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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2期

        小等打了個大哈欠,耳朵下方的小脆骨發(fā)出咯嘣咯嘣的響聲。下巴好不容易才木木地回閉過來,眼皮卻紋絲不動,那里好像被奶奶用廉價502膠水粘過,小等使勁用手去擦拭,眼珠子都被搓燙了,眼皮還是揉不開。小等索性閉著眼翻身下床,摸索著坐到灶膛邊,點了個火引子去引火膛里的松木枝,松木枝燃起來,枝條某處隱匿的水汽泡被火一逼,輕而溫暖地“噗哧”了一聲,黑暗的木屋跳起了紅光。

        眼皮終于酸澀地打開,尚未恢復(fù)焦距的眼睛四處張望——

        昨晚剩的半碗米粥硬硬的,得拿出來再兌水熬熬,奶奶牙不好,舌頭又老了,淺淡的味兒嘗不出,喜歡吃又酸又鹽的腌茄子和熬成糊的土豆湯。

        飯菜都熱好了,半山腰慶生老師家的大公雞才打鳴。

        小等去叫奶奶。奶奶正蓬著一頭薄薄的亂發(fā),靠在陳舊的棉被上嘻嘻傻笑。小等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輕聲叫,奶奶,吃飯了。

        微弱抖動的火光下,奶奶的下巴哆嗦得更快了。奶奶不看小等,沖著床對面麻黑麻黑的窗戶,神情像個討好的小孩:我聽你的,白天不吃。你看,我白天不吃。

        窗戶那里什么也沒有。一股寒氣從小等腳下躥起來,小等的眼睛沒來由就濕了,帶著哭腔說奶奶你不要嚇我,我是小等啊,你看看我!

        奶奶自顧自走出里屋,薄褲管下嚴(yán)重萎縮的腿像兩株細(xì)瘦的蘆葦稈,同樣細(xì)瘦的兩只手在空氣中劃拉著,但并不能抓住什么,整個身子彎曲成蝦的形狀,每走一步都像狂風(fēng)里的蘆葦般地抖成一團(tuán),仿佛要栽到河里去。

        奶奶要這樣抖到什么時候才算完?小等突然開始思考這個對于十二歲的女娃來說太嚴(yán)肅太深沉的問題?!巴辍笔侵甘裁?是好?還是死?小等夾了一筷子腌茄子往嘴里送,茄子腌的時間太長,酸味直沖鼻子,她不得不甩甩頭發(fā),好把眼淚一并甩出去。奶奶在哆嗦中艱難地捏著碗筷,筷子和碗像樂器似的在她顫抖的手中有節(jié)奏地叮當(dāng)直響。伴著這敲打聲,黎明從河對面的霧靄里站起身來。

        夏天的大婁山脈,太陽是有年齡的,清晨的太陽是吃著奶的娃兒,飽滿嫩白的光芒像娃兒胖乎乎的小肉手,甜滋滋溫嘟嘟貼在人身上臉上。小等拍拍身上撒嬌的陽光,背起背筐下了山。

        小等今天得把地里的燈籠椒通通賣完,明天還有明天的事呢。

        河谷邊的辣椒地里,沉甸甸的燈籠椒掛滿了枝頭,比哪一年都長得好,把河谷灘映得紅彤彤一片。小等慶幸自己沒有聽種子店張伯娘的話,年初育辣椒苗時,張伯娘叫她種牛角椒,說牛角椒一畝地多收好幾百斤。小等沒敢種,小等才十二歲,還不到拿主意的年紀(jì),盡管當(dāng)了家,但她還是不敢隨意打破這塊向陽地和燈籠椒之間嚴(yán)絲合縫的聯(lián)系。

        晶瑩飽滿的燈籠椒像一顆顆小櫻桃,小等的手變成了兩只小鳥,靈巧地在辣椒與背筐之間盤旋。背筐里的小櫻桃一點點集起來,小等的腰便一點點沉下去。

        河霧散盡時,太陽長成了個霸道的婆娘,一下下抽著小等耳光,抽得小等眼前發(fā)黑。

        村委會門口的大水泥壩擠得像一塊被油炸裂的糍粑,每一個岔口都爆出一串串泡來,那是一只只裝滿辣椒的筐。到處是拉辣椒的摩托、裝辣椒的大車、提著秤四處挑揀的販子……小等咽了咽口水,焦急地加快了腳步,兩根細(xì)小的青筋像蚯蚓一樣趴在她額角輕輕聳動。

        村主任周好土讓躲不開的太陽曬得眼冒金花,正懶洋洋地拍打著一輛占道的摩托,眼角掃見小等被背筐壓彎得只留個頭了,趕緊走上去搭手接下筐。

        叔,今天價好不?小等伸直腰,亂蓬蓬的頭發(fā)濕嗒嗒地貼在臉上,像剛從水里冒出來。

        不高,才六毛。周好土搖搖頭,用那雙永遠(yuǎn)像在打瞌睡似的細(xì)縫眼無奈地瞟了瞟幾輛裝辣椒的貨車:販子拉成一伙故意塌價。

        小等失望地靠著背筐直喘氣,憂郁從眉梢無聲地飄下來。

        你媽寄錢了嗎?她還是回不來?你奶奶好點沒?周好土從褲兜里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巾遞給小等:干凈的,擦擦汗。說著朝一個提秤桿的販子揮了兩下手。

        小等捋了捋頭發(fā),沒回答周好土。小等沒法回答。媽說了,你爸爸死了,我一個人打工養(yǎng)這一家老的小的,拿什么給你奶奶看病?再說你奶奶的病也不叫病,人老了都這樣,其實人一生下來就是要死的,早死比晚死利索,我沒錢,有錢也堵不住這大窟窿!

        媽媽這話遭人咒,男人聽了要提拳頭女人聽了要戳額頭的。小等把話捂在肚子里,不敢讓誰知道。

        椒販子走過來,下巴掛著幾片葵花籽殼,問主任啥子事?周好土拍拍小等的筐說先給稱了吧,小娃兒老實,全是一勺勺莊稼糞澆出來的,好椒!

        辣椒過了稱,三十四斤四兩。椒販子敲完計算器把上面的數(shù)字晃給小等看后數(shù)了二十塊零六毛出來。小等抿著嘴唇很有主意地指著計算器說,還差。椒販子咧嘴大笑,那幾片葵花籽殼就開始懸在他下巴跳舞:小姑娘,這年頭誰用零毫子?四舍五入知道不?

