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洲免费av电影一区二区三区,日韩爱爱视频,51精品视频一区二区三区,91视频爱爱,日韩欧美在线播放视频,中文字幕少妇AV,亚洲电影中文字幕,久久久久亚洲av成人网址,久久综合视频网站,国产在线不卡免费播放

        ?

        江貢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2期

        初秋,藏北大地上已經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綿延的牧場在雪山下起伏,從近到遠,顏色漸次由深而淺,積雪由少而多,像一幅大寫意的水墨畫。遠處連綿的山峰如一個個衣冠潔白的神靈,威嚴冷酷地俯視著人間。人們認為,藏北的山和水都是有靈性的,高遠圣潔的雪山是神靈居住的世界,深邃湛藍的湖泊是神仙鐘愛的地方。天空中的飛禽,雪山上的走獸,都是神靈的使者;而草原上的牛羊,農田里的莊稼,則是佛菩薩的恩賜。

        盡管這份恩賜更多地賞給了部落的頭人們,百姓得到的總是很少很少,但是人們少有怨言,因為喇嘛不斷地告訴他們:人家牛羊成群,是因為前世的功德;你們貧寒困苦,是由于前世的罪孽,只要今世戒惡、行善,來世就會得到果報。

        來世是一個美麗的希望,遙遠而縹緲,卻總是如影隨形。

        那時,生活在這里的藏民,以天上的星星來衡量牛羊的多寡,以水草的豐盈來決定牛羊的遷徙,以季節(jié)的輪轉來決定莊稼的收種,以佩戴的珠寶玉石來顯示家中的財富,以給寺廟的供養(yǎng)來寄存來世的轉生,以太陽、月亮、星星、護法神的名字來給孩子起名,以喇嘛上師們的咒語來抵御魔鬼的侵害,以良馬和寶刀為男兒的榮耀,以歌聲和舞蹈為女子的風情。當然,還以太陽下的沙盤里立竿觀影,來測定星移斗轉、農事輪替、天文歷算;還以點燃一炷香來計算時間,來確定一天當中,哪些時辰該供奉佛菩薩和雪山上的神靈,哪些時辰該為頭人干活,為貴族織氆氌、縫衣裳,哪些時辰該躲開魔鬼陰險的咒語和頭人暴虐的皮鞭。普通藏民是一盤石磨,轉不轉由不得自己。

        在這蒼茫草原邊的土坡上,傲立著一座佛、法、僧三寶俱全,且具有五百年歷史的紅教寺廟,它是方圓數百里藏民的靈魂寄托之所。

        這個早晨,寺廟里召喚喇嘛念早經的頭通鼓剛剛敲響,牧童阿措就將頭人的羊群趕出了羊圈。天上的星光還沒有褪盡,草地上的露珠還晶瑩剔透,炊煙還沒有升起,村莊還在沉睡。阿措就緊隨黎明的曙光,趕著太陽上升的腳步,開始走很長的路,把羊群趕到高山牧場上。

        不久前,一頭雪豹咬死了阿措的哥哥阿西,還拖走了兩只綿羊。頭人旺珠聽說后,面對阿措手足無措的父親加央十分惋惜地為這兩只大肥羊搖頭嘆氣:“唉!秋后就要殺的肥羊呢,卻先進了野獸的口?!本o接著又說:“那以后你們家再派一個放羊的吧!”忠厚老實的加央家三代為旺珠頭人家族放羊,從沒有出過這樣的事?,F在魔鬼找上門來了,躲是沒有用的,就像山上滾下來的石頭不可能自己返回原地,加央只好讓年僅七歲的小兒子阿措頂替他的哥哥去放羊。

        凜冽的寒風從雪山上吹下來,像一群群趕路的厲鬼,呼嘯著掠過大地,羊群散落在一片坡地上,費力地從薄薄的雪層下尋找可進口的草食。整個世界已經變得寒冷肅殺,沒有了夏季牧場濃郁豐富的色彩和情歌婉轉的浪漫。阿措太小,還不是一個熟練的牧童,他瘦小的身子有些扛不住這荒原上強勁的雪風。盡管快到中午了,太陽明晃晃的,刺得人眼睛生疼,但他還是感覺冷,他只好把一只毛茸茸的大綿羊抱在懷里取暖。

        這時,一群牦牛像黑色的洪水漫過山坡,它們的蹄子敲打著大地,仿佛有上百面大鼓被擂響。

        “央宗姐姐!”阿措朝著牦牛群大喊。盡管他還沒有看到放牦牛的人,但他知道,疼愛他、經常在牧場上幫助他的央宗一定在牦牛群的后面。自從哥哥被豹子咬死后,只有這個僅大他兩歲的央宗,時常在牧場上照應著他。

        央宗家也是窮苦牧人,家境比阿措家更慘。她的父親幾年前跟隨馬幫外出趕馬,遇上了土匪,就再也沒有音信,現在央宗和她阿媽相依為命。

        央宗渾身裹得嚴嚴實實,只露出一雙眼睛。她遞給阿措一塊烤洋芋,還是熱的。顯然是她一直焐在懷里的。

        “拿著,阿措?!泵看卧谀翀錾希胱诳倳o阿措一點東西,一塊奶渣,一坨糌粑,或者一把野果。阿措不知道央宗從哪兒搞來這些吃的,以至于他只要一看見央宗的牦牛群,肚子就忍不住一陣咕咕叫。

        “央宗姐姐,你吃?!?/p>

        央宗舔舔自己干澀的嘴唇,“我吃過了,阿措。”

        央宗看見阿措把那塊洋芋吃完,“我到山那邊去。阿措,你要小心點?!?/p>

        “央宗姐姐,你就在這里。”

        “這里的草,還不夠你的羊吃呢。阿措,我走的時候來叫你?!?/p>

        阿措眼巴巴地看著央宗把牦牛群趕走了。如果沒有央宗,他會以為偌大的牧場上只有他一個人,他會感到害怕,感到冷,感到餓,感到困……

        有幾只蒼鷹翱翔在雪山與牧場之間,它們似乎是天地間唯一還存活的動物,驕傲地巡行在高空;鷹的翅膀強勁有力,張開的羽毛既蓬松又堅硬,似乎要遮天蔽日,收緊在肚下的鷹爪像個尖銳的鋼鉤,隨時要把什么東西一把收入掌中。在這凋敝的牧場上,誰將成為它們攫取的食物呢?

        鷹群終于發(fā)現了自己今天的獵物。而且,它們在羊群周圍沒有看見放牧人和獵狗。這意味著,它們可以隨心所欲地對無人看守的羊群發(fā)起攻擊。

        天上的蒼鷹一只接一只地俯沖下來,用剛勁有力的利爪一把抓起無助的羊羔,呼嘯而去。猶如蜻蜓點水、飛馬踏花,掠殺在一瞬間就完成了。羊羔們驚得四散逃亡,可是它們哪是天上那些家伙的對手。蒼鷹把羊羔掠到雪山上扔到巖石上摔死,然后再飛回來繼續(xù)捕殺。有的鷹竟然累了,抓起羊羔后再也飛不高,在天上偏偏歪歪地奮力掙扎,這可能是鷹的一生中最狼狽而又最幸福的一次飛翔了。

        羊羔一只又一只地飛到了天空,而那個牧童此刻還在一個山坳的避風處,摟著一只大綿羊酣睡呢。等到可憐的阿措被羊羔的哀叫驚醒時,七八只羊羔已經從牧場上飛走了。他只看見最后一只羔羊在鷹的利爪下,四蹄亂蹬亂踢,好像想要踩著那朵離它很近的白云。

        “佛祖……”阿措驚得張大了嘴,“你們真的是雪山上的神靈派來的嗎?”他仰望著天空中越來越小的那些黑點,無助地問。

        央宗這時從山坡那邊飛跑過來,“阿措,你在干什么啊?”

        阿措呆呆地望著她,“我……睡著了。”眼淚順著干裂的面頰流了下來。

        央宗取下破舊的頭巾,幫他揩掉臉上的淚痕,“我們回去吧,求老爺發(fā)發(fā)慈悲。我陪你一起去?!?/p>

        離太陽下山還早,阿措就將羊群趕回旺珠頭人的羊圈了。他已經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會是什么,但央宗姐姐在他身邊,他并不感到有多害怕。

        旺珠頭人還在和幾個客人打藏牌,他有些奇怪地看著站在門口的阿措?!疤栠€那么高,那里怎么就立了根蠢木頭?”

        “老爺,幾只羊羔……飛到天上去了。”阿措回答說。

        “風吹的?”旺珠頭人問。

        “不是。”

        “那羊羔長翅膀了?”頭人又喝問道。

        “鷹叼走了?!卑⒋胫Z諾地說。

        旺珠頭人站了起來,定定地看了阿措幾秒鐘,然后將手上的牌狠狠扔在桌子上,大喊:“我的皮鞭呢?”

        央宗這時從阿措身后閃出來,一下跪在旺珠頭人的面前,“老爺,求求你,發(fā)發(fā)慈悲,鷹要來叼走羊羔,沒有辦法的事。老爺,求你饒了他吧?!?/p>

        “哪里來的賤骨頭,滾開!”旺珠一腳就將央宗踢了幾尺遠。一個仆人遞給頭人牛皮鞭,然后幫著他將阿措拉到院子里,說:“趴下吧,阿措,鷹吃了老爺的羊羔,老爺的皮鞭就要吃你的肉了?!?/p>

        阿措趴在地上,被褪下褲子,露出黑瘦的屁股。牛皮鞭揮舞起來,帶著尖銳的呼嘯打在阿措的屁股上,像是狼的牙齒,一口又一口地在阿措的心尖上滑過。但阿措沒有叫喊,更沒有哭,更為奇怪的是皮鞭仿佛不是打在他的身上,而是打在光滑的石板上,只有呼嘯的聲音,沒有飛濺的血肉。這讓旺珠越發(fā)生氣了,下手也越來越狠。

        旺珠頭人打到二十多鞭時,一個人影“撲通”跪在了他的面前,“老爺,老爺,求您別打了。孩子年齡還小,求求你啦。老爺,要打就打我吧!”

        原來是阿措的父親加央,他的頭發(fā)因為一路奔跑,發(fā)繩也掉了,滿頭亂發(fā)胡亂地遮擋在臉上,像一個蓬頭垢面的瘋子。旺珠頭人停下鞭子,一口痰吐在加央的頭上,再往他身上抽了幾鞭,終覺得無趣,悻悻地說:“呸,我是碰見哪路魔鬼了?不是豹子拖走羊,就是老鷹來叼。再不給你們這些賤骨頭點教訓,哪天還會把魔鬼給我招來呢?!?/p>

        頭人轉身氣呼呼地進屋去了。加央父子從地上爬起來,沖著頭人的大門端正地跪著。頭人沒有發(fā)話讓他們滾,父子倆是不敢起來的。傍晚時分,天上飄起了細細的雪花,不一會兒父子倆肩頭上已是一層白了,那孩子的鼻涕不斷地淌下來,慢慢地變成了冰凌,粘在嘴唇上,看上去像粗壯怪異的白色胡須。

        他們跪到星星布滿天空,月亮在東邊升起。直到喝醉了的頭人到院子里來撒尿,問管家,那里怎么蹲著兩條狗?管家告訴他不是狗,是犯了罪的加央父子。頭人這才想起下午的事情來,就讓快要凍僵了的父子倆滾回去。

        第二天,渾身鞭痕累累的阿措還得去放羊。這回他再也不敢睡覺了,連眼睛都不敢多眨幾下。委屈悲傷的眼淚在孩子的臉上凍成了一根根冰棍,他也無暇去將它們掰下來,他害怕那些無處不在的蒼鷹,又冷不防從他的頭頂一掠而過,像閃電一樣抓走他的羊羔。再發(fā)生昨天那樣的事,他會被頭人活活打死。不過,他今天稍可放心的是,央宗姐姐在遠處的山岡上,隨時幫他看著天上的蒼鷹,他們約定,如果有鷹飛來,她會給他打口哨。

        這時,一個身穿袈裟的人像從地里冒出來一般突然站在了阿措的面前。阿措驚訝得睜大了眼睛。他揉揉眼睛,天哪!這是恰日寺的達普大活佛啊!這是真的,還是做夢?這么冷的天,他來牧場上干什么呢?

        活佛慈眉善目,手持佛珠走到阿措面前。他發(fā)現這孩子前額寬廣、濃眉大眼,眉宇間有股慈悲之氣。這么小的孩子能有這種氣質,也讓閱人無數、飽讀經書的九世達普活佛心生歡喜。他掰下孩子臉上的一條條冰凌,對他說:“孩子,這里有我?guī)淼乃钟桶栾垼阕孪瘸?,我來幫你看羊吧?!?/p>

        阿措盡管年紀小,但他知道一碗酥油拌飯是他過年過節(jié)也吃不到的東西,他更知道面前這個和藹可親的老人是方圓百十里地,誰見了都要磕頭的大活佛。連旺珠頭人見了他也要趕忙下馬行禮、磕頭跪拜呢。孩子跪下了,說:“活佛,我怎敢讓您放羊?”

        達普活佛呵呵笑了,“誰說我不能放羊啊?我在被認定為活佛之前,也跟你一樣,是個苦孩子??斐园?,孩子?!彼眠^阿措手里的放羊鞭,驅趕羊群去了。

        原來,這天一大早,阿措的父親加央就到寺廟里去點酥油燈敬香,祈求佛祖能寬恕他們的罪過,因為自己的兩個孩子為頭人的羊群召來了豹子和老鷹。可憐的阿爸不知道自己遭到了什么報應,也不知道家里人惹怒了哪個神佛,才遇到這樣大的災難。加央在威力無比的憤怒金剛佛像前,邊祈禱邊哭訴。一個無助而卑微的牧人,除了佛菩薩的慈悲,還有誰可以幫他們呢?

        慈悲當然是有的。恰日寺的達普活佛聽到加央的祈禱,便讓侍從準備好了酥油拌飯,裝進一個木匣里,大步走出寺廟。廟的堪布品松喇嘛問了一句:“活佛要去哪里?”活佛微笑著說:“去放羊?!?/p>

        俗話說,就是乞丐的打狗棒也有個倒順,活佛去放羊,這在當時可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就像檀香木當火棍,綢緞當抹布。消息如草原上常刮的旋風,卷起人們崇敬的心,村莊里的僧眾議論紛紛,憤憤不平。驕橫的旺珠頭人只差沒有被口水淹死了,他即便在今生有權有勢,也總得擔心自己的來世吧。讓一個活佛給他放羊,他可承受不起這樣大的福氣。頭人趕忙帶上哈達和家仆,飛馬趕到牧場,見到羊群中站著的活佛就遠遠地跪下了,哈達高高舉在頭頂,羞愧萬分地說:“尊敬的活佛,請回去吧。”

        達普活佛對旺珠頭人說:“地上的羊群有羊鞭趕,天上的神鷹,你有神鞭驅趕嗎?”

        旺珠頭人汗流滿面地說:“沒有,尊敬的活佛?!?/p>

        “那你怎么阻擋神鷹供奉給雪山神靈的祭品?鷹身上掉幾根毛,礙不著凌空飛翔,你失去幾只羔羊,影響不了你的富有呀!”

