維亞人不干,街上都是北約維和部隊的坦克。鞋子做出來也沒人買?!?/p>

        “那你還待在那個鬼地方干什么?不要命啦?你和那個武昌的建筑公司那班人還有聯(lián)系嗎?那個段小海怎么樣了你知道嗎?”我說。

        “聽說他在巴基斯坦,和他哥哥還有老賴他們在一起。你問他干什么?”寶光說。

        “我今天看到新聞在巴基斯坦有兩個中國建筑工程師被塔利班綁架了,其中一個就是段小海。這回他可死定了?!蔽艺f。

        寶光說他不知道這件事。他有段小海哥哥段志林的電話,馬上可以打電話向他問個清楚。段志林以前也在阿爾巴尼亞,是建筑公司的總經(jīng)理,我和他也很熟悉。原來他也在巴基斯坦啊。寶光說了解情況后再告訴我。我說那好吧,希望段小海會平安渡過難關(guān)。我感到寶光對這事比較冷淡,可能和他所處的科索沃安全形勢不好有關(guān)系,在那里綁架也是經(jīng)常會發(fā)生的事。接著我問起他是否知道李玫玫的情況,他說她可能還在荷蘭那邊混日子吧。寶光一說起李玫玫馬上又提起他的破案分析證明她的確偷了錢的事,好像這件十多年前的舊事就發(fā)生在上個星期似的。寶光這個人還是這副德行。

        從這天開始,我的心情變得很糟糕,老是心神不寧,在高速公路上開車時好幾次開錯方向。我的心底好像有什么東西發(fā)酵了,噴發(fā)出氣泡。我牽掛著被綁架的段小海,更準(zhǔn)確地說,我是又在想念阿爾巴尼亞了。過去的這么多年我把對于阿爾巴尼亞的記憶深深埋在心底,盡量不想去觸動它。這種記憶已成為一種間歇發(fā)作的病,我盡量在回避它,可它總是要來的。

        十多年前我們在阿爾巴尼亞居住時,寶光家是大家經(jīng)常聚集的地方。

        現(xiàn)在我已記不清寶光家的庭院里那棵樹是無花果還是桑葚樹?我只記得秋天果子熟了的時候,院子地上會落滿一些滿是汁液的果實,人一踩地上就會留下紫色的斑跡。不知為何,最近以來我的記憶力衰退得很厲害,以致我無法肯定寶光家庭院里是不是還有個葡萄架。我的記憶像是一些風(fēng)化了的碎片,當(dāng)我力圖把那個記憶里的庭院現(xiàn)場復(fù)制出來時,腦子里突然顯現(xiàn)出一個阿爾巴尼亞人的臉。那是房東格齊姆的神經(jīng)錯亂的弟弟吉米。他站在樹下,把落在地上的漿果撿起來放在嘴里,慢慢吃掉?,F(xiàn)在我意識里終于出現(xiàn)一座土耳其式的院子。進(jìn)大門是一個長方形的天井,中間是一條石板鋪成的通道,兩旁的泥土地長著一些灌木叢。是的,我想起來這里的確有一個葡萄架。我甚至還想起了院子里那條叫“博比”的矮腳狗了。這條狗是寶光老婆春秋在路上撿來的,樣子雖難看,卻是純種的拉布拉多犬。

        來這里串門的幾個人都是單身,只有寶光一家三口都在這里。寶光夫婦是從法國過來的,他們在巴黎待了五年,在車衣廠做工。寶光在國內(nèi)時是個做磨具的高級鉗工,手藝很巧,據(jù)說在車衣廠踩出的衣服針腳特別勻稱,經(jīng)常被老板拿去當(dāng)樣板。盡管這樣,他們在巴黎的身份還是沒有戶口的“黑人”。兩年前,他們?yōu)榱税堰€在國內(nèi)的女兒接出來,來到了阿爾巴尼亞辦公司。本來打算接了女兒到阿爾巴尼亞后,再偷渡回到法國去。可是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這里有做生意的機(jī)會,就留下來不走了。寶光眼下在市中心的費里路有一個商店,還在家里做一點批發(fā)生意。周末或者黃昏的時候,大家的生意結(jié)束了,我們都愛往他家里跑。他家的開放式的廳堂上擺著一張很大的桌子。我們都在這張桌子上吃飯。從這里看去,我們經(jīng)常會看到站在樹下的吉米。有時他還會行走在樹頂上,那巨大的樹冠和鄰近院子的好幾棵大樹都連成一片了。

        寶光家的狗“博比”十分聰明。這狗見我來了會顯出不高興的樣子,但不發(fā)出聲響。它看見所有的中國人進(jìn)門都不會叫和咬。但是只要看到阿爾巴尼亞陌生人進(jìn)來馬上會極其兇狠地吠叫,并撲他們。我很奇怪這條阿爾巴尼亞的狗被寶光養(yǎng)了不到一年,竟然會是這樣一副“賣國”的相。更讓人奇怪的是“博比”在李玫玫進(jìn)來時那種興奮的勁頭。那時是夏天,天氣很熱。李玫玫這個時候常常是剛洗過澡,頭發(fā)還濕漉漉的,穿著涼鞋和裙子,身上飄著濃烈的法國香水味。“博比”在她進(jìn)門時會在她的足前一蹦一蹦地迎接她。在她站立的時候,“博比”會把它的狗頭往她的兩腿之間湊,用它靈敏無比的鼻子捕捉著她身體的雌性氣味。不用說大家也知道,“博比”是條公狗。

        “這棺材的狗!”李玫玫收緊了裙擺,夾著兩腿避著“博比”。臉都發(fā)紅了。

        “這狗真聰明!”我夸獎著“博比”。李玫玫真的很吸引人。狗都會喜歡她,別說單獨在這里過日子的男人了。李玫玫從意大利過來還不是很久。她到了地拉那一點語言障礙都沒有,因為阿爾巴尼亞人尤其是年輕人都會意大利語。她在西比亞路上開了一家鞋店,從中國進(jìn)了一個貨柜的皮鞋。她在意大利有居留證,可以自由地在兩地來往。她在意大利待的時間很長了,身上透露著一種優(yōu)美的羅馬韻味。

        我們經(jīng)常在寶光家里吃飯。去的時候買點菜帶過去,或者買一箱啤酒飲料什么的。阿爾巴尼亞靠近地中海,海產(chǎn)品比較豐富,但很奇怪地拉那很多人一生沒吃過海魚。地拉那城里有一家很好的海產(chǎn)店,我經(jīng)常在那里可以買到活的海蝦、海貝、蝦爬子和章魚什么的。有一次我甚至還買到了兩只大龍蝦。那魚店的老板看到我們來了會很開心,老是推薦今天有大海魚的魚頭。魚頭對于本地人來說是廢料,沒有人要的。但對于我們這些人來說魚頭湯是最好的東西??上О柊湍醽嗁I不到豆腐,要不然這地中海魚頭豆腐沙鍋會更加好吃的。

        寶光的老婆春秋是個喜歡做菜的女人。她的菜做得不是很精致,但是非常利索,沒多久那張長形的大桌上就擺滿了飯菜。我看過寶光年輕時和春秋的照片,那時她完全是另一副長相,看起來還有點姿色。后來大概是因為患了甲狀腺病的原因,眼睛鼓出來,臉龐很大,有點像現(xiàn)在的動畫卡通人物史瑞克??晌覀冞@些人已經(jīng)看習(xí)慣了,不覺得她難看。春秋做好了菜,通常會擦著手,說:“你們先吃先吃。繼明怎么還沒來?”

        春秋掛念的楊繼明通常來得最晚。他生意做得蠻大,公司名號在地拉那幾乎是家喻戶曉。除了普通的日用百貨,他和軍隊、警察都有生意來往。通常我們在吃到一半時,楊繼明開著那輛綠色的柴油雪鐵龍二手車匆匆忙忙趕來,說今天又加班了。他飛快地往嘴里塞吃的,看起來餓壞了。我們平常都叫他“巖松伯”。巴黎有個有名的溫州老華僑名叫任巖松,非常有錢,捐過好幾億法郎給我們老家溫州??墒撬救朔浅9?jié)儉,上茶館喝完咖啡后會把找回的角票都收攏裝進(jìn)口袋,一點小費都不給服務(wù)生。我們覺得楊繼明這方面很像任巖松。他雖然有錢,可錢袋捂得很緊,衣著車馬都很普通。周末有時候我們一起打牌,賭點錢助興。通常我們下注一二十美金,有時也會五十一百的。可他總是下一兩個美金,最多不會超過五個美金。他也常常帶東西過來,都是土豆、西紅柿、黃瓜和大米,沒有一點想象力。春秋在他來了之后,會把留起來的菜全拿出來,然后自己也坐下來吃飯。

        上一個禮拜天,我到黛替山上埃及人開的空中餐廳喝茶。我雖然喜歡和大家在一起熱熱鬧鬧,可是到黛替山時卻總是獨自一人。那是個半山腰的地方,因為消費昂貴所以客人不多。坐在臨窗位置,能看到地拉那全城。從遠(yuǎn)處看,地拉那是個沒有什么特色的城市,看來看去也沒什么好印象。但是那天我注意到了城市外圍北邊的山丘上,有一小塊反射著太陽光的地方。由于距離很遠(yuǎn),這塊反光看起來就像是一枚銀幣那么大小。我看來看去不明白那是什么,最后相信這可能是一個山里的湖泊,或者是一個人工的水庫。地拉那附近沒有河流湖泊,所以這個發(fā)現(xiàn)令我興奮。我想有水的地方一定是可以釣魚的。我把這個重要的發(fā)現(xiàn)記在了心里。在下一個休息日,我開著車按山上看見的位置去尋找那個湖泊。我找到一條小小的車路,有個當(dāng)?shù)厝烁嬖V我順著這條路可以到達(dá)山上的湖泊。小路很險,彎彎扭扭,坡度很大,加上沒有維修,路面上凸出的大石頭差點頂破我車子底盤的油底殼。這山上有很多的大麥田,已經(jīng)成熟了,可看不見有人在收獲。我終于進(jìn)到了山里面,可是沒路了。我把車停在大麥田旁邊,然后去尋找那個湖。我越過山岡就看到了湖水。那湖非常美麗,水面上開滿了風(fēng)信子的花。湖泊是腰子形的,沿著山腳逶迤而去,一眼望不到邊際。這個湖看起來是個被廢棄的水庫,水面有座木橋已經(jīng)斷掉了。我安上魚竿想試試運氣,可是發(fā)現(xiàn)湖底長滿了水草,無法下竿。倒是湖上有很多的青蛙引起我的注意。遠(yuǎn)處有個阿爾巴尼亞年輕人在釣青蛙。他甩著長竿,將一個假餌送到青蛙前面。青蛙猛撲過來咬住假餌,他就順勢把釣竿揚起。青蛙咬住假餌不放,就被釣了上來。他的左手準(zhǔn)確地抓住釣線上的青蛙,放在背后的簍里。我在湖邊待了好久,也想模仿那小子,用魚鉤加蚯蚓釣青蛙,可是青蛙對我的釣餌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天黑之前,我看到那個小子提著兩個沉甸甸的網(wǎng)袋離開了湖泊,而我則一個青蛙都沒逮到。

        這一天去寶光家吃飯時,我把自己的新探索和發(fā)現(xiàn)告訴了大家。他們聽得眼睛都發(fā)亮了,因為爆炒青蛙實在太好吃了,出國后再也沒吃到過。大家都說我們得去逮青蛙,可聽了我說釣青蛙的技術(shù)難度后又都泄了氣。寶光說他小時候常去鄉(xiāng)下水田邊抓青蛙。夜里青蛙會上岸,這個時候用手電一照青蛙會發(fā)呆,用手都可以抓住。楊繼明出國前當(dāng)過外科醫(yī)生,他用解剖學(xué)的原理證實了寶光的說法。因為青蛙是冷血動物,晚上在水里會冷得吃不消,所以要爬到岸上來。我們討論的結(jié)果是決定在夜間去抓捕青蛙。寶光最近剛從國內(nèi)進(jìn)了一批可充電的應(yīng)急燈,我提了一盞在手,他們都說很像《紅燈記》里的李玉和。但是寶光堅持說五節(jié)手電筒的強(qiáng)烈亮光會更加有效一些,所以我們把家里的手電筒都拿來了。另外,我們還把保加利亞進(jìn)口的土豆包裝網(wǎng)袋改裝成帶長柄的網(wǎng)兜,這樣就可以大大提高抓青蛙的成功率。那天晚上我們在寶光家吃過了飯,將裝備搬上了車子。我們都穿上野外作業(yè)的裝束。李玫玫不穿裙子了,改穿了牛仔褲、長袖的衣服和膠底運動鞋。然后,我們開著兩輛車出發(fā)了。