        小等倔強(qiáng)又委屈地盯著椒販子,小臉漲得通紅,剛擦干的鼻尖沁出一層細(xì)密密的汗珠。

        在桂花坡下的衛(wèi)生室,一毛錢可以買三顆去痛片。這四分錢就是奶奶的一顆去痛片,可以讓奶奶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上半個小時??刹荒苌崃?

        椒販子給盯得發(fā)毛:這樣看我干啥子我又沒虧你!說著拿起稱盤哐哐哐敲背筐,敞著嗓門嚷:要不要?不要拉倒,背走!

        周好土推開那輛塞在路中間的摩托,拍著滿手泥灰走過來,順手從身旁的辣椒筐里抓了把燈籠椒甩進(jìn)小等的筐,眼皮向下耷拉著,一臉厭煩:幾千幾萬都敢賭,到這里來為一毛錢和小姑娘吼,也不嫌丟人。還四舍五入。給,夠你入了?

        椒販子也不惱,邊嗑葵花籽邊哧哧哧地笑,吊兒郎當(dāng)?shù)匕寻脒吰ü煽吭诳鹕希_挎在腰上的“豬腰子”錢包,扯出一張毛票看也不看就遞給了小等。

        小等接過錢,擠過筐筐人人,跟在周好土后頭進(jìn)了村委會辦公室。

        叔。小等從手里抽出五塊錢放在裂縫跛腿的辦公桌上。周好土皺著眉頭說又來了,這罰款不由你來交!要交也是你爸媽來。

        叔你收下吧。小等一臉堅決:我們家現(xiàn)在我說了算!

        周好土唉了一聲,推開桌上亂七八糟的報紙和充當(dāng)煙灰缸的半截酒盒子,打了張“收到社會撫養(yǎng)費(fèi)五元”的收條,蓋上村委會的公章遞給小等,一張臉掛霜帶霧地看著小等:小小年紀(jì),你媽怎么舍得看你受這些罪!哪個十一二歲的娃兒不是爸親著媽暖著!這罰款叔收著心里不是味,大人作孽,讓咱們小等來還,可你爸媽奶奶……

        一縷頭發(fā)絲垂下來擋住了小等的尷尬。那年因為爸媽偷偷在外超生了小弟,周好土氣得跑到家里來拉豬,豬在圈里不肯出來,驚恐萬分地拼命嘶叫,眼珠子都掙紅了。奶奶沖上去一竹篾片抽到周好土臉上,那是剛劃破的竹篾,牽筋帶刺的,把周好土干瘦的半邊臉全抽成血糊糊。奶奶大口喘著氣,小眼睛綠綠地冒著寒光。小等嚇得縮在撻斗背后直哭,邊哭邊想以后一定要掙好多好多錢——再不讓奶奶氣得眼睛發(fā)綠,也不讓豬嚇得眼珠發(fā)紅、連尿都不臊了。

        周好土收了錢放進(jìn)抽屜,卻從自己褲兜里拿出五塊錢來:沒吃中飯吧?去,吃碗綠豆粉再回去,順便給你奶買把面條。

        小等繃起小臉直搖頭,一把營養(yǎng)不良的頭發(fā)搖晃起來像泡軟的草垛:我家和你有仇,我不能要你的錢。

        周好土笑起來,說可小等和叔沒仇啊,小等是個好當(dāng)家!看看小等還是一臉鐵實的不領(lǐng)受,只好說不要就算了……又拿下巴朝里間辦公室抬了抬:里面有電話,要不要給你媽打個長途?

        小等驚喜地笑起來,淡眉毛一跳一跳揚(yáng)得老高。

        電話上的數(shù)字像奶奶喂的那群小雞崽,它們急不可耐地盯著小等的手,小等飛快地摁著,數(shù)字在她指下開心地咕咕叫。

        媽!電話一接通小等的眼淚就嘩啦淌下來,順著脖子往衣領(lǐng)里鉆,好像這一聲“媽”字打開了泄洪閘。

        你有事沒事打電話做什么?長途要花錢的!媽媽沒有驚喜地叫小等,反而劈頭蓋臉兇過來。

        小等的歡喜哽在喉嚨里,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媽,是村里的電話,不花錢。

        那幾個狗日的!天天逼著交罰款,是不是又逼你打電話要錢?告訴他們,老娘只有命一條,要錢?沒門!媽媽在那邊一定叉著腰呢。

        不是不是,村里沒有催錢……媽你什么時候回來?我想你了你快回來吧!一和媽媽說話,小等覺得自己小成了三歲兩歲甚至一歲,她想貼著媽媽肉乎乎的胸脯,吊著她的細(xì)脖子咬她下巴,媽媽長著男人一樣的下巴,又寬又厚。奶奶說那是吃家敗家的長相??尚〉认矚g,奶奶不知道這樣的下巴咬著才帶勁兒呢。小等苦巴巴地微張著嘴——媽媽已經(jīng)兩年沒有回來了。空而無望的想念變成絞腸痧,痛得小等又開始傷心地抽泣。

        哎呀!一打電話就哭。媽媽的聲音里透著一萬個不耐煩:老叫我回來做什么?我要掙錢呢,沒錢咱們娘四個吃什么?再說媽不能回來,媽一回來就得送你奶奶去醫(yī)院,你曉得不?醫(yī)院是個消錢坑,多少錢也不夠花的。

        可是媽,我怕……奶奶的腳都成干柴棒子了。她白天不肯吃飯,說有人不讓她吃,每天天不亮我就得起來給她熱飯……還半夜拿著剪子在屋里亂竄,說屋里到處都是要她命的鬼,她要剪死它們。媽我怕,我睡不著覺……小等急促地說著,生怕暴躁的媽媽會打斷她的傾訴。恐懼在小等心里生發(fā)成一條洶涌澎湃的大江大河,再不講出來江河就要決堤淹沒小等了。說著說著,小等實在忍不住,敞開喉嚨大哭起來,哭聲把空蕩蕩的辦公室震得嗡嗡響。

        是嗎?……媽媽啞了半晌,遲疑地哄小等:也許……你奶奶是故意裝神弄鬼,想讓我回來給她治病。

        小等不信。奶奶常坐在屋檐下給小等洗頭,太陽暖烘烘的,一會兒就曬干了小等的頭發(fā),奶奶給小等梳小辮時粗糙的手指總是劃痛小等的額頭。小等轉(zhuǎn)身打奶奶,奶奶就張著只有三顆牙的嘴樂呵呵地笑。奶奶那么心疼小等,怎么會裝鬼嚇小等?這些日子,晚上的奶奶絕對不是白天那個奶奶,晚上的奶奶陰森森的,臉上冒著跟竹林子后頭那個鬼洞一樣的霧繚子。小等還是想媽回來,可是還沒等她開口,媽那邊卻踩了蛇尾巴似的驚呼著老板來了,啪的一聲掛了電話。把小等的恐懼哽在半路,回也回不來去也去不了。