        “我知道自己的罪啦!活佛,請為我洗罪吧。”頭人雞啄米似的磕著頭說。

        “你的慈悲才能為你洗清罪過。看看這個可憐的孩子吧。衣服臟了,別人可以幫著洗,靈魂臟了,只有自己洗?!边_普活佛扔下羊鞭,轉身離去了。

        那邊,寺廟的喇嘛們已經牽來了活佛的馬,等候多時了。

        晚上,旺珠頭人的管家給加央家送來了兩口袋青稞,還為阿措送來一件簇新的羊皮襖。這個平常仗著頭人的權勢,對百姓恨不得雞爪上刮油、羊角上剔肉的家伙,此刻謙遜地對加央說,“請為我家老爺在活佛面前好好念經啊?!?/p>

        在西藏人神未分的時代,大地上的慈悲多來自于那些刻苦修行的出家人。他們是藏民族的智者,也是苦難的引導者和承擔者。達普活佛所在的恰日寺坐落于怒江河畔,屬于藏傳佛教的四大教派之一寧瑪派,即紅教。奔騰不息的怒江在寺廟前日夜流淌,喇嘛們祈誦的經文也如江水滔滔,終日不絕。兩岸是荒涼的大山,在陽光下看久了讓人眼睛生疼。干熱河谷里降水少,一般都不長草木,赤裸的山坡上唯有寺廟聳立,給人以希望和信心。趕上風調雨順的年份,人們會感激喇嘛們的經念得好;天災人禍降臨,人們會認為這是前世造下的孽在今生來償還。寺廟是人們精神世界的支柱,也掌握著人們的生死——從生下來到寺廟里請活佛起名,到死后由喇嘛上師念經超度亡靈,宗教的力量左右了人們一生的言行。

        而在世俗世界里,部落頭人們掌管著一切。這一帶史稱“三十九族”地區(qū),共有十六個部落,每個部落由頭人們掌管,他們權傾一時,生殺予奪,易如反掌;黑頭藏民命如草芥,卑微渺小。不過,生活即使清貧而艱難,人們也不爭、不搶、不盜、不殺。因為他們的心地就像藍天一樣純凈,清泉一般透明,也因為那些修成正果的高僧大德們,時常以他們仁慈的悲心,教化著一代又一代的信眾。

        達普活佛是個苦修隱忍、悲心博大的活佛,他像雨后的陽光,黑夜的星光,十五的月亮照耀著草原上的眾生,在僧眾中享有崇高的威望。說他高貴,人們從來沒有見他騎過高頭大馬,穿過貂襖緞袍,吃過山肴野蔌,衣食住行比普通僧侶還普通。他現在已經是這個傳承體系的第九世轉世活佛。作為一個修行者,九世達普活佛恪守這樣的戒律:不但要與大家一起分享艱難與苦難,還要比眾生更刻苦忍耐。但就像一尊佛像前,總有香煙繚繞一樣,一個活佛,總會受到大大小小的信眾無盡的供養(yǎng)和布施??删攀肋_普活佛規(guī)定,他的房間里只能有十六種日常必需用品,如袈裟、僧裙、裝糌粑的口袋、褥子、拐杖、木碗之類,且還都不能沾金帶銀?;罘鹱屓藢⒚考锲范籍嬃顺鰜?,貼在門口,除了經書,多一件都不準送進房間。不管是人家供奉的金銀綢緞,還是珠寶玉器,達普活佛總是說:“這個東西我的畫上沒有,不屬于我,就供奉到佛菩薩面前去吧。”

        這些天九世達普活佛正為一個吉祥的夢所困擾,他已經為此閉關打坐三天三夜了。到他結束閉關出來那天,正是加央到寺廟里敬香祈禱的那個早晨。當他聽了牧民加央的哭訴后,他感到已經領悟了自己供奉終生的本尊佛——蓮花生大師的旨意了。

        從牧場上回來后,九世達普活佛把寺廟的堪布品松喇嘛請到自己的靜室,侍奉活佛的小喇嘛剛給品松堪布續(xù)上酥油茶,達普活佛就揮手讓他出去。然后他對品松喇嘛說:“堪布,我們的江貢活佛回來了?!?/p>

        “哦?”品松堪布一驚,險些潑灑了手中的茶。他是個謝頂很早的喇嘛,發(fā)亮的腦門油光光的。他從達普活佛發(fā)亮的眼睛中感覺到,恰日寺的住持大活佛——十一世江貢活佛的轉世,就要被九世達普活佛找到了。

        怒江河畔的恰日寺歷來有兩個活佛轉世體系,江貢活佛轉世體系是恰日寺的創(chuàng)寺活佛,當年就是一世江貢活佛在這里建立了恰日寺,可以說,有了江貢活佛體系,才有達普活佛體系。歷史上這兩個活佛體系互為師徒關系,一個活佛圓寂了,另一個活佛負責為其尋找轉世靈童,并培養(yǎng)其成為一代活佛。這已經成為恰日寺的傳統。十一世江貢活佛已經圓寂七年了,三年以前,恰日寺就開始尋找十一世江貢活佛的轉世,但卻差點引發(fā)了各部落之間的戰(zhàn)爭。當時有兩個較大的部落都向恰日寺暗中推薦了自己中意的轉世靈童,其中一個靈童候選人甚至還是一個部落頭人的孩子。誰都明白,轉世活佛的背后在俗界其實暗藏著諸多利益,既有精神、榮耀上的,也有經濟、權力上的。如果自己的部落出了一個大活佛,作為頭人來說,就像后山挖出了金缽,前池開出了蓮花,不僅在俗世更有權力,在神界,更可以替天行道,以神靈的代言人自居了。這兩個恰日寺的大施主互不相讓,他們的背后,又各自有一些部落頭人推波助瀾,最后鬧到幾近刀兵相見的地步,連寺廟里也不得安寧。九世達普活佛看到尋找轉世靈童一事已牽扯到俗界的紛爭,戰(zhàn)爭就要降臨這片和平的土地,他就召集各部落頭人到寺廟開會,當著大家的面宣布,尋找轉世靈童是寺廟的事,與俗界無關。一切得按神的旨意和前世江貢活佛的遺言行事。即將燃起的戰(zhàn)火才暫時平息下來。

        但前世江貢活佛的遺言是什么,只有恰日寺的幾個高僧大德才知道。十一世江貢活佛圓寂在自己閉關的靜室里,他的書案前有一首用偈文體寫的詩歌,里面隱藏著關于尋找下一世活佛的線索。

        拉那贊巴雪山圣潔高遠,

        牧場綿延千里;

        神鷹巡行在天空,

        羊羔飛翔在云端。

        是誰向雪山奉獻了自己的羔羊呢?

        那就是我輪回的悲心。

        當年恰日寺的高僧大德們對這首偈文體詩琢磨了許久,他們也只能大體推測十一世江貢活佛的轉世應該在拉那贊巴雪山腳下、牧場上的某戶人家。拉那贊巴雪山是本地最高的雪山,也是藏族人的神山,十一世江貢活佛當然會選擇這樣圣潔的地方轉世,意其苦修隱忍的一生像雪山一樣清白純潔。但是對于“神鷹巡行在天空,羊羔飛翔在云端”兩句詩,誰也不解其中的含義。直到九世達普活佛聽說了阿措放的羊被鷹叼走的事,他才猛然想起這就是十一世江貢活佛對眾生的啟迪了。今天他讓品松堪布來密談,就是想驗證這個神跡是否屬實。

        他對品松堪布說:“堪布,我記得,十一世江貢活佛圓寂前,曾經送給你一個護身符?!?/p>

        品松堪布雙手合十說:“是的,我一直恭恭敬敬地佩戴在胸前呢?!?/p>

        “在我閉關前,曾夢見到了十一世江貢活佛,他在夢中對我說,讓你把這個護身符打開。”

        “尊敬的活佛,我可不敢。連想都不敢想啊!”品松堪布虔敬地說。這種護身符里面一般裝的是經過前世活佛念經加持過的經文,佩戴者相信它有無上的加持力。自從這個護身符戴在品松堪布胸前后,他感到十一世江貢活佛時時刻刻都和自己在一起。

        九世達普活佛說:“十一世江貢活佛在夢中告訴我,在他的轉世問題上,當人間產生紛爭、百姓面臨災難時,你可以打開它。堪布,我已經專門為此閉關三天三夜,就為祈誦江貢活佛的諒解。打開它吧,堪布,這或許會免除眾生的災難?!?/p>

        品松堪布聽達普活佛這樣一說,再無不打開那個被視為自己終生庇護的護身符的理由。他小心地將它從懷里掏出來,那是一個鑲嵌了綠松石和紅瑪瑙的白銀盒子,他先把護身符供在案幾上,沖著它莊嚴地磕了三個長頭。然后,品松堪布才小心地擰開了盒蓋,從盒子里掏出一張薄薄的棉紙來。奇怪的是這不是人們常見的五彩經文,而是前世活佛寫下的一封親筆信!

        品松堪布先把信遞給達普活佛看,他看見活佛臉上的神情忽而凝重,忽而舒緩。然后就把這張紙小心地揣進了懷里。堪布本想問信上寫的是什么,但終于忍住了。有些事情,修行不到位的人,是無權打探的。

        達普活佛莊重地對品松堪布說:“現在我們還需要證明的是,那個放羊的小孩出生時,是否就有前世江貢活佛在這信中提到的那些神跡。”

        人們說,七年前的冬天,拉那贊巴雪山下的一個貧窮的小村莊,一個嬰兒在一間簡陋的羊圈里呱呱墜地。這個村莊小得只有三戶人家蓋起的房子,其余的人都住在牦牛毛編織的帳篷里。這些住在帳篷里的牧人,隨著季節(jié)的輪換不斷遷徙著自己的放牧點。他們常常居無定所,哪里水草豐盛,就遷到哪里放牧。人們說這本來是很平常的一天,但是隨著這個嬰兒的降臨,一些不尋常的事情,現在回想起來,還真有些像傳說中的事兒呢。

        嬰兒的父親名叫加央,是個看天種地、看草放牧的老實人,他的妻子卓瑪,人們說她像草原上的格?;ㄒ粯悠?。在她快要生孩子時,被加央抱到鄰居家的羊圈里。當地藏族人生孩子有三不準:不準生在帳篷里,不準生在牛圈里,也不準生在大樹下或草原上,因為怕被天上的神靈看見。孩子只能生在羊圈、山上的灌木叢中這樣一些地方,這是規(guī)矩。但是加央家很窮,窮得抓頭上一把亂發(fā),抓身上一把虱子,上無帽子大的帳篷,下無巴掌大的草場,全家蜷縮在牛糞壘起的小屋里。他只得借了別人家的羊圈來生孩子,而且還只能是羔羊圈。

        人們還說,那孩子伴隨著上午的一場鵝毛大雪順利地生下來了,令人奇怪的是孩子沒有一句哭喊,緊閉著他紅嫩的小嘴唇。這已讓幫忙接生的人們稱奇,可更奇怪的事情接踵而至。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其他屋頂上堆積的雪足有兩尺多厚,而孩子出生的羊圈屋頂上卻沒有一點雪;人們又說,生小孩時有些臟衣物,需要到附近的泉水邊去洗滌,這平常清澈透明的泉水竟然變成牛奶一樣的白色;又有人補充說,當天下午一道彩虹跨在雪山腳下、草原深處。冬天出彩虹人們還是第一次見到。藏族人是一個相信神跡的民族,神靈的世界就和他們的生活交融在一起。要是有一天一個放牧歸來的人說他看見了格薩爾王的天兵天將在雪山上巡行,誰也不會感到驚奇。

        村莊里的人們就是這樣向三個前來問路的商人敘說這段故事的。這幾個商人說也奇怪,來到村莊里不問今年的酥油收成如何,也不用鹽巴或銀錢和人們交換麝香、羚羊角。他們仔細盤問了加央家的孩子生于何年,當時是怎么一種情況,他們越追問,臉上的神情就越緊張、激動。那個領頭的商人不斷摘下帽子來,露出他早謝的禿頂,頭上冒著熱氣,大顆的汗珠從鼻尖滴落下來。當再也得不到什么新的話題時,他們才匆匆上馬走了,仿佛連喝一碗茶的時間都沒有。

        其實他們是恰日寺脫下僧裝換了平民衣服的尋訪高僧,領頭的就是品松堪布。當他們趕回寺廟時,九世達普活佛正坐在高高的法臺上帶領僧眾念經做法事呢。品松堪布匍匐在活佛面前,將所見所聞悄悄告訴了活佛。

        九世達普活佛誦完最后一句經文,緩緩從懷里掏出十一世江貢活佛的遺言,“你看看吧?!?/p>

        品松堪布顫抖著雙手展開那張曾經在自己的胸前珍藏了七年的棉紙,十一世江貢活佛的話仿佛就在他的耳邊響起:

        我本無轉世之意,只想去照顧一個虔誠堅韌的上師。但為了佛祖和信仰的傳承,我還是選擇了轉世。我的轉世將會在雪山腳下、一個簡陋的羊圈里出生。在我轉世時將會出現大雪紛飛、彩虹架坡、泉水如奶。

        品松堪布淚流滿面,不知是面對博學的九世達普活佛,還是沖著寺廟大殿里所有的僧侶,高聲說道:“頂禮佛、法、僧三寶,莊嚴國土,利樂眾生,十一世江貢活佛的轉世靈童找到了?!?/p>

        找到十一世江貢活佛轉世靈童的消息,很快就在各部落傳開。草原上就像過節(jié)一樣,平地升起吉祥的生氣。到處都有歌聲在傳唱,到處可見新掛的經幡和風馬旗,前來寺廟敬香布施的人猛然增加了許多。當年想暗中推薦靈童的兩個部落的頭人,也心服口服,不管怎么說,他們還是信奉神的旨意和前世活佛的智慧。

        只有一個人深感地獄之門就在眼前,這就是旺珠頭人。如果一個敢在轉世靈童身上揮舞皮鞭的人不下地獄的話,還會有誰呢?至少他的來世,絕對只能投生為任人騎、任人打罵的牲畜了。懷揣這樣的恐懼,一向驕傲的旺珠頭人帶著管家和仆人,就像剛被霜打下的麥穗,剛被烈日暴曬的瓜秧,耷拉著腦袋來到寺廟,見到九世達普活佛就羞,隗難當地跪下了。

        達普活佛微閉雙眼,也不看旺珠頭人,只輕言細語地說:“低賤行善的窮人,勝過行惡的富人。因果不滅,輪回不廢。草原上吉祥的彩虹已經飛架在天空了,頭人還傷心什么呢?起來吧。”

        “活佛,我會下地獄嗎?”旺珠頭人仰著臉問。

        “如果你的罪孽還沒有洗清的話。”達普活佛回答道。

        “我給寺廟送來了二十只羊,十二頭牦牛,十馱青稞和酥油,還有漢地來的八馱茶葉,我要為寺廟里的每一名喇嘛上師做一身僧裝,在寺廟里熬茶煮粥三天。這些布施夠洗清我的罪孽了吧?”

        “還差一點點。”達普活佛說。

        “尊敬的活佛,是什么呢,請說吧?!?/p>

        “慈悲!”

        旺珠頭人不說話了,羞愧地低下了頭。良久他才嘀咕道:“我怎么知道雛雞會變成鳳凰呢?”

        活佛說:“不要忘了,眾生本是佛,暫時受污染,污去便是佛。生命是輪回的,誰也不能輕視任何弱小的生靈。當你舉起皮鞭時,不管是揮向一只弱小的羊,還是一個貧窮的人,想一想他們的前世,說不定是你的父母呢!”

        旺珠頭人說出了自己的擔憂,“尊敬的活佛,如果我因為罪孽太重,在六道輪回中不能轉到三善道的話,我會轉生在三惡趣中的哪一層呢?”