        我開著車在前面帶路。一個多小時后,我們進(jìn)入了上山的小道。晚間開車更加困難,除了有很多擋路的石頭,有一段臨著懸崖的路向外傾斜了二十來度,讓人膽戰(zhàn)心驚。白天的時候我看見過這里的大麥田,現(xiàn)在則是黑黑的一片。我們把車停下,抄小道往湖邊走去。一繞過山脊,月亮出現(xiàn)在天上,銀色的月光把山洼里的湖面照得很亮。我看見了橫架在湖上的那座斷木橋,那就是我前天來過的地方。這個時候我聽見到處是青蛙的叫聲,在我們還沒到湖邊的時候,已聽到青蛙跳入水中的聲音。我們到達(dá)了水邊,發(fā)現(xiàn)周圍的景色真是很神奇,外國的月色和中國的月色就是不一樣。我們分成了幾個組。一個人拿手電筒,一個人拿網(wǎng)兜,一個人去抓青蛙。我和寶光、李玫玫一組,楊繼明和春秋還有阿猛一組。我們沿著水邊向前走,李玫玫的電光罩住了一只大青蛙。青蛙對著亮光發(fā)呆,我就乘機(jī)用網(wǎng)兜罩住它,寶光過去抓住它放入網(wǎng)兜里。青蛙有時會逃跑,我得猛撲過去,結(jié)果很快就一身泥水。水邊的沙地很清澈,有時候還會看到小魚在游動。很快,我們發(fā)現(xiàn)了湖里還有螃蟹。這種螃蟹像是太湖蟹,只是個頭要小一點。李玫玫很喜歡這些螃蟹,以至沒有心思為我打手電,改為去抓螃蟹。螃蟹都待在淺水里,她得兩腳都踩在湖水里面才能抓到它們。我們沿著水邊一直往東面走了很多路,還遠(yuǎn)遠(yuǎn)看到對岸楊繼明那一組的燈光在時隱時現(xiàn)。很奇怪,按常理說,在這樣籠罩著神奇月光的湖水邊,會誘使男女們產(chǎn)生情欲之類的念頭??墒鞘聦嵣洗蠹乙稽c反應(yīng)都沒有。這可能是因為我們大家都一身爛泥,而且手里沾滿了青蛙身上滑溜溜的黏液,而這種青蛙黏液也許就是傳說中阻止人們發(fā)情的魔法水吧!走了那么久,我有點累了,獨自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李玫玫還在抓螃蟹,她的兩只腳已沒入水里,躬身在水底摸螃蟹。她身邊有很多水蓮花,月光照得湖面朦朦朧朧,讓她顯得像法國人馬奈畫里一個水仙女似的。我不知為何有一種幻覺,老覺得李玫玫正在被水底下無數(shù)個小螃蟹和小青蛙往湖中央深處拖去,即將沉入水底。我和她只有十幾米的距離,隨時準(zhǔn)備跳起來沖過去救援她。

        現(xiàn)在想起來,在寶光家的院子里和大伙共進(jìn)晚餐令人愉快,似乎天下真有不散的筵席??刹痪弥?,寶光家來了一批新的客人,事情有了變化。

        那個周末黃昏我照樣開車到了寶光家。他們家門口停了兩輛黑色的大奔馳車,一輛是300型的雙開門跑車,一輛是500型的DIESEL房車。在地拉那,買一輛高級的奔馳車不很貴,只要一萬美金左右。這些車子全是西歐那邊的偷車集團(tuán)從西歐偷來的。他們在地拉那換掉鋼印和發(fā)票,再轉(zhuǎn)賣到東歐、俄羅斯那邊。但是地拉那的人開黑色奔馳的人不很多,不是怕貴,而是怕太招搖,還怕被偷。地拉那小偷很多,他們看到車?yán)锏匿浺魴C(jī)就會敲破玻璃把錄音機(jī)偷走。那時我們一停車先得把錄音機(jī)拔下來拿在手里帶走。他們還可以把停在路邊的汽車輪胎偷走,當(dāng)然,如果他們看見可以下手的奔馳車更愿意整輛車開走。我看著寶光家門口擺了兩輛奔馳車,相信一定是來了有來頭的人。車子掛的不是外交紅牌照,所以我知道不會是大使館的人。我進(jìn)來了,看見客廳里擺著一張方桌,寶光和三個陌生的人在打麻將,春秋站在一邊。我進(jìn)來時,寶光只抬眼和我打了個招呼。春秋倒是介紹了一下,說他們是武昌公司的段總、賴經(jīng)理和段小海。段總是那個戴眼鏡的人,轉(zhuǎn)頭和我打了個招呼,其他人埋著頭打著牌,沒理我。我現(xiàn)在知道這幾個人是剛剛進(jìn)入阿爾巴尼亞的一支建筑隊的頭子。我曾經(jīng)聽人說起過他們,可我覺得這些蓋房子的建筑隊和我沒關(guān)系,所以沒有很在意。我想不到他們會開著這么高調(diào)的奔馳車,想象中他們開的應(yīng)該是柴油發(fā)動機(jī)的自卸翻斗土方車。我坐了幾分鐘就起身走了。盡管春秋說要留我吃飯,可我覺得和這幾個不認(rèn)識的湖北人吃飯沒意思。我還是走了。

        這天我本來是要到寶光家蹭飯的,現(xiàn)在只得獨自到一家土耳其人開的餐館吃點東西了事。我點了烤肉,喝著啤酒。我看著窗玻璃外邊的馬路上悠閑自在的阿爾巴尼亞人,看著那些皮膚奶油一樣白的漂亮姑娘,心情慢慢又好了起來。我打電話給楊繼明,問他吃過飯沒有,他說還在卸貨柜。一會兒,他來了,我們一起吃飯。

        楊繼明知道的事情比較多。他把這支湖北人的建筑隊的來歷說給我聽。

        這班湖北人是來承包工程的。就是在地拉那西邊機(jī)場高速公路入口的右側(cè)那塊地上,要蓋好幾幢高層公寓大樓。楊繼明說阿爾巴尼亞的總理沙利·貝里沙是醫(yī)生出身,去年到馬來西亞訪問時,和同樣是醫(yī)生出身的馬來西亞總理馬哈蒂爾交談甚歡。他們說好搞一個合作項目,貝里沙總理在地拉那劃一塊地出來,讓馬來西亞開發(fā)商來建商品房。馬來西亞的開發(fā)商接下項目后,把工程轉(zhuǎn)包給了武昌建筑公司。楊繼明這么一說,我知道了這些湖北人不是我們國家派來援助的,也是來掙錢的包工頭。

        但接下來楊繼明說到的事使我覺得他們還是有點來頭的。這班人曾經(jīng)在科威特蓋過房子,剛好遇上了薩達(dá)姆入侵,結(jié)果是穿過沙漠逃到了沙特阿拉伯,坐上中國政府的緊急救援飛機(jī)才回到國內(nèi)。他們在國內(nèi)待了不到半年,又開拔到了北非的利比亞,給卡扎菲蓋一個地下行宮。工程還沒蓋好,美國人空襲了卡扎菲的行宮,差點把他們給炸死了。緊接著西方社會對利比亞進(jìn)行金融制裁,凍結(jié)了利比亞的貨幣,利比亞付給他們的工程費用是利比亞貨幣,根本無法兌換成流通貨幣,等于拿到一堆廢紙。這班人在利比亞困了好久,終于接到了馬來西亞人的項目,開拔到了地拉那。這回湖北人好像運氣不錯,馬來西亞人財大氣粗,預(yù)付了他們不少美金。湖北人現(xiàn)在看起來躊躇滿志,想在阿爾巴尼亞大干一場的樣子。

        不知為何,從一開始,我就不大喜歡這幾個建筑包工頭,也不想和他們打交道。可地拉那的華人就那么些,抬頭不見低頭見。過不了多久,寶光對我說武昌公司有十萬美金要換成列克(阿爾巴尼亞貨幣),問我想不想換。我手頭正好有好多列克,跟他們直接兌換的價錢會比到市場上兌換合算一些,我就答應(yīng)了下來。阿爾巴尼亞貨幣幣值較小,大概一百列克抵一美金。十萬美金就是一千萬列克了,論重量有七十來斤重了。這個晚上我把錢裝在一個大旅行袋里,開車去武昌公司的總部。那天我那輛二手的菲亞特車排氣管消聲器脫落了,車子進(jìn)入他們院子時,聲音大得像拖拉機(jī)一樣,好些人看了都在笑,讓我很沒有面子。湖北人的總部不是設(shè)在工地里邊,而是在地拉那市里面一座寬大的庭院里面。那是一座兩層的小樓,屋里有很多房間,住了公司一部分管理人員。

        這天接待我的是段小海,我曾經(jīng)在寶光家見過他一面。段小海把一個叫小金的翻譯兼會計喊出來和我換錢。小金從保險箱里取出十捆美金給我。我按照在地拉那外幣黑市的習(xí)慣,數(shù)了一捆之后,其他的沒有再數(shù)就放進(jìn)了袋子。而我給他們的一大堆列克他們卻要數(shù)上很久。段小海數(shù)了幾捆,就說不要數(shù)了,不會有錯??墒悄莻€小金很細(xì)心,非要全部數(shù)一遍。為了這事,他們兩個用湖北話爭了起來。我不知道他們誰對誰錯。按財務(wù)制度,那個認(rèn)真的小金肯定是對的??晌疫€是對段小海對于金錢無所謂的態(tài)度有了深刻印象。

        這個時候段小海的哥哥段志林和那個姓賴的經(jīng)理從工地回來了。姓賴的看見我連招呼都沒打,可段志林看我?guī)Я诉@么多錢,就變得客氣了,說一定要留我吃飯。他讓他弟弟告訴廚房今天要多做菜,他要請大家吃飯。過了一陣子,寶光進(jìn)來了。一會兒李玫玫也來了。李玫玫看來和這班人已經(jīng)很熟了,見到我在這里倒覺得驚奇。接著陸陸續(xù)續(xù)來了幾個女的,是青田人,我不大熟悉,但都有點姿色。我感到湖北人幾乎已經(jīng)把地拉那略有姿色的女人都網(wǎng)羅到了。席間很熱鬧,不停有人勸酒。李玫玫和幾個青田女子都開始和段志林、姓賴的還有一個姓李的經(jīng)理以兄妹相稱了,讓我覺得周身起雞皮疙瘩。一會兒,上來一個大湯盆,里面是一道我沒見過的東西。原來是烏龜湯。那湯燉得十分講究,色澤透明黏稠,有枸杞當(dāng)歸在里面,香氣撲鼻。我大驚失色。都以為自己十分會找吃的,想不到這里還會有這一種野味。段志林說烏龜分為水龜和旱龜,以山龜為最上品。一只山龜在中國國內(nèi)大酒店會賣到幾百元上千元,而阿爾巴尼亞的山上到處能找到。段志林說山龜滋陰補(bǔ)陽男女皆宜。前日大使館的劉參贊來吃了一頓,說夜里折騰得翻來覆去,家屬又不在,好不受罪。我喝了一口龜湯吃了一塊龜肉,說不上好吃不好吃,但心里總有點惡心的感覺。那幾個女客對龜湯很感興趣,吃得津津有味。段志林幾杯酒下肚,話多了起來。他讓廚房殺一只龜,把龜血取來,摻到白酒里。他喝下一杯龜血酒,臉膛發(fā)紅,說起了吃烏龜?shù)臍v史。

