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蓮吃力地提著與她苗條身子極不協(xié)調(diào)的碩大的硬殼皮箱，在北京火車站下了車。箱子里裝著的全是王樺15年前在越南河內(nèi)舊城中心的東川市場古玩店里購買的中國清康熙青花瓷器。

王樺接上了阿蓮，看著疲憊不堪，又強打精神的她，鼻子不禁一酸，眼里噙滿了淚水。

阿蓮說：“這本來就是你的，終于又回歸了你?！?/p>

二

這些瓷器是王樺20世紀(jì)90年代初，在越南河內(nèi)舊城中心的東川市場仔細挑選的。

當(dāng)時的越南河內(nèi)舊城中心的東川市場，是密密麻麻的簡陋的家庭式的店鋪，店鋪里凈是電飯鍋、白鐵皮敲出來的熱水桶、塑料制品，還有過了時的衣服鞋帽、麻繩、雞毛撣子、吊在竹竿上的魚干和當(dāng)?shù)禺a(chǎn)的果仁的濃甜的糖果糕點。

舊城所有的生活好像都在街邊，低矮的桌凳，散發(fā)著刺鼻氣味的小煤球爐支在路邊，就是一家人的餐室，孩子邊吃邊鬧，大人們泰然自若地吃著配有酸甜料汁的飯菜，喝著濃濃的越南茶，抽著煙，觀望著滿街游蕩的旅行者。

東川市場有舊貨鋪、小吃店夾雜古玩店的一條街。古玩店陳舊的房間里，越南產(chǎn)的黃花梨多寶格里陳列著古玩，懸在頭頂上的黑鐵皮吊扇不停地轉(zhuǎn)動著。熱風(fēng)中夾著從別處飄來烘烤牛角面包的黃油味，還有越南咖啡濃郁的苦香……

舊城中心的東川市場古玩街上有水彩，油畫，繪有越南少女的本土畫，越南沉香木塊，柬埔寨造像，也有極少的法國的雕塑。賣家講雕塑是西貢來的，但在內(nèi)行人眼里，好貨要首推中國陶瓷。

這些宋、元、明、清瓷器大都是20世紀(jì)80年代末90年代初，從南海古代商貿(mào)水域的沉船上打撈出來的。

宋、元、明、清遠洋出口的瓷，今天人們叫它外銷瓷。

外銷瓷不比官窯瓷那樣精致名貴，也不像民窯瓷那樣土里土氣。流落在越南的這些外銷瓷，從顏料到繪工，帶有濃厚的南洋味兒。這可能是東南亞貨商利用中國特有的瓷土和匠人來樣制作的。

中國人多么聰明，用泥土換來的是真金白銀。這樣說，中國瓷器早已成為我國主要的特色民族工業(yè)了。

河內(nèi)舊城中心的東川古玩店里，看店的大都是穿著漂亮的女孩子，她們個個楊柳細腰，三圍豐滿，而且勤快能干，可有的店鋪看店的男子就不同了，他們大都是赤著腿，光著膀子，躺在硬木沙發(fā)上，無所事事地抽煙槍或疲倦地踡著身子睡覺。

在舊城中心的東川市場的眾多古玩店里。王樺挑選出的康熙青花瓷共20件。瓷器器型有提梁壺、梅瓶、玉壺春瓶、筆筒、盤子等，繪有纏枝蓮、纏枝菊、牽?；?、八仙過海、“刀馬人”人物和前后赤壁賦楷書文字裝飾的圖案。

這些打撈瓷器，雖經(jīng)過海水長年浸泡，有的還粘有貝殼，但仍不失青花瓷的艷麗和高雅，動人心魄的魅力一點不減。這讓王樺想起沈從文先生的話：好的陶瓷，是一撮泥土與生命的結(jié)合。

王樺大喜，當(dāng)即買下這些文物。

王樺買后才知道，這些年代久遠的瓷器雖然是中國的文物，但根據(jù)越南的法規(guī)，文物禁止帶出越南國界。

美籍華人孔先生，是王樺所在的中國酒店公司外聘的員工。他陪王樺一起來到越南?？紫壬撠?zé)酒店投資，他的工作與旅游局工作對口，與旅游局局長熟悉得早，以后打交道也肯定多。在他的幫助下，王樺就把買到的瓷器暫時寄存在一位當(dāng)?shù)芈糜尉志珠L的家中。