        “圣水無法洗清人的罪孽,悟心無法移植他人心田,只要用慈悲善良智慧清醒自己,地獄也會變?yōu)樘焯?,相互殘殺的刀槍也會變成鮮花?!?/p>

        “可是,尊敬的活佛,不管我怎么做,那個轉世靈童將來坐了床,成為江貢活佛后,他會記恨我嗎?”旺珠頭人想起當他揮起皮鞭狠抽阿措時,這個孩子不哭不叫,眼睛里連淚花都沒有,只有仇恨。

        達普活佛嘆了一口氣,“這一點我可以向你保證,貪、嗔、癡三毒,是我們出家人修行的敵人。我會告訴他,你的皮鞭對他是一種修行?!?/p>

        牧童阿措不明白為什么這些天自己家的帳篷內外忽然就多了那么多的陌生人,有的人甚至來自幾百里以外。他們捧著哈達,帶來青稞、糌粑、酥油、茶磚。父親加央和母親卓瑪應接不暇,家里的火塘一天到晚都在熬茶招待遠遠近近的客人。天黑了這些人也不走,就在他們家附近搭起帳篷,還燃起篝火唱歌跳舞。生活忽然變得富足而輕松起來。阿措還被告知,他再也不用去牧場放羊了。

        “為什么?”阿措問他的父親。

        “因為你就要成為我們的活佛了。”阿措的父親低著頭、雙手向上,弓著身子向自己的兒子說。

        “是誰說的?”阿措又問。他發(fā)現這些天來不論是父母還是外人,誰見了他都是阿爸現在這個姿勢。連那個兇狠地抽打過他的旺珠頭人,昨天帶了大量的禮物到家里來,也是這樣。

        “頂禮佛、法、僧三寶,這是神的旨意,是我們前世在佛菩薩前積下的功德?!卑值难劬﹂W著淚花。

        阿措不明白神的旨意從何而來,但他朦朧知道自己要去做喇嘛了。這意味著今后他不會再受人欺負,不會再去牧場和風霜雪雨搏斗,和野狼天鷹周旋。對藏區(qū)的孩子來說,當喇嘛是一條令人向往的道路。家里從此受人尊敬,生活從此也變得無憂無慮,更何況寺廟里還有許多的同齡玩伴,大家在一起念經、學藏文,學著做一個受人尊敬的上師,這是前世修的功德才會在今生享福。窮苦人家的孩子,并不是說想當喇嘛就都可以如愿的呢。阿措那時還不知道,他今后的道路,遠比一個普通的喇嘛更為輝煌。

        阿措這時看見他的央宗姐姐的身影在帳篷門口一閃,就伸手去盆里抓牦牛肉,一旁的阿媽連忙攔住了他?!跋葋硐词郑茨愕淖ψ优K的。”

        阿措早抓了一大坨牦牛肉,泥鰍一般溜了出去。

        “給你,央宗姐姐?!彼殃笈H馊窖胱谑掷?。這是他第一次給央宗吃的東西,心里很自豪。

        央宗低頭彎腰,雙手捧了一條哈達,舉得高高的,不敢正眼看阿措。

        “快拿著啊,央宗姐姐!”他接了哈達,將牦牛肉強塞到央宗手里。

        央宗一直沒有抬頭,彎著腰往后退。阿措這才發(fā)現在她的身后,站著央宗的阿媽和一些村子里的人。他們不論老幼,都在彎腰吐舌向他施禮。

        阿措忽然感到這個世界雖然變得有吃有喝,但卻有些不自在了。過去他在這些大人身邊跑前跑后,打打鬧鬧,沒有誰多看他一眼,更不會用這種神態(tài)來敬畏他。這敬畏與其說是對他的尊重,還不如說讓他感到拘謹。他不明白央宗姐姐為什么不再像牧場上那樣,總是告訴他這樣,教給他那樣,還給他唱歌,講神靈的故事;他也不明白阿爸阿媽為什么總要讓他洗手。而且一天要洗無數次。過去他的手總是黑糊糊的,牧場上的孩子嘛,抓到什么吃什么,誰也不會來管。大約是因為昨天寺廟來的那個喇嘛上師說的那番話,讓一切都改變了。那個喇嘛上師對阿爸阿媽說,不要給孩子吃臟東西,衣服要穿干凈的,吃東西前要洗手,出門要看看有沒有風雨,走路要看清腳下有沒有溝坎,狗要牽得遠遠的,晚上不要讓孩子走夜路,家里的火塘溫暖家人,天上的太陽溫暖眾人,記住,阿措不是火塘而是太陽,叮囑了又叮囑,仿佛阿措父母從來沒有養(yǎng)過孩子似的。那個喇嘛上師還說,再等十五日,寺廟將會來迎請十一世江貢活佛的轉世靈童。

        寺廟每天早晨的頭通鼓總是隨著啟明星的悄然升起而準時敲響。在寒冷的冬天,鼓聲仿佛都在寒風中打戰(zhàn)。地上的白霜像魔鬼的牙齒,咬著那些赤足踩踏著它們、急促地往寺廟大殿奔跑而去的小沙彌們的腳。那一雙雙小腳丫凍得通紅,忙亂地在大殿冰冷的地面上奔來跑去。在寺廟的大喇嘛們進殿之前,這些早來的小沙彌要負責為佛像前成排的圣水碗換上干凈的甘露水,點燃所有的酥油燈。

        十一世江貢活佛的轉世靈童,現在他已經不再是牧場上的那個小阿措了,也和幾個小沙彌在大殿里忙碌。盡管他已經被迎請到恰日寺,并受戒成為一名正式的僧侶,但他在坐床以前,還必須經過嚴謹的學經生涯,接受成為一名活佛的嚴格訓練。

        小江貢活佛——人們已經習慣這樣尊稱他,今天的任務是先要將圣水碗里頭天的水倒出來、擦凈,其他的喇嘛再往碗里倒新鮮的圣水。他人小,還得搭上一條凳子才夠得著祭臺。天寒地凍的,圣水碗里頭天的水早已凍成了冰坨,與銅碗渾然一體。小江貢活佛的手剛一觸摸到銅碗,就像被咬了一口,粘在碗邊拿不下來。他皺起了眉頭,將銅碗使勁在案臺上磕了幾下,冰坨還是磕不出來。一個小沙彌遞給他一把藏刀,“撬它?!毙∩硰洷犬嬃艘粋€動作。

        小江貢活佛拿起了藏刀,左邊撬撬,右邊敲敲,總算弄下來了。他長噓一口氣,用抹布擦干凈了碗,又去對付下一個。

        幾十碗圣水換下來,小江貢活佛的手已經不聽使喚了。在撬最后一個圣水碗的冰坨時,藏刀一滑,深深地劃破他的左手掌,鮮血泉眼一般冒了出來。

        “小江貢活佛……”他身邊的一個小沙彌驚叫起來。

        大殿里的幾個小沙彌奔跑過來,有的人幫他找香灰,有的人幫他包扎。香灰敷在傷口上,很陜就被冒出來的血沖開了。傷口劃得太深,肉都翻出來了。

        “小江貢活佛,先送你回僧舍吧?!眱蓚€小沙彌扶起他往外走,那個還沒有撬下來的圣水碗,已被鮮血洇紅了。

        “你的事做好了嗎?”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大家回頭一看,只見九世達普活佛像一尊彌勒塑像一般,站在他們身后。

        “還差最后一只碗沒換。”小江貢活佛回答道。

        “我們幫小江貢活佛換就是了,尊敬的活佛?!睅讉€小沙彌搶著說。

        “這不過是你在諸佛菩薩面前的一點供養(yǎng)罷了?!本攀肋_普活佛不露聲色地說。

        小江貢活佛掙脫了攙扶他的手,重新拿起了藏刀和圣水碗。鮮血順著他的手腕流淌下來,一個手肘都洇紅了,他總算做完了自己的工作。

        自從受戒以來,小江貢活佛感到天地變小了。牧場上野慣了的孩子,現在過著每天暮鼓晨鐘、念經打坐的生活,更不用說九世達普活佛那威嚴的面孔,隨時都在他的左右閃現,讓他經常飛到九霄云外的心一陣陣發(fā)緊。小江貢活佛想不明白的是,當初來牧場上替他放羊、救他出火坑的那個達普活佛,是個多么慈祥可愛的老人啊,為什么自己一進寺廟,他成為自己的經師后,就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呢?

        開初那幾個月,他還老是想家,想阿爸阿媽,想牧場,更想他的央宗姐姐。念經的時候想,跟在達普活佛身旁做法事的時候想,晚上擁在被窩里想,夢里更想。但達普活佛似乎要用一個上師的智慧阻斷這一切的想念。

        讓小江貢活佛大感意外的是,在寺廟里還經常吃不飽。并不是寺廟沒有糧食,寺廟的庫房里信眾供養(yǎng)的青稞、茶葉、酥油堆積如山。但每天念完早經后,由寺廟統一供給的酥油茶比家里打的茶還清,發(fā)給每個喇嘛的糌粑和肉也少得可憐。而且,出家人的規(guī)矩,午后不食。從漫長的下午和夜晚,一直熬到第二天早課后才可喝到茶。正在長身體的小江貢活佛都喊餓,那些身強力壯的喇嘛大約也經常饑腸轆轆吧?小江貢活佛想。可是,他不止一次看到,在那秀部落領地上的每一座寺廟舉行佛事活動,每一個村莊遭受了天災人禍,九世達普活佛就會讓寺廟的馬幫將一馱又一馱的糧食酥油運送過去。他總是對喇嘛們說:“從佛菩薩那里來的,還給佛菩薩,從百姓那里來的,還給百姓,個人吃拿布施的錢財,有違佛祖的教規(guī),要下地獄。”

        好在小江貢活佛很快就找到了對付饑餓的法子。剛巧寺廟還有一個轉世靈童,這是另一座寺廟的多扎活佛的轉世,也在恰日寺跟隨達普活佛學經。兩個靈童一般大,寺廟就安排他們住在同一間僧舍。由于是轉世靈童,在他們的僧舍里就設有專門的佛堂,供的有護法神像,佛像前擺滿了青稞酒、朵瑪、貢果等食品。晚上兩個靈童肚子餓急了,眼睛就不自覺地望著祭臺上的祭品。終于有個晚上,小多扎活佛問:“想不想吃點東西啊?”

        “想?!毙〗暬罘鹧柿搜首炖锏目谒?。

        “有多想?”

        “非常想?!?/p>

        “要是我們吃了這上面的東西,會怎么樣?”小多扎活佛已經走到了祭臺前面,他嘴里淌出來的口水,已經顧不得去揩了。

        “可能會挨打?!毙〗暬罘鹫f,他想起達普活佛怖威金剛般的怒目而視。

        “就是挨一頓打,我也想吃點?!毙《嘣罘饑琅_轉來轉去的,轉得小江貢活佛嘴巴里口水直冒。忽然,他徑直走到祭臺前,抓起一個糌粑面做的朵瑪就塞進了嘴里,還說:“真香,你也吃一個吧?!?/p>

        有人帶了頭,跟隨者還怕什么。小多扎活佛一把就抓了兩個朵瑪,稀里嘩啦就咽下去了。

        兩個小家伙大快朵頤,直到吃撐了,小多扎活佛才說:“明天達普活佛發(fā)現祭臺上的貢品少了,我們一起脫下褲子給他打屁股吧?!?/p>

        小江貢活佛做了個鬼臉,指了指護法神像,“只要他不告發(fā),我們就不會挨打?!?/p>

        “可是,可是,祭臺上的貢品不多了啊!”

        “寺廟里不是有只野貓嗎?”

        “貓?”小多扎活佛納悶地問。

        “明天,我們把那只貓弄到房間里來。跟達普活佛說,是貓偷吃祭臺上的貢品啦?!?/p>

        小多扎活佛欽佩地說:“你可真是江貢活佛的轉世啊,太聰明啦!”

        這只野貓從此就成為兩個小靈童的房客了。每當達普活佛來到他們的僧房,用疑惑的目光看著祭臺上越來越少的貢品時,他們就說:“是貓偷吃貢品啦。它可一點也不敬佛。”達普活佛似乎一點也不懷疑是兩個小靈童嘴饞,只是捻著手里的佛珠說:“貓偷吃了,就叫人再添上嘛。”

        學經的生涯總是單調、緩慢、枯燥的。九世達普活佛的教育嚴厲而呆板,不容置疑。每天要念誦的經文,以一炷香為一堂課時,經書打開,香便插在案幾上的香爐里,什么時候香燃盡了,小江貢活佛才可出去玩。那香燃得可真是慢啊,有時太陽都落山了,放牧的孩子歸來的口哨聲已經回響在寺廟外,有時林子里的鳥兒都歸巢了,山上的野花也都開了,小江貢活佛面前的那炷香,還有好長一截呢。

        慢慢地,小江貢活佛面前的香燃得快多了。連達普活佛都感到驚奇。在小活佛念經的時候,他當然不會時時刻刻都守在身邊,總有一些事情要他去處理。他明明感到自己離開這個小家伙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回來時總是發(fā)現香已經燃盡,小活佛也不知跑到哪兒玩去了??沙手鶢畹南慊易C明那的確是被燒盡的。詢問在外面侍候小江貢活佛的一個小喇嘛多吉,他也證明確實在香燒到最后一絲煙的時候,小江貢活佛才離開的佛堂。

        九世達普活佛心想:難道這個小活佛已經掌握了某種他不知道的法力了?

        有一次,問題終于有了答案。那天九世達普活佛帶著小江貢活佛念誦《般若波羅蜜經》,先是老活佛念一句,小活佛跟一句,然后他讓小江貢活佛自己念,“念誦三十三遍,你就可以背誦了。”老活佛說。

        然后達普活佛側過身去,捻著手里的佛珠,開始念誦自己的經文。在誦經的間歇時,達普活佛忽然感覺耳邊有“呼——,呼——”的聲音,老活佛一轉身,看見那個機靈的小家伙正嘬著嘴、鼓著腮幫吹那根香呢!

        “嗯——”老活佛威嚴地哼了一聲。

        小江貢活佛嘬起的嘴、鼓起的腮幫一時收不回來了,呆呆地看著居高臨下的老活佛。

        一個耳光啪地就扇過來了。也不知這個老活佛的手掌有多硬,或者說不知他老人家究竟有多生氣,那一耳光竟然將小江貢活佛的腮幫扇穿了一個洞!因為他手掌上還有那串佛珠。

        晚上,達普活佛來到小江貢活佛的房間,他臉上的傷已經被包扎好了,但淚痕還清晰可見。達普活佛送來自己親手配制的藏藥,為小江貢活佛換藥。然后問:“還痛嗎?”

        “痛?;罘鹗菫槲液?。知識要在年輕時求,良田要在秋天時耕?!边@是下午品松堪布來看他時,教給他的,現在他就一字不差地學著說出來了。

        “不,你要永遠記住這一巴掌。善聽話的人,只需講一次就夠了,會跑的馬,揚一次鞭就行了。你是一名轉世靈童,從小就要學會做一個誠實的人。以后做了活佛,如果自己都不誠實,又如何去施予眾生慈悲?”

        “活佛,我錯了?!毙〗暬罘鹋榔饋?,跪在了達普活佛面前。

        “諸事都是有因果的。善因結出善果,惡因導致惡果。我的職責,不過是要在你們的心里種下善的種子而已?!边_普活佛說。他的眼睛忽然落到了祭臺上?!澳侵灰柏垼€常來偷祭品吃?”

        小江貢活佛再不敢說謊了,他看看對面鋪上的小多扎活佛,這個家伙似乎也感覺到了什么,飛快地拉過毯子蒙住了臉。

        “我……我不知道?!毙〗暬罘饾q紅了臉。

        “我看是神靈對我們供奉的祭品有所不滿了?!边_普活佛對他身邊的侍從益西喇嘛說,“去把我磕頭的那塊門板背來。”

        “活佛要在這里磕頭?”益西喇嘛不明白地問。

        “快去!”達普活佛不容置疑地說。

        平常達普活佛有塊專門磕頭的門板,當他覺得應該在哪個地方向諸佛菩薩祈求寬恕時,就會讓人將門板鋪在那里,一氣磕上成百上千個頭。達普活佛是個苦修律己的人,常常是別人犯的錯誤,他用自己的磕頭來承擔罪責。有一次他家的一個親戚向品松堪布借了五十斤酥油,到了年底被查出還沒有還回來。達普活佛知道后,沒有責怪品松堪布,而是懲罰自己,一天之內磕了三千個長頭,以求佛祖的寬恕。由于達普活佛經常在這塊門板上磕長頭,經年累月,這門板上全被活佛身上的汗水和油脂浸透了,散發(fā)出一層暗紅色的亮光,手腳觸摸的地方深深地凹出一個槽來。

        益西喇嘛很快就把門板背來了,他小心地說:“天色已晚,活佛您就少磕些吧?”

        “在佛菩薩面前,沒有價錢可講。我要磕一千個頭?!边_普活佛平靜地說,摘下身上的護身符、佛珠等配飾,站在了門板邊,雙手高舉合十,再放至額頭、前胸,然后撲通一聲,匍匐下去了。

        “達普活佛!”小江貢忽然高叫一聲。

        “哦?”達普活佛繼續(xù)磕頭。

        “是我們偷吃了祭臺上的貢品?!毙〗曆蹨I汪汪地說,“這個頭應該由我們來磕,求活佛寬恕我們的罪過吧?!?/p>

        “我們都要求諸佛菩薩的寬恕。”達普活佛繼續(xù)磕自己的頭。

        小多扎也從鋪上爬起來,沖著達普活佛跪下了,“活佛,請您不要再磕了。讓我們來洗自己的罪吧?!?/p>

        達普活佛沒有停下,“罪在動機,而不在行為;由人洗清的罪孽,和自己懺悔的罪孽,都可得到寬恕。我早就知道一只貓沒有兩個小饞鬼的胃口大?!?/p>

        兩個小家伙羞愧地互相望望,幾乎同時說:“達普活佛,求你懲罰我們吧,不要再磕下去了?!?/p>

        “我是你們的經師,你們沒有說真話,是我沒有教好你們。我要先懲罰自己。阿底峽尊者是怎樣教誨我們的?‘過錯不過夜?!裉斓淖镞^今天懺悔改正,明天就不會重犯了?!闭f完,一個勁地磕著,兩個小家伙也只好在旁邊不停地磕起來。

        對年幼的江貢活佛來說,恰日寺有處令人恐懼的地方,他寧愿每天多念幾炷香的經文,也不愿去那里一次??墒撬纳蠋熯_普活佛傳授的佛經經典,每到一個階段,就要修煉那門功夫,不但要身體力行,還要見到成效,這使得小江貢活佛不得不到那個地方去閉關念經。

        那是寺廟后院處的三面由人頭骨筑成的骷髏土墻,據說已經有幾百年的歷史了。天葬師把往生來世的人的骨肉喂了天上的兀鷲后,留下骷髏像砌墻一樣地一層層碼放在一起,空洞的眼窩、齜咧著牙齒的人頭。這是一面代表著恐怖、死亡之墻,太陽照在這墻上,已經沒有了溫暖;春風刮過這里,立刻便變得肅殺陰冷。在這片骷髏圍成的世界,死亡就像跟隨在人們身后的陰影,在你一回頭之間,生死流轉交替,不容回避,更不可更改。

        在骷髏墻后面的山坡上,便是當地的天葬臺。藏族人習慣在死者天葬的前一天晚上,把尸裹安放在骷髏墻旁邊的一間小屋里,請恰日寺的喇嘛來為死者念經超度亡靈。一個寒冷的冬日傍晚,達普活佛來到小江貢的僧房,用不容置疑的口氣對他說:

        “今晚,你去骷髏墻邊的經房為一個施主念經?!?/p>

        小江貢活佛最怕的就是這件事,他問:“誰去了?”

