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然間,居然已經(jīng)六年。
還記得六年前的那個初春,云雷、則臣、冬峰、曉南、王穎和我在北大五院附近的一個小餐館聚會,決意成立這么個論壇。當時,他們都在讀研,云雷、則臣正和朋友盤索辦起左岸網(wǎng)站,我剛剛留校。我們都年輕,想做點事。還有就是,我們都惶恐,覺得作為當代文學的專業(yè)研究者,不讀文學期刊總不是個事兒。即使大家都這樣,也還是不行。
我們當時的想法很單純?,F(xiàn)在的想法依然很單純。在這個已經(jīng)被很多人視為名利場的文壇,我們單純地成立、成長、發(fā)聲,自由而率性。我們那么堂而皇之地自立為王指點文壇,那么理直氣壯地力排“好評”指斥名家;我們習慣了做那個敢于指出皇帝沒有穿衣服的孩子,直言不諱是我們的特權。在六年的點評中,一定有不少失言失當之處,甚至逞才使性的尖酸刻薄,而文壇給予我們的基本是寬容和贊許。經(jīng)常有好友關切地問:“你們扛得住壓力嗎?”其實,我們并沒有感到過什么壓力。論壇成立之初,保持純潔性就被我們視為生命線。時至今日,我不得不說,對于純潔性的守護,我們并沒有遇到過真正的挑戰(zhàn)。
在此,我還不得不冒一種可能的“大不韙”說,論壇的成長之所以如此順利,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獲得了大量的來自體制的保護性支持。無論是學院體制(包括系里支持我將論壇活動開設為研究生常規(guī)選修課,撥專款訂閱雜志并由系資料室辟專區(qū)借閱,教研室寬松的學術氛圍,乃至中文系不設核心期刊論文發(fā)表規(guī)定,等等),還是作協(xié)體制(包括中國作協(xié)批準論壇“重點項目扶持基金”申請,中國作家網(wǎng)開設“北大評刊”專欄,等等)。同時,我們還得到許多雜志和出版社的支持(包括《中文自修指導》《文學報》《文藝理論與批評》《北京文學·中篇小說月報》《西湖》《海南師范大學學報》《文藝報》等各種報刊為我們開辟專欄,發(fā)表點評文章,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年選,等等)。在各方的包容和厚愛下,我們一路走來,辛苦但并不艱苦。
如此的幸運或許可以解讀為,作為一支健康清新的批評力量,我們的出現(xiàn)恰逢其時。但我還是愿意更詩意地解讀為,我們是一群被庇護的人,這庇護來自人人都懷有的文學理想。越是在理想離散的時代,人們越會慷慨地把理想投放在年輕人身上。當一個社會整體被精神繳械的時候,理想的精靈總得有地方存身。百年老校就是干這個用的。雖然北大現(xiàn)在也有不少令人失望之處,但畢竟樹大根深。我們得到較好的滋養(yǎng),才能破土而出,也能吸納更多的正向陽光。這算不算是北大人的自戀和自大呢?算就算吧,只要既讀懂幸運又讀懂使命就行了。
六年了,該盤點一下收獲。
先說我自己。
第一,我學會了看當代小說。
廣義的文學鑒賞力可以通過閱讀經(jīng)典作品獲得,但做專業(yè)批評則需要對這個行當熟。拿到一篇小說,知道作家的出身、路數(shù)、基本水準,看得出這一篇是進步、退步還是轉(zhuǎn)型,是用心之作,還是應景對付,乃至掛羊頭賣狗肉。就像一個古董鑒定師,看得多了,眼睛就尖了。不會被蒙,還能“撿漏兒”。這本事我以前沒有,偶爾看見一篇,不知往哪里碼放,只能照“新批評”的做法做孤立的文本分析,或者做自己文章的注腳,這都是學院派自己的事,與當下創(chuàng)作沒有關系?,F(xiàn)在這張地形圖基本建立起來了,如果遇一個作家,稱自己這幾年一直在期刊發(fā)表作品,但我又對這個名字不太熟,就敢悄悄對自己說:此人不重要。