也就是說，王樺買到的20件康熙青花瓷，是通過孔先生寄存到旅游局局長那里的。

由于買到的清代康熙青花瓷這次帶不走，王樺為此還特地為這20件寶貝買了個帶密碼的箱子，想以后有機會托走免檢通道的朋友，將這些中國籍的越南文物帶回中國。

三

這些年，王樺先后托過幾撥人，希望帶回自己買的瓷器，但孔先生總以越南朋友覺得不保險為由，表示不宜帶出境。

后來，孔先生從王樺所在的中國酒店公司辭了職，王樺失去了與旅游局局長聯(lián)系的通道，他買的那些瓷器能否帶回變得更不確定。王樺為此失落惆悵了許久。

王樺再到河內(nèi)時，距上次來，過去了整15年，到了21世紀(jì)的第七個年頭。王樺把所有的工作辦妥后，還有兩天時間。他在河內(nèi)又找到了舊城中心的東川市場的古董一條街。

在河內(nèi)舊城中心的東川市場的一家古玩店里，王樺意外地看到了阿蓮，阿蓮在古玩店里看店。這讓王樺和阿蓮都驚呆了。

阿蓮曾經(jīng)在王樺任職的中國酒店公司所屬的北京凱旋國際飯店工作過，與王樺相識。那時的王樺已是酒店公司的總經(jīng)理了。

阿蓮和她的越南同伴到北京凱旋國際飯店工作，是孔先生在越南旅游學(xué)校挑選的?？紫壬嬷本﹦P旋國際飯店駐店經(jīng)理。當(dāng)時，北京凱旋國際飯店開了個越南菜餐廳，阿蓮是餐廳領(lǐng)班。

一次阿蓮按吩咐，夜間給孔先生送夜宵，孔先生穿著睡衣，敞著懷給阿蓮開門。對孔先生的作為阿蓮沒怎么在意，裝作沒看見。但當(dāng)阿蓮將飯菜放在桌子上，抽身要走時，被孔先生一把摟住抱在了床上。阿蓮拼命呼叫掙扎才得以掙脫。

王樺給酒店員工講過話，阿蓮認識王樺，知道王樺是孔先生的上級。一次，孔先生請王樺單獨在凱旋國際飯店越南菜餐廳吃飯，餐廳領(lǐng)班阿蓮作陪。三個人都喝多了酒，阿蓮?fù)蝗徽酒饋?，指著孔先生的鼻子罵：“你是畜生!你強暴我……”阿蓮說出了那天晚上給孔先生送飯所發(fā)生的事。

孔先生當(dāng)然知道怎么回事，也借著酒勁兒：我要給你錢的。一百美金相當(dāng)于你們多少越南盾，你要知道在你們那里工作一個月才能掙多少!

“我們國家是窮，但我們姐妹絕不是都像你說的那樣。我們掙得少，但我們是靠正當(dāng)?shù)穆殬I(yè)，靠我們的勞動來掙錢!”阿蓮深深的眼窩里含滿了淚，話像連珠炮。

孔先生將臉轉(zhuǎn)向王樺，看著王樺鐵青憤怒的臉上的表情：“怎么了?我知道很多人在打阿蓮的主意，阿蓮是我弄來的，近水樓臺先得月。在這開放的年代，這么漂亮的女孩在眼前晃來晃去，你難道就沒有想法?除非你有病!”

王樺明白了眼前的一切，舉起手又放下，眼前的孔先生竟如此下流，他真想扇孔先生耳光。

王樺怒斥了孔先生一頓，讓孔先生給阿蓮道歉，并勸阿蓮不要將此事嚷嚷出去。

四

阿蓮長腿細腰，有著越法混血兒的深眼窩水汪汪的眼睛，像海水般透亮清澈，自然微黃的長發(fā)，披散在兩肩，顯得婀娜多姿。

孔先生事件后，王樺與阿蓮熟悉了，也慢慢交往了起來。真像孔先生說的，面對這么漂亮、活潑可愛，又有原則又愛國的女孩，王樺不能沒有想法，但他只是愿意接觸阿蓮，阿蓮對他有吸引力，他竟然約了阿蓮，當(dāng)然，他可以把她當(dāng)成遠在異國他鄉(xiāng)的一位員工約她，他也可以把她當(dāng)成小妹約她，關(guān)心她的工作和生活情況。

阿蓮與孔先生事件后不久，一次，王樺的哥哥攜嫂子和侄女來京旅游，住在了北京凱旋國際飯店，阿蓮跑上跑下，像照顧自己親戚，熱情非常，和王樺進進出出房間。酒店傳出王樺與阿蓮戀愛的傳聞，而且傳得沸沸揚揚。這樣的話也傳到了阿蓮和王樺的耳朵里。

一天，王樺嚴(yán)肅地對阿蓮說：“以后注意點吧，沒有的事，別讓人家傳閑話?！卑⑸彽纱笱劬?，俏皮地說：“事情不都是從沒有到有嗎?我還愿意讓人傳呢，緋聞才好!嘿嘿!”