        那是在利比亞的事。他們在美國人封鎖制裁之后,沒有活干了,而且吃喝都成了問題。那段時間閑著沒事做的工人跑到山上去捉蛇吃,意外發(fā)現(xiàn)山地里有好多烏龜。在后來的幾個月里,他們幾乎把附近山地上所有的烏龜都捉來吃光了。那些烏龜殼在工棚的墻角堆成了一個小山。如果這些是人的骨頭,那就是一個骷髏山了。烏龜捉光了,他們還是沒事可做。段志林說他尋思著:國內(nèi)的中藥里不是有一種叫龜板膠的東西嗎?那不是烏龜殼做的嗎?他讓工人把一個大鐵鍋支起來,放了好幾十個烏龜殼在里面熬??砂玖巳烊?,什么也沒發(fā)生。龜殼還是龜殼,鍋底下什么膠狀的東西也沒有。他翻來覆去思索著,怎樣才能熬出龜板膠來呢?后來他想出了一個辦法,讓幾十個工人拿錘子把烏龜殼敲碎搗爛,再放到鍋里慢慢煎熬。熬了三天之后,他讓工人用笊籬把碎龜殼撈了出來,然后又熬了三天。到最后的時候,留在鍋底的汁液越來越稠了,透明中發(fā)著珍珠一樣的光芒。他知道這個時候得退火了。他把黏稠的汁液倒在兩個小飯盒里,讓它們冷卻下來。夜里的時候,他起床去探視。汁液已經(jīng)凝固,縮小了很多,成乳膠狀,有彈性。他把煉好的龜板膠從飯盒里倒了出來,放在桌子上。這時很多人都在露天里坐著。月亮突然沒有了,這兩塊龜板膠在黑暗中發(fā)出了光芒來。真的,就像人們在陜西法門寺看到的佛骨舍利發(fā)出的靈光一樣。

        段志林的語言能力很好,把事情說得活靈活現(xiàn)。在座的人聽得毛孔都炸開了。我問了一句:“你那些龜板膠還在嗎?它們真的很珍貴嗎?”

        段志林說,他用了幾千個龜殼才煉出兩塊豆腐干大小的龜板膠,回國后他給了母親一塊,還有一塊給了北京一個副部長。副部長曾把這東西給同仁堂的老藥師鑒定。老藥師說他從來沒見過這樣純度的龜板膠,這是稀世之物。

        我不得不承認(rèn),作為建設(shè)者,這群湖北人的專業(yè)能力令人吃驚。每次我經(jīng)過機(jī)場高速路口時,看到那片工地上的房子一節(jié)節(jié)升高,很快到了四五層。那兩座高聳的塔吊直入云霄,成為地拉那一個醒目標(biāo)志。馬來西亞的開發(fā)商已在各種媒體上到處打廣告,這大概是阿爾巴尼亞勞動黨垮臺后第一批外國人投資的房,所以十分引人注目。自從湖北人來到之后,我們在寶光家的聚餐基本就不復(fù)存在了。寶光家成了湖北人的俱樂部,每個周末他們會在那里打麻將。我們以前打撲克輸贏只有百八十美金,可寶光陪湖北人打麻將輸贏在幾千美金。能陪湖北人打麻將似乎是一件榮耀的事,寶光那時已經(jīng)有點不屑和我來往的樣子。據(jù)說他從湖北人手里得到了一些生意合同。湖北人蓋房子用的木頭是從阿爾巴尼亞北方運來的,現(xiàn)在他們把這個采購業(yè)務(wù)給了寶光。寶光十分賣力,一頭扎進(jìn)北方的森林去尋找上好的原木。他覺得現(xiàn)在辛苦點不要緊,以后和武昌公司合作會有很大的商機(jī)。其實我知道寶光是狗熊掰棒子,做過很多事情,做一個丟一個,所以到現(xiàn)在也沒掙到過多少錢。這個家伙這回去了北方山區(qū),把家里的生意全扔給了老婆春秋。我已經(jīng)很久沒去寶光家了。有一個晚上我因為護(hù)照簽證延期的事打電話詢問春秋,順便問寶光什么時候回來。春秋說他下個月才會回來。春秋簡單說了幾句放下了電話,可是她的電話沒擱好,可能卡住了,線路沒掐死。這樣的結(jié)果是我的電話也不好打了,一直沒有信號。我把電話筒放在桌上,想等她掐了線以后放回去。可我忘了這事。過了很久,我躺在床上睡著了。半夜里突然聽到有細(xì)微的聲響,聲音是從電話里傳出來的。不是有人和我說話,是電話那頭房間里的人在說話。我明白了這是春秋家里的聲音,她不知道電話還擱在那里,聲音傳我這里來了。然后我聽到男人咳嗽的聲音。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是深夜,電話里后來的聲音變得很短促,是喘息的聲音。我把聽筒放回電話機(jī)座上,這樣我就什么也聽不到了。我想這他媽都是人們吃了壯陽的烏龜惹的禍。

        幾天后,我在外邊辦完了事,開車轉(zhuǎn)到了李玫玫的皮鞋商店門口。李玫玫坐在柜臺后面,看著大街發(fā)愣,她的旁邊站著那個阿爾巴尼亞雇員拉亭。拉亭是個體格健壯的小伙子,二十多歲,比李玫玫要小個十來歲。這個家伙看到我來了,冷冷地點了一下頭。我對李玫玫說:

        “嗨,好久不見了,生意怎么樣?”

        “哪有生意啊?你看街上這么多人,就沒有人來買東西。走!我們到隔壁去喝一杯。”李玫玫用意大利語對拉亭說了一句什么。拉亭咕噥著,好像不大高興。

        酒吧就在商店隔壁。面臨著第二十一大街。我們坐下來,李玫玫要了一杯卡布其諾,我要了一杯“沙烈泊”。沙烈泊是一種藕粉糊似的東西,上面撒了一層肉桂粉。酒吧里的生意很好。

        “不知怎么的,生意突然就沒有了。除了酒吧里的生意很好?!崩蠲得嫡f。

        “所有的人把錢都投入到VIVA的投資公司了。你看,每個阿爾巴尼亞人都興高采烈的,等著發(fā)大財呢?!蔽艺f。我說的是實話,你看酒吧里的人一個個都很興奮,街上的人看起來也笑容滿面。因為最近阿爾巴尼亞人找到了一種快速發(fā)財?shù)臋C(jī)會。他們把錢投資在VIVA公司,月息可達(dá)百分之十,而且是每月派息。這件事去年開始的時候人們將信將疑。但現(xiàn)在很多人拿到了投資回報,大家都把錢投進(jìn)去了。

        “你說真有這樣容易生錢的辦法嗎?要這樣大家什么都不要做,把錢放在VIVA就可以發(fā)財了。”

        “阿爾巴尼亞人就是這樣想的。我的藥劑師前天辭職了,她把房子賣了,投資在VIVA,每個月的利息比我給她的工資還要多。她覺得以后可以什么也不做,吃喝不愁了?!蔽艺f。

        “再這樣下去我們生意可怎么做啊?其實在阿爾巴尼亞做生意一點也不容易。我到現(xiàn)在沒掙到錢,倒是賠了很多錢?!崩蠲得嫡f。

        “我不知道為什么你要到阿爾巴尼亞來?意大利掙不到錢嗎?”我說。

        “我在意大利掙過不少錢。我只是不想待在那里?!崩蠲得嫡f。

        “我明白了?!蔽艺f。李玫玫以前說過她的經(jīng)歷。她的老家說起來和我老家距離很近。是在一個叫張府基的巷子里。她二十歲的時候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在意大利的青田人,她就出國了。那個青田人是個脾氣乖戾的人,前些年還開車撞死過一個人。我想李玫玫到阿爾巴尼亞來做生意,可能就是想和他分開來吧。

        這個時候,我看到酒吧門口進(jìn)來一個人。像是個中國人,仔細(xì)看是段小海。李玫玫看到他,就把頭轉(zhuǎn)到墻的一面,裝作沒看見他。她低聲說:

        “他又來了,真神經(jīng)病?!?/p>

        “怎么回事?他追你嗎?”

        段小海一眼就看見了我,也一定看見了李玫玫。他的臉色很不好。我以為他會過來和我們喝一杯??墒撬笸耍x開了酒吧。

        李玫玫轉(zhuǎn)過身來,松了一口氣。

        “最近他幾乎每天都來找我。我陪他吃了幾次飯,可他把事情想錯了。”李玫玫說。

        “也許他真的喜歡上你了。你看人家也一表人才的嘛?!蔽艺f。

        “去你的!”她說。

        “你看人家開的奔馳車多神氣,還穿著皮爾·卡丹西裝,打著領(lǐng)帶,穿著皮鞋?!?/p>

        “神經(jīng)病才會在海灘上穿西裝。你知道嗎?他去都拉斯海邊也穿西裝,讓人發(fā)瘋了!”她說。

        “湖北人還是蠻厲害的,地拉那成了他們的天下。你看寶光整天跟在他們屁股后面跑,現(xiàn)在為了他們還跑到北方的森林,個把月時間還不回來。”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段小海的電話。這是他第一次給我打電話。我很奇怪他怎么會知道我的電話號碼,他說是從春秋那里問到的。他問我有沒有空,是不是可以去喝一杯,我說好吧,去哪里?他說玻璃房酒吧怎么樣?

        我來到玻璃房酒吧時,看到段小海已坐在里面一個角落的位置上,向我招手。我坐了下來。他問我喝什么,我說喝啤酒吧。他說喝啤酒有什么意思呢!他對那個金發(fā)的女招待說:來兩杯康涅克!酒上來之后,他建議我們干一杯。我說我不會喝快酒,只能慢慢喝。他說:那你請便,我干了!

        我知道段小海找我一定是有什么事的。一種直覺告訴我很可能跟李玫玫有關(guān)??蛇@個家伙跟我玩起彎彎繞。他問我是不是經(jīng)常來這個酒吧,我說很少來這里。我不大喜歡這個酒吧過于黑暗的燈光,看起來有一種曖昧的不安全感覺。我說的是真話,地拉那有很多漂亮的酒吧,尤其在大學(xué)街一帶。我比較喜歡在對面一家鄉(xiāng)村風(fēng)格的酒吧喝東西。

        “那個鄉(xiāng)村酒吧沒意思,我以前在那里也喝過很多次。那里沒有小姐?!?/p>

        “這個酒吧有小姐嗎?”我說。

        “有好幾個?!彼f,“你順著左邊看,在最里面坐著的那個黃頭發(fā)的就是?!?/p>

        我順著他指出的方向看去,果然有個黃頭發(fā)的姑娘。不過酒吧燈光很暗,香煙的煙霧又濃,我無法看清她的面容。

        “右邊角落的那個也是,那個戴棒球帽的。看到了沒有?”段小海說。他的眼睛并沒往那里看。這回我看到了戴棒球帽的姑娘的面容。她的臉孔有點像亞洲人?!爸浪秊槭裁创靼羟蛎眴?她的頭發(fā)有點問題??赡苁莻€癩子。”段小海貼著我耳朵說。其實他再大聲說人家也聽不懂。

        “其實你不需要小姐,你有女朋友。”他說。

        “誰說的,你怎么知道?”