第二,確立了自己的趣味標準,堅定了文學立場。
文學是什么?不管有多少種理論,我依然確信文學是情感的藝術。不能動心,便無從談起。而一旦動心,就難免偏執(zhí)。如果不經(jīng)深入討論,你很難理解人與人之間的審美差異竟會如此之大。為什么那么震撼自己的文字,別人會無動于衷,甚至冷嘲熱諷?經(jīng)過幾次傷感情的辯論后,再讀到深深打動自己的作品,首先的感覺是害怕,不知道在下一周的討論中,會受到怎樣的打擊和傷害。甚至人家客觀地指出一些技術問題,都覺得自己被冒犯了。時間長了,就漸漸明白了自己的趣味立場根植在哪里,審美標準下面的情感結(jié)構、經(jīng)驗結(jié)構、知識結(jié)構和價值結(jié)構是什么形狀。該調(diào)整的調(diào)整,該加固的加固。自己的標準體系建立起來了,邏輯圓通了,立場堅定了,也就不那么氣急敗壞了。
第三,明白了別人的趣味標準,拓寬了審美尺度。
確立了自己的,也就明白了別人的。首先是尊重,然后是拓寬。一個你認可的人拼命地捍衛(wèi)一個作品,肯定是有理由的,為什么你視而不見呢?你的盲點在哪里?這盲點不僅是審美的,更可能是心靈的。有沒有可能在心靈的壁壘還沒有封閉之前再把地基拓寬一點呢?我以為這是最重要的人生成長,恐怕只有年輕的時候才有機會,而這機會不是人人都能碰到的。老實說,幾年討論下來,如果有人從來沒有捍衛(wèi)過任何一個作品,我會認為他/她不可交,以其無深愛。愛讓我們的心靈走深,交流讓我們的心靈走寬?;趯ξ膶W共同的愛,我們擴充了彼此心靈的容量,從而拓寬了審美尺度。正所謂有容乃大。
第四,實踐了民主制度,體會到其艱難和可貴。
和純潔性一樣,民主性也是我們論壇的生命線。所謂點評就是打分,但關于什么是好文學?我們的標準是很籠統(tǒng)的。論壇長期有三種以上觀點并存,有的側(cè)重“為人生”,有的側(cè)重“為藝術”,有的側(cè)重文學史。在馬拉松式的辯論中,我們深受民主程序的低效之苦,有時甚至一致呼吁獨裁,但所有人也都清楚,一個人說了算絕沒有好下場。通過艱難的實踐,我們確實體會到了,民主是一種最不壞的制度。首先,它保證了論壇的公正性、客觀性、均衡性。一方大力叫好的作品,如果確實是這一脈創(chuàng)作中第一流的,其他人也大都會認可,二、三流的通常就會被卡下去。這保證了論壇推薦的作品,尤其是年選,比較能經(jīng)得起時間的考驗。其次,它使論壇內(nèi)部保持著持續(xù)發(fā)展的動力。一個團體要發(fā)展,怕不團結(jié),也怕同質(zhì)化。我們內(nèi)部爭吵不斷,論壇整體卻可以持續(xù)向前。
本來想說自己,結(jié)果又說到了論壇。這幾年,我們個人的成長和論壇是不可分的。我們是彼此學習,共同成長。剛開始,大家都管我叫師姐。后來,師弟、師妹們都陸續(xù)畢業(yè)了,論壇的成員換了一批又一批,學生基本上都是“80后”,我自然升格為老師。作為老師,我也不得不考慮,這個設為當代文學專業(yè)研究生常規(guī)選修課的論壇,能給學生們帶來什么呢?