        “死者都一樣,不管他是誰。你去念經就是了?!?/p>

        “上師,你帶我去嗎?”

        “你的經文會出自別人的口嗎?”達普活佛神色嚴厲地問。

        “那……那讓多扎喇嘛陪我一起去吧?”小江貢乞求道。他身上已經是一陣陣的雞皮疙瘩了,一個還不到十歲的孩子,將如何在北風呼嘯的冬夜去獨自面對一個僵硬的死者?

        “難道你奉獻給人慈悲,還有什么害怕的嗎?”上師的聲音大起來,近似于訓斥了。

        更讓小江貢沒有料到的是,這天送來的死者,正是他從前的主子——那個打過他皮鞭的旺珠頭人。人們抬他進來時,小江貢看見了他的臉,睜大著眼睛,嘴張成一個圓形,好像是臨死那一刻猛然撞見了地獄里的魔鬼,也好像他過去用皮鞭抽打人時的暴虐和嗔怒,在臨死那一刻固定在了臉上,成為一個死了都不知道慈悲為何物的惡人。

        這個夜晚如此寒冷,就是身處在冰窟里,也沒有這里的寒氣逼人。經房里只有一盞酥油燈,就點在死者的頭上方。小江貢活佛盤腿坐在尸體的下首,面前攤開一沓超度亡靈的經文,借助昏暗的酥油燈光,有一句沒一句地念。不是光線不夠好,也不是眼睛里委屈害怕的淚花,讓他看不見經文,而是他的顫抖、恐懼、孤單、無助,讓他語不成調,話不成聲。他真想大哭一場,真想站起身來,撲進哪個大人溫暖的懷抱。

        但在他的面前,只有灰白色的羊絨織巾裹著僵硬的旺珠頭人,外面的北風尖厲地刮過,蓋過了小江貢的念經聲。一些風兒從門縫里鉆進來,吹得燈芯如豆的酥油燈火東倒西歪,忽明忽暗。小江貢現在心里唯一祈誦的就是燈不要被風吹滅了,恐懼的黑暗已經深深地包圍了他,經房里一旦沒有這點燈光,他不知道那具尸體會不會一下站起來,繼續(xù)拿皮鞭抽他。死者張開的口,會不會幻化成一個魔鬼,一口將他吞吃掉。

        恍惚間,小江貢發(fā)現那尸體在動!一股怪異的陰冷的風鉆進來,就像一只魔鬼的手,在揭死者頭上蓋著的那塊白布,讓它撲閃撲閃的,那張可怕的臉就要露出來了!孱弱的酥油燈苗偏偏在這時熄滅了,小江貢感覺僵硬的尸體猛然坐了起來,然后又一下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哇——”小江貢大叫一聲,扔下經書連滾帶爬地逃出了經房。他剛跑出經房沒幾步,頭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棍,打得他一個趔趄滾翻在地。

        僵尸追出來了。小江貢的魂魄都飛到九霄云外,已經哭喊不出來了。他的腦海里一片空白。

        黑暗中一個威嚴的聲音傳來:“給我回去!”

        是達普活佛,原來他一直守在經房外的一棵大樹下。

        “他……他他他……站起來了……”小江貢的牙齒磕得像是一匹跑馬凌亂的步伐。

        “是嗎?你還沒有那樣的法力吧?”達普活佛的語調輕松下來,拉著小江貢的手說:“走,讓我們進去吧,一個往生去了來世的人,對今生還有什么留戀?”

        小江貢不得不跟自己的上師回到經房。達普活佛重新點燃了酥油燈,他既像對燈又像對小江貢說:“酥油燈總會熄滅的。不是油燒盡了,就是風吹滅了。人的生命也不過是這一盞燈火,總要燃盡的,有生必有死,只要活著行善積德,慈悲為懷,死才是圓滿的終結,你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達普活佛走到死者前,揭開那蓋在頭上的白布,摸摸頭,然后臉貼近耳朵,像對一個熟睡的朋友那樣說:“哦呀,尊貴的旺珠,你一生美酒、麻將相陪,家中的牛羊和財富填滿山溝,但你現在什么也帶不走,只有一個人空手而去,前生的財富就像天上的流云,聚集起來時可以遮蓋太陽的光芒,但說散時就散了。這些都是你今生的業(yè)障,是你煩惱痛苦的根源。‘生時一人單獨來,死時一人孤單去?!F在是你求道的時候了,你已經走在‘中陰之路’上了,你已脫離這個塵世之苦,這是一件喜樂的事情啊,別把死亡的恐懼留在臉上。好在你臨終悟道慈悲,還有一點帶去彼岸的資糧。不要再依戀這個生命了,水是不能長久抓在手掌里的啊。不要執(zhí)著了,也不要怯弱。還是憶念佛、法、僧三寶吧。”

        非常神奇的是,在達普活佛的輕言細語中,小江貢看見死者從前顯得猙獰恐怖的臉竟然慢慢平和安詳起來,就像一個暴怒的人聽從了智者的勸導,心中的怒氣煙消云散。他怒目圓睜的眼睛合上了,張大的嘴也閉上了,臉上的肌肉也舒緩了,看上去就像一個剛剛熟睡的人。

        “上師,你可以和死人說話嗎?”

        “哦呀,他并沒有死,死去只是他的肉身。我在和他的靈魂說話?!?/p>

        “你看見他的靈魂了嗎,上師?”小江貢又問。

        “看見了?!边_普活佛轉過頭來對小江貢扮出一個孩子似的笑臉?!熬拖袼嫔嫌痴盏囊粋€人影,他曾經罪孽深重的身子正在被清水清洗哩。來,過來摸摸他的頭,幫幫這個可憐的罪人的靈魂,讓它像鴿子一樣飛出去吧。”

        小江貢活佛聽上師講過,人死后靈魂將會從頭頂的穴位處飛出,或在六道輪回中尋找歸處,或往生西方佛土。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引導一個死者的靈魂,但他必須按上師的要求去做。

        他在猶豫膽怯中還是把手摸到了死者的頭上。他感到一股冷氣在掌心中凝聚,讓他的手微微發(fā)抖,但上師鼓勵的目光讓他不敢縮回自己的手來。

        “拍拍他,把他的靈魂叫醒?!边_普活佛邊說邊示范,手掌在死者的頂穴處拍得“啪啪”響。

        慢慢地,小江貢的手不再僵硬了,有股熱氣在他的手中升起。他想:人的靈魂,就是一股看不見的氣嗎?

        “你還怕他嗎?”達普活佛問。

        “他好可憐。”小江貢說。

        “嗯,死亡有助于一個修行者升起慈悲之心?!?/p>

        “可是,過去他好威風。”

        “人生如行云、流水、閃電、晨露一樣短暫,錢財買不通死神,在死亡面前,無論富人窮人,僧侶平民,人人平等。只要活著的時候,把眾生視為父母,無私無我,以舍身飼虎、割肉喂鷹的精神為眾生服務,行善利他,死亡就不該害怕了?!?/p>

        “上師,我害怕死,害怕變成像旺珠頭人一樣?!毙〗曢]起眼睛說。

        “你才人佛門,佛門有兩個大法寶,一是產生佛陀的種子,生長佛心的雨露,成熟佛果的營養(yǎng),為眾生利益立志的大悲心;二是一切高尚行為的本源,一切?;圪Y糧的點金術,一切無量功德的大寶藏、菩提心。有了這兩條,就能斬斷一切邪惡、卑賤、恐懼的念頭。對于生命我們可以認知死亡,為死亡作準備。先知死,后知生。這就是我的教法。明白了嗎?”

        小江貢似懂非懂地點點頭。至少,他現在不害怕死人了,明天他可以毫無懼色地面對走向彼岸的隆重儀式了。

        牧場上冬去春來,草枯草長;怒江水由黃轉綠,水枯水盈。云總是很低很亮,天總是很藍很透,雪山總是威嚴圣潔。就像九世達普活佛;不論他是坐在高高的法臺上,還是默默地閉關在自己的靜室里,都讓人們心生敬仰、崇拜之情。

        那個轉世靈童的世俗之心,正在慢慢地被寺廟的清規(guī)戒律一點一點地抹掉。他長得很快,黑紅的臉膛兒泛著一層亮光。人們說他越來越像十一世江貢活佛的模樣了,一個來到人間的佛所應具備的妙貌——三十二吉相,八十隨好,在他的言談舉止中時時可見。當然,他能不能修到他前世的慈悲心,還要看他自己的造化。

        上師達普活佛的教法是嚴格而怪異的,對一個孩子來講甚至有些苛刻殘酷。有時他會把他帶到一個山洞里閉關,一關就是七天七夜,除了喝水,啥都不準吃。孩子在黑暗的山洞里耳邊只有上師喃喃的誦經聲,除了聆聽和默想,連話都不許說。不管他愿不愿意,達普活佛要把少年好動浮躁的心,往寂靜空明的深處里帶。

        寺廟的教育有時像一個學?!斏瘋兂跨娔汗模R聚大殿,在領經師的帶領下誦讀經文,學習宗教儀軌時,他們學到了一個民族的文化傳承;有時寺廟又像一個訓練營,僧童們在這里學習舞蹈、音樂、雕塑、繪畫,甚至采集草藥和學習藏藥的制作。讓小江貢活佛很佩服自己上師的是,所有教規(guī)教法,沒有一樣達普活佛不會的。佛像的雕塑、密宗的神舞、壇城的制作、煉丹的秘籍、百草的采集,只要達普活佛往那里一站,他就會有神通廣大、法力無邊的神來之筆。

        有一種知識是經書上學不到的。一天,小江貢活佛帶著自己的侍從喇嘛多吉去幫一戶牧人家念經做法事。戶主家境窮困,剛剛死了男人。達普活佛讓小江貢活佛帶些青稞面和一條羊腿去。當時小江貢還嘀咕了一句:“上師,我們去幫人念經,從來都是他們供養(yǎng)我們啊!”達普活佛和顏悅色地說:“無論法布施、財布施、無畏布施,對窮人的布施比供奉佛菩薩功德要大,念十萬遍經不如做一件善事,因為佛不需要你的供養(yǎng),佛關心的是眾生,把你的錢物拿去關心最可憐的眾生,佛更高興?!?/p>

        小江貢活佛騎馬在前,多吉背著東西跟隨在后,他們就這樣上路了。在一條溪流的獨木橋邊,小江貢活佛發(fā)現了一個羊皮口袋,他讓多吉喇嘛去撿來。原來里面竟然有好多大洋!

        “佛祖,這是哪個粗心的人!居然把錢像手里的炭火一樣扔掉?!倍嗉@訝地說。

        小江貢活佛跳下馬來說:“我們就在這里等一等,像守候別人丟失了的羊羔那樣,等錢的主人來。”

        “可是,小江貢活佛,人家還等我們去念經呢?!?/p>

        小江貢活佛猶豫了,把這羊皮袋帶走吧,萬一人家找錢來了,豈不著急?可把這錢扔這兒不管也不是個辦法。“這樣吧,我們先把錢帶上,念經回來后再去尋找這丟錢的人?!?/p>

        多吉把羊皮袋放進裝青稞面和羊腿的口袋里,兩人繼續(xù)趕路。到了喪主家,人們像迎接神靈一樣跪了一地。小江貢活佛現在已經不害怕死人了,他甚至做這樣的法事也駕輕就熟。他端坐在死者的身邊,專注地念經為其超度。時不時還用手去拍打亡者的腦門,放他的魂識出去,就像叫醒一個熟睡的人。他的與其年齡不相稱的成熟、老到以及諳熟于心的經文,讓在場的人心生敬畏——活佛就是與我們俗人不一樣啊!

        法事做完,幾近傍晚。小江貢活佛要急著趕回寺廟,就讓多吉喇嘛把達普活佛送給喪主的青稞面和羊腿留下,多吉也沒有多想,順手就把口袋遞了過去。一家人千恩萬謝,感激不盡。

        再次回到那溪流邊上獨木橋時,小江貢活佛才猛然醒悟過來,“哦呀,多吉,你把那個裝大洋的羊皮袋也給人家了!”

        多吉差點沒有從獨木橋上掉進水里,他猛拍打自己的頭,“佛祖啊佛祖!那可不是我們要給他們的。江貢活佛,你打我吧”。

        小江貢活佛真想抽他一馬鞭呢。這個昏頭昏腦的家伙,現在怎么向失主交代?十來個大洋,都夠買一群羊了。

        “江貢活佛,我去把那羊皮袋要回來吧?!倍嗉蛟谒鸟R前說。

        “施舍出去的羊肉湯,人家都喝進肚子里去了,你還收得回來嗎?”

        “那……那我們怎么辦呢?”

        “可能,這是神的旨意吧?!毙〗暬罘鸹仡^望望身后的路,“你沒看到那家人有多窮嗎?抓頭發(fā),亂發(fā)一把;抓身上,氆氌一片。我小時候放羊的日子,也比他們家好過。這樣吧,以后有人在我面前供奉了香火錢,我們先偷偷拿出一部分出來存好。如果打聽出是誰掉了這錢了,再還給他。”末了他還特意交代了一句,“不要告訴達普活佛啊?!?/p>

        回到寺廟,夜已經很深了,兩人一路鞍馬勞頓,都很疲倦了,也沒有去向達普活佛請安,估計他老人家已經修行打坐了,于是他們便回自己的小院“拉讓”睡下了。

        第二天早課完后,達普活佛把小江貢叫到自己的經房,先問了昨天為人做法事的情況,小江貢一一作答。達普活佛又問:

        “你們一路上就沒有遇到別的什么事情嗎?”

        上師的法眼真是厲害啊!小江貢已經從達普活佛的眼神中感覺到,他們昨天的一言一行,早就在上師的法眼里了。他只好如實招來,末了才說:

        “尊敬的達普活佛,請你饒恕我吧。我把別人的錢也給了那家人了?!?/p>

        “哦?”達普活佛捻著頦下的胡須,也不問這個別人是誰,“那么,他們高興嗎?”

        “高興。”小江貢說,“我都看見他們眼眶里幸福喜悅的淚花了。”

        “能讓別人幸福、高興,難道你還不高興嗎?”

        “可是,那個羊皮袋本不是我想施舍的?!?/p>

        “施舍的果報是財富,吝嗇的果報是貧窮。只要能讓人高興、幸福,我們的佛家眼珠子都可以施舍出來。佛陀還把他的身體施舍給餓虎呢,難道你忘了嗎?”

        “要是那個丟了錢的人要我還,我又怎么辦呢?”

        “你為什么眼里只有錢呢?明天你去修行洞里閉關吧,給我念三萬遍《貪欲經》和《施舍超物經。》”達普活佛說完這話就走了。

        一個月以后,小江貢活佛破關而出,他已經虛弱得連陽光都可以把他擊倒了。多吉喇嘛來接他回“拉讓”。路上這個小喇嘛快活地問他的主子:

        “江貢活佛,你知道那些大洋是誰的嗎?”