        “李玫玫是你的朋友,我看到你和她在一起?!?/p>

        “不,沒有這樣的事。我和她只是老鄉(xiāng)?!蔽艺f。

        “我不相信?!彼f。

        “相不相信由你?!蔽艺f。

        “你是不是覺得李玫玫是地拉那最好看的女人?她的氣質(zhì)真特別,和國內(nèi)的女人不一樣?!彼f。

        “我以前當(dāng)過兵,在一個非常偏僻的山溝里。那個時候我們當(dāng)兵的看到老母豬都覺得是漂亮的?!?/p>

        “你意思說李玫玫是老母豬?”段小海的臉突然漲得通紅,站立了起來,似乎要和我單挑。

        “沒有啦,我的意思說沒有女人的男人像一群公豬?!蔽艺f。

        “這還差不多?!倍涡『Pα?,重新坐下來,“我覺得自己就像是一頭公豬,整天想著李玫玫。前些日子我曾經(jīng)和她很接近,去喝過咖啡,在歐洲花園吃過飯,還帶她到了黛替山頂上的汽車度假旅館吃飯??晌也辉撎岢鲩_房間。最近她不理我了,約她幾次她都推掉了?!?/p>

        “她不是一個輕浮的人。算了吧,你看這酒吧里姑娘那么多,何必一定找她呢。”

        “不,我對她是認(rèn)真的。我在國內(nèi)的婚姻快要完蛋了。我知道李玫玫的婚姻也不好。我有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好像自己在茫茫人海中終于遇見了一個自己要找的人?!?/p>

        “這么說,你離開中國到海外,就是為了尋找茫茫人海中的那一位了?”我微笑,肚子里卻在大笑,想不到這小子還會玩深沉。

        “不是的,不是這樣。”段小海說。

        這個晚上,我被段小海逮著在酒吧灌了好多酒,聽他說了很多話。沒有多久,我就對他改變了看法。他的經(jīng)歷是個很不錯的故事。

        他說自己高考的時候,數(shù)學(xué)成績就特別好,是他們省的數(shù)學(xué)高考狀元。后來他是在中國財經(jīng)大學(xué)讀的書,讀的是統(tǒng)籌數(shù)論專業(yè)。他問我統(tǒng)籌數(shù)論是什么知道嗎,我說不大明白。他就舉了一個例子說明。一個鐵鍋可以烤三個麥餅。麥餅的兩個面要各烤一分鐘才能烤熟。現(xiàn)在要烤四個麥餅,得花幾分鐘?我說:“四分鐘。”“不!是三分鐘。”段小海說。先把三個餅烤一分鐘,然后翻過兩個餅,取出一個烤了一面的餅,放入第四個餅繼續(xù)烤。兩分鐘后有兩個餅已經(jīng)烤好,還有兩個餅已烤了一面。第三分鐘將兩個烤了一面的餅一起烤熟。這就是統(tǒng)籌學(xué)最簡單的例子。

        段小海說他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中國銀行武漢分行工作。那個時候他年紀(jì)剛過三十歲,結(jié)了婚生了孩子,還當(dāng)上一個信貸部門的主管。后來,廣發(fā)銀行成立了,在武漢建立了分行。他被廣發(fā)銀行挖去了,給了很高的職位。他有寬大的辦公室,工資很高,還給了他一大筆股份。他的生活相當(dāng)?shù)暮?,老婆在機(jī)關(guān)當(dāng)公務(wù)員,也是一個副科級的干部。九十年代初武漢像他這樣成功的人士還不多。大家都羨慕得要死。

        問題出在他哥哥段志林身上。段志林本來是武漢建筑公司的一名科員,后來被提拔為一個海外建筑公司的經(jīng)理,讓他組建一支建筑隊伍前往科威特承建一個大型會議中心的基建工程。段小海有一天回家看母親時遇見了哥哥,看到他正在整理一大沓貼著照片的表格。哥哥說這些是建筑隊工人去申請護(hù)照和科威特使館簽證的表格資料。段小海起先好奇地翻著表格,還被照片上那些農(nóng)民工古怪的表情弄得哈哈大笑。突然間他覺得有點激動起來,別看這些農(nóng)民工土里呱唧的,很快就可以遠(yuǎn)行到一個阿拉伯的國家了??仆厥鞘裁吹胤?大概就是一千零一夜故事里的地方吧!哥哥對他說: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他說:哥,要不你也給我弄個護(hù)照來吧,這會兒你不是當(dāng)經(jīng)理了嗎?有權(quán)!段志林說:你又不去那邊,搞護(hù)照干嗎?段小海說就讓我過把護(hù)照癮吧,萬一以后我不小心黑到一大筆錢,也可以用它逃到國外去啊!九十年代初期,出國還沒像今天這樣的便利,對很多人來說這是神秘而遙遠(yuǎn)的事。老母親一直把小兒子當(dāng)孩子,對大兒子說:你就給他整一個玩玩好了。段小海立即到隔壁一家快照店拍一張寶麗來快照,并填好了表格,塞到了那沓表格里面。半個月后,哥哥把一本藍(lán)皮的公派護(hù)照給了他,吩咐他藏好,不要給人家看。哥哥還說自己三天后就要帶著一百多個工人出發(fā)到上海。他們將坐一條海船出發(fā)到科威特。

        段小?;氐郊?,偷偷把護(hù)照打開來,看看這個神奇的本子究竟是什么樣子的。突然他看到護(hù)照上的中間一頁蓋了一個藍(lán)色的大印章,上面全是古怪的阿拉伯文字,那是科威特大使館的入境簽證。他嚇了一跳,哥哥怎么把簽證也搞來了?這就意味著,他也可以進(jìn)入那個遙遠(yuǎn)的天方夜譚國家科威特了。從這個時候開始,他覺得心臟像個定時炸彈的計時器一樣在咔嗒咔嗒地響個不停,他腦子里不時冒出一個個可怕的念頭。他的臉色蒼白,不時會顫抖個不停。

        過了兩天,他開始往一個箱子里收拾衣物,告訴妻子說自己要出公差。妻子問他去哪里,他說去上海,個把禮拜就會回來。妻子說那你給我多帶幾件好看的衣服回來。段小海搭著飛機(jī)到了上海,在他哥哥的建筑工程隊伍即將登上那條阿拉伯國家的客貨輪之前找到了他們。他上了這條大海輪,在雄壯的黃浦江中徐徐開向大海。

        “我本來以為,我一上船就可以打電話給我老婆,告訴她我已經(jīng)跟著哥哥到科威特去了。可是上了船才知道,這條船上根本無法打電話,而且也不能發(fā)民用的電報。船在海上開了將近一個月,就像他媽的鄭和下西洋似的。我在船上知道這下可闖大禍了。老婆以為我失蹤了,她和孩子一定會嚇?biāo)懒?,一定會報案。銀行也會查我是不是偷了巨款潛逃了。我后來到了科威特,打電話給老婆,以為她一定會在電話里大哭一場,然后再罵我個半死??墒聦嵨野l(fā)現(xiàn)她很冷靜,其實警察已從海關(guān)出關(guān)記錄找到了我的去向。我的老婆對我冷若冰霜。”

        “可是你為何突然會產(chǎn)生這樣的念頭呢?其實你的廣發(fā)銀行高級職員的職業(yè)很好。真要出國,你就公開地安排就是了?!?/p>

        “我也說不清楚。真的,在看到護(hù)照上那個藍(lán)色的簽證之前,我從來沒有過出國的欲望,對于同事中出國考察的從來沒有羨慕過。事實上,銀行的高管已經(jīng)暗示我可能會派我到法蘭克福證券交易所去實習(xí)一段時間,而我都心平如鏡??蛇@回一見到那個科威特使館阿拉伯文字的藍(lán)色簽證印章的一剎那,我其實什么都決定了下來。廣發(fā)銀行的工作待遇很優(yōu)厚不錯,家庭也都很體面。但在我看到那個藍(lán)色簽證之后,什么都改變了。如果從此之后還要我每天去銀行上班,下班回到家里陪老婆孩子吃飯,我覺得自己一定會像個炸彈一樣要爆炸開來?!?/p>

        “人這個東西說不清,你的內(nèi)心其實有個兇猛的精靈關(guān)在里面。平時你可能不知道它的存在??捎袝r它要是一鬧起來,就要你的命了?!蔽疫@樣說,表示聽懂了他說的話。我喊著:“waiter(服務(wù)生),再來兩杯酒!”我也興奮起來了,因為我在段小海話里看到了自己內(nèi)心深處的一點影子。

        “我在科威特的頭兩年很快活。我哥哥他們在蓋工程,我卻是整天晃來晃去沒事情。當(dāng)然,有時候我也會去干點活。比如去搬水泥,切鋼筋。不過那都是自愿開心地去做,出了一身汗,胃口變得很好。在科威特雖然不能喝酒,也沒有小姐。但覺得很有意思,很快活??墒俏覀兊倪\氣很快變得不好了,薩達(dá)姆的軍隊打過來了,一夜之間把科威特全占了。你知道我們逃離科威特的時候有多狼狽?在沙特阿拉伯的沙漠上很多汽車壞掉了,沒有水和糧食,夜里還有狼群來襲擊。好在最后把命撿回來了。但是回國之后日子更加難過,因為每天要經(jīng)受老婆無止境的面對面的審判?!?/p>

        “可你后來還是去利比亞了?!蔽艺f。

        “在利比亞我們待了四年,我們在那個國家的運氣更加爛。我們在那里蓋的總統(tǒng)行宮讓美國人的飛機(jī)導(dǎo)彈一下子全摧毀了。后來我們又重新在地下修一個龐大的防空系統(tǒng),可是后來拿到的錢無法兌換,和廢紙差不多?,F(xiàn)在想起來,在利比亞的日子是個真正的噩夢,比在科威特還糟糕?!?/p>

        “有時候,人的一個選擇就會改變他的一生。你要是那天沒讓你哥搞護(hù)照,現(xiàn)在不知情況會怎么樣?”

        “肯定比現(xiàn)在有錢。我知道我當(dāng)年的同事都成金融界高管了。他們都有了幾百萬的身價?!?/p>

        “那你是不是后悔當(dāng)初的一時沖動呢?”

        “不知道,沒想過。這個事情說不清楚,我現(xiàn)在覺得我的日子過得很好,我喜歡這樣的生活,有意思,自由啊!要是不出來,我怎么可能和你坐在這里喝酒呢?怎么能看到這些漂亮的阿爾巴尼亞妞兒們呢?”

        “這回你們在地拉那看起來不錯,像是時來運轉(zhuǎn),要發(fā)財了?!蔽艺f。

        “也難說。我們其實是給馬來西亞人打工。他們看建筑的進(jìn)度給我們一點錢。真正的錢要等工程結(jié)束了才能結(jié)算回來?!?/p>

        “可我發(fā)現(xiàn)你們這些人花錢挺氣派的。”我說。

        “我們經(jīng)過那么多事,總是不知道明天會怎么樣,所以會這樣花錢如流水。前些天,我老婆來信告訴我她打算要和我離婚了。她覺得和我這樣古怪的人做名義夫妻實在沒意思。你看,下次我回到中國,就可能沒有家了?!?/p>

        這天晚上,我們聊得挺有意思。十二點半時,我實在困了。我起身先走。段小海還要坐一會兒。他說要和那個黃頭發(fā)的姑娘喝一杯。

        從這天開始,我算是真正和段小海認(rèn)識了,還成了不錯的朋友。下一個禮拜六,我跟著他上山去抓烏龜。那天去的人很多,幾乎居住在地拉那的華人都參加了。

        阿爾巴尼亞是個多山的國家,號稱山鷹之國。真正的山鷹其實很難見到,可一種食草的山烏龜在兩千米以上的山地里卻有很多。當(dāng)?shù)氐纳矫駥觚敽翢o興趣,以為它們只不過是些會移動的石頭。因此,當(dāng)他們看見許許多多的中國人漫山遍野聚精會神尋找烏龜時,都很是不解。一個常年住在山頂上的棕色頭發(fā)小姑娘追著一個個從她家門口小路上走過的人問道:中國人,你們抓那么多的烏龜做什么?匆匆忙忙的人們沒有回答她。她不知疲倦地繼續(xù)問著路過她家門口的中國人:你們?yōu)槭裁醋觚?終于有個人回答她了:抓烏龜是為了讓兔子和它們賽跑啊!棕發(fā)小姑娘聽得眼睛都發(fā)亮了,追著那個人問道:那么你們的兔子在哪里呢?不過那個中國人已經(jīng)走遠(yuǎn)了,聽不到她在說什么。那個人就是段小海。他這個脫口而出的回答把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變得有趣了,這一點表現(xiàn)出他是個高智商的人??墒菑牧硪环矫鎭碇v,他這樣的回答是不誠實的,他欺騙了那個山里的女孩。這些烏龜很快會被吃掉,根本不存在《伊索寓言》里所說的那些事兒。