        周好土端著一碗熱騰騰的綠豆粉走進(jìn)來,看著滿腮淚痕的小等,強(qiáng)忍下好些氣惱話兒。只說吃吧,吃了早點回去,還來得及采一兩筐,這些天辣椒大上市了,幾個販子又合著伙塌價,說不清楚明天垮到幾毛呢。

        夕陽照著木屋,遠(yuǎn)遠(yuǎn)望去,屋子像一只橘黃色的老母雞,溫和地蹲在桂花坡山頂?shù)牧指C子里。太陽要是永遠(yuǎn)不落山多好,這樣奶奶就不會半夜三更地嚇唬她的小等??梢婺菢?,白天不吃東西的奶奶會餓死的。那太陽是落好還是不落好?這個問題糾纏在小等腦子里,把小等細(xì)淡的眉毛也攪皺了。

        站著采了一天椒,腿腳硬成了木樁子,小等覺得腳下的路像一塊磁鐵,每走一步,那些活潑的力氣就透過腳底板被土地吸去,吸得小等輕飄飄空蕩蕩的,走路都要打晃了。放學(xué)回家的孩子在田埂和山路間野山羊似的躥來跑去,書包一起一落拍打在屁股上,發(fā)出稀里嘩啦的響聲。小等姐。一個孩子瘋鬧著擠過小等,又倒回身來歡快地叫;又一個孩子在背后拍小等的背筐:小等姐讓讓我。

        小等臉上掛著大人似的疼愛,哎哎應(yīng)著,側(cè)身讓出路來。孩子們邊跑邊捂著屁股后面鳥兒似飛躍的書包,小等下意識地也用手往屁股那里捂了捂,背筐的一根篾刺突然鉆進(jìn)手指,小等咝了一聲,趕緊把手指收回來放在嘴里抿。

        攀上大青石是一段緩坡,山半腰的大桂花樹下,兩三個人正在那里立木桿子。小等坐在大青石上用手搭了個涼棚避開陽光看。

        喲,看看,能干的小當(dāng)家回來了!正往桿窩子里埋石頭的村小老師慶生遠(yuǎn)遠(yuǎn)看見小等,夸獎似的朝小等揮手。小等不好意思地笑,大聲說慶生老師,立木桿子干啥子?

        安電話!支根木桿子架電話線。慶生滿臉喜氣。

        小等順著他的手看過去,一條線從山腳牽上來,正往木桿子上搭呢。

        小等昂頭看著線。真神奇啊,就是這個東西,把好遠(yuǎn)的聲音裝在里頭傳到這里來。媽媽的聲音也是這樣傳來的,像一條細(xì)細(xì)的水流,順著這根線,從媽媽的工廠轉(zhuǎn)汽車、轉(zhuǎn)火車、轉(zhuǎn)雞公三輪車、轉(zhuǎn)摩托車,再從山腳下順著這條奇妙的河道流過來!

        不過,媽媽的聲音從線里淌出來時卻不像水。媽媽的聲音常常是硬的、糙的,還充滿著類似火藥的氣味。小等知道那是因為媽媽累了。媽媽的聲音要走這么遠(yuǎn)的路,當(dāng)然累了,人一累就容易發(fā)火的。小等干活累的時候,也常常踢筐摔盆攆小雞。

        小等啊,以后有急事要打你媽電話就來我家,不消跑山腳衛(wèi)生室那么遠(yuǎn)了!慶生大聲說著,還沖小等瞇了一下眼,像是和小等分享一個無比愉快的秘密。

        小等歡跳起來,太陽光射在她臉上,顯出臉上柔細(xì)的絨毛,絨毛把小等的疲憊掃走了。小等飛跑到桂花樹下,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昂頭看看線又看看慶生,猶豫好半天還是說出來了:慶生老師,長途貴,要花你錢的!

        老師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在乎那幾個錢?再說,咱們小等是誰呀?是桂花坡最懂事的姑娘嘛,這叫“以資獎勵”。慶生站在陽光下面揮揮手。

        小等把背筐一甩,抱起一塊石頭幫忙夯桿子,也不喊慶生老師了,改口叫:慶生叔,你說這線多好啊,可以把媽媽的聲音傳過來。

        慶生瘸著腿扭過身撲向小等,做了個老鷹抓小雞的動作,呵呵笑著逗小等:是啊是啊,最好把小等塞進(jìn)線里,撥一個號就給媽媽傳過去。

        小等縮了縮脖子,黑黝黝的大眼睛緊張又歡喜地盯著慶生的兩只大手,吐吐舌頭咯咯咯笑起來。

        太陽落進(jìn)樹椏里,天空干凈得像塊蠟染布,只有一朵白色的云在遠(yuǎn)天靜靜地懸著,像染布上的花。電話線穿過天空,三四只大紅色的豆娘繞著它飛來飛去,顫動著透明的翅膀,不時停在線上,歪著晶瑩剔透的大紅眼睛,像在看慶生是不是真要把小等塞進(jìn)電話線里去。小等責(zé)怪地沖著豆娘拍巴掌,臉上卻是甜滋滋的笑。

        月亮好像也怕夜晚的奶奶,細(xì)微的光線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瀉進(jìn)木屋。小等已經(jīng)藏好了剪子和菜刀,但還是害怕,蜷縮在小床上不敢睡,眼睛死死地盯著對面的床。

        半夜時分,奶奶又顫巍巍地起身來,口齒不清地低聲罵:我叫你們吵!我叫你們吵!然后沖著空蕩蕩的屋子摔東西,什么東西拿起順手就摔什么。小等恐懼地瞪大眼,輕輕把自己移進(jìn)月光照不到的床旮旯。什么東西在嗒嗒響?驚得小等四處張望,半天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的牙齒在打戰(zhàn)。黑暗里,奶奶突然異常敏捷地轉(zhuǎn)過身來,盯住小等藏匿著的那團(tuán)黑,厲聲地說:你看著我于啥子?