在專業(yè)層面,我想幫助學生打下讀寫基本功。中文系的研究生難道不會讀小說,不會寫小評論嗎?恐怕真的難說。因為,現(xiàn)在的大學在很大程度上是應試教育的延續(xù)。大一是“高四”,大二是“高五”,大三就要準備“保研”,心思被“績點”占據(jù)著。對很多作品的了解都只基于文學史教材,缺乏真正的文學感受力。不少博士生、碩士生生吞活剝了一堆學術套話,寫文章貌似洋洋灑灑,細看邏輯混亂,甚至語句不通。點評當下作品,就是讓他們自己讀,自己寫。前無古人,后有來者,文責自負,任人評說。這訓練看似簡單,實則殘酷。學生們在課堂上讀自己的點評文字,比拼才華,接受指摘,回去再反復修改。讀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改時痛苦不堪。但通常經(jīng)過一兩年高強度的訓練,就能“寫出來”。作為老師,最高興的就是看到那一刻,一個學生經(jīng)過很長一段時間跌跌撞撞,突然有一天遇上一篇符合自己心性的作品,文風驟成,文采如蠟燭上的火苗,“啪”的一下就跳起來了。
在精神層面,我想借這個論壇傳遞香火?,F(xiàn)在全世界都在格式化,北大也在McBeida,我們的“小傳統(tǒng)”還有可能延續(xù)嗎?這幾年,我有意陸續(xù)請來在我心目中特別能代表北大精神的老先生,謝冕先生、錢理群先生、趙祖謨先生,還有不喜歡露面但用郵件指導的洪子誠先生,當然還有我的導師,也是我們論壇的發(fā)起者和指導者曹文軒先生。我請他們來,主要是想讓學生近距離地看看他們,感受一下上一代人的精神魅力。尤其是已經(jīng)臥病二十多年依然對學生和文學充滿熱愛的趙祖謨老師,幾乎每換一撥學生都會來一次。每當他拄著拐杖,拿著厚厚的講稿(其中有對學生點評稿的具體指點)走進論壇時,全場都會動容。我不知道這樣的活動到底能對學生產(chǎn)生多大影響,反正我上學的時候曾深受這些先生的精神感召,現(xiàn)在我當老師了,有責任進行香火的傳遞。
說完了論壇自己的收獲,再說說我們對文壇做了些什么。不管是不是老王賣瓜,也借機會總結(jié)一下。
首先,我們論壇存在的最大意義,我想是通過大范圍的、持久的閱讀點評,為那些仍然堅持不懈地寫作中短篇小說的作家,尤其是無名的作家,提供忠實的陪伴。論壇成立之后迅速產(chǎn)生的影響遠遠超過了我們的預期,后來知道原來有一個重要的途徑,就是作家們上網(wǎng)查自己新發(fā)作品的反響,一下子鏈接到我們的論壇,于是,一傳十,十傳百。不管是褒是貶,說對說錯,發(fā)表了作品,知道有一批人一定會老老實實地讀,認認真真地評,總是一個安慰吧。如果我們論壇目前評刊的方式有所改變,估計最感失落的就是這些不認識的朋友了。
其次,介入了當下批評,引導了文學潮流。
論壇成立不久,當時主政《上海文學》的陳思和先生給我們寫過一封公開信,稱我們“好處說好,壞處說壞”,是“編輯之諍友,讀者之知音”。這自然是前輩的鼓勵。今天,可以告慰的是,這些我們基本都做到了。同時,我們還及時發(fā)現(xiàn)、推動了一些寫作潮流,其中最主要的是“底層文學”潮流,自其2004年發(fā)軔,到形成高潮,到進入長篇階段的創(chuàng)作,我們一直搖旗吶喊、推波助瀾,也做過中肯的批評和深層困境分析。因為“底層文學”,也因為營盤扎在左岸網(wǎng)站,我們論壇被認為傾向左翼。其實也不盡然。正如前文所說,論壇并存各種觀點,之所以特別專注“底層文學”,是因為它是這幾年最大、最重要的文學潮流。此外,我們也關注“80后”寫作、“新海外華人作家”創(chuàng)作等潮流。畢竟,我們是戰(zhàn)斗在第一線的人啊,春江水暖鴨先知。
再次,為文學史的寫作留下一套扎實的史料。