        在我和段小海熟悉了之后,發(fā)現(xiàn)他在這個建筑公司里其實沒有什么具體的工作。雖然掛著個材料供應(yīng)員的職位,實際上好像他都沒做什么。倒是寶光為了供應(yīng)他們木料一頭扎到北方森林半個多月不回來。段小海其實就是個游手好閑的混混兒,因為他哥哥是公司老大,沒有一個人管他的。他也上班,只是什么也插不上手。這樣他在下班之后,會顯得特別精力充沛,老是喊我去做打發(fā)時間的事。

        那個時候他還在打著李玫玫的主意,其實我心里知道這事沒門。在我們老家那個地方,對于蓋房子這行業(yè)的人歷來不大看得起,稱他們是“泥水卒”。即使像段小海的哥哥段志林這些公司領(lǐng)導(dǎo)人,大概在李玫玫的眼里也只是個穿上西裝的包工頭兒罷了。她表面上跟武昌公司打得火熱只是出于女人的虛榮,那個時候好像能在武昌公司出入是一種身份的象征。后來我還發(fā)現(xiàn)了,李玫玫店里的那個雇員拉亭已經(jīng)成了她的性伙伴。拉亭這個家伙身體很有形,屬于那種猛男的類型。李玫玫一旦嘗試過這樣的身體,那么我們這些黃種男兒根本不會引起她的興趣了。

        不久后,段小海算是做了一件正經(jīng)事兒。他準(zhǔn)備要去一次北方城市斯庫臺。寶光在那邊山里搞到了一批木頭,他得去驗收一下,再從水路運回來。他問我愿不愿意一起去,阿爾巴尼亞南方的沿海地帶我去過很多次,可是北方的山地卻還沒去過,所以我就答應(yīng)了。

        阿爾巴尼亞北方山很高,車子基本上是在山間盤行的,風(fēng)景非常壯觀。我們到了那個出產(chǎn)木頭的小鎮(zhèn)庫科斯的時候,木頭已經(jīng)堆在了那里,可是沒見到寶光。人家告訴我們寶光還在山里面,道路被水沖垮了,他一時出不來。段小海檢查過這批木頭之后,品種和長度、直徑都沒問題,就讓本地的木排運輸工把木排沿著一條山間的河流放下去。本來我們這樣就可以回去了,可是,段小海突然又不正經(jīng)起來,問那個放木排的拖船主,我們是否可以跟著木排的拖船一起漂流下去?

        現(xiàn)在想起來,我們這個選擇是多么荒唐。本來以為木排一兩天就會到地拉那,可是卻在河上面漂流了七八天時間。很快我知道了這條河的名字叫德林河,是一條北方的主要河流。河上的風(fēng)光很好。我們大部分時間都坐在木排上,看著兩岸撲面而來又很快閃過去的風(fēng)光。有時一邊是茂密的樹林,另一邊則是高高的懸崖。有時看到好幾匹馬在河邊飲水,有美麗的姑娘在河邊洗衣服。我們向她們招手,她們也向我們招手??僧?dāng)她們發(fā)現(xiàn)我們是外國人時,她們會不好意思笑起來??雌饋?,要了解一個國家,最好的辦法就是沿著它的主要江河漂流一下。第三天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河流變得很寬了,成為一個大湖。放木排的人告訴我們前方是一個水庫大壩,大壩里面是個水電站,木排要通過船閘才能下去。他建議我們在大壩下面的小鎮(zhèn)住上一夜。我們下了船來到了小鎮(zhèn)。這是個非常整潔的小鎮(zhèn)。和那些傳統(tǒng)的農(nóng)村不同,這里的房子帶著工業(yè)區(qū)的氣息。我們在大壩下方看到大壩很雄偉,有八十多米高。無意中,我們在大壩的人口發(fā)現(xiàn)了一塊石碑,上面竟然有中文和阿文關(guān)于大壩的建造歷史。原來這座水電站是中國政府在六十年代援建的,當(dāng)初的名字就叫“毛澤東水電站”。人們告訴我們,現(xiàn)在這個水電站的名字改叫“烏耶代水電站”了,可人們還是習(xí)慣叫“毛澤東水電站”。這個水電站還在發(fā)電。除了供應(yīng)本國,還輸出電力給南斯拉夫,每年能掙回很多外匯。

        我們在水電站下面的一個小旅館住下,整個晚上都聽到轟隆隆的發(fā)電水聲。段小海說自己感到驚奇,這個水電站怎么看起來這樣的熟悉?好像他在哪里見過似的。我說水電站的樣子都是差不多的,你見過的也許是新安江或者是三門峽水電站吧?他說不是,肯定不是。而且很奇怪的是,當(dāng)他見到這水電站,心里有一種特別親切的感覺。這些年他意識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水電站的形象,老是覺得自己早晚要去建造一座水電站。

        那次回來之后,我偶爾還會去武昌公司,主要是和他們換美金??墒俏颐黠@感覺到他們的換錢數(shù)量少了。這個時候,阿爾巴尼亞的高息集資變得很瘋狂,人們把所有資金投到高息集資公司,沒有人要在這個時候買房。馬來西亞的開發(fā)商,因為房子預(yù)售很不理想,預(yù)感到事情不妙,便大大減少對武昌公司的資金供應(yīng)。湖北人的資金變得緊了。這樣又撐了幾個月,到了十月份的時候,阿爾巴尼亞全國處于狂熱之中,幾乎每個家庭都卷入高息集資的投機(jī)中。很多人臉上蕩漾著笑容,就幾個月時間,他們貧窮的祖國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國家。只要投一點錢給集資公司,他們得到的回報就可以衣食無憂。我記得阿爾巴尼亞的《民族日報》登了一個記者采訪:一個婦女投資了一千美金給VIVA公司,每個月可以拿到兩百美金的利息。那個婦女說:VIVA給的利息錢比我來月經(jīng)的時間還準(zhǔn)確。這種情況下,好些手頭沒錢的人把房子賣掉,用賣房子的錢去投資拿回高利息過生活綽綽有余。

        這個時候,寶光從北方的森林里回來了。湖北人告訴他不再需要木頭,因為資金短缺幾乎要停工了。這個家伙在那里一定吃了不少苦頭,臉孔變得又黑又瘦。他回來之后,他老婆打電話來讓我們?nèi)ニ页燥?。好久沒上他家了,覺得變化不少,院子里還增加了一個大狗籠,里面關(guān)著一只巨大兇狠的狼狗,是寶光從北方帶回來的。這大狗身上有一種臭味,我一看這狗的眼睛,就覺得這狗已經(jīng)瘋了。春秋說,以前那條叫“博比”的矮腳狗在這個大狗來了之后,很不高興,前天它跑掉了,到現(xiàn)在還沒見蹤影。

        我來的時候,楊繼明已經(jīng)來了,正在和寶光夫婦討論高息集資的事情。楊繼明說國際貨幣基金組織已注意到了阿國瘋狂的集資活動,他們估計有一百多億美金的民間資金被吸收到了這個金字塔式的金錢游戲里,垮臺的時刻很快就會到來,但是阿爾巴尼亞的人民還沉醉在發(fā)財?shù)拿缐衾铩?/p>

        我在寶光家坐了一個小時,沒見李玫玫過來。春秋說李玫玫的生意很不好,最近把住家搬了,和那個阿爾巴尼亞伙計拉亭公開一起住了。春秋說拉亭這個家伙喜歡打老虎機(jī),李玫玫店里賣出來的貨款很多被他拿去輸?shù)袅?,所以搞得她手頭很緊。春秋說著,起身來到桌前,拿起話筒給李玫玫打電話。我想起了那個夜里我在家里電話中聽到的聲音就是從這個話筒里傳來的。這是個老式的脈沖電話,地拉那的號碼一直是四位數(shù)。那個話筒的支架比較突出,所以容易擱住。春秋接通電話,是拉亭接的,說李玫玫不在,就把電話掛了。說話間,我看到李玫玫進(jìn)來了,她的臉色不好,眼周有一圈黑圈,看起來有點憔悴。

        “博比呢?”李玫玫問道。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博比”的騷擾,沒看到它反而不習(xí)慣。

        “‘博比’跑了。我們有了一只新的大狗。”春秋說,指著院子角落的狗籠,有一股難聞的臭氣飄了過來。

        “怎么會呢?”李玫玫好像有點不舍,春秋給她解釋了半天。

        “是不是很忙啊?”我對她說。

        “是啊,剛好在搬家。生意現(xiàn)在不好,只得節(jié)省點費用?!崩蠲得嫡f。

        “慢慢來好了,沒什么好著急的。”我說,我覺得李玫玫這樣單薄的身體怎么經(jīng)得起拉亭機(jī)器一樣的身體折騰。我不明白她為什么會迷上拉亭,那家伙我越看越像是個無賴。

        自從湖北人來了之后,我們很久沒在這里一起吃飯了。春秋燒了很多菜,可不知怎么的,我總覺得味道和以前不一樣了。過了一會兒,寶光家的翻譯多利帶著他的女兒來了。多利的中文說得很好,普通話的發(fā)音比我們這幫南方人要準(zhǔn)確很多。多利個子很矮,差不多是個侏儒。他六十年代在中國北京廣播學(xué)院學(xué)習(xí)了五年,回國后在阿爾巴尼亞廣播電臺國際部當(dāng)中文廣播播音員。阿爾巴尼亞和中國翻臉之后,大部分說中文的人都失業(yè)了,可多利還在電臺里工作著。雖然多利像個侏儒,可是他八歲的女兒卻長得很健康漂亮,聽說還很會跳舞。多利帶來的消息一切正常,政府總理剛剛發(fā)表談話,說阿爾巴尼亞的集資是健康的,人們不必有顧慮。政府總理的話一出,人民放心了,他們幾乎是傾其所有把錢交給投資公司,而現(xiàn)在有的投資公司月利息已提高到百分之百。我問多利:投資公司把錢拿去做什么生意會有這么高的利潤?多利說:在巴爾干有一家龐大的軍火公司經(jīng)營非洲的軍火貿(mào)易,所以選中了阿爾巴尼亞這樣一個小國來洗錢。多利的話十分荒唐可笑,但多利那種興高采烈的情緒讓我覺得好像一時還沒事。接下來,我們看多利女兒的跳舞表演。她跳的舞都是自編的,從電視上學(xué)來的。她就像一個機(jī)器跳舞娃,一跳起來就停不下來。她的臉像是陶瓷沒有表情,到后來我都有點恐怖的感覺,搞不清她是個玩具還是個小孩。

        我們在繼續(xù)聊天,從窗外傳來大狗的臭味。而且在夜色里,有時會隱隱傳來零星的槍聲。

        那個早上我外出辦事,經(jīng)過大學(xué)街時,冷不防見到前面是游行示威的民眾。示威的人把路堵住了,我發(fā)現(xiàn)周圍全是憤怒的眼睛。我的車子像在波浪上一樣搖晃著,我一眼見到路邊有好幾輛車被掀翻著火了,不知駕車的人是否在里面?正當(dāng)我的車子快被掀翻時,人群突然發(fā)出一片呼喊聲,向另一個地方跑去。那邊有人發(fā)射火箭彈了,我看到一輛坦克在倒退,炮塔上面站著好幾十個民眾。我看見了他們朝總理府大樓發(fā)射了四〇火箭彈,看著煙霧像蘑菇一樣從大樓冒了出來。我趕緊倒車逃走,到了寶光家里。我看見李玫玫也在那里,頭發(fā)都燒焦了。她說她的商店給人搶了一空,還被點上火燒了。我說那個拉亭呢?怎么不保護(hù)你?她說整條街商鋪都被搶了,沒有人能擋得住。

        所有的投資公司一夜之間全垮了。它們在短期內(nèi)吸干了民間的資金,而在資金帶斷裂之后,金字塔一下子轟然倒塌了。發(fā)燒一樣做著發(fā)財夢的人們一夜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的錢已經(jīng)全部蒸發(fā)了。他們一個個走上了街頭,包圍了那些集資公司,那些集資公司早已人去樓空。他們放火燒了房子,然后開始沖擊政府,搶掠街上的商店。反對派的政治勢力介入其中,導(dǎo)引民眾沖擊部隊的軍火倉庫,有一百萬支武器一夜之間流到了民間。