        驚悚間奶奶的臉已經(jīng)湊到了小等面前,一雙渾濁發(fā)白的眼睛死死地對著小等,那臉上刻滿了一道道古怪的紋路,像算命瞎子畫的古老符咒。

        沒等奶奶那雙枯骨似的手顫抖著抓過來,小等驚叫著一騰身跳下床,光著腳丫打開門就往外逃。

        半夜的山里,門外同樣是陰森的世界,樅樹影子鬼鬼祟祟的,清涼幽暗的月光把所有的地方都照得鬼鬼祟祟,貓頭鷹在林子里叫得也鬼鬼祟祟的,大婁山層層疊疊的樹變成了聚會狂歡的妖魔。

        小等感到自己的頭發(fā)根已經(jīng)全豎起來,驚恐地朝山半腰慶生家跑。

        慶生院子四周的楠竹林在風(fēng)里嗖嗖響著,像是有什么東西藏匿在竹林里偷看小等,小等撲到門上把門板拍得驚天動地響,屋檐下的大黑狗剛嗚了一聲,嗅出是小等的味道,扭頭又回去了。

        急促的敲門聲把慶生嚇得不輕,剛開門,小等就一頭撞進(jìn)來,把慶生的心都撞得蹦到嗓子眼來。慶生疼得齜牙,直說小等出啥子事了?小等把臉埋在慶生懷里啥也不說,只猛勁兒地哭,全身直打冷擺子。

        哭著哭著腿一閃,小等像根面條似的軟軟滑到地上。

        慶生急壞了,一把抱起小等進(jìn)了屋。

        這是在誰懷里?真舒服!小等皺皺眉毛,想睜眼睛卻睜不開,眼皮比石頭還沉。

        是媽媽的?一定是,小等想原來我是在做夢呢,那可千萬不能睜開眼,一睜媽媽就不見了。

        爸媽帶著妹妹出山時小等才四歲,小等拽著媽媽的袖子不放,腳把黃泥地都蹬出了坑。可奶奶說爸爸媽媽出去是要做件大事情——要在村里人鎮(zhèn)里人找不到的地方,為她生一個小弟弟。

        “小等之所以叫小等,就是因為爸爸說要討個好彩頭,等出個弟弟來呀。所以小等要聽話!”

        媽媽說話時直掉眼淚,下巴皺出一個個小坑:小等乖,等媽媽生下弟弟就回來啊!

        快過年的時候,奶奶帶著小等天天到鎮(zhèn)政府對面的米市巷子里賣雞蛋,一身青布袍衣的奶奶像只黑色的老貓,森森地緊盯著鎮(zhèn)政府大門,有人來買雞蛋也不管。終于等到有一天鎮(zhèn)政府值班的老漢關(guān)上大鐵門掛上大紅燈籠時,奶奶嘴里冒出了一串嘿嘿嘿的笑聲,抱起小等就去打電話:鎮(zhèn)里放假了!回來吧小等媽。

        第二年開始,小等也學(xué)會了賣雞蛋和打電話。

        爸媽總是天黑了才偷偷進(jìn)村,但無論多晚小等都會在大桂花樹下等。媽媽一看到桂花樹下的小黑影就會喜不自禁地跑上坡地,用蜜蜂似的聲音嗡嗡輕喚小等想死媽媽了,然后沖上來摟小等在懷里猛勁兒亂親。媽媽嘴里呵出來的熱氣燙得小等又癢又歡喜,拼命開心的笑聲憋成大滴大滴的汗珠和淚珠。

        可爸爸四年前死了,大年夜喝了半瓶酒睡下后再也沒醒。然后媽媽過年就不回來了,媽媽說回家過年像過鬼門關(guān),提心吊膽睡覺也不敢脫棉衣。又抱怨死鬼留下她一個人,不給一點歇氣的時候,她都累得快扛不住了。但媽媽每個月會寄一百塊錢回來。奶奶手腳好時,每次去鎮(zhèn)郵局取錢回來都會給小等買幾瓶娃哈哈果奶,聽到小等把吸管吮得吧嗒響,奶奶細(xì)瘦干癟的臉笑成一朵金錢菊,說姑娘家沒個吃東西的樣兒,那么大聲也不怕人笑!手伸出來是要打人的姿勢,到半路卻變成摟的動作,把小等攬進(jìn)她懷里。奶奶的胸脯是干癟的,沒有媽媽的奶香味,溫暖卻是一樣。

        可奶奶已經(jīng)很久沒再抱過小等了。

        這不是奶奶干癟的胸脯,也不是媽媽飽滿的胸脯。它是河谷灘上一塊被太陽烘熱的大石頭,硬而暖和。

        小等哼哼兩聲,緊緊抱住大石頭,想繼續(xù)睡。

        大石頭卻動起來,像是要滾落到河里去,小等著急得手腳亂抓劃,眼一睜,看到自己正螃蟹似的攀著慶生老師不放。

        小等醒了?怎么了?嚇成那個樣子!慶生用手摸小等的額頭。

        小等神思恍惚地坐起來,愣了半天才回過神來。慶生的笑臉像一個大大的吸盤,把小等的傷心全吸出來了,變成眼淚淌個不停。嗓子眼里堵著的那些恐懼小青蛙似的直往上蹦。小等忍不住把小青蛙吐了出來:老師,我奶奶撞邪了。你別告訴別人,他們會把我奶奶關(guān)到廟子里去的。

        瞎說!慶生拍拍小等的頭,露出好看的牙齒:你奶奶白天曬太陽時還好好的嘛。再說世界上沒有鬼妖邪神,小等是讀過書的好學(xué)生,不要亂想。

        可她一到晚上就……小等在腦袋有限的詞匯里費(fèi)力尋找著合適的詞句,不想說出對奶奶不敬的話來:一到晚上就……就鬧。她對著空黑空黑的窗子說話,她說她保證白天不吃東西,她還拿剪子刺我,說我是鬼,說屋里滿屋子都是鬼。

        小等說著,小手臂上直冒雞皮疙瘩。

        慶生愕然地盯著小等,這樣的情節(jié)靠她那單純的腦袋是編不出來的。

        小等突然一把揪著慶生的手,帶著哭腔說,老師我不敢回去,讓我在你家睡吧,我好多好多天沒有睡覺了,我困。

        慶生皺著眉頭說,可老師是一個人,你在這里住不方便。

        小等急迫地指著廚房說,我白天可以幫你做飯抵房租。

        慶生苦笑地?fù)u搖頭,過早當(dāng)家的孩子對錢敏感到了這種地步,這真是太不好了。是誰讓幼小的孩子們這么早就懂得交換和掂量呢?慶生的心潮起來,溫和地問:小等幾歲了?