“王樺的哥嫂走了。”

王樺只好驅(qū)車帶她去了天壇、紅螺寺、長城……

北京七八月的天氣，像孩子的臉蛋，說哭就哭。一次野外活動回城的路上，晴午時分，天突然黑得像口黑鍋將地面扣住，一會兒電閃雷鳴，傾盆大雨從天空中傾瀉下來。前面有泥石流，公路搶修，他們將車停在公路旁一僻靜處等待。

坐在副駕駛座的阿蓮，像是從王樺身上取暖，歪過身子，將頭用勁朝王樺那邊靠，將她那小山似的豐滿乳房，通過敞著的胸襟口展現(xiàn)在王樺的視野里。真像孔先生說的，王樺真的有了想法，他摸著阿蓮的頭：“這樣歪著不難受嗎?要不都坐后邊。”王樺的聲音在發(fā)抖?！班??！卑⑸徬裰粶伛Z的小羊，麻利地從副駕駛座溜到了后座。王樺可就沒那么容易了，外邊的雨大，開門從車前門移后門工夫，衣服就會濕透。只能在車?yán)飶那白笞疲鯓遛D(zhuǎn)過身，阿蓮用勁拽王樺，王樺順勢壓在了阿蓮身上……

“轟轟轟……”震耳欲聾的雷聲，整個車被潑下來的水淹沒了……

天晴了，西邊出現(xiàn)一道彩虹。

那天之后，她竟然沒有給王樺打電話。

一天天過去，王樺忐忑不安起來。

王樺想起妻子的話：“越南女孩子溫柔的外表背后是猛獸般的性格?！?/p>

王樺由忐忑不安逐漸變成恐懼。

王樺不敢去北京凱旋國際飯店，也不敢打電話給阿蓮，王樺度日如年，坐臥不安。

五

整一個月后，還是阿蓮約王樺了，說，好想他，已在酒店開了房間?！伴_房間”與“報復(fù)”是連不在一起的，不管怎么說，王樺緊繃了一月之久的心終于松弛了些。

坐下后，阿蓮輕松地對王樺說，她回越南休假一個月，是要好好兒想想未來的事情，也讓王樺清靜清靜，并直率地說，她希望跟王樺結(jié)婚，愿意留在北京。

這是王樺預(yù)料到的。

阿蓮說：“我就問你一句話，你要如實說，你愛你的妻子嗎?”王樺說：“像大多數(shù)我們這代人的婚姻一樣，要說愛談不上，但又是合法夫妻，也鬧過離婚，可……”阿蓮接住王樺的話：“可……可受法律保護，是吧?”

王樺無語。

“那你是真的愛我嗎?給我的愛是真的嗎?”

阿蓮窮追不舍。

“當(dāng)然，你是我的真愛?！?/p>

阿蓮抱住王樺：“結(jié)婚多少年不一定有一次真愛，我們是真愛就足夠了，我會珍惜的!”

阿蓮說，她要辭職回越南。

第二天黎明，臨別，阿蓮為王樺唱了一首朝鮮歌曲：

春風(fēng)吹動了泉邊垂柳，

水中花影動。

游云遮住了一輪明月，

月兒出沒水中。

含淚送友漫步原野，

情比月夜?jié)狻?/p>

今宵離別啊心已碎，

裊裊彩云動。

別了此去的關(guān)山萬里，

展翅刺長空。

眼下雖別來日方長，

愿君多保重。

挽手祝福你轉(zhuǎn)戰(zhàn)南北，

但愿早日相逢——

阿蓮辭職回到了河內(nèi)。

六

阿蓮說，她從北京凱旋國際飯店回到河內(nèi)后，在酒店當(dāng)過駐店經(jīng)理，后又進過電視臺當(dāng)主持人，現(xiàn)在還兼著電視臺客座主持。