        緊接著傳來消息,湖北人工地被搶了。武昌公司工地附近著名的混亂地區(qū)康米那德的部分居民在從軍火庫拿到武器之后包圍了工地。上百支卡什尼拉科夫沖鋒槍四處掃射,把那些習(xí)慣于光屁股睡覺的民工嚇得把頭鉆進(jìn)被窩里。搶劫者把鋼筋水泥木材等建筑材料都搬走了,連那個塔吊的鋼纜都卷走了。他們進(jìn)入辦公室,把保險箱整個抬走,把所有的抽屜撬開。他們還洗劫了廚房,把冰箱、面粉、大米、菜、肉都拿走了,連個小蔥也沒留。最后他們進(jìn)入民工睡覺的工棚,讓民工貼著墻根雙手抱頭站著。這些民工連個儲藏柜都沒有,所有的錢物都在地上鋪位枕頭下的布包袱里。搶劫者把所有的現(xiàn)金和略好些的衣物全拿走了。只有個別勇敢些的民工在阿國人還沒進(jìn)入工棚時,把一些積蓄起來的現(xiàn)金用塑料袋包好丟在工棚內(nèi)的馬桶里。整個搶劫過程持續(xù)了四個小時。民工在暴徒撤退之后,才敢去穿衣服。好多人發(fā)現(xiàn)褲子、鞋子都沒有了。除了個別民工從馬桶里撈回幾張臭烘烘的列克之外,所有人都一無所有。

        武昌公司被搶的事件報告到國內(nèi)之后,中國政府立即要求大使館保護(hù)當(dāng)?shù)貎S民,并開始安排撤離工作。使館通知我們都到使館里避難,可是當(dāng)我們來到使館區(qū)時,發(fā)現(xiàn)以前的警察都沒有了,只有幾個身份不明的持槍者在轉(zhuǎn)悠著。地拉那的警察和軍隊都自行解散了,成了無法無天的危險城市。我們進(jìn)入使館后,看到昔日莊嚴(yán)肅穆的使館大廳里那些建筑民工歪歪斜斜地靠在真皮沙發(fā)上,空氣中充滿汗酸味。

        這個時候,我看見了段小海。他正在通廁所。民工來了之后,衛(wèi)生紙一下子用光了。他們就用舊報紙,結(jié)果抽水馬桶全堵了。他看見了我們,過來打招呼??雌饋硭稽c沒有沮喪的樣子,精神還顯得亢奮。大使館現(xiàn)在住進(jìn)了幾百人,混亂不堪。大使最擔(dān)心的是糧食不夠,這么多人吃飯,明天就會斷糧了,而阿國對外交使團(tuán)的供應(yīng)完全中斷了。段小海對我說那我們?nèi)ジ泓c糧食和蔬菜回來吧,說著就去開車。我心里叫苦,以前看那些戰(zhàn)斗故事片,犧牲的往往是那些去找糧食或者找飲水的倒霉蛋。這個時候外面還在搶劫商鋪,到處是槍聲。我跟著段小海出去,這回他勇敢無比,駕車高速穿過紅綠燈已熄滅的大街。我們先是去了城東的批發(fā)市場。那里的景象觸目驚心,所有的店鋪被搶劫一空,有幾間還被燒毀,冒著煙。路邊有幾具尸體。我們毛骨悚然地離開那里,去了另一個菜市場。盡管局勢不安全,人們還是要吃飯,所以這里還有點東西可買。我們幾乎把攤子上的東西全收了,也就是些土豆、豆角,還有一些罐頭。

        我們等待著撤退。只是怎樣撤離還在安排聯(lián)系中。當(dāng)時,美國和西歐國家已開始全部撤離僑民,他們是用直升機(jī)將僑民載到地中海的軍艦上,再分散回國??芍袊敲催h(yuǎn),又沒有遠(yuǎn)洋艦隊在地中海,怎么來撤離我們呢?大家在猜測中度過了一夜。天亮?xí)r,使館的武官一臉倦容走出機(jī)要室,告訴大家我國國防部和希臘國防部已經(jīng)安排好具體事宜,希臘方面的一艘驅(qū)逐艦正在全速開向都拉斯海港,他們會接我們到希臘的薩洛尼卡城,再坐飛機(jī)到蘇黎世機(jī)場。中國民航的撤僑包機(jī)會在那里等候。

        現(xiàn)在一切搞定,只等著明天一早撤離。然而這時候,我卻覺得心如亂麻。要知道,在我的倉庫里,還有大量的貨物庫存,如果我明天一走,那些庫存必定會被搶無疑。但是要是我不走,局勢這么混亂,南方的起義民兵正在向地拉那逼近,安全沒有保障。這個時候段小海來找我,說公司要留一個人在這里守攤,他決定留下來。他說他見識多了,這樣的形勢還不算是太壞。他的樂觀感染了我。我找來楊繼明商量,他也決定不走,留在這里。他已經(jīng)組建了一支火力強(qiáng)大的保安隊來保護(hù)他的公司。這樣,我也留下來了。

        第二天一早,地拉那的華人大撤退開始了。當(dāng)時的氣氛頗為悲壯。大使先生升起了國旗,然后大家還唱了一次國歌。我看到每臺客車的兩邊都插上了中國國旗,以表明這是外交車隊,利于路上通行。車隊要前往二十公里外的港口,在那里上軍艦。那些民工想到要回家了,面露喜色,他們揮舞著國旗,寶光夫婦和女兒、李玫玫還有好些在這里經(jīng)商的人都撤離了。我們幾個堅守在地拉那的人目送車隊遠(yuǎn)去,心里覺得特別惆悵,好像被遺棄在沙漠上似的。

        有一件事情非常奇怪,時隔十多年,現(xiàn)在我想起來在阿爾巴尼亞最快活的日子還是動亂之后的那段時間。我不能對家人說這樣的話,要不家人會說我腦袋進(jìn)水了。不過我相信要是我現(xiàn)在對段小海說這話,他一定會大笑稱是??上@會兒在塔利班手里,實在叫人不安。

        那起初的幾天局勢還很混亂,我們只能躲在屋里看電視。電視臺還有幾個勇敢的記者和主持人在工作。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在使館撤退之后的第三天,我不得不去馬路上買面包時,突然看到馬路上開過來一輛老舊的二戰(zhàn)時期的裝甲車,有個穿著制服戴著坦克帽的警察站在上面向路邊的人揮手。地拉那在經(jīng)過一段沒有軍隊和警察的黑暗時期之后,現(xiàn)在終于有一部分有責(zé)任心和良知的警察自動出來恢復(fù)工作了。地拉那又有警察了!我從來沒有感到警察會是這么重要,當(dāng)我看到這個戴著坦克帽的家伙,只覺得眼淚都差點下來了。原來一個城市是這么需要警察。

        從這天開始,局勢慢慢好轉(zhuǎn),歐盟安全委員會派來了維和部隊,機(jī)場和海港重新開放,撤退了的人陸續(xù)回來了。寶光夫婦回來后,我們的中心移到了段小海住家,這房子寬敞,以前是他們公司總部。李玫玫回來的情景我還記憶猶新。那天她走路的時候腿有點瘸,手掌上包著紗布,眼角還是烏青的。她說自己剛剛從都拉斯海港過來。我們看到她回來都很高興,可是不知道她會變成這個樣子,好像給人毆打過了似的。她起先什么也不說,可她是個藏不住話的人,一會兒什么事情都說了。她說這回是從羅馬的家里逃出來的。

        李玫玫在羅馬的家是在一個古老的拉丁區(qū),那一帶的房子都有幾百年歷史了。她的住家房子是租來的,是一個單元的一半,在一幢老式公寓的五樓。李玫玫說過她早年是在餐館里做跑堂,把意大利話練得很順。后來開衣工廠,掙了一些錢。本來她是可以買一個小房子,至少不會住這么小的房子。可是她的老公開車撞死人,把錢都賠光了。老公自從撞死人之后,變得很乖戾。寶光說自己見過她老公,他的頭發(fā)留得很長,顏色灰白,樣子很不好。那個時候李玫玫的事業(yè)開始敗了下來。本來她想到阿爾巴尼亞重新振作起來,可是想不到這回被搶動一空。她回到了意大利后,看到房間里全是比薩餅的盒子。她的十一歲的兒子看見她一點也不親熱。老公對她商店被搶一事倒不在乎,覺得這樣她死了心回到羅馬就好,至少家里有個女人帶孩子了。李玫玫在家里住著,眼睛卻一直在看著電視新聞,她的心還在阿爾巴尼亞,即使是兒子也無法留住她的心。她看到阿爾巴尼亞的局勢在安定下來,多國部隊已經(jīng)進(jìn)入,戒嚴(yán)快取消了。她對老公說,她還要回到阿爾巴尼亞去。老公問她你為什么還要去那里?她說要去做生意。老公說你在那里血本無歸了還做什么生意?你還是在這里去餐館跑堂吧。李玫玫說我一定要回去。老公這回動了粗,把她狠揍了一頓,眼圈打得像熊貓一樣。老公知道這還沒用,她的脾氣是越打越犟。老公把她的護(hù)照收繳了過去。白天他上班時,把所有的窗戶都鎖了,把門也反鎖了,將她囚禁在家里。李玫玫對老公的粗暴行為很快就給予諒解,因為這樣她可以心安理得地把最后一點情分?jǐn)嘟^掉。她最擔(dān)心的是她的護(hù)照,怕老公已把它撕碎或者燒掉了。在被囚禁的屋子里她不停地尋找,把每個角落都找遍了。后來她發(fā)現(xiàn)屋角上方一個配電箱上的灰塵似乎有被抹過的痕跡,這讓她覺得她的護(hù)照有可能會藏在里面。李玫玫最怕的東西是電。對很多女人來說,配電箱都是通電的。但是她今天什么也不怕了。如果回不了阿爾巴尼亞的話,她覺得自己會發(fā)瘋的。她在屋里找了半天,找不到螺絲刀,結(jié)果就拿起了一把菜刀。她拖來一張桌子,在桌子上架了一把椅子,這樣就夠到了那個配電箱。她揮動菜刀使勁砍配電箱,砍得火花四濺,還是砍不開小鐵門。后來她用菜刀打破了配電箱厚玻璃,終于找回了她的護(hù)照。她快活得像個瘋子一樣笑個不?!,F(xiàn)在她可以逃離囚室了。在離開之前,她吃了一點東西,解了大小便,還梳了一下頭,把長發(fā)用橡皮筋扎住。她知道自己這回不會回來了。門窗被鎖住了,她只得把窗玻璃砸碎,然后爬出了窗戶。一塊殘留著的玻璃碴劃破了她的手掌,血流不停??墒撬裏o法顧及了,因為這個時候她已站在窗外一塊突出的墻頭上。這里有五層高,一不小心,就會墜落到幾十米以下的地面。她那個時候全神貫注,像個蜘蛛人一樣貼著墻壁,摸著一塊塊磚頭的縫隙,沿著只有二十公分寬的滴水檐慢慢向另一個屋頂那里走去。許多棲息在屋檐上的鴿子被驚起,在她身邊咕咕地飛過。而在她背對著的遠(yuǎn)處,是古羅馬斗獸場、圣心大教堂和蔚藍(lán)的地中海波浪。那天風(fēng)很大,李玫玫是穿著短裙子的,地中海的海風(fēng)把她的裙子像旗幟一樣吹起來了。在馬路上的行人們和路邊咖啡店里喝咖啡的人們都抬頭張望,手搭涼棚。事后有人說她底褲是粉色的,有說是黑色的。也有人說根本就沒穿,那黑色的影子是她的下體毛。很快就有消防隊的車子帶著云梯和氣墊之類的東西過來了,而這個時候,她已經(jīng)走完了最危險的墻頭滴水檐,到達(dá)了旁邊一個紅色的鐵皮屋頂上。在這個波紋鐵板的教堂屋頂上,她快步如飛,很快就從消防隊和馬路上的觀望者的視線里消失了。她以前常在窗口眺望屋外的風(fēng)景,對這一帶的空中地形很熟悉。她跑過屋頂,接連跳越過好幾條狹窄的小巷,很快就降低了高度,接近了地面。在最后的一層屋頂上,后街很多酒鬼和流浪漢伸手托住了她,將她輕輕放到了地面。整個過程她只是崴了一下腳,要不然就更加完美了。一沾著羅馬城的地面,李玫玫就像一條魚掉進(jìn)了大海,沒有人拿她有辦法了。第二天,李玫玫就搭上了巴里到都拉斯的渡海輪船,回到了阿爾巴尼亞。