        十二歲。

        十二歲是大人了,知道嗎?就不可以在老師家睡。慶生拖著小兒麻痹后遺癥的瘸腿走到桌子邊,給小等倒了杯茶:喝口茶定定神,老師送你上去。

        小等蜂子蜇了似的推開茶杯,小野貓般跳起來,茶水淌了一桌也不管,撲上前抱住慶生就不放。

        多少年沒有人挨得這樣近了,這讓慶生很意外也很不舒服,說不上是什么心情,慶生用勁兒掰開小等的手,兇巴巴地吼小等!

        小等的手指哪經(jīng)得起慶生這樣扳,她噙著淚把手指放在嘴里抿,扭過頭也不說話,轉(zhuǎn)身徑直倒在外屋乘涼打盹的竹板椅上,不管不顧地閉上眼睛,做出一副死氣白賴的樣子,總之不肯走。小等本來是裝睡,可頭剛一挨著竹板椅,便打著細(xì)小的呼嚕聲真睡過去了。慶生呆呆地站在屋子里,一陣風(fēng)拂進(jìn)來,頭頂?shù)碾姛襞蓦S著風(fēng)輕輕蕩了蕩,燈泡一明一暗地閃著。大婁山深處的電線是坐不住懷的孕女人,經(jīng)不起風(fēng)吹雨打,一個不小心就掉。慶生提心吊膽地站了半天,生怕自己動一動都會加重風(fēng)的力度。終于,風(fēng)過去,燈泡恢復(fù)了正常。慶生吁了口氣,拿起柜子上的手電筒悄悄出門上山,一跛一跛地穿過竹林,坐在小等家屋檐下聽動靜。

        小等奶奶正在屋里窸窸窣窣走動著,在黑暗里陰沉恐懼地叫罵,細(xì)碎急促的腳步把木地板踩得吱嘎吱嘎響,像有許多鬼怪在里面來來往往。

        一個人在屋外,月亮又陰涼陰涼的。聽著聽著,慶生全身的汗毛都聳了起來。

        小等用她絕對依賴的笑容和令人心疼的懂事征服了慶生。晚上她一進(jìn)門就綻開舒坦無比的笑容,好像累了一整天,終于可以歇口氣來。進(jìn)了門也不往里走,懶懶地坐在門檻上,頭往后靠著門框,竹林梢上的月亮正好懸在她頭頂,她用尖尖的下巴對著慶生,垮著肩膀疲乏地哼哼:好累好累好累。哼著哼著自個兒眉開眼笑地樂了,咯咯笑起來,叫:叔。慶生心里咯噔了一下,頓了頓說還是叫老師吧,以后老師可以教小等看書。小等的眼睛先是睜得大大的,接著又笑成一條縫,小腦袋歪過來歪過去參加小合唱似的喊:老師老師老師。月光跟著在她頭頂上調(diào)皮地晃。慶生洗腳時,小等趕緊提著溫瓶和大狗老黑一起蹲到腳盆邊,隔一會便往里兌熱水,直泡得慶生麻木的跛腿透氣提神地泛出紅光才罷休。

        夜晚變得不一樣起來。以前慶生是討厭夜晚的,山上電力不足,電視屏幕經(jīng)常細(xì)縮成一條黑黑白白的縫,著急得人直想把臉湊到那條縫上瞅里面有些啥。別的人家夜里刷碗罵孩子補(bǔ)衣服剪辣椒梗,夜像匹快馬一躥就去了。慶生的夜卻是一只孤獨的蝸牛,怎么也挪不出個響聲。有了小等,慶生的夜終于有了動靜。他教她背詩。小等從小和沒牙的奶奶長大,說“頭昏眼花”時總念成“頭紛眼發(fā)”,當(dāng)她被費(fèi)解的“子日”弄得直撓頭時,就會甩著小腦袋說老師,我背得頭紛眼發(fā)了,不背啦!慶生笑著糾正她,糾著糾著自己也繞成了“頭紛眼發(fā)”。小等樂得不行,仰頭哈哈大笑,這笑像一壺?zé)岵?,暖到慶生心里去。小等一樂起來就有點瘋了,跟門邊的老黑瘋起來一樣纏人,老圍著慶生轉(zhuǎn),還趴到慶生背上,濕潤的小手緊貼到慶生臉上,把慶生的嘴擠成喇叭花的形狀,命令他:念!紅發(fā)(花)白發(fā)(花)豌豆發(fā)(花)!慶生嘴給擠著,念出來就也成了紅發(fā)白發(fā)豌豆發(fā)。小等從他脖子背后探出頭來,扭著臉全心全意地笑,說你看你也說不清楚!

        小等的快樂是絕對的、唯一的,是只在慶生這里才有的,這讓慶生的心里有了舍不掉丟不得的感動,滿胸膛父親兄長一樣溫實厚長的惦記。時間一長,這惦記變成了一條潺潺流淌的小澗,把慶生擱在心里很長時間的那些干草碎屑沖刷得無影無蹤。心頭少了疙瘩,慶生偶爾也下山到幾個哥哥家坐坐。早幾年當(dāng)村小校長的爸臨死前把當(dāng)代課老師的機(jī)會單給了慶生,幾個哥哥一生氣,早不和慶生往來了。慶生這一走動,總牽些深的淺的新的舊的血肉情深來。先是干巴巴地坐著,說點不咸不淡的事,接著嫂嫂們居然肯拿出酒來,哥哥邊喝,邊叮囑慶生該備親事了。慶生心頭熱烘烘的,心酸地笑著拍打瘸腿:代課老師這名份說沒就沒了,這腿又下不得田挑不得水,哪個肯嫁我?

        晚飯后,慶生隨意砍一節(jié)竹子,剖開來撕下一塊竹膜貼在笛子上,先拋出一段滑音,接著就輕松地吹著《鷓鴣飛》等小等。每天天不亮,貪睡的慶生自然會醒來,啞聲笑著,從窗格子里悄悄看著小等躡手躡腳地上山給奶奶做早飯。

        白露過后夜開始涼了,慶生拿出一床新棉被鋪在竹板椅上。

        星期五下午送走了學(xué)生,慶生去了趟鎮(zhèn)里,請教工站辦公室剛分配來的白皮膚大學(xué)生查資料。他不想讓小等活在沒有起因與結(jié)果的恐懼里。無邊無形的恐懼比起有具體原因的恐懼來要可怕得多。有因果的恐懼是有漏洞的恐懼,你填好這個洞、了了這份恐懼背后的愿,心靈就會平靜下來,甚至可以用旁觀的眼光去等待恐懼的結(jié)束。慶生想找出這份恐懼的因果來——總有一個科學(xué)的原因來解釋小等奶奶的怪異行為的,慶生得找到它,要不然這個從小與奶奶相依為命的孩子早晚會瘋掉。

        大學(xué)生正眼淚汪汪地盯著電腦屏幕花花綠綠的小格子打連連看游戲,聽?wèi)c生說著,頭也不回就答帕金森吧?