        小江貢回答道:“我才不管是誰的呢。我眼前只有需要這大洋的窮人的笑臉?!?/p>

        “哦呀,尊敬的江貢活佛,你的善知識大有長進啊。”多吉扮了個鬼臉,“還是讓我告訴你吧,是達普活佛故意把大洋扔在路邊考驗你的。”

        “考驗我什么呢?”小江貢活怫略帶詫異地問。

        “哦呀,看你有無據財貪欲的心,看你說不說真話?!倍嗉炝松焐囝^,“幸好我們把那些大洋布施出去了,可是我們卻忘了當天晚上告訴達普活佛?;罘疬€以為你想隱瞞這事呢?!?/p>

        小江貢活佛長長噓了口氣:“上師是要射虎,卻射著了老鷹。我身上的世俗之心,一不小心還是被上師試出來了?!?/p>

        藏歷新年就要到了,白雪裝扮了整個世界。不論是做莊稼活的還是放牧的,都回到家里的火塘邊,準備過年。但在一座荒山的崎嶇路上,幾個喇嘛上師正踏雪而來,紛揚的大雪讓他們身上的僧袍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像是在風雪中飄行的白色神靈。

        “我的前世八世達普活佛,曾經專門為這些麻風病人寫過一則經文,他們不是魔鬼,只不過是因為前世的罪孽,今生來償還罷了?!?/p>

        九世達普活佛走在前面,身后跟著小江貢活佛和益西喇嘛。益西喇嘛牽著一匹騾子,上面馱有簇新的衣物、糧食、酥油、茶葉等物品。這天做完早課后,小江貢活佛被告知,要跟隨九世達普活佛去探望山上的那些麻風病人。

        那個年代,怒江峽谷里幾乎每一個村莊都有麻風病人。過去人們對麻風病患者的態(tài)度是,將他們趕到無人居住的山上,不允許他們與人交往,甚至挖一個坑把他們活埋掉,或者活活燒死。小江貢活佛小時候聽大人們說,這些人要么是因為前世欠下了深重的孽債,今生來償還,要么是污染綠色環(huán)境,得罪了神山神湖,往江河湖泊里撒尿吐痰,在高山密林中打獵砍樹,都會讓自己變成惡魔的化身。他們有的鼻子掉了,耳朵爛了,眼睛瞎了,有的沒有手指,身上布滿膿包,流淌著惡臭的血水。他們被看成是人間的魔鬼,人們的噩夢。一提起他們,人們都會“呸、呸、呸”地吐口水,以趕走有可能帶來的晦氣,更不用說人們要是某一天在路上不小心碰見他們,心中就別提有多恐懼和懊惱了。

        人們傳說,八世達普活佛圓寂前,曾獨自到山上一個麻風病人居住的山洞里,給他送去青稞和酥油,還和這個麻風病人一起生活了幾天。那幾天恰日寺也不知道自己的活佛到哪里去了,等到處尋找八世達普活佛的喇嘛們終于找到他時,他已經在那個山洞前結跏趺而坐圓寂了。八世達普活佛以自己博大的慈悲心,身體力行地告訴人們要如何善待一個麻風病人。如今那個山洞已經成為一處圣跡,前去朝圣的人絡繹不絕,人們自然會想起他們活佛的慈悲。

        到九世達普活佛執(zhí)掌寺廟以后,他勸告人們不要在麻風病人還活著的時候就燒死他們或者活埋他們。他提議凡是有麻風病人的村莊,都要在村子外挖一個窯洞,將麻風病人隔離在里面。瓦達村挖的窯洞約有十幾米深,通道上用樹枝覆蓋,洞口留一小窗,既通光,又方便病人親屬從外面放下一些生活用品和吃的。洞里有一條小道,通到另一邊的廚房和廁所。平常如有親人要去洞內探望病人,從通道進去,洞內的病人隨時走動通風。

        小江貢活佛跟著九世達普活佛進到那個隔離麻風病人的深洞內時,他感到自己就像掉進了一個大糞坑里,濃烈的惡臭幾乎淹沒了他。他還感到莫名的恐懼,幾個看上去幾乎和傳說中的魔鬼一般的人,蜷縮在洞壁下,用絕望的目光看著他們。那眼眶已經看不出外形來了,好像被野獸啃噬過的爛洞。但當他們看見活佛時,掙扎著朝他跪下了。

        “次仁多吉、小扎西,我們來是為你們念祈誦新年的《消災經》?!本攀肋_普活佛和藹地說,伸手去為他們摸頂祝福。

        “活佛……”那個叫次仁多吉的麻風病人張了張豁了半邊的嘴,就泣不成聲了。他伏在達普活佛的面前,緊緊抱住活佛的腳,像一個找到了父親的孩子。

        “讓我看看,哦呀,次仁多吉,你好多了,頭發(fā)都長出一些來了。我看見魔鬼正在離你們而去呢?!边_普活佛說。

        益西喇嘛把帶來的糧食從口袋里拿出來,還有兩件簇新的豹皮滾邊、羔羊皮襯底的藏袍,小江貢記得這是昨天一個部落的頭人親自給達普活佛送來的過新年的供養(yǎng)。他還記得當時達普活佛說,毛驢披上豹皮,驢耳還露在外面,佛經不在乎用什么裹起,在乎的是誦經能否消災。

        達普活佛讓小江貢和益西喇嘛分別坐在他的左右,三個喇嘛上師在幾個病人面前結跏趺而坐,將經書捧在手上,開始念誦八世達普活佛專門為麻風病人撰寫的驅除病魔的經文。深洞內臭氣熏天,令人窒息,不要說念經說話,連呼吸都困難。小江貢活佛皺著眉頭偷偷窺視他的上師,發(fā)現達普活佛就像平常在寺廟大殿里念經一樣,神情專注,面色平和。他想,難道九世達普活佛能讓自己的鼻子聞不到臭氣嗎?這是修的哪一門法呢?

        在來的路上,小江貢活佛就想,今天可以看到自己的上師如何施展法力,拯救那些可憐的麻風病人了。人們都說達普活佛的悲心可以救一個麻風病人脫離輪回的苦海。他甚至幻想,一旦達普活佛念經作法,麻風病人身上的膿瘡便會自行痊愈,新鮮皮膚紛紛長出來,他們馬上就可以逃離這地獄一樣的深洞,回到村莊里和家人團聚。達普活佛將像一個威力無比的護法神一樣,將那些依附在麻風病人身上的魔鬼趕出來。他倒真想看看這是些什么樣的魔鬼。

        經文至少念了兩炷香的時間,小江貢也沒有看見魔鬼逃遁的蹤影。但是幾個麻風病人自從九世達普活佛口中的經文一念起,就顯得很安靜,就像在享受冬日的陽光,滿足那來自遙遠天空中的溫暖,臉上盡是感激、敬畏的神情。似乎他們并不是麻風病人,而是一群聆聽活佛講經說法的信徒。

        回寺廟的路上,小江貢活佛大口大口地呼吸著風雪中的新鮮空氣,就像回到了天堂一般。他心中忽然升起強烈的悲憫,魔鬼的力量太強大了,前世犯下罪孽的人,連呼吸一口新鮮空氣的權利都沒有。他問:“達普活佛,你趕走了他們身上的魔鬼了嗎?”

        “還沒有?!边_普活佛回答道。

        “我們的經文,能讓他們很快好起來嗎?”他又問。

        “不能?!?/p>

        “他們很快就會死去嗎?”

        “可能吧?!?/p>

        “除了帶給他們吃的、用的,我們還能給他們什么幫助呢?”

        “給他們祈禱,為他們洗罪,祈求讓他們的來世吉祥。如果你不能解脫眾生的苦難,至少你也要和他們一起承擔?!?/p>

        “可是,他們現在的痛苦也免除不了啊。”小江貢活佛的眼淚掉下來了。

        九世達普活佛停下腳步,雙手扶在他的肩上,一字一句地說:“你的眼淚,讓我看到了你的慈心和悲心。孩子,你要記住,一個出家修行人的無上菩提心,就是這樣升起來的。慈悲心是成佛的種子,要學佛,先要學會對眾生的慈悲?!?/p>

        地換一層草,羊換一身毛。每年八月,大地碧綠如茵,天上的白云和牧場上的羊群在草原的極遠處相互交錯,讓人們時常分不清哪是羊群在游動,哪是白云在翻滾。悠揚的牧歌在草原的深處飄蕩,牧羊姑娘顧盼生輝的目光卻被越長越高的青草遮擋。當牧歌越唱越響、越唱越歡快的時候,草原上的賽馬會就要開始了。

        那時,常年給恰日寺供奉香資的十二個部落的人都要來參加這個盛大的節(jié)日。人們趕著牛羊,帶著帳篷、美酒、酸奶以及渴望在賽馬節(jié)上一舉成名的少年英雄,從各個地方齊聚賽馬場。這個時候也是人神共娛的節(jié)日,藏民們在碧綠的草原上搭起帳篷,趕著牛羊,從自己家背來酥油和茶葉,有經濟實力的人還支一口大鍋,熬茶煮粥布施給窮人;勢力再雄厚一點的,可能會為僧眾供一天的茶一早中晚三次,中午還要供二兩糌粑、一塊牦牛肉,給喇嘛上師們則布施潔白的哈達和銀錢。寺廟的喇嘛們也不會白白享受施主的供奉,他們會抬出寺廟的各式法器,鳴鼓奏樂,跳起神靈凌空蹈虛、詭異怪誕的舞步,吟誦驅鬼辟邪、祈誦吉祥的經文。藏族人的節(jié)日總是這樣人神共娛,歌聲婉轉,舞步翩躚,天上人間,仿佛渾然一體。

        更讓百姓們爭相觀看的是九世達普活佛的講經說法。每年他的法臺下總是人頭攢動、座無虛席。人們也趁此機會為達普活佛奉獻豐厚的供養(yǎng),以表他們的敬仰之情。通常情況下,草原上的一次賽馬節(jié),達普活佛可以收到十多匹馬,幾十頭牛,上百只羊,還有成袋的銀圓,可以說達普活佛的帳篷內外牛羊成群,走金淌銀。但是節(jié)日完后,達普活佛就把人們供奉的酥油、茶磚送給寺廟,牛羊放生歸戶管理,口袋里的銀圓則捐出來給前世活佛修靈塔。一個節(jié)日下來,財富在九世達普活佛面前如冬天山上的積雪一樣堆積,然后又像春天融化的雪水,流淌到那些需要的地方。

        而達普活佛最后得到些什么呢?可能只是因為在為百姓講經說法時,喝下的那幾碗酸奶。他什么都不帶走,但是,他卻得到了世上最珍貴的供奉——信眾對佛菩薩的敬仰與依持。

        今年的賽馬會非同一般,因為它也是恰日寺的小江貢活佛舉辦坐床大典的日子。因此不僅各部落的信眾紛至沓來,方圓數百里內外的寺廟,都派出了自己的祝賀團。草原上高僧云集,上師如云。拉那贊巴雪山圣潔莊嚴,遼闊的草原上翻滾著綠色的、白色的、紅色的、彩色的波浪。你只有睜大眼睛細看,才會發(fā)現,綠的是青草,白的是羊群,紅色的是喇嘛僧侶,而彩色的波浪則是身著節(jié)日盛裝的牧民們,他們即便再窮、日子再艱難,在這個吉祥的日子里,也會穿出一身能與彩虹的顏色媲美的漂亮衣裳。還有遠道而來的人們搭建的各式帳篷,像降落在草原上的團團白云,讓人感到天上人間,渾然一體。

        小江貢活佛的坐床大典定在賽馬會的前一天,在恰日寺的措欽大殿里舉行。百姓們是沒有資格進大殿觀看的,他們只是早早地在各家各戶的香爐上燃起煨桑的青煙,向天上的諸神祈誦、祝福,祝福他們的活佛將來能以他的無上法力護佑蒼生。很久以來,人們都在傳誦小江貢活佛天資聰穎,別人要念二十遍才能背誦的經文,他念三遍就可倒背如流。他的記憶力像釘在木頭里的釘子,而理解力則像投進水里的鹽巴。人們還說他的悲心在達普活佛的教育下,日益博大,那個曾經鞭笞過他的旺珠頭人,死后還是小江貢活佛為他超度亡靈,讓他免下地獄之苦。盡管他還只是一個孩子,但他已經把前世活佛的慈悲繼承下來了。善良的牧民們相信,如果一個惡人的靈魂都能得到活佛慈悲的拯救,他們今生的苦難又算個什么呢?因為他們的來世是有希望的。

        這天一大早,恰日寺里法號渾厚深沉,鑼鈸鏗鏘有力。達普活佛是大典的主持人,喇嘛們在大殿里行行結跏趺而坐,小江貢活佛在喇嘛儀仗隊和佛樂隊的引導下,坐著一乘轎子被迎進大殿,走向他的法座。今天他看上去矜持穩(wěn)重,尊貴神秘。

        在莊嚴的釋迦牟尼佛像面前,年少的活佛先行了三跪九叩禮,再向自己的恩師達普活佛和在場的各位高僧大德行大禮。他們紛紛向江貢活佛獻上潔白的哈達、寶石念珠、法衣、法器等禮品。品松堪布代表全寺僧眾向活佛敬獻了象征身、語、意的一尊佛像、一座佛塔、一本佛經,經觸頭頂,佛像觸前額,塔碰胸口,江貢活佛每一項動作自然流利,熟練莊重。達普活佛令人請出一部《顯宗龍喜立邦經》,自己先向經書頂禮磕頭,又讓江貢活佛磕頭,獻上哈達,然后翻開經書,將一個出家人必須遵守的沙彌戒三十六條,逐一念給江貢活佛聽。然后達普活佛莊重地問:

        “這些戒律,你能恪守終生嗎?”

        江貢活佛神色莊嚴地答道:“我愿遵守經書上規(guī)定的一切律條,為眾生行慈悲,身體力行。”

        這樣的氛圍,這樣的環(huán)境,這樣的莊嚴,連江貢活佛自己也在心里想:從現在起,我就是一個真正的佛子了。一個來到人間的佛,一個被人供奉、讓人看得見感受得到,也給人榜樣與力量的佛。我要做得和達普活佛一樣。

        寺廟里的坐床大典儀式結束后,江貢活佛在儀仗隊和樂隊的引導下,又被轎子抬到外面接受眾生的頂禮膜拜。各部落的頭人依次前來獻上禮品、接受新活佛的摸頂祝福,他們獻上寶馬、牛群、羊群、茶葉以及綾羅綢緞。馬都是健壯的公馬,牛羊也個個膘肥體壯。

        接下來是百姓們排著長隊等待剛坐床的活佛摸頂祝福,他們的禮物大多是一條潔白的哈達,有的甚至是象征哈達的一把白色羊毛,但也足以代表他們對江貢活佛的敬仰之情。有一個人敬獻的禮物讓江貢活佛大開眼界,因為這是他從來沒有見到過的東西。

        這人是一個來自漢地的趕馬人,他是一個長得很帥氣的小伙子,戴一頂藏式氈帽,瘦長的臉上架一副圓墨鏡,穿著長衫馬褂,腳上卻穿一雙金邊刺繡的藏靴。那時宗(縣)府或馬幫驛站上都可以見到這些前來藏區(qū)趕馬做生意的漢人,他們的馬背上總有讓藏族人驚奇的東西,從一根銀針一口鐵鍋,到精致細軟的漢地絲綢。這些年隨著馬幫驛道的日益繁忙,來到藏區(qū)經商做生意的漢人越來越多了,在宗府還有一所“蒙養(yǎng)院”,專門教授那些貴族、頭人、商人和官吏的小孩學漢文。

        這個漢地趕馬人給江貢活佛獻上一個包裝精美的木盒,外面還扎著花花綠綠的彩帶。他發(fā)現了江貢活佛詫異的眼神,就忙自我介紹說:“尊敬的活佛,我是云南騰沖‘福順祥’商號馬幫隊的馬鍋頭,名叫趙鐵誠。趕馬途經這吉祥福瑞之地,喜逢活佛坐床大典,實在是前世修來的福報?,F獻上英國產的留聲機,是我從印度馱回來的,請尊敬的活佛笑納?!?/p>

        “留聲機?”江貢活佛專注地問,這是他學經十來年從沒有聽到過的詞匯。人們說這些趕馬人有兩個舌頭,會說漢藏兩個民族的話,還有一個儲藏世界的耳朵,他們會帶來地球任何一個角落發(fā)生的人們聞所未聞的消息。

        “哦呀,它是一種會唱歌的匣子?!壁w鐵誠邊說邊打開了那木盒,“我可以放給你聽聽嗎?”