        現(xiàn)在李玫玫就坐在我們的中間,身上帶著傷,神色疲憊,但是能感覺到她內(nèi)心的激情和興奮。她所講的出逃故事讓我聯(lián)想起了好些女英雄,比如圣女貞德什么的。李玫玫的回歸讓我們感到由衷的高興。那段時間我們基本上過的是集體生活,大家一起買菜做飯,春秋燒菜,我們這些人打下手幫廚。那個時候還在戒嚴(yán),我們什么事情都沒有做。吃過了飯之后,通常都是分成幾撥人打麻將和打撲克牌。段小海每天的興致都是很高,好像他們的建筑工程沒有被人搶過似的。我麻將打得很臭,所以常常是和婦女們搭檔打撲克牌。段小海也常會從麻將桌上下來和婦女們打紙牌。他老是說起上大學(xué)前下鄉(xiāng)的事。那時他才十六七歲,和一幫年齡相仿的男女孩子在一個山溝溝里插隊,沒事的時候也就是這樣聚在一間小屋子里打牌。他們打四十分,輸?shù)粢痪忠撊ヒ患路Kf自己好幾次輸?shù)弥淮┝藯l內(nèi)褲,而有的女孩子輸?shù)弥淮髁藗€胸罩還在繼續(xù)打。李玫玫不信,說要是她們再輸一盤怎么辦呢?段小海想了想說好像她們到這個時候總是會轉(zhuǎn)敗為勝,從來不會輸?shù)镁獾摹D菚r大家說話都很隨便,腥一點黃一點也不要緊。有一天李玫玫一直出很多紅桃的大牌,還摸到一副紅方塊的同花順子。段小海突然問她你是不是來月經(jīng)了?李玫玫好生奇怪,說你怎么知道的?你偷看我啦?段小海說從你打出的牌上看到的,全是紅色。

        下午五點鐘的時候,我們開始吃晚飯,因為六點鐘就開始戒嚴(yán),路上不能走人了。吃好了飯,我們各自開車回自己住家。這個時候就會看見拉亭站在門外等候李玫玫,接她回住處。李玫玫顯然還是和他同居的,這讓我明白她冒著生命危險回到地拉那并不是為了和我們的聚餐,而是為了要和拉亭在一起。我看出了這一點,但是段小海還對她心存幻想。

        那些快活的日子延續(xù)了一段時間,可惜這只是一種暫時現(xiàn)象,早晚是要過去的。對于李玫玫來說,這個快活的日子結(jié)束得可能比大家要早一點,因為她很快感覺到了財務(wù)方面的壓力。她的商店已在動亂中被搶劫一空,從羅馬帶來的一點里拉很快就被拉亭花完了。后來的時間里我們打牌時李玫玫只能坐一邊看了,因為她已經(jīng)沒有錢可賭。她也好久沒出錢買菜了,都是吃大家的。她曾私下向春秋借錢。往常的時候,李玫玫要是開口借個三五千美金是沒問題的??蛇@個情況下,春秋只借給她兩百美金,說自己現(xiàn)在也周轉(zhuǎn)不動了。

        大概是在我們?nèi)ザ祭购_叧燥埖娜熘鞍桑蠲得蛋l(fā)生了一件事,那個拉亭甩下她走了,不知是去了哪里。她本來是和他合住在一起,現(xiàn)在他走了,沒有交房租,房東把她趕出來了。她這么一說,眼淚就流下來了。這事真的叫人難受。不管怎么說,為了回到地拉那,她可是冒死從羅馬的屋頂上逃出來的。她無家可歸了,總得有人出手援助,讓她有個蔽身之所吧?按理說,她最好是住到有女人的家里??墒谴呵餂]有反應(yīng)。可能是因為怕她一直住下去,也可能怕老公寶光會偷吃腥味。當(dāng)然,我和楊繼明也都不敢吱聲。這樣大家的眼睛自然落到了段小海的身上。段小海嘆了口氣說:如果你不嫌棄,就住我那里吧,我那里空房間倒是很多的。李玫玫說這不好吧?你們的領(lǐng)導(dǎo)會不會有意見呢?春秋忙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還有什么可說的。我們都覺得這事也只能暫時這樣,住在段小海那里最為合理了。

        然后大家就去了都拉斯海邊,發(fā)生了我被李玫玫臭罵一頓的事?,F(xiàn)在想起來,我那天叫李玫玫爬上歐盟維和部隊坦克再對意大利大兵掀起裙子的玩笑實在是開得不是時候,因為此時她正是寄人籬下之時,人會變得特別敏感,容易受到刺激。李玫玫罵我一頓是有好處的,讓我知道游戲人生的時光即將結(jié)束,我們得回到現(xiàn)實世界,又要面對很多令人苦惱的事情了。

        從海邊回來之后大概兩天吧,段小海約我單獨在外面的酒吧喝酒。

        “我老婆昨天給我來了信。那是最后的通牒。她要我馬上回國,要不然就和我離婚。她把離婚協(xié)議書都打印好了,我只要簽一個字就可以?!彼攘艘豢诰疲f。

        “你回去以后還有工作嗎?”

        “這個沒問題。我老婆的爸爸是市人大退下的,還有點影響力,他已和銀行方面說好讓我回去工作?!?/p>

        “那聽起來似乎還不錯,也許這是你回到正常生活的一個機(jī)會?!蔽艺f。

        “你是這么想嗎?”他說。他的臉上出現(xiàn)失望的表情。

        “我覺得你們這種建筑包工隊總是在落后危險的國家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是個事兒?!?/p>

        “那你不是也在危險的地方待著嗎?”

        “是的,不過我在想辦法離開這里,移民到發(fā)達(dá)國家去。在這里只是暫時的?!?/p>

        “你說得也有道理。我在國外混了這么多年,實際上沒掙到錢,也沒過上好日子,從來沒進(jìn)入過西方發(fā)達(dá)國家。而且現(xiàn)在看起來,以后的日子也不見得會好??墒?,一想到回到國內(nèi),我就不舒服了。我這幾年的浪蕩經(jīng)歷會被當(dāng)成劣跡,老婆一定常常會拿這事來壓我。我大概只能過過很普通的日子了,像我的爸爸,像我的舅舅,這樣想想我就受不了?!彼f。

        “說得也是,我們這些人浪蕩慣了,再回到鳥籠里真的會很不舒服。”我說。

        “所以我現(xiàn)在有點矛盾,不知下一步怎么走。”

        “李玫玫怎么樣了?”我換了一個話題。我看到他有點猝不及防,臉紅了起來。

        “她現(xiàn)在獨自待在家里?!彼f。

        “你以前不是追過她嗎?這會兒和你住一起了,你不覺得是個機(jī)會?”

        “我和她做過那事了。不過不是我主動的。你知道,我雖然很想,可是覺得人家是落難才寄宿到你的屋檐下,你可不能乘人之危對嗎?”他說。

        “是啊,說得沒錯。后來呢?”

        “是她主動敲我的門的。她說自己很孤獨,很害怕,然后就上了我的床?!?/p>

        “這很好啊,這不是你一直要的好事嗎?”

        “可我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事情來得太容易了。以前她可精得很?!?/p>

        “也許,是出于一種感激的原因吧。”我說。我明白李玫玫絕對不會喜歡上段小海的。

        “也沒什么可以感激的,不就只是把空房間讓給她睡幾天嗎?”他說??吹贸鏊男睦锸怯懈泶竦摹?/p>

        “我覺得,你應(yīng)該把你老婆要你回去的事情和李玫玫的事分開來考慮。有一條是肯定的,李玫玫絕對不是那種能夠和你一起生活的人?!蔽艺f。作為朋友,我覺得這些話還是要說的。

        后來就出了一件讓大家不愉快的事。

        那個時候戒嚴(yán)即將取消了,我們白天的時候都各自去做自己的事情,準(zhǔn)備恢復(fù)做生意了。下午我回到段小海的家,看到寶光夫婦、楊繼明已在那里,站在門邊討論著。我被告知段小海放在床頭柜里兩萬美金的公款被人偷了。由于我們這些人都在這里進(jìn)出,因此段小海被偷了錢讓我們都覺得很尷尬。我問他們是不是已經(jīng)報警了。他們說現(xiàn)在警察連槍殺搶劫案件都管不好,根本不會為這些事來看現(xiàn)場。后來大使館來了個二等秘書,簡單做了記錄,這還是因為武昌公司有公派公司的背景。寶光在研究門鎖,想找到破案線索;楊繼明借助外科手術(shù)知識,想找到作案者的指紋。這個時候他們都以為自己是福爾摩斯。但是段小海心里已經(jīng)很明白是誰拿了錢。準(zhǔn)確的解釋是,李玫玫上了幾次他的床,知道了他放美金的地方。在他外出時,把他的睡房打開了,從床頭柜里拿走了錢。這個時候李玫玫回來了。我們想不到李玫玫還會回來。大家都看著她沒有說話。她顯得很吃驚,問,出了什么事情?楊繼明說段小海的錢丟了。她說怎么會呢?后來,段小海讓我們出去,他要和李玫玫獨自談一談。段小海對李玫玫說,這些錢不是他自己的,是公家的,沒有了這些錢他會遇到很大麻煩。如果她缺錢,可以拿走一些,至少要還給他一部分,要不他在這里就沒有辦法工作了。但是,李玫玫矢口否認(rèn),尖聲叫喊起來。我們只好進(jìn)入房子,勸她安靜下來。然后,楊繼明把現(xiàn)場的勘探情況分析給她聽。整個形勢很像是電影《尼羅河慘案》里的那場自我分析會,楊繼明企圖做一回波羅??墒抢蠲得翟俅伪l(fā),用很難聽的話痛罵楊繼明。相比起來,我那次在都拉斯被罵還算是輕的。我想起以前優(yōu)雅的有意大利韻味的李玫玫,簡直難以相信她會變得這樣兇狠。后來,她在我們被罵得鴉雀無聲時,回到她寄宿的房間里清理自己的衣物。幾分鐘之后,她背著包走出去,把門摔得很響,離開了我們。

        當(dāng)天晚上我接到她的電話,她在電話里反復(fù)向我解釋這事與她無關(guān)。我明白她實際上是在安慰自己的負(fù)罪感。她說得越多,我越是明白她是干了一件有預(yù)謀的事。我想大概她在前些時候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段小海這筆錢,所以會編出拉亭獨自出走撂下了她的謊言??墒俏疫€是不能明白為什么她要偷這么一筆錢。說起來,兩萬美金不是大的數(shù)目,尤其是對于見過世面的她來說,不該為了這一點錢而把自己的名聲毀了啊!但是后來我知道了,她的確需要一筆錢。拿到這筆錢之后,她就和還潛伏在地拉那的拉亭一起離開了地拉那。不久后,我聽一個阿爾巴尼亞人說拉亭和李玫玫現(xiàn)在是在阿姆斯特丹運河紅燈區(qū)販賣大麻。在那個地方販賣大麻是合法的。這樣看來,段小海這筆美金成了拉亭和李玫玫做買賣的本錢了。

        想起來讓人感慨,李玫玫當(dāng)初從羅馬到地拉那時,心里根本不會想到自己會走到這個地步,這也是形勢和處境使然吧。我不知道她后來的日子是否會過得很艱難,算起來,李玫玫現(xiàn)在年紀(jì)也不小了,差不多到更年期了。要是這會兒還在阿姆斯特丹運河邊混日子,真叫人覺得有點過意不去?,F(xiàn)在我在加拿大待久了,看到馬路上很多無家可歸者其實都受過高等教育,是他們自己選擇了這樣一種生活方式?;蛟S李玫玫的情況也是這樣。誰知道呢?說不定她過得很快活呢!弄不好她知道了我的境況也會嘆息:長人這個家伙,到現(xiàn)在還是活得這樣無趣。如果真是這樣,倒是一件令人欣慰的事。