        慶生噎著一口氣,討好地說你看你打游戲打得都流眼淚了,再不歇會兒非得打瞎了不可。歇會兒歇會兒!別死盯著了……你緩口氣,給我查查唄,給個踏實。

        大學(xué)生長伸著脖子又打了一局才退出游戲,揉了揉紅眼睛珠子說好吧我就給你個踏實!上網(wǎng)查了半天后,像醫(yī)學(xué)院教授一樣很權(quán)威地繼續(xù)下定論——沒錯,就是帕金森綜合癥。

        慶生一腳高一腳矮地走到沙發(fā)邊坐下來,說呸這是個啥子病啊?取個稀奇古怪的名字,沒病也把人整出病來了,一看病名字就邪門,不把人整中邪才怪!

        慶生回去后指著自己的腦袋,用小等聽得懂的語句解釋:你奶奶沒撞邪,是人老了腦袋不夠使,這里錯亂了串線了。小等不用怕,沒鬼纏你奶奶,回去吧。

        小等恍然大悟,一張緊巴巴的小臉舒展開來。慶生看著,很滿意地松了口氣。

        不想小等卻突然又變臉,氣呼呼地說:老師騙子!

        慶生張大嘴巴,啼笑皆非地說老師怎么成騙子了?老師又沒騙誰。

        奶奶沒撞邪干嗎白天沒事一到夜里就鬧?她的這里串線還分白天晚上嗎?小等拍著自己的腦袋,把個剛展開的小臉又繃得緊緊的。

        這個,慶生沒辦法跟小等解釋。

        蟈蟈在秋夜里叫得更響了,想必是冷的。小等躺在竹板椅上,眼睛在黑暗里瞪得大大的,秋風(fēng)從門縫里刮進(jìn)來,吹在小等鼻尖上,冰冰涼。

        那塊河谷里的大石頭、暖和的大石頭……小等想它了!抱著大石頭睡得多踏實啊。小等的黑眼睛在夜色里幽幽閃著光,她咬著下唇狡黠無聲地笑了,站起來光著腳丫偷偷溜進(jìn)慶生屋子,像條泥鰍似的鉆進(jìn)慶生懷里。哦!大石頭!小等把身子蜷縮成一團(tuán),頭抵著慶生下巴,手臂窩在慶生胸前,光腳丫抵在慶生小腿上,小等的所有動作都是細(xì)致警覺的,絲毫沒有驚動慶生。慶生睡覺的樣子像一把彎曲的勺子,小等就把自己安放成勺子里的一顆小湯團(tuán)。

        慶生睡得很沉,覺得懷里有什么東西,迷迷糊糊間,慶生騰出手來,把懷里那團(tuán)又冰又涼的東西摟在懷里,想捂暖它。沒多久那團(tuán)冰涼便生出熱乎乎的氣息來,像一輪會發(fā)光的小太陽,慶生夢見自己躺在無比寬闊的草地上,太陽光像棉被似的蓋在身上,四周野花噴香。慶生快樂地笑著,身子骨猛勁兒地呼吸著新鮮溫暖的空氣,那股勁兒順著溫?zé)岬目諝飧Z到胸腔竄到小肚竄到下腹,最后一個機(jī)靈,從身體某處奔涌而出。

        慶生面紅耳熱地驚醒,挪了挪身子準(zhǔn)備起來,卻沒料到一伸胳膊觸到一支柔軟的手臂。慶生嚇得不輕,趕緊縮回手瞇起眼睛就著朦朧的月光細(xì)看——夢里那輪小太陽是……

        慶生的瘸腿緊張得直抽筋,痛得慶生半邊身子都僵了。慶生顧不上痛,用半邊好腿直挺挺騰身跳下床,腦袋里頭轟然作響——自己懷里居然睡著小等!

        由不得細(xì)想,濕透了的地方經(jīng)風(fēng)一吹,冷颼颼的。慶生手忙腳亂地打開柜子拿出條干凈褲衩往外屋走。

        院子外有什么聲響,窸窸窣窣的,是狗或貓或人的腳步?慶生心驚膽戰(zhàn)地從窗欞往外左右張望——院子里靜悄悄的,明亮的月光均勻地灑在院壩里,把院壩變成了一面清亮的鏡子,老黑在空牛棚邊縮著頭睡覺。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竹林山巒和通往山下那條小路也在月光下安靜著,什么人也沒有。慶生拍拍胸長吐了口氣,像做了天大的虧心事,慶幸沒被人發(fā)現(xiàn)。

        偷偷拾掇周正后,慶生以為這事就算完了??蓻]想到第二天夜里,著了魔的小等又悄悄摸到床上來睡。這次慶生多少有了點戒備,臉貼著墻壁睡??尚〉炔挪还苣?,她先是輕輕貼在慶生背上,像跑到別人家火膛邊取暖的小乞丐,有點怯,仔細(xì)地在被驅(qū)逐和被收留中間尋求最溫暖最安全的位置。小等這樣默默無聲卻又狡黠可憐的舉動讓慶生心頭酸酸的,他閉著眼故意打鼾。小等便開始了她靜悄悄的侵略,她每完成一個靠近的動作,都會停下老半天聽?wèi)c生的動靜,先是腳,然后是腿,然后是身子,最后才是手臂……花了好長時間,小心翼翼的小等才把自己變成一片楓樹葉,四肢像葉片的枝杈,一脈脈有先有后地緊貼住慶生后背,安心地打起綿軟的鼾來。

        慶生這才在黑暗中睜開眼,長吁一口氣,覺得自己比小等還累。

        墻壁上有慶生念中學(xué)時用刀子刻的心形圖案。那時候?qū)W校的同學(xué)給自己喜歡的女生留言時都喜歡在下面畫顆心,還有一支箭射過。慶生喜歡班上的學(xué)習(xí)委員,可是她總板著臉,慶生不敢畫給她,只好回到家里在墻上刻下了這顆心。慶生伸出手,無聲地摸著刀痕,想就算這輩子瘸著腿娶不上稱心媳婦,能這樣把小等帶大也值了。正想著,睡夢中的小等哼了一聲,伸腿往上一搭便鉤住慶生的腿肚子,整個身子欺上來,像一條攀墻的壁虎,把慶生吸附得牢牢的。軟乎乎的臉蛋貼在慶生的頸窩里,溫濕的呼吸直暖到慶生心里去。姿勢一變,小等那細(xì)小不安的鼾聲變得舒緩順暢起來。慶生靜靜地聽著,鼻子突然酸了——大婁山坡高土瘦,田土里的活路是做不完的,一個大男人也得費(fèi)力出大汗去對付,何況小等?小等沉睡的鼾聲是累壞了的、孩子氣的、率性天真毫不掩飾的呼嚕聲,聽得人心頭柔柔軟軟地痛。

        慶生不忍心叫醒小等,只好一動不動地硬撐。

        天魚肚白時,小壁虎悄無聲息地收起自己的吸盤下了床,慶生聽見小等得意地輕笑了一聲,仿佛開心地夸獎自己做了一樁無比聰明的事情——這樣抱著睡了,慶生老師居然不知道!