        江貢活佛身邊的老僧們,包括達普活佛,都用不滿的眼光看著趙鐵誠,他們大約認為這個舌頭像百靈鳥一樣婉轉的漢人,又獻上一個大家都不明不白的東西,破壞了這坐床大典的祥和。誰知道這是不是魔鬼的法器呢?達普活佛甚至在心里嘀咕。但是他驚訝地聽見江貢活佛說:“那你就請吧?!?/p>

        唉,達普活佛暗自嘆了一口氣。即便坐床成為一個正式的活佛了,他的世俗之心還沒有完全消除呀!

        就在江貢活佛的法臺前,僧侶們驚訝地看見,隨著一張黑色的薄薄的餅一樣的東西轉動,一種從未聽到過的音樂從這個木匣子里傳出來,許多喇嘛張大了嘴,久久合不攏。

        “真是件神奇的法器啊!”江貢活佛感嘆道,起身想走下法座,湊到前面仔細地看個清楚。

        “江貢活佛?!边_普活佛在一旁不輕不重地說了一句。

        “哦呀?!苯暬罘鹩致渥耍杏X到了上師的不高興,“多吉,收下漢人這珍貴的禮物吧。”

        但多吉喇嘛卻不知道該如何收拾這個叫留聲機的玩意兒,仿佛害怕它會咬他的手。他手足無措的模樣讓人發(fā)笑。趙鐵誠這時忙說:“還是我來收吧。等活佛閑下來了,我會教你如何使用它?!?/p>

        江貢活佛忙說:“那是那是。世間總有學不盡的新智慧。尊敬的漢人施主,歡迎你到我的寺廟來喝茶。”

        賽馬會本來就是個人神共娛的吉祥日子,草原上的漢子們賽馬、射箭,在神佛和百姓面前一展他們血性的風采;而姑娘們則個個都打扮得宛如仙女。當然,對江貢活佛來說,最吸引他眼光的,還是他的央宗姐姐帶來的那道亮麗的風景。

        這些年來,小江貢活佛和央宗一年也可以見上幾面。有時是央宗跟隨她的母親到寺廟里來敬香,有時就在這夏天的大法會上。他總能在如蟻的人群中捕捉到央宗姐姐的身影。他看得到她熱切、敬畏的目光,看得到她日益挺拔、豐滿起來的身軀,可是他卻不能再像從前那樣,在她的面前聽她唱歌、吃她帶來的可口零食,他甚至不能離開自己的法座一步。每當這種對往昔懷想的念頭在小江貢活佛的心里升起的時候,他便禁不住在心底里悄悄嘆一口氣。白氆氌已經染上了紅顏色,射出去的箭不可能回頭,出家人,嗅花也是過錯。

        在達普活佛一步一步將他訓練成為一個六根清凈的活佛過程中,對異性的朦朧想法總是在塵世的凡夫心剛一升起時,就必須立即打消它。達普活佛有一種獨特的教法,他事先在小江貢的禪室里,沿著棟梁,掛滿各種美女的唐卡圖畫,色彩艷麗,栩栩如生,有在天上飛的,有在水邊淋浴的,個個脈脈含情。然后問小江貢,她們美嗎?當然美。誰會拒絕美呢?那么好,請往后看。達普活佛翻開這些美女圖,后面則是一幅幅骷髏的圖畫,跟寺廟后面骷髏墻上的那些風干的骷髏一模一樣。如花似玉的嬌嫩,仙女下凡的艷麗,都是你的幻象。天下再美的女子面孔后邊,都不過是一個骷髏而已,這時美女的可愛就會變成可怕。

        央宗現在已經出落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在江貢活佛看來,央宗身上的那些配飾,盡管都不是很珍貴,但從頭到腰,看上去都特別耀眼,令人神不守舍。但是,神已經劃定了他和央宗姐姐的距離,他既不能離開自己的法座,融入下面歡樂的海洋中去,更不能讓自己的心像樹上的猴子,東張西望,尋蹤覓跡。他必須沉靜下來,像自己的上師達普活佛一樣,專心致志,修身潔行。

        江貢活佛聽說,前幾天一個也是出去趕馬的人回來說,央宗的父親洛桑被一伙強盜掠到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賣給了一個牧主當家奴,也許他還活著,也許死了。

        他只想知道,洛?,F在有沒有新的消息,可憐這位像似無翅的小鳥、無蹄的小鹿的央宗姐姐。

        他在高高的法座上看見,央宗和幾個姑娘正圍著那個漢人趙鐵誠,他大約有很多令姑娘們喜愛的東西,一塊頭巾,一面鏡子,一件首飾,甚至一塊鹽。江貢活佛甚至覺得,今天這個趕馬的漢人,比那些在賽馬場爭得頭名的漢子都還要風光。不過,他覺得這人不錯,這個馬鍋頭擁有他所不知道的新知識,去過他的神識與幻想都未曾到達過的地方。比如說印度,這佛教的樂土,連達普活佛都沒有到過呢。

        又一年的春末夏初,沉睡了一個漫長冬天的草原上,色彩漸次豐富起來。萬物復蘇,百花盛開,牛群和羊群重新點綴在廣袤的草原上。條條溪流像在大地上奔跑的精靈,它們流淌到哪里,哪里就綠意盎然,哪里就牛羊成群,哪里就飄起放牧人悠揚舒緩的歌聲。

        連喇嘛們也顯得活躍起來了。他們成群結隊,行走在生機勃勃的曠野,其實這并不是一次春游或者踏青,而是外出去采藥。恰日寺后面的山上有個地方叫“藥材溝”,每年春天,這條山溝里總是遍布喇嘛們絳紅色的身影。相比起在寺廟里念經,這真是一件親近大自然的快樂工作,喇嘛們在山谷里爬上爬下,笑聲爽朗,尤其是那些年輕的喇嘛,甚至包括像江貢活佛,都很樂意做采藥這樣的事情。在他還是靈童學經的年代,就時常想,要是我們天天都出來采藥就好了。外面的世界總是比枯燥乏味的經書更有吸引力。

        那時,整個藏區(qū)缺醫(yī)少藥,現代醫(yī)療連部落頭人都聞所未聞,寺廟一般都兼有醫(yī)院的職責,一些高僧大德大都能懸壺濟世、行醫(yī)看病。九世達普活佛不僅醫(yī)術精湛,還能采藥配藥。公元八世紀末期藏醫(yī)醫(yī)圣宇陀·云丹貢布大師的《四部醫(yī)典》,是一部相當于漢民族醫(yī)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的皇皇醫(yī)學巨著,達普活佛也鉆研得甚為精通,山上的百草,沒有他不認識的,人間的百病,沒有他看不好的。一個活佛的智慧和善知識不僅體現在他對佛法的認知,還常常表現在他對俗世的洞悉掌握,從一棵草,到一個人的心靈。

        不過達普活佛今年已經不能親自帶領喇嘛們上山去采藥了,他的腿腳已經不利索。好在江貢活佛自坐床以后,已經能操持寺廟里的一切事務。江貢活佛給每個喇嘛發(fā)一味藥的植物標本,讓他們夾在自己的經書里,并告訴他們只管依樣畫葫蘆去找那藥,別的藥就是你的腳踩到了也不要管。這種方法與往年達普活佛帶大家采藥時有所不同,既提高了效率,又避免了喇嘛們采錯草藥。

        一些百姓也會加入采藥的行列中來,他們會把采好的草藥倒進喇嘛們的口袋里,因為平常寺廟對前來求醫(yī)問藥的百姓,不論貧賤,不論地位高低,一律免費供給,從來不收錢。寺廟為眾生,眾生供奉著寺廟,生活中的慈悲與信仰,就是在這一點一滴的相互依存中延續(xù)。

        江貢活佛在山溝里忽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那不是央宗姐姐嗎?他對身邊的侍從多吉喇嘛說:“去把我的央宗姐姐叫來,我有話要問她?!?/p>

        不一會兒,央宗背著一捆草藥來到江貢活佛面前,她放下背上的草藥,磕頭就拜。現在他們的姐弟關系仿佛已經不存在了,只有一個佛和一個崇拜者的關系。

        但江貢活佛仍然視面前這個越發(fā)豐滿漂亮的女子為自己的親姐姐。“央宗姐姐,沒想到你也來了?!?/p>

        “尊敬的活佛,可不敢再稱我姐姐了。”央宗跪在地上,頭都不敢抬起來。

        “嘿嘿,出家人視眾生為父母,視天下人為一家。我洛桑叔叔最近可有消息?”

        “沒有,活佛。我只有給寺廟多做些供奉,看能不能為我父親多積攢些功德。愿佛主能保佑他。”一說到自己生死不明的父親,央宗的眼淚就下來了。

        “唉!”江貢活佛嘆了一口氣,“我會為他念經祈禱的。等今年寺廟的藥材制作出來后,有幾個喇嘛要去拉薩學經。我會讓他們一路幫你打聽的?!?/p>

        “謝謝江貢活佛。我已經讓那個漢地來的趕馬人趙鐵誠去路上幫著打聽了?!?/p>

        “哦呀,趙鐵誠又走了?”

        “早走啦。他可是個好心人?!?/p>

        江貢活佛看見了央宗姐姐眸子里的亮光,也許她的希望全都在那個漢地趕馬人身上,他還想找趙鐵誠呢。前些天,多吉喇嘛把那個留聲機搞壞了,江貢活佛自作主張將其拆開來查看,毛病沒有找到,卻怎么也裝不回原樣了。多吉喇嘛建議為這留聲機念一場經,把留聲機里面的魔鬼趕出來。江貢活佛說,洋人的東西,大概聽不懂我們的經文,還是讓趙鐵誠來看看吧。江貢活佛記得,去年有個頭人有一塊金鏈懷表,有一天忽然就不走動了。趙鐵誠隨意撥弄幾下,那懷表又活回來了。人們說,趙鐵誠像個游進大海的魚,飛進云層的鷹,跑進草原的馬,有一個聰明的腦袋,有一雙靈巧的手。也有人說,海螺雖然潔白,肚子里是彎彎曲曲的,與異族人打交道要留點心。

        江貢活佛知道央宗家長年母女相依為命,缺人手,因此他說:“央宗姐姐,你先回去吧。你對寺廟的供奉,神佛已經看見了?!?/p>

        但是央宗固執(zhí)地說:“等我把這些草藥晾曬好了,我會送到寺廟里來的。”

        江貢活佛目送她的背影遠去,心中的悲憫油然而生。誰能幫助央宗姐姐找回她的父親呢?是哪一路的魔鬼在作祟,連洛桑這樣忠厚老實的人也要遭遇如此的厄運呢?生命真是無常啊。

        有一位學佛無心、干活有力的喇嘛望著遠去的央宗,當著一群采藥的年輕人說:“她走到城里像公主,飛到天空像仙女,坐在殿里像度母,我心里想騎馬,命運只能走路哦?!苯暬罘鹚坪趼牭绞裁?,用閃電般的目光掃了一下四周說:“樹根既然爛了,葉子早晚會干枯,沒有誠心學佛的人,何必身穿袈裟!”喇嘛們面面相覷,不敢做聲,繼續(xù)低頭采藥。

        他們采好的藥材,一般都要背到一個通風的山洞里晾曬。來年的春天再背回寺廟磨制和配兌。

        藏藥與中藥不一樣,成品藥大多是粉狀或丸狀,因此不管是什么草藥,都要先研磨成粉,再按照配方兌成藥。喇嘛們在寺廟的院子里圍坐一地,各自研磨自己的草藥。磨藥時每個喇嘛面前有一個石盤,用一圓石頭將曬干的草藥在石盤上不斷推磨。由于采回的藥很多,磨藥一般要一個月左右的時間,磨得喇嘛們的手掌都會結出老繭。在江貢活佛還是個學經的轉世靈童時,他也要和喇嘛們一起磨藥,這也是學習佛法的一個方面。而且,達普活佛要求他不僅要采藥、磨藥,還要學習這些草藥的藥性以及配方。

        往年,總是達普活佛親自監(jiān)督大家磨藥,常看見他走到哪個喇嘛面前,用手一捻藥粉,朗聲說“再磨一根香”。這說明那個喇嘛的藥磨得還不夠細。兌藥時,達普活佛端坐臺前,喇嘛們圍坐周邊,研磨的藥粉擺在面前。活佛念藥師佛《祈誦經》,讓人端著盆子走到每人面前,治什么病的藥需要多少劑量往盆子里裝幾勺,均由達普活佛口述。他兩眼微閉,該配什么藥早就成竹在胸。一個院壩里只聽得達普活佛抑揚頓挫的聲音:“大黃兩勺,金錢子一勺半?!蹦菚r,寺廟里的喇嘛們和前來觀看的百姓,都對達普活佛佩服得五體投地。喇嘛上師們的藥,就跟他們的經文一樣,是神佛賜予人間的恩惠。

        達普活佛的醫(yī)術更是被本地的百姓奉為神佛的法力,而非簡單的治病。不要說一般的常見疾病,就是被打上了死亡印記的疑難雜癥,眼看著只剩下一口氣了的人,經達普活佛下藥后,轉眼便紅光滿面,精神抖擻;那些中風的偏癱病人,馬背上馱來寺廟,幾個月后自己牽著馬千恩萬謝地離開。

        在草原上流傳最為神奇的是達普活佛挽救一個被人投毒的病人的故事。那時在藏東深山密林中的一些村莊里,有給遠方來的人投毒的習俗。這樣的人家被稱為“投蔓”。他們并不是因為仇殺、錢財等原因才給人投毒,而是當看見陌生的遠方來客吉祥富裕、聰明智慧、身體健康,便希望把這人的福氣轉到自己身上,要獲得這種福氣的方式便是毒殺之。“投蔓”者一般為中年婦女,平常在山上采來百種劇毒植物,熬制后密藏在一個土陶罐里,外用山羊的睪丸皮包裹。年深日久,都可以聽到罐中的毒藥毒性發(fā)作時的“吱吱”怪叫聲,就像魔鬼的冷笑。如果恰恰此時有合適的外人來到,那就該他倒霉了。

        有個叫根確的趕馬人,有一年經商來到藏東南密林中的一個無名小村莊,不幸遇到了一戶“投蔓”人家,那老婦人見他身體健碩,披金戴銀,便將家中早已儲藏好的毒藥涂在指甲內,獻酥油茶時巧妙地溶進茶中。根確中毒后,皮膚開始發(fā)黑,方知大事不妙,連夜往家里趕。等他被家人抬到達普活佛面前時,已像個被鍋底灰從頭到腳涂抹了一層的黑人了,手臂、大腿的肌肉已經開始腐爛、流膿。達普活佛給根確服下幾包自己配制的藥粉,第二天根確開始上吐下瀉,吐出來的是惡臭的膿,瀉出來的是黑色的血。滿滿一大盆污穢之物,比尸陀林里放久了的死尸還要臭,以至于家里人不得不用香柏熏了幾天幾夜,才把房子里這股經久不散的惡臭氣熏走。這是人和魔鬼爭奪一條生命的較量,達普活佛用自己的靈丹妙藥,神奇地趕走了控制根確身體的魔鬼。在人與魔鬼的戰(zhàn)爭中,人們除了依持像達普活佛這樣的高僧大德,還有誰能帶給他們慈悲呢?

        今年,達普活佛沒有參與喇嘛們的磨藥和配兌藥,他說自己要去閉關念經,一切都交給江貢活佛去打理。江貢活佛知道,這是上師在訓練自己應對俗世事務的能力。一個活佛不僅要和深奧的佛法、和神靈溝通,還要面對塵世的苦難,以法力、以智慧、以慈悲心去為眾生承擔和消除苦難。達普活佛傳給他一本親手編寫的經書,上面有各種藏藥的配方。江貢活佛尚不能做到像他的上師那樣,微閉雙眼,將配兌比例信口拈來。他必須睜大眼睛,仔細看好經書上的條律規(guī)范,不敢有絲毫閃失。

        每種藥配兌好以后裝入皮袋,供奉在一個木架搭起的寶塔上,塔頂放著一個裝滿甘露的水晶寶瓶,里面牽出一根根五顏六色的絲線,眾僧圍坐四周,每人手里捻一根絲線,誦念《甘露寶瓶經》三天三夜,一分鐘也不間斷。這是為藏藥加持法力,也許是藏藥的神奇之處,繩索可以鋸斷硬木,水滴可以穿透堅石,人們相信它不僅有藥效,還有佛菩薩的法力融在其中。藏醫(yī)藏藥可以說利用自己的傳統文化,把這兩者有機地結合了起來。當然對于喇嘛們來講,這期間是念經念得最辛苦的時光。他們不僅白天全部要在大殿念經,而且到了晚上也要輪班念。那根根從寶瓶中牽出來的絲線,總是在喇嘛上師們的手中交替?zhèn)鬟f。神奇的藥師佛給人們帶來了希望、慰藉、神奇和健康。

        有一天夜晚,恰日寺的寧靜被一陣陣“抓賊”的呼喊打破了。寺廟里怎么會有賊?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連土匪都不敢來搶寺廟里的東西,因為他們再兇悍,還是敬畏神佛的懲罰。喇嘛們都沖出了各自的僧舍,舉著火把往寺廟大殿跑。廟里一時人聲鼎沸,火把的光芒到處閃耀。

        江貢活佛也被驚醒了,等他趕來大殿,見十來個喇嘛已經把摸進寺廟的賊抓到了。幾個年輕氣盛的喇嘛不斷地踢打他,還不時氣憤地說:“偷到佛像的面前來了,真是魔鬼借給你膽子了啊!”