阿蓮顯得很亢奮，滔滔不絕地與王樺說話。

她說，她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在北京凱旋國際飯店時吸引男人眼球的漂亮小妹妹了，已是讓人不屑的二十好幾的老姑娘了。阿蓮說這話是看王樺的反應(yīng)。

天啊，王樺突然看到了店里擺著他15年前寄存在旅游局局長那里的20件清康熙青花打撈瓷。他驚呆了。怎么會在這里?而且這么多年了還一件不少呢!這些他曾經(jīng)擁有的打撈瓷，像磁石般吸引著他，不能不讓他心動。

他暗下決心要全部買下。

不一會兒，旅游局局長來了。

這家古玩店的老板竟是旅游局局長。

比讓王樺知道旅游局局長搖身一變成了古玩商，20件清康熙青花瓷一件不少全在旅游局局長的店里更驚訝的是，旅游局局長還竟然是阿蓮的爸爸。

這“突發(fā)事件”來得太多，也太突然了。

旅游局局長與阿蓮的關(guān)系，孔先生這個畜生竟從沒給王樺說過，王樺又想：“肯定是怕我將瓷器的事兒告訴阿蓮，托阿蓮帶回瓷器?！?/p>

孔先生與旅游局局長，也就是阿蓮的爸爸是朋友，才介紹阿蓮到北京凱旋國際飯店實習(xí)和工作的。孔先生跟她爸爸是朋友，孔先生是阿蓮的叔叔輩，還企圖強暴她，要不，阿蓮罵孔先生畜生呢，罵得好!

七

王樺第一次來越南是1992年，王樺當(dāng)時是中國酒店公司的一名普通員工。他們第一站是河內(nèi)，飛機場凸現(xiàn)了這個第三世界國家的貧困，它就像一個長途汽車站。在出口處一位穿著皺巴巴旗袍(這讓王樺想起了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他外事活動和出國時借單位服裝的情形)的三十來歲的中年女子，給他們的代表團團長獻上一束鮮花。女子是旅游局安排的。

接他們的是輛破舊的伏爾加轎車，在機場到市里的公路兩旁是大片的正在吐穗的稻田，新鮮的蔬菜和樹木枝葉像涂過油似的碧綠光亮，原始的耕作狀態(tài)，有帶著尖頂斗笠的農(nóng)民在綠影水光中起伏。

王樺像回到了離別幾年的農(nóng)村老家，回到了他少年或青年時代，像看到了父老鄉(xiāng)親，一種莫名的親切感和惆悵油然而生。

路旁出現(xiàn)了水泥廠，低矮的房子，苗條的越南女子披肩齊腰油黑光亮的長發(fā)沉沉，肩上的扁擔(dān)挑著新鮮的柚子、菠蘿、榴蓮、山茱萸等品種眾多的水果沿街叫賣，赤腳的男人在看攤賣水果。

汽車行駛了很遠，王樺覺得進入了城鄉(xiāng)結(jié)合處，好奇地問：“離市里還多遠?”司機說：“不好意思，這已經(jīng)是在市里，前邊就是市中心了?！?/p>

市中心到了。在中國還沒見過這么多的摩托車，比廣州還多，摩托車洶涌而至，呼嘯而去，如浪潮一般從不間斷。馬達的轟鳴聲鋪天蓋地，這是河內(nèi)市中心的聲音。在這川流不息的摩托隊伍里夾雜著載客的腳登兩輪車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拟忢?，載人的車斗在兩個輪子的中間，置在駕駛(腳蹬或電動)者前邊(像鏟車)，很多是殘疾人駕駛著，來往于大街，招攬乘客。聽說這是政府特許給這些與異族戰(zhàn)爭留下殘疾的人做的營生，聽著讓人心酸和歉疚。

這和王樺少年時代心目中的越南差距太大了。1965年上小學(xué)的王樺手持彩旗上街游行，慶祝劉少奇主席抗美援越聲明發(fā)表，聲援越南人民。那時從圖片上看到的越南太美了。頓時涌出一陣陣失落與惆悵。

在歡迎宴會上致歡迎詞，旅游局局長首先說：“咱們還稱同志吧!”這一句話把他們代表團的顧慮全打消了。來時，團長還給王樺他們同行出訪的同事講，要求大家不要單獨上街。旅游局局長的話這些都讓王樺他們感到中國與越南人民仍存有“唇齒相依”、“同志加兄弟”的情分。