        院子里的老黑舒舒服服地哼嘰了兩聲,那是小等出門上山去時摸了它的頭。慶生一個翻身坐起來,邊按摩半邊麻木的胳膊邊腫眉腫眼地打哈欠,才一夜沒睡踏實,腦袋里就像有蜜蜂在嗡嗡叫,漲得人太陽穴生痛。真沒用,人家小等不知有多久沒有睡踏實了,也不見她按太陽穴!想到這里,慶生半個哈欠沒打完就僵住了,嘴巴張成半圓,上(牙巴)很不得勁地懸著——替可憐的小等懸著。

        床上顯著小等的睡痕,微微下陷。慶生用手摸了摸,溫暖從手心竄進(jìn)心里。

        一些念頭總是在不經(jīng)意地掠過腦海,你不知道它什么時候會來,所以絲毫沒有準(zhǔn)備。慶生就是在這樣毫無防備間閃現(xiàn)了一個念頭,在溫暖從手心流淌到心里時閃過這個念頭。

        這念頭把慶生自己嚇得不輕,那只手像摸到火炭似的收回來。

        不能再讓小等再在自己這里睡了,因為小等是個小姑娘。

        慶生洗臉的時候想。

        下午放學(xué)回來慶生差點讓一根藤條給絆倒時還在想。慶生不能讓自己永遠(yuǎn)被小等這樣攀著睡覺。要不是那條瘸腿拖累,慶生早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的人了,要抱也應(yīng)是抱媳婦睡,給緊緊攀著勾著的也應(yīng)是媳婦的手和腿。

        得讓小等明白,她這樣賴在這里是不行的。

        比起其他的女娃兒,小等干活的本事強(qiáng)她們一百倍,喂豬放牛割草鋤地有模有樣??稍谟行┓矫嫘〉葏s是笨拙而無知的,她的大腦像一張白紙,啥也不懂。由誰來給這張白紙作一些人生的注解呢?慶生是個男人,說不出口——這任務(wù)應(yīng)該由母親或者伯嬸之類的慈眉善目的女人來承擔(dān),她們拉過小等的手,坐在太陽光線下,非常神秘也非常愉悅地喚醒懵懂的小等,告訴她關(guān)于女孩子的一些秘密。這是需要儀式與氣氛的。這任務(wù)慶生沒法完成,他也找不到誰來幫忙——要是講給別的女人聽,他慶生出門再別想掙個干凈。他與小等之間的秘密可經(jīng)不起人舌長嘴長的傳。

        晚上,慶生不得已閂了門。他想懂事的小等會乖乖睡她的竹板椅的,卻不想大早一出門就被結(jié)結(jié)實實地猛絆了一跤,膝蓋骨硬邦邦地硌在地上,痛得慶生齜牙咧嘴抱著腳直叫喚,回過頭看小等正跪在門檻邊,腦袋從門檻上抬起來,右邊臉上深深地印著門檻的木紋路,一個木疙瘩旋出的印兒清清楚楚地在她腮幫子上,像個大酒窩。小等剛被吵醒的眼神是渾濁的、遲疑的。像七八十歲的老人,坐著坐著就打瞌,卻睡不實誠、老醒來,一醒就用這樣茫然不知所措的目光無辜地看著笑或哭的人。

        小等還是個小女孩兒啊,怎么一夜就困出這樣渾濁的目光來?慶生忘了痛,好不憂傷地看著小等:你干啥子要趴在門檻上睡呢?

        老師關(guān)門了……小等眼睛閃了閃,滾出兩滴淚來:我等老師出來開門。

        小等對慶生懷抱的依戀程度令慶生陷入惶恐不安的境地。每晚慶生都在閂門和不閂門之間痛苦矛盾地掙扎,小小的門閂天天都在折磨著慶生,弄得他頭昏腦漲眼圈發(fā)青。

        小等不知道慶生的不安。每天夜里,她總是靜靜地站在門外頭,靜靜地抱著一只不知哪兒撿來的掉了眼珠的瞎眼小毛熊。若慶生的門閂嘩地關(guān)上了,她就會退回竹板椅上去,坐著打瞌到天亮。遇到慶生不忍心半夜起來猶豫不決地拉開門閂時,小等的耳朵會異常靈敏地聽到門閂細(xì)微的聲響,然后小貓似的從竹板椅上躥下來,緊張興奮地站在門口等門打開,總是門才露一條縫,小等就貼著門縫鉆進(jìn)來迅速跑到床上,也不看慶生,徑直窩到她的小角落呼呼大睡。慶生總是無奈地在床邊站半天才輕手輕腳地躺下來,慎之又慎地與小等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但第二天醒來時,小等照樣壁虎一樣攀著慶生,連慶生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攀過來的。

        月光下,看著小等沉睡的模樣,慶生心頭充滿了憐惜卻又充滿恐懼——盡管這半山腰上只有他和小等兩家人,但萬一有人發(fā)現(xiàn)了小等天天挨著自己睡,他就是有一百張嘴,怕也是解釋不清楚呢。而且慶生怕自己睡著了一個不小心又把小等當(dāng)成小太陽給摟著。

        怕啥來啥。這天夜里,正要睡覺的小等聽見有叩門聲,披頭散發(fā)地跑出去開門,慶生正在屋里洗腳,沒攔住,急得腳盆都掀翻了,趕緊光著腳丫子追出去。

        門吱呀一聲,周好土已經(jīng)邊嚷嚷著交電費(fèi)啦邊走進(jìn)門來了。

        慶生瞪大了眼站在屋子中間。

        周好土那雙總半瞇著的細(xì)眼睛驟然瞪得像牛眼一樣大,他難以相信,回頭看了看趿著布鞋的小等,微豁的上牙緊緊包著下唇,又轉(zhuǎn)回腦袋盯著瞠目結(jié)舌的慶生。