        那個賊不說話也不求饒,只是把雙手緊護住自己的頭,任由喇嘛們踢打。

        “快住手!你們的慈悲心到哪里去了?”江貢活佛喝道。

        活佛的悲心畢竟還是與一般喇嘛不一樣。當江貢活佛看到那個挨打的賊時,他倏然想起自己小時候挨過的頭人的皮鞭。這個世上有強者和弱者,有生命孱弱如螞蟻的人,一個出家人的慈悲,就看他是否連這樣弱小的生命也呵護憐憫。

        喇嘛們用火把照亮了這個賊的臉,他竟然是那個曾經風光一時的馬鍋頭趙鐵誠!連江貢活佛也不敢相信這無常的命運捉弄了。一個正直善良的趕馬人怎么會墮落到偷寺廟里的東西呢?

        趙鐵誠滿臉羞愧,面對江貢活佛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才懺悔起自己的罪過來。原來他的馬幫隊在一座雪山下遭遇到土匪了,貨物被搶了個精光,馬幫隊伍也被打散了,他只好一路乞討回來。路過恰日寺時,他本來是想進來找點吃的,可當他摸進大殿時,看到供祭臺上人們供奉的那些大洋銀錢,就想:我何不拿些大洋做本錢,再走一趟馬幫呢?他上次被搶的貨物是東家的,這筆貨的價值讓他傾家蕩產也還不清。他想再冒一次險,等賺到了錢,賠了東家的損失,再加倍償還從寺廟祭臺上拿走的錢。趕馬人一般都是那個時代的冒險家,他們本來就是把腦袋拴在腰帶上闖天涯的人,靠膽量和勇氣支撐著他們風餐露宿、走南闖北的人生。

        可是,當他的手伸向祭臺時,天怨神怒了,清理藏藥法會的喇嘛發(fā)現了他。

        喇嘛們紛紛嚷嚷著說:“就是快要餓死的人,也會把剩下的一口糌粑供奉一半給佛。你連敬佛的香火錢都敢偷,來世是要下地獄的。地獄里的小鬼要用刀一寸寸地割你的肉,用石磨把你磨成肉醬,在鐵鍋里像煮一顆豌豆那樣煮熬你,用燒紅的鐵叉刺穿你的心臟,用尖銳的鐵犁在你的舌頭上深耕?!彼麄儼言诮洉蠈W到的種種地獄之苦,全都說了出來,以發(fā)泄對這個竟敢偷到佛像面前的賊的憎惡。

        趙鐵誠不是一個藏傳佛教徒,但他還是知道地獄之恐懼可怕。他唯有不斷給江貢活佛磕頭,期望能得到活佛的寬恕免罪。

        江貢活佛擺手制止了眾僧的七嘴八舌,說:“好了。明知火海燒身,偏往火中跳的人總有原因的,先把他關起來吧。明天大家還要起來念經呢。”然后他又轉身對多吉喇嘛說,“給他打壺茶,再送一碗青稞面去。飛蛾單單自投燈燭,鷂鷹偏好死鼠,可憐他吧!”

        江貢活佛看見達普活佛房間里的燈也亮了,看來上師還是被驚動了。他便進了達普活佛的禪房。老活佛一如既往地結跏趺而坐,眼睛微微睜開,似乎在等著江貢活佛。

        “他們抓到一個賊?!苯暬罘鹣蛏蠋熜辛硕Y,坐下來說。

        “哦呀,一個迷路的人?!边_普活佛緩緩說,好像什么都知道了。

        “是那個漢地來的馬鍋頭趙鐵誠。真讓人想不到啊,活佛?!?/p>

        “常年在外面奔走的人,難免不走錯路,樹不可能沒有節(jié)子,人不可能沒有過失?!边_普活佛輕聲說。

        “那我們該怎么處置他呢?把他交給宗府嗎?”

        “不,放了他。”

        “達普活佛,他偷祭臺上的信眾們供奉的大洋?!?/p>

        “那就給他大洋,讓他繼續(xù)去做他樂意做的事情。”達普活佛仍然和顏悅色地說。

        江貢活佛幾乎以為自己聽錯了。自從趙鐵誠送給他一臺留聲機后,有一段時間江貢活佛和一些好奇的喇嘛迷戀上了這個東西,直到把它弄壞了。達普活佛對此很不滿意,曾提醒過年輕的江貢活佛,不要被洋人的這些玩意兒迷惑了自己寧靜的心,他甚至告誡江貢活佛,歌聲要是不是從嘴里唱出來,那就是魔鬼的聲音。以后這個漢人再送這種讓喇嘛們心生雜念的東西,他不會歡迎他邁進寺廟的門。

        “可是,達普活佛,偷盜之罪,犯佛門大戒啊。這樣我們如何去給信眾解釋?”說實話,江貢活佛也不想嚴懲趙鐵誠,他也蠻同情他的,但作為寺廟的年輕住持,他要維護一座寺廟的戒規(guī)。

        “造什么業(yè),結什么果。善惡二業(yè),導致樂苦二果。那個漢地的趕馬人已經行惡業(yè)了,我們對他是行善好呢,還是行惡好?要用智慧慈悲的光芒感化教化血肉鑄成的心,拯救一個愚昧貪戀的靈魂,就是引導他人的善。有時一個機緣可以改變一個人一生的命運,這是對眾生最好的解釋?!边_普活佛說。

        “達普活佛,我明白了?!苯暬罘饛膩頉]有像今晚這樣,在上師面前對佛經上的理論理解得如此明晰。當那些教法具體到對一個人靈魂的拯救時,一切都生動易懂起來。

        第二天,江貢活佛讓寺廟的堪布拿出五十個大洋來,結結實實地裝了一口袋。他來到趙鐵誠面前,這個可憐的趕馬人還以為活佛要把他交給官府了,竟然發(fā)起抖來。但江貢活佛笑著對他說:“我的上師知道你趕馬遭土匪搶了,這些大洋你拿走?!?/p>

        趙鐵誠慌忙跪下說:“我已經犯下了大罪,不敢要寺廟的錢了,我既害怕人的報復,也害怕神的報應?!?/p>

        江貢活佛說:“如果我把你交給宗府,他們會把你下到大牢里去,這樣我就是對你行了惡;但我給你大洋,讓你繼續(xù)去經商,向你行善,也引導你的善。你說說,用善的洗你的罪好呢,還是用惡的懲罰你好呢?”

        趙鐵誠頓時感動得淚如雨下,他抱住江貢活佛的腿,號啕大哭。

        “下次在路上可要小心了?!苯暬罘鸱銎鹚麃?,“我還要問你一件事,上次聽我央宗姐姐說,她拜托你路上打聽她阿爸的消息。你有沒有聽到些什么呢?”

        趙鐵誠抽泣著說:“對不起,江貢活佛,我打聽了,人們都說那股土匪行蹤不定,連官府都找不到他們?!?/p>

        江貢活佛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嘆了口氣,“我央宗姐姐自從他阿爸失蹤后,日子過得很難啊。我娜珍嬸嬸眼睛都要望瞎了?!?/p>

        趙鐵誠向江貢活佛長長地磕了三個頭,然后恭敬地躬身后退,離開了寺廟。

        當他走到山梁上,夕陽西下,晚霞似火,映紅了半邊天空,恰日寺的金頂光芒四射,四周的五彩經幡在晚風中輕輕飄動,松柏樹枝燃燒的青煙徐徐升向天空,緩緩的法號若隱若現,趙鐵誠心中升起一股強大的暖流,他面向寺廟大聲喊:“我會報答你們的!”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當秋色鋪展在大地上時,山谷中的樹木泛著耀眼的金黃,怒江的水也慢慢變瘦了,變清澈了。馬幫驛道上的那些趕馬漢子,也紛紛踏上了歸程。他們春出秋歸,滿載這一趟旅程賺來的收獲。馬隊悅耳的鈴鐺聲伴隨著馬腳子們的歡歌笑語,不時從驛道上飄來。村莊里有外出趕馬的人家,總會在這個時候佇立在驛道邊,期望能從馬幫隊中,看到自己親人熟悉的身影。

        央宗已經不指望能在這歸鄉(xiāng)的馬幫里看見自己的阿爸了。每當馬幫鈴鐺在村外的驛道邊響起時,她總有一種挖心的痛。盡管母親娜珍的眼睛都盼瞎了,卻總是在這個令人傷心的時刻催促她:“央宗啊,你沒有聽見馬幫又進村了嗎?快去接你的阿爸吧。他走了那么遠的路了。你快去啊央宗,我火塘上的水都燒開了?!?/p>

        央宗只是默默地流淚,然后出去轉一圈,裝著很快樂的樣子回來,告訴她阿媽說:“這趟馬幫沒有阿爸。但他們說了,下一趟我阿爸就回來了?!?/p>

        善良的謊言就這樣一年又一年地編下去。那年月趕馬人外出討生活要應對人的災難和非人的災難。人的災難是兵禍戰(zhàn)亂、土匪強盜,非人的災難是大自然中的風霜雪雨、山崩泥石流、魔鬼野獸、疾病毒蟲。每一個趕馬人都有九死一生的經歷,都有和閻王擦身而過的冒險。命不硬的人,當不了趕馬人。

        就在這個秋風乍起的黃昏,央宗剛把羊群圈進羊圈,娜珍便固執(zhí)地要女兒去村外的驛道上等她的阿爸。她已經打好了一壺茶,煨在火塘邊,還在鍋里煮了一個羊頭。娜珍對央宗說:“快去驛道接你的阿爸啊,他馬上就要回家了?!?/p>

        “阿媽,難道你沒有聽見,外面除了風聲。一點兒馬幫的鈴鐺聲都沒有嗎?”央宗沒好氣地說。

        “你去吧,孩子。不要讓離家很久的人找不到回家的門。你阿爸今晚就要回來,達普活佛告訴過我了。”

        “阿媽,你去寺廟了?”

        “哦呀,我今天去拜達普活佛,他告訴我說,吉祥的風會把你阿爸送回來的。你沒有聽見屋子外面的風在唱歌嗎?”

        唉!央宗在心里嘆一口氣,外面的風哪里是在唱歌啊,跟魔鬼的呼嘯差不多。但為了讓阿媽高興,央宗還是轉身出了門。

        她在驛道邊站了一會兒,天色已經轉黑了,秋風吹得她不停地哆嗦。蜿蜒的驛道上早已空無一人,只有一些落葉被風刮得時起時伏地飄蕩。央宗心里想,要是人能乘著風兒回家,阿爸早就回來了。

        就在她要轉身回家時,她忽然看見兩個踟躕的身影出現在驛道的遠方。會是誰呢?看上去他們不像放牧的人,更不是趕馬人,哪有空著兩手在這驛道上行走的?也許是兩個遠方來的流浪漢或者說唱藝人吧?接他們回家,讓他們喝一壺熱熱的酥油茶,聽他們講講外面的世界,說不定還能聽到關于阿爸的一絲消息。即便這像傳說一樣的消息,總是年年歲歲令人心中盛滿美好的期盼,但也能讓成天空空蕩蕩、冷冷清清的家熱鬧一下吧。

        于是她就等那兩個流浪漢過來。他們走得可真是慢,其中一個人好像腿腳不太利索,走路一拐一瘸的。央宗攏著手、跺著腳祈禱:要是你們真能帶來一丁點兒我阿爸的消息,我阿媽也會高興的。

        “央宗,是你嗎?”一個喊聲忽然從那兩人中發(fā)出來。

        央宗一下愣住了,這是誰在叫我啊!

        一個滿臉胡須的人沖了過來,一把抱住了呆立在路邊的央宗,“央宗,我的好女兒,我是你阿爸呀!”

        央宗愣了片刻,好像一下跌進一個幸福的夢里,然后她哇的一聲大哭起來,聽起來像是被嚇著了,但幸福的眼淚止不住嘩嘩地流。佛祖!真的是阿爸回來了!她撲在阿爸的懷里,放聲大哭。

        村莊里所有的狗都歡叫起來,所有的人都跑出來看稀罕,一個傳言中已經死了的人,失蹤多年又回家了,沒有比這更大的奇跡。央宗的阿媽娜珍也聞訊摸索著來到村邊,她巍巍顫顫地邊走邊大聲喊:“達普活佛說了,我家洛桑今晚就要回來。達普活佛說了……達普活佛說的話,就是佛說的話呀……”

        人們已經把歸家的洛桑團團圍住,噓寒問暖。他幾乎跟一個乞丐一樣,胡須長到胸前,身上沒有一塊好布,腳上的靴子露出幾個趾頭。娜珍被人們推到洛桑的面前,她用手撫摸著自己的丈夫,喃喃地說:“這么多年了,活佛一發(fā)話,你就回來了!”

        洛桑還不知道妻子的眼睛已經瞎了,他抓住妻子的手說:“回來了,回來了,總算回來了。娜珍,我們要感謝一個善人啊!”

        那個和洛桑一起回來的人,此刻靜靜地站在人群外,洛桑撥開圍住他的人們,過來拉住這人的手高聲向村人說:“你們還認識他嗎?他是趙鐵誠,趙老板啊!是他救我回家。一個有著菩薩心腸的善人哪!”

        人們再次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哪里是過去他們印象中的漢地馬鍋頭趙鐵誠?他也和洛桑一樣,一身征塵、滿臉疲憊,再加上他那瘸腿,他顯得比洛桑更落魄、更像一個荒野上的孤魂野鬼。他偷拿寺廟祭臺上大洋的事情,當然家喻戶曉,誰會相信他也有一顆菩薩心腸?