當代文學的研究一直有兩翼:文學史和文學批評。我們確實有點野心,希望當下的批評工作日后能夠成為史料。這份野心落實在每年年選的編選上。在目前出版的幾種年選中,我們的年選是最薄的(每年只一冊),涵蓋面是最廣的(涉及長中短篇),標準是最嚴的(基本每年只有十五個左右中短篇入選,長篇僅推薦三五篇),做得是最苦的(沙里淘金,優(yōu)中選優(yōu),每篇都附有點評陳述推薦理由、分析得失)。如今,年選已經(jīng)做了六年??此鼈冋R齊地碼放在那里,心里有一種很踏實的感覺?,F(xiàn)在文壇泡沫太多了,如果不建立一張有效的過濾之網(wǎng),未來文學史的寫作就可能缺乏可靠的材料基礎。北大人有時會給人夸夸其談的感覺,實際上,傳統(tǒng)的學風是最講究做材料的。我們是學院派的論壇,就該守學院派的規(guī)矩,為學術建設添磚加瓦。
最后。還想說說我們的五院。五院是中文系所在地,論壇的討論一直在當代文學教研室進行。這是一個古色古香的院落,有一種大氣的沉靜。院子里有兩棵嫵媚的西府海棠,窗前松挺藤長。但我們的教研室卻亂得可以,堆滿了全國各地寄來的書刊。地方也很擁擠,人多的時候,常常要到別的教研室搬椅子。不過,擠在一起,倒是很有人氣。雖說是選修課,但氣氛一直沒有正式起來。桌上永遠有茶點(最偉大的是家琪,總是從臺北帶來精心挑選的點心,喂一群沒吃午飯的“餓狼”),屋里經(jīng)常有來客(最讓人感動的是從深圳來訪學的柏雅利大姐,和我們聯(lián)絡了幾年,每年都寄來月餅和茶葉,還請論壇全體吃飯,而她并不是有錢人,只是對文學特別熱愛)。討論從下午一點開始,有時會延續(xù)到吃晚飯。我通常一早就來了,獨享一上午的寧靜。有一幕特別難忘。那是去年的深秋,北京早雪。忽如一夜春風來,松樹上掛滿“梨花”。整個院落很安靜,不遠處靜園的草坪上有人在玩雪嬉戲。我碰巧讀到一篇很美妙的小說,心里想著下午學生們來時和他們說些什么。一抬頭,天已經(jīng)晴了。木格窗外,日照雪溶松間落。那一刻,突然覺得,人生至樂不過如此。
聽說文科大樓落成后,中文系就要遷出五院了,讓人留戀不舍。以后,五院將留存在我們的記憶里了,連同我們的論壇。
說到這里,已經(jīng)有謝幕的意思了。是的,我們的第一段路已經(jīng)走完。論壇還將繼續(xù),但評刊的形式要轉(zhuǎn)型。轉(zhuǎn)型的直接原因是我個人將到國外執(zhí)教兩年,無法主持評刊這樣的“陣地戰(zhàn)”。但深層原因是,文壇已經(jīng)發(fā)生重大變局。以文學期刊為主陣地的“大一統(tǒng)”格局已被打破——“80后”青春寫作的自立門戶、網(wǎng)絡寫作的集團化、暢銷書出版機制的成熟和與影視、網(wǎng)絡的聯(lián)盟,及其文學期刊即將開始的全面企業(yè)化轉(zhuǎn)制,都決定了“文壇分制”已成定局。在此局面下,再將全部精力專注于文學期刊,勢必以偏概全。僥幸的是,這一系列重要變局的發(fā)生基本集中在過去的一年,我們完整地走完了新世紀的第一個十年(或許這是傳統(tǒng)文學最后一個完整的十年)。而且,建成了一支隊伍。目前,這支隊伍已經(jīng)分布在四面八方,跨越了幾個“零后”(“60后”,“70后”,“80后”)。經(jīng)過六年的并肩作戰(zhàn),我們的目標已經(jīng)確立,標準已經(jīng)達成,爭論已經(jīng)內(nèi)化。情義在血液里,默契在行動中。未來的工作完全可以靠一根網(wǎng)線連接,而且,這次連接起的將是一個更廣闊的平臺。
我不是喜歡懷舊的人,我喜歡向前。未來是記憶最好的安放處。兄弟姐妹們,我們已經(jīng)共同走過了這么久,讓我們繼續(xù)走下去,帶著美好的記憶,共同向前。
2009年1月7日
責任編輯 宗永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