宴會完，旅游局局長買單，讓司機從車上提出沉甸甸的一個毛巾制作的縮口提兜，把一沓一萬元的越南盾掏出很多沓，擺在桌子上摞老高。后來從翻譯那里得知，這個飯店的餐廳，是旅游局局長的老婆承包的。

旅游局局長還安排了王樺他們瞻仰胡志明遺容的活動。

瞻仰胡志明遺容是神圣的，列隊入場。進入瞻仰大廳，王樺的眼睛潮濕了，他想起了小時候讀的胡志明鬧革命時創(chuàng)建的，橫跨越南、老撾兩國，縱貫?zāi)媳比?，為熱帶森林覆蓋的崇山峻嶺中的“胡志明小道”，和中越部隊在“胡志明小道”抗美結(jié)下的友誼。

看到在水晶棺里的胡志明瘦小的遺體，王樺腦子里涌現(xiàn)了小時候聽大人講的胡志明與中國愛人的情緣故事。

王樺他們代表團回駐地，大街上美麗的越南少女身穿叫做“阿喔宰”的白色旗袍，騎著自行車搖曳而去，隨風(fēng)而動的裙擺充盈著東方的風(fēng)韻。

在他們乘坐的一輛面包車旁邊，有一位騎摩托車的女孩，后座上還坐著一個十八九歲樣子的時髦女郎，穿著超短裙。孔先生指給大家看并議論著兩位女孩。奇怪，那輛摩托車跟在了他們的面包車后邊，一直跟到他們下榻的國賓館，由于國賓館門口有衛(wèi)兵站崗進不去，兩個女孩大罵了起來，大概罵中國人沒信用。隨后到的旅游局局長給了女孩些小費，兩位女孩才不情愿地走了。旅游局局長說：“你們指人家，人家就應(yīng)召來了，來了你們又不要，人家當(dāng)然不干了?！甭糜尉志珠L一句沒說兩位應(yīng)召女郎不好的話，而大罵，世道變了：“在胡志明年代，哪有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

王樺與那位旅游局局長在15年前雖見過面，但旅游局局長當(dāng)時不可能對王樺這個代表團的普通隨員有太深印象，看來今天已完全不認識了。而王樺對這位15年前的旅游局局長卻印象深刻，一是，他第一次來越南，那是他在越南見到的最大的官員；再就是，旅游局局長的那幾件事至今還讓王樺記憶猶新。

八

15年后的越南河內(nèi)舊城中心的東川市場整潔了許多，有了超市，有了肯德基、麥當(dāng)勞店的洋食品，有可口可樂廣告和罐裝飲料，汽車也多了起來。一身黑衣的西貢少女穿著有珠片裝飾的木屐，成為舊城中的嬌艷風(fēng)景。旁邊有賣CD的作坊，音樂泛濫，更多的是不管不顧的宣泄。

相比15年前，少了許多摩托的轟鳴，卻帶來內(nèi)心更多的浮躁。

在古玩店里，旅游局局長見到中國的買主很熱情。15年過去了，王樺發(fā)現(xiàn)旅游局局長變得有些老態(tài)的同時，他熟悉和習(xí)慣看的國家干部形象已蕩然無存了。過去的激情、誠懇、樸實、幽默的旅游局局長，變得油頭粉面，渾身奸商氣，連臉上皺紋圍成的笑窩里，好像都裝著越南盾。

王樺看著10多年前打撈瓷的熟悉面孔和面前一肚子騙人話，油頭粉面的旅游局局長，只能苦水往肚子里咽。如果問瓷器的來歷，就會引起警覺，弄得不好還買不成了呢!要說出他們曾認識，那可能會更糟。再說，世態(tài)炎涼，你也沒有任何證據(jù)來說明這批瓷器就是10多年前寄存在他那里的那批瓷器呀。

王樺接受了上次的教訓(xùn)，他首先與旅游局局長研究了如何將這20件古董帶出境的問題。簡單說，就是先付部分定金，由賣主設(shè)法通過海關(guān)通道，用貨車運到中國廣西，由賣主指定的越南人在廣西接力，再送到買主指定的人手里后，買主付完剩余款項。