        等人們簇擁著兩個遠方的浪子回到央宗家的火塘邊,洛桑才把這些年的苦難經歷慢慢向大家道來。原來他被土匪掠到一座高高的雪山后邊,又被轉賣到一個頭人家當奴隸,那支沆瀣一氣的強盜隊伍倚仗這個頭人橫行無忌,路人無人敢言。他們忙時做農活,閑時就出來四處搶掠。洛桑曾經逃跑過,但被抓了回去,飽受折磨。頭人威脅說:“雞再飛還能飛到屋頂?虱子再爬能爬出衣領?你死了心吧,把你當馬騎不成,不過可以當驢推磨盤。”今年夏天,趙老板找到頭人家里,提出要贖回洛桑。頭人不但不答應,還把趙鐵誠趕出了大門,還打傷了他的一條腿??墒勤w鐵誠第二次來時擺出了五十塊大洋,頭人才放他們走。

        人們聽得哦呀連聲,眼眶淚閃,喉嚨哽咽,一個人地生疏的異地異族花了那樣多的大洋,甚至舍掉自己的一條腿救出洛桑,人們心中的趙鐵誠成了虎口里拔牙、狼群中奪肉的英雄。

        “你真是我們的大恩人哪!”娜珍抹著眼淚說。

        “這只是為了洗去我的罪過,來世不下地獄。”趙鐵誠輕聲說。

        趙鐵誠就這樣在洛桑家住下來了。他已經不能趕馬了,但他又不敢回到漢地,欠東家的錢還沒有還呢。他身穿長袍馬褂,口吃糌粑酥油,說著一口半漢半藏的話,幫著洛桑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活,村里人也很快接納了這個漢人,他們敬重有慈悲心腸的人,不管他是一個活佛,還是一個漢族。就像洛桑對趙鐵誠說的那樣:“就把這里當做自己的家吧。藏族人和漢族人,本來就是同一個母猴生的孩子嘛。”

        最近江貢活佛心里只有一個愿望,希望能為自己的恩師配制出一方良藥,治好達普活佛的重病。從藏歷新年后,達普活佛就臥床不起了。

        年輕的江貢活佛帶著幾個喇嘛爬遍了怒江峽谷上方的幾乎所有的雪山,企圖找到連藥書中都沒有記載過,但在傳說中能使人起死回生的草藥;他也不惜重金,請遠走印度的馬幫購來象黃(大象的結石)、藏紅花、孔雀膽等名貴藥材;他甚至試著以自己有限的法力,在寺廟里燒煉金石。藏藥的煉丹在宗教上有一套煩瑣的儀軌,在煉的過程中又有嚴格的要求。除了名貴的各式藏藥材外,水銀和金子是必不可少的兩種礦物質,配兌它們十分講究,必須用大象的奶來配兌燒煉。但藏北草原上哪里有大象?更不要說大象奶了。一個老僧告訴江貢活佛,可以用健壯的母牦牛頭胎的奶來代替,然后用羊糞火、干柴火、牛糞火、木炭火來輪流焙燒,牛糞火還必須是公牦牛干了的糞。煉上七七四十九天后,鍋里便只剩下一些黑色的粉末,比青稞面還細。將它們溶在水里,假若有沉淀,一則說明煉丹人心不誠,二則說明配方不對;如果能完全溶解,則說明金丹煉成功了,它有個很吉祥的名字——仁青拉堆,意即七種珍寶的藥丸。

        不過,讓江貢活佛感到著急的是,他為達普活佛煉成的“仁青拉堆”上師連看都不看一眼,更不用說服用了。達普活佛也似乎不把自己的病當多大一回事,更反對寺廟里的喇嘛為他的病念經祈禱。他對江貢活佛說:“你費這些工夫有什么意義呢?壽命時刻都在減少,活得越久,離死亡越近。世間從來就沒有增壽的藥,也沒有延長生命的經文。我們只是在活著的時候,為后世作好準備就是了?!?/p>

        在江貢活佛看來,涅槃的陰影已經與自己的恩師如影相隨了,他甚至在禪坐時,看見來自西方天空中的一股祥瑞之氣,飄拂在達普活佛的僧房上空。那是西方佛國的諸神來迎接一個修行者的預兆吧?江貢活佛并不為此高興,而是感到惋惜。恰日寺沒有了達普活佛的慈悲,眾生將如何依持呢?

        達普活佛似乎也預感到了自己生命圓滿這一天的到來。他像株結滿果實的老樹,總是彎彎地低垂著,不與任何事物,包括他的病抗爭,但那代表著他慈悲的果實,卻惠及凡塵中的眾生。他每天晚上睡覺前,總是把火塘的火星滅好,把自己的糌粑碗擦洗干凈,扣放在桌子上:不穿的袈裟整齊地疊好,然后對身邊的人說:“明天與來世,不知誰先到。但我今天的事情已經很圓滿了?!比缓箢濐澪∥〉亟Y跏趺而坐,盤腿而眠。多年以來,達普活佛都是這樣入睡。那塊他打坐的坐墊,是一塊鞣熟的羊皮,歲月已經使這老羊皮皸裂、干硬,有時把達普活佛的大腿割破。品松堪布曾經想叫人把這羊皮再鞣制一遍,使它更柔軟一些,或者換一張新的,但達普活佛說:“機巧的心對一個修行者有何益呢?只能使他更耽于享樂而已?!?/p>

        一個雪后初霽的早晨,達普活佛拄著法杖,推開了自己的僧房門。幾個喇嘛驚訝地看見老活佛站在雪地上,氣定神閑,佛光滿面。他們高興地歡呼道:“感謝佛主,達普活佛能起床了!”

        江貢活佛也聞訊趕來,這可真是一個奇跡啊,達普活佛已經臥床幾個月了,現在竟然像沒有生病一般。他向上師請了安,恭謙地說:“達普活佛,我讓他們搬把椅子來,你曬曬這雪后的太陽吧?!?/p>

        達普活佛卻說:“不用了,我要出去走走。你們回大殿念經去吧?!?/p>

        達普活佛讓他的侍從喇嘛益西在馬背上馱了一整只羊腿、一口袋的青稞、幾塊酥油、幾塊茶葉跟他走。他也不告訴眾僧他要去哪里,人們只好看著老活佛蹣跚的身影,慢慢消失在寺廟下方的山道上。

        他們徑直來到洛桑家,這家人剛剛辦了喜事。趙鐵誠已經做了洛桑家的上門女婿,迎娶了美麗善良的央宗。這樁喜事是由洛桑做主的,他對趙鐵誠說:“你的恩情我沒有什么可以報答的了,娶了我的女兒吧,讓我們真正地像一家人那樣過日子。”盡管趙鐵誠說,他是一個瘸子,這養(yǎng)家糊口的責任擔不了,還多了一張吃飯的嘴,多次推辭,可洛桑的回答很精彩:“我看你是一個見善則柔、遇惡則剛的人,山和山不相遇是天意,人與人相逢是佛意,你心不瘸就行?!本瓦@樣,一個曾觸怒佛門又被活佛洗過罪的人,終于有了自己寧靜而清貧的生活。趙鐵誠腿腳不方便,平常做些簡單的木匠活來維持生計。在村莊里,洛桑家仍然是最貧窮的人家,有時甚至連打茶時用的鹽都買不起,他們的房子牛毛帳篷破得像個網兜,補了又補,勉強能擋個風,還有幾間牛糞壘墻樹枝蓋頂的破屋子。冬天來了,洛桑一家人眼看著就要靠葛根和野菜度日了。

        洛桑四面漏風的牛糞房來了個活佛,讓這家人既高興又,隍恐。達普活佛對跪在地上磕頭的一家人說:“就把我當做你們的一個熟悉的老朋友吧。我要在你們家好好休息幾天?!?/p>

        洛桑把最暖的一間屋子騰給達普活佛住,但老活佛執(zhí)意要住到洛桑家的帳篷里,那里透過頂棚就能看到天上的星星。洛桑哪里敢讓達普活佛住這種地方呢?可達普活佛笑呵呵地對他說:“有錢人的炒鍋是鐵的,窮人的炒鍋也不是泥捏的。我老僧就在這里修行了?!?/p>

        剛安頓下來,趙鐵誠帶著央宗來拜見達普活佛,并請他摸頂祝福。老活佛盯著他瘸著的腿看了看,忽然用拄著的法杖猛擊趙鐵誠的瘸腿。趙鐵誠躲閃不及,重重地挨了一棍,痛得他大叫一聲,汗珠子大顆大顆地從額上掉下來,一屁股癱坐在地上。

        等趙鐵誠緩過氣來,痛心疾首地問:“活佛,我的罪孽還沒有洗干凈嗎?”

        央宗也連忙跪在地上求情:“達普活佛,請你寬恕他的罪吧。他現在天天做善事,時時念六字真言。”

        達普活佛笑瞇瞇地對趙鐵誠說:“站起來。”

        趙鐵誠只得忍著痛站起來,他垂著雙手立在活佛面前,不知道又要受到什么懲罰。

        “走,走兩步試{式?!边_普活佛說。

        趙鐵誠只得遵命。可是當他邁出第一步時,他發(fā)現世界是平的了;再走一步,奇跡出現了,他的腳竟然不瘸了,盡管腳落地時還有點疼痛。

        達普活佛從懷中掏出兩包不同顏色的藥粉,要趙鐵誠服用一包,另一包敷在患處。七天后,趙鐵誠可以上山打柴了。

        趙鐵成的腿當初被打時錯位了,就沒有好好治療,達普活佛一法杖就將錯位了的骨頭復正了。活佛的醫(yī)術總是和他的法力相得益彰,并且聲名遠揚,趙鐵誠再一次得到了佛法的拯救。

        達普活佛在洛桑家住下來以后,不斷有信眾來拜見他,俗話說,供佛莫如供僧侶。藏族人在有無上慈悲心的喇嘛上師面前,餓著肚子也甘愿布施一切。他們帶來酥油、青稞、紅糖、鹽巴等貢品,悄悄地放在這個慈悲心博大的老活佛面前,有的頭人甚至還趕著牛羊前來布施。這些牛羊一放生,都趕進了洛桑家的羊圈,連央宗都照看不過來了。帳篷外許多善男信女磕頭求拜,他們的身軀在草地上不停地起伏著,像一個漂動的人浪,他們沒有喧嚷,只是默默地在祈禱。

        一天下午,江貢活佛處理完寺廟里的事務,也過來看望自己的恩師。他當然也知道央宗出嫁的事,但凡婚嫁喜事,喇嘛是不能參與的。他只有在心中默默為央宗祈福,祝愿她有個幸福吉祥的家庭。

        江貢活佛在洛桑家的房子外先見到趕著羊群回來的央宗姐姐。央宗忙向他施禮磕頭,江貢活佛說:“免了吧免了吧,我是來看望達普活佛的。他還好嗎?”

        “好呢。就是吃東西太少,一天頂多喝一碗茶。”央宗面帶憂色地說。

        江貢活佛發(fā)現他的央宗姐姐更加健壯了,已經是個成熟的婦人。面對她,他再不會有少年時代的那種朦朦朧朧的懷春情感,他們也不再是牧場上的放羊娃和牧羊女,更不是生活在一個空間的人。他是來到人間的佛,而她則是還沒有脫離輪回之苦的女人。江貢活佛知道他們之間的籬笆和距離,他現在對央宗姐姐,只有一種憐愛和悲憫。

        “央宗姐姐,你過得還好嗎?”

        “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吉祥過?!毖胱诘哪樕戏浩鹦腋5男邼?,“江貢活佛,要是你們不給趙鐵誠洗罪,我們一家人哪有今天?”

        “唉,不要謝我,還是皈依佛、法、僧三寶吧。走,帶我去看達普活佛?!苯暬罘鹪谛睦镒载?,為什么自己不能像達普活佛那樣,帶給這家人一點點溫暖呢?

        達普活佛早把他的侍從益西喇嘛打發(fā)回了寺廟,他說我一個老人,已經給人家添不少麻煩了,再多一張吃飯的嘴,那無異于從乞丐碗里奪食。其實自從達普活佛在洛桑家住下后,信眾們供奉來的吃的用的,已足以讓這戶貧窮的人家從此不再餓肚子。

        江貢活佛來到洛桑家的帳篷時,看見上師還安靜地坐在他的那張羊皮墊上,手結法印,狀若菩薩。江貢活佛發(fā)現,上師似乎縮小了一圈,本來就瘦削的身子,現在看來就像一個身子還沒有發(fā)育成熟的孩子。有些得道的高僧在寂然歸去時,他們身體中的能量會被太陽的光芒接走,就像往生來世的世俗中人的肉身,被天上的神鷹帶走一樣。

        “達普活佛?!苯暬罘疠p聲叫道。

        達普活佛沒有回應,只是用手指指他的腿前攤開著的一張藏紙。

        江貢活佛雙手拿起那張紙來,見上面寫的是:

        “施舍、戒律、忍耐、精進、禪定、智慧?!?/p>

        江貢活佛的眼淚無聲地下來了,他知道這是達普活佛對他的臨終祝福。

        “—個修行者,大喜不樂,大悲無淚。你悲傷什么呢?”達普活佛微閉雙眼輕聲問。

        “弟子只是為自己悲傷,尊敬的達普活佛。”江貢活佛又把那張紙仔細地讀了一遍,“施舍、戒律、忍耐、精進、智慧,我都能做到,就像握緊自己的拳頭。但禪定的修法,我還時常需要上師的指點啊。我的悲傷,就是因為感到自己太愚鈍了。”

        “這其實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边_普活佛睜開了眼睛,江貢活佛看見了上師眸子里的亮光,“身離雜務,心離雜念,戒行清靜。這就是你修禪定的資糧?!?/p>

        “活佛,我會按你的教法去做,但眾生還需要活佛的慈悲,請不要這么快就離開我們?!?/p>

        “天上一朵烏云飄過,地上一只螞蟻死亡;墻縫一棵小草枯萎,佛前一盞油燈熄滅。我的肉身不過是一所頹敗的客棧,客人終究要離開它一走了之。我常想米拉日巴大師說的話,‘終究一切要拋棄,現在拋棄更明智。’因此我還有什么可留戀的呢?”

        “那么,活佛可有用自己無上的法力看到,將轉世何方?”每一代活佛圓寂時,后人最關心的就是他將轉世在何處,無論在僧界還是俗界,這都是—個重大的事情。

        “佛自會啟迪你的,撒一把芥子到一根針上,總會有一顆落到針尖上?!边_普活佛說,“就像當年我找到你一樣,你也會用自己的菩提心找到我的來世。江貢活佛,我要感謝你?!?/p>

        年輕的活佛承受不了這句話,他淚流滿面地給自己的上師跪下了,“達普活佛,你對我的恩情比大地還要深厚博大,比藍天還要寬廣明澈。沒有達普活佛的慈悲,哪有江貢今天的佛緣啊!”

        達普活佛微微笑了,“人生難得,佛法更難求。請記住這樣—個故事:在大海上有一塊有個圓眼的木板,隨波逐流。海底下有一只失明的盲龜,每隔一百年它才浮上來往上面探望一次。當這盲龜與這木板相遇,而恰巧又將頭伸進了那木板的眼,這是多么難得的機遇啊!這世上學佛的很多,成佛的卻很少,學佛的方法有多種,成佛的路只有一條,斷除一切惡念。你要記住阿底峽的弟子潘公杰高僧的故事。他每天在座前放兩堆石子,一堆是白的,一堆是黑的,一個善念出現揀一塊白的,一個惡念出現揀一塊黑的,到了晚上算一算白子多,還是黑子多,開始黑子多于白子,經過不斷修煉,白子逐漸增多。僧有戒行,法有定律,佛有機緣。你回去吧,不用再來看我了。我把自己的一生,早就安排得像曼陀羅一樣,一切如意圓滿。”

        還有比達普活佛更圓滿的修行與人生嗎?江貢活佛莊重地向自己的恩師磕了三個長頭,默然退出。

        夕陽正在往西邊的山后緩緩滑落,但陽光依然燦爛。再絢爛燃燒的太陽也要熄滅,黑夜之后,又是一個黎明,新的太陽將重新升起。江貢活佛對著西邊的天空沉思了一會兒,才讓候在一邊的多吉喇嘛牽馬過來,多吉問:“我們不守在達普活佛身邊嗎?”

        “‘來時一人單獨來,去時一人單獨去?!@是佛經上的,我們尊敬的達普活佛正在精進,讓他去吧?!?/p>

        江貢活佛揮淚翻身上馬,也不管眾人詫異的神色,猛一抽馬鞭,手指寺廟方向說:“一切都會如意圓滿的。我們回去誦經祈禱吧?!?/p>

        趙鐵誠和央宗夫妻恩愛,感情如膠似漆。一年以后的春天,央宗生下一個健壯的男孩。那一天,達普活佛火葬時修建的白塔周圍長出了一株勃發(fā)生長的靈芝。寺廟里的喇嘛們紛紛圍著白塔轉經、磕頭。江貢活佛時常覺得,他的上師如福澤的明燈,根除眾生的痛苦,猶如善業(yè)的泉水,給人以慈悲,耐心吧,等待著下世達普活佛的降生。

        責任編輯 寧 肯

        国产av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 久久九九青青国产精品| 在线观看无码一区二区台湾| 宅男66lu国产在线观看| 国产女人的高潮国语对白| 牲欲强的熟妇农村老妇女| 无遮高潮国产免费观看| 香蕉视频一级片| 国产亚洲三级在线视频| 亚洲av色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 美女免费视频观看网址| 丰满少妇高潮惨叫久久久| 亚洲愉拍99热成人精品热久久| 无码毛片视频一区二区本码| 人妻无码人妻有码中文字幕| 美女一级毛片免费观看97| 免费在线观看亚洲视频| 水蜜桃在线观看一区二区国产| 青青草在线免费播放视频| 久久人人爽av亚洲精品| a级毛片免费观看在线| 国产精品一区二区 尿失禁| 久久免费视亚洲无码视频| 亚洲色AV天天天天天天| 在线观看女同一区二区| 91九色最新国产在线观看| 成年性生交大片免费看| 午夜福利92国语| 男人天堂av在线成人av| 中文字幕精品亚洲一区二区三区| 中文字幕人妻互换av| 亚洲色精品三区二区一区 | 小13箩利洗澡无码免费视频| 性色av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久久| av在线免费高清观看| 国产黄大片在线观看| 国产香蕉尹人在线观看视频| 亚洲熟妇色xxxxx欧美老妇| 欧美性久久| 亚洲免费av第一区第二区| 日本高清一道本一区二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