        段小海那個時候曾考慮過是否聽老婆的話,回國內(nèi)銀行重新上班算了。但是在公款被盜之后,他有點心煩意亂,怕回國了說不清楚,所以就沒有回去。結(jié)果老婆死了心,向法院提出了離婚。段小海繼續(xù)留了下來,錯過了一個回頭的機(jī)會。

        李玫玫離開阿爾巴尼亞之后,地拉那的局勢在慢慢好起來。戒嚴(yán)取消了,多國部隊結(jié)束維和任務(wù),撤了回去。然而這次動亂留下的后果是嚴(yán)重的,民主黨和社會黨的矛盾日趨暴力化。后來的血腥事件一直不斷。我記得有一次汽車炸彈是在一家超市的門口爆炸的。炸彈炸死了三個人,炸傷十幾個人。還有一次是一個公寓大樓被炸開了花,里面的天花板上掛著一具死尸。這些都是我親眼目擊的,說起來很像是現(xiàn)在電視上巴格達(dá)、坎大哈常發(fā)生的爆炸事件一樣。我們就生活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好像是在一個淌著膿血的傷口里,讓人十分煩躁不安。在這樣的糟糕局勢下,全國選舉要開始了。這是兩個政黨的殊死搏斗,歐洲的各大報紙都分析無論哪個黨派勝出都會有一場大規(guī)模的武裝沖突。美國和歐洲的使館開始再次撤離人員。經(jīng)過這么久的折騰,我們的心里煩透了。我們害怕這回的動亂會比上一次更危險,最后大家都覺得應(yīng)該躲避一下。楊繼明定下回維也納家里去;寶光夫婦還有法國的簽證,決定到巴黎;我和段小海只有阿爾巴尼亞的簽證,去不了西歐,說好到時一起到鄰近的馬其頓去,這個南斯拉夫國家的簽證還比較容易拿到。不過后來情況有了變化,我的一個法國的朋友給我發(fā)來邀請擔(dān)保書,這樣我也有了法國簽證。然后,差不多在選舉前的三天,我們分頭都離開了地拉那。段小海獨自去了馬其頓。

        那天我先坐漢莎航空班機(jī)飛到了慕尼黑,轉(zhuǎn)機(jī)到巴黎時有朋友在戴高樂機(jī)場接應(yīng)。在接下去的二十多天里,我穿越了西歐多個國家,在古老而優(yōu)雅的土地上放松地游蕩著。這個時候想起混亂不堪的地拉那恍如隔世。同樣是歐洲的土地,為什么會有這么大的差別呢?

        非常慶幸的是,這一次的選舉在和平中過去了,社會黨獲得勝利,局勢沒有發(fā)生動蕩。我回到地拉那時,楊繼明、寶光夫婦和段小海都已經(jīng)回到了地拉那。寶光夫婦在巴黎時我和他們碰過面,楊繼明回家里也沒什么新鮮事情,倒是去不了西歐只得去了馬其頓首都斯可比避難的段小海有了一段不尋常的經(jīng)歷。他在斯可比只住了一天就回來了。乘春秋在廚房做飯時,他向我們幾個男人詳細(xì)述說了這一段經(jīng)歷。

        段小海本來說好是和我開車去斯可比的。后來我改去了法國,他怕獨自一人開車不安全,就改成坐長途大巴了。他先是坐到了斯特魯加湖岸,那里是阿爾巴尼亞和馬其頓的邊境。在那里過了邊境之后,又改乘馬其頓的長途巴士前往首都斯可比。在阿爾巴尼亞境內(nèi)汽車走的多是沙石山間道路,顛簸不平。到了馬其頓之后,公路變得平坦寬廣,路邊的農(nóng)舍呈現(xiàn)著紅瓦白墻,很是整潔,一看和阿爾巴尼亞就是不一樣。最初進(jìn)入馬其頓這段路是沿著斯特魯加湖邊開的,那個湖背景是一座雪山,湖水碧綠,是一個有名的度假村。車子到了一個叫盧西亞的小鎮(zhèn),坐在段小海旁邊位子上的一個大爺下車了。地面上有幾個旅客準(zhǔn)備上車。段小海在窗邊看到一群人在送一個姑娘。一個年紀(jì)大的女人可能是她母親,一個黃頭發(fā)孩子一定是她弟弟,還有個男青年會是誰呢?那個姑娘和她母親以及那個男青年親過了臉頰之后,上了巴士。她看到了段小海邊上的空位子,微笑著說了一句話,大概意思是可以坐這里嗎?段小海趕緊挪挪身子,說OK,OK。姑娘的臉紅撲撲的,頭發(fā)是棕黃色的,眼睛的底色很藍(lán)。她帶了不少東西。段小海站起身,幫她把東西放到行李架上面,還有一個籃子塞到了座位底下。段小??吹竭@都是些農(nóng)產(chǎn)品。有好幾串肉腸,有奶酪,還有無花果和櫻桃。

        “你是一個日本人嗎?”姑娘坐定后,用不熟練的英語問他。

        “不,我是一個中國人。”

        “真的啊!我可從來沒有見過中國人?!彼f,顯得很興奮。

        從這里到斯可比,還要坐五六個小時的車,段小海開始時還擔(dān)心這一路上會很無聊的。想不到這個當(dāng)?shù)氐墓媚锓浅5臒崆?,充滿好奇心,很愛說話。她一直在向段小海介紹沿路的村莊,其實段小海只聽匿一半,而且也不怎么感興趣。他感興趣的倒是姑娘本人。他很快知道了這姑娘叫阿麗霞,她是這里的鄉(xiāng)村小學(xué)教師。家里有一個小農(nóng)場。她這回去斯可比是去看望她的姑姑,并邀請姑姑下周來參加她的婚禮。段小海說你的未婚夫是剛才送你的那個年輕人嗎?她說是的。她的未婚夫是鎮(zhèn)上的一個醫(yī)生。

        她一直顯得很興奮,也許是因為馬上要做新娘的關(guān)系吧。段小海記得聽人家說過,一個姑娘在做新娘的那幾天會像花一樣開起來比平時好看,看來這個馬其頓的姑娘也是這樣的。姑娘講了很多事之后,輪到了段小海講自己的故事了。這個姑娘聽得傻了眼。她從來沒有出過國,只是在書中或電視里看到馬其頓以外的世界。她為段小海的浪跡天涯歷盡艱險而驚嘆,也為他的接連不斷的壞運氣而難過。這個姑娘聽著說著,不知怎么的,靠著車窗玻璃睡著了。這個時候,段小海可以仔細(xì)打量她。他看著她白皙泛紅的臉龐,眼睛上長長的睫毛,那裸露的頭頸像羊脂一樣潔白。頸下的部分一直裸露到她的前胸。她的胸口隨著呼吸起伏。乳房的一部分從領(lǐng)口露出來,被遮住的部分則飽滿地鼓了起來。段小海覺得很感傷。這個美麗的姑娘很快就要成為人家的新娘,而他只是短暫地和她挨肩而坐。過不了多久,所有人都要從車上下來。他這一生就再也不會見到她了。

        這天車到了斯可比之后,那姑娘有人來接她走。她和段小海告別時問他在這里住多久,他說不知道,大概十天以上。她說自己明天八點就坐這班車回去。然后,她就消失在人群里了。

        段小海告訴我們,這一夜他住在斯可比一家旅館里,感覺這一夜是他一生中經(jīng)歷過的最長的一夜。晚上的時候他一直在街道上走,在那條阿爾巴尼亞人云集的黑山大街吃蕓豆湯和烤牛肝。這里有很多阿爾巴尼亞的手工藝小販,說的都是阿爾巴尼亞話。很奇怪,當(dāng)他來到完全陌生的馬其頓城市斯可比的時候,見到了自己熟悉的阿爾巴尼亞人竟然有了一種鄉(xiāng)親般的親切感。但是這種感覺并沒有讓他快活起來。他一直想著同車的阿麗霞,要是這個時候能再見到她該有多好!他坐在一家酒吧里,慢慢喝著酒。周圍的桌子上坐滿了體態(tài)龐大長著濃密胡子的男人。不時有人坐到他的桌子前面,問他:要姑娘嗎?段小海醉眼矇眬地看著對方,順著對方的手勢看見酒吧角落里坐著的幾個豐滿的姑娘。他搖搖頭,說:NO!NO!那一夜他很晚才回旅館,夜里根本無法入睡,對阿麗霞的柔情一陣陣涌上心頭。天還沒亮?xí)r,他就起身了。他洗漱完畢,把行李收拾了,到前臺把房間給退了。他提著旅行包,讓出租車司機(jī)帶他到長途巴士站去。

        他站在站臺上等著。后來看到阿麗霞來了。阿麗霞看見了他,眼睛放出了快樂的光輝。她說你不是要在這里住十天嗎?他回答說昨晚這一夜他過得比平時的十天都要長。她聽懂了。

        在回程的巴士上,段小海和她的手始終握在一起。他們還是不停地說著話,但都不知在說些什么。段小海有一種失魂落魄的感覺,因為再過幾個小時,就要到她的家鄉(xiāng)小鎮(zhèn)了。她要下車,成為人家的新娘,而段小海則只能再往前走,回到危機(jī)四伏的阿爾巴尼亞去。段小海告訴我們,在這一段路程里,他才真正感覺到了什么是愛情。他小時候也有初戀,后來婚前婚后也有過幾個女友,但是從來沒有過像此時一樣激情澎湃,好像集聚了一生的情感在這短暫的時間里全釋放出來了。就這樣,半天的時間過去了。巴士在一個中途站停了下來,這里離阿麗霞家的車站只有一站路程了。阿麗霞對段小海說:在這里下車吧。段小海只覺得心如刀割,以為阿麗霞要提前下車了。“不!我們一起下。”阿麗霞說。段小海終于明白:聰明的阿麗霞有了一個安排。在告別之前,他們要在這里住上一夜。

        這個小旅館坐落在斯特魯加湖邊。后窗就是蔚藍(lán)的湖面,遠(yuǎn)處是雪山,窗下開著血紅色的曼陀羅花。一切都像是夢境里一樣?,F(xiàn)在,美麗的阿麗霞在做新娘之前,把自己的身體給了他。

        說到這里,我看到段小海的眼里泛著淚光。好像有了這樣一次經(jīng)歷,他對這么多年倒霉的事情也就無怨無悔了。

        “你知道,我都奔四十歲的人了。我們的手緊緊握著,握了一夜?!?/p>

        “做愛了沒有?”我們大聲問。

        段小海沒回答。

        我們幾個都默然無語,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其實是不用問的,我們知道。

        這一次相聚后不久,我離開了阿爾巴尼亞,移民到了加拿大。后來,段小海也回國了。武昌公司另外派人來看守廢墟工地。再后來,在地拉那經(jīng)商的那些人慢慢地都走了,連大使館的官員也都輪轉(zhuǎn)了好幾茬。時間能洗刷掉一切,再過上一些年頭,我的記憶還會消退,最后會像磁盤格式化之后變成空白。但是,現(xiàn)在我還記得段小海,看見他被塔利班綁架在巴基斯坦一個邊遠(yuǎn)的山村里。當(dāng)初我們這些人因為好奇離開故國去遠(yuǎn)方闖蕩,想走一條自己喜歡走的路。如今好多人已經(jīng)到達(dá)了目的地,可他還在路途上走,他還沒走到,這叫我們這些已經(jīng)停止行走的人心里深深感到刺痛不安。不過段小海還是幸運的,他畢竟有過一次去斯可比的路上的神奇經(jīng)歷。這樣的幸運上帝是不會隨便給世上庸碌的男人的,只有那些心懷真誠在路途上苦苦追尋的人才有可能得到。

        責(zé)任編輯 寧 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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