通路商定后，經(jīng)過討價還價，20件清康熙青花打撈瓷器被王樺全部買下，但價格比15年前已翻了10多倍。物以稀為貴，10年后這批貨更稀缺，而且越南改革開放發(fā)展速度快，生活水平和消費能力提高了不少。王樺還是很坦然地接受了。付完定金，王樺盡力安慰自己，失而復(fù)得也是緣。

九

晚飯后回到下榻的酒店，一天來發(fā)生的事情太多了，王樺很想單獨約阿蓮，但又怕隨同的同事知道。正在焦躁不安，突然接到阿蓮電話，說她已到酒店門口。越南酒店有規(guī)定，晚問異性來訪，必須下去接。王樺左右為難，阿蓮已上來敲門了，她真不是一般的姑娘。

阿蓮回憶說，她在北京凱旋國際飯店時，有幾次和王樺同下電梯，被在大堂工作的越南同伴看到，說阿蓮和王樺吃飯、開房，還演繹了不少版本呢!她還調(diào)皮地說，喜歡同事給她開這樣的玩笑。

與孔先生發(fā)生那次爭吵后，她覺得王樺是他喜歡的中國人?！疤煲嘤星?，老天作美，感謝那個雨日……”阿蓮說起來表面顯得很輕松似的?！澳莻€雨天，今天你仍不后悔?”王樺顯然心存負疚地問。阿蓮再也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委屈，眼里噙著淚：“回來越南的日子，我是回憶著那個雨日在生活，總想起在車?yán)锏哪隳前悴粚こ５暮粑薄澳悄銥槭裁椿貋砗蟛桓衣?lián)系?你，還有你的同伴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好像我是瘟疫!”王樺好像也有些委屈似的質(zhì)問阿蓮?！澳阌惺芊杀Ｗo的婚姻，我這個異國情人哪敢第三者插足?”“好了，以后怎么辦?”“我仍在等你。”“等我?”“我不跟你聯(lián)系，不等于沒你的信息，你正在鬧離婚對吧?”王樺再也控制不住。一把抱住阿蓮“你走后，你認為我幸福嗎?”王樺說，“這次不能再分離了，大不了私奔了!”

好久，兩個人才都平靜下來。

王樺說，他這次來河內(nèi)除尋找丟失的感情外，還有一件事，就是來尋找丟失的瓷器。王樺告訴阿蓮，今天下午在她的古玩店里，20件瓷器失而復(fù)得的經(jīng)過。王樺怕阿蓮難堪，對阿蓮說：“得而復(fù)失和失而復(fù)得都是緣，更重要的是，瓷緣讓我又遇上了你這位讓我牽腸掛肚的漂亮能干的越南姑娘阿蓮，也算意外收獲吧?！?/p>

王樺囑咐阿蓮，先不要把這些告訴她爸爸。

阿蓮挨近王樺，告訴他，她先“私奔”，她要去北京送瓷器并打算留在北京：“我們應(yīng)該感謝這批古老的青花瓷器，它們對你來說是失而復(fù)得，你對我來說同樣是失而復(fù)得呀?！?/p>

十

王樺回到北京半個月后，阿蓮輾轉(zhuǎn)廣西，帶著20件青花瓷來到北京，出現(xiàn)在王樺面前。

阿蓮消瘦了不少，卻更顯得成熟了。王樺所說的20件清康熙青花瓷的故事，著實讓阿蓮心靈經(jīng)受到一次震撼。她為爸爸所做的事羞愧萬分。爸爸不但強占了本不屬于自己的這20件瓷器，還以這20件瓷器做幌子招攬顧客，坑害了不少中國游客。

旅游局局長將這20件瓷器照相做模，在中國景德鎮(zhèn)老窯址，請仿造高手仿制了無數(shù)套清康熙青花瓷，運回河內(nèi)，放人海中浸泡，讓海水浸掉瓷表面賊光，同時瓷器里一同放進貝類喜歡吃的東西，讓貝聚集、繁殖，不少貝殼粘在瓷器上而顯得年代久遠。采取調(diào)包計，屢屢得手。

這次，旅游局局長照例為王樺準(zhǔn)備好了早已仿制好的20件“清康熙青花打撈瓷器”。

阿蓮趁爸爸不在，將王樺15年前寄存下的20件清康熙青花瓷器打包，將她爸爸準(zhǔn)備好讓她帶走給王樺的20件贗品瓷器放在古玩店的貨架上，跟著貨車輾轉(zhuǎn)廣西，再乘火車來到北京。

責(zé)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