        地上那盆掀翻的洗腳水漚濕了布拖鞋,盆還在驚慌失措地滴溜溜旋。

        周好土感到自己的腦袋也在跟著旋,眼前金星直冒,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火暴脾氣要引發(fā)前的征兆。偏偏小等小主婦一樣端著茶走過來:叔,喝茶。

        周好土認(rèn)真地把小等一陣好看——還是前些日子賣辣椒時看到過小等,那些天小等面黃肌瘦、眼圈發(fā)黑,現(xiàn)在燈下的小等居然顯出些喜慶來,一雙眼睛黑亮黑亮。周好土咽了口口水,臉上被小等奶奶抽了留下的那道疤像條小蛇在扭動,他啟開被豁牙咬出一道白印的下唇,陰沉沉地問:小等啊,你咋在這里?

        小等費(fèi)解地看著周好土奇怪的表情,再轉(zhuǎn)過臉看慶生,眼角陡然好看地彎起來:我晚上都在慶生老師這里睡!

        周好土感到自己的胸腔快把衣服撐爆了,他緩緩轉(zhuǎn)過頭,目光像兩道凌厲的劍光直指慶生。

        慶生慌了神,也跟著咽了咽口水,不斷搖著手,哆里哆嗦地解釋:主任,你聽我說……

        你給老子出來!周好土拼了老命才忍住了在屋里動手的沖動。他瞄了小等一眼,小等還在一無所知地笑著,笑得周好土心里沒來由地酸。他一腳踢翻慶生抬到跟前的凳子,霍然轉(zhuǎn)身走出屋,站到院子竹林邊。

        慶生點頭哈腰地應(yīng)著,手忙腳亂地在門邊找了雙解放鞋套上,穿錯了左右腳,跛得更厲害了。

        剛到竹林邊周好土就甩了慶生一耳光:你他媽的還老師!信不信老子馬上揪你上派出所?

        慶生腦袋轟地又炸了一下,想這帽子可扣得太大了!瘸腿一下不得勁,軟乎乎地跪了下來:不是的不是的,你聽我說!

        慶生一急,上課時的好口才全沒了,好半天才把一籮筐前因后果全倒了出來。

        我沒做任何對不起天地的事!我要做了讓野狗拱我祖墳!慶生說。

        周好土半信半疑地盯著慶生:真的?就這些?

        就這些!

        沒別的?

        沒別的!慶生這時才多多少少喘勻了氣,摸了摸被打得腫老高的臉,吐出一口帶血腥痰:白挨你一巴掌了!我要有那鬼心思,還有臉在這桂花坡教書?我不讓小等叫我叔,讓她叫我老師,我是老師呢!

        老師老師!誰他媽能證明老師說的就是真的?周好土還在吭哧吭哧喘氣,在自己的地界上,出這樣不著邊際的事情,真是氣人。

        實在不信,找個醫(yī)生來驗還不行嗎?慶生說完,臉早已憋成了豬肝色。

        周好土狠狠地拿眼神抽了慶生一鞭子:你枉讀詩書活該挨揍!驗?驗了你的清白,讓小等咋個辦?……這樣吧,要我信你,你得跪下發(fā)誓!

        慶生費(fèi)力地把瘸腿膝蓋彎曲下來,賭氣地說發(fā)誓就發(fā)誓。

        那好,說吧!周好土不耐煩地催。

        慶生愣了愣,抬頭說我說什么?

        周好土也愣了,說讓我想想啊。撓了幾下頭,心煩意亂地直揮手說起來起來起來!我信你就是。你一個光棍,連個咒的都沒有,發(fā)個鬼誓!

        慶生更加費(fèi)力地拖著瘸腿站起來。下跪?qū)c生來說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可憐的瘸腿被折騰得又開始抽筋了。

        你也是!這忙是你一個大男人該幫的嗎?能這樣幫嗎?周好土埋怨著,回頭望了望屋子,蹲下身來悶悶地:小等這娃兒,可憐。

        慶生搓著腿說,索性……我收她當(dāng)閨女?也免得人說三道四。

        周好土托著臉嘟嚕道,那也不行啊,小等有媽。

        她那媽有跟沒有一樣!一提到小等媽慶生就來氣。

        她沒媽你也不行,你一個光棍漢,就是要收養(yǎng)小等,也得大小等四十歲才行。你瞧瞧人家法律多講究?有些事叫防患于未然,你可得注意了,要不然等哪一天黃泥巴進(jìn)了褲襠——不是屎也是屎了。周好土十二分嚴(yán)肅地說。

        慶生的瘸腿更拼命地抽搐起來,他曉得自己萬萬再不能由著小等性子鬧了,再鬧下去,他慶生這一輩子的名譽(yù)說不定就完蛋了。那門閂該左該右得有個路數(shù)了,再不能這樣不左不右不清不楚。

        這孩子腦筋沒什么問題吧?周好土焦灼地把手指骨節(jié)扳得嚓嚓響。村里一個文瘋子五個武瘋子,整天東跑西躥鬧得雞飛狗跳,夠村里張羅了,可不能再多一個。

        沒有。腿抽得實在難受,慶生脫下一只解放鞋放在屁股下,坐下來狠命地搓扯扭曲的小腿肚:這孩子打小沒人好好抱過疼過,整天跟著奶奶上山下坡鋤草插秧的,她其實就想找個人疼她!狗還尋個熱乎處鉆呢!……你快幫我扯一扯,要命!再抽筋就斷了!

        周好土趕緊蹲下來抓起慶生的腿使勁往后扯,邊扯邊利索地說,這樣吧,第一,你給她媽掛個電話……我的電話她是不接的……把小等的情況跟她說說,讓她趕緊回來,再這樣下去,保不準(zhǔn)小等那腦袋會不會錯亂。第二,我這邊聯(lián)系一下民政辦,看能不能搞點錢治治小等奶奶的病,起碼控制一下,別讓她夜里發(fā)瘋嚇小等。最關(guān)鍵的是第三——以后別讓小等再來了!小等不懂事,你也跟著不懂事?!要傳出去,別說你丟不起這臉,我這當(dāng)主任的也丟不起!全村都丟不起!萬一讓人誤猜,可是千人恨萬人罵、捅天大窟窿的事!

        周好土的安排頭頭是道,沒一句多余也沒一句不貼切,慶生只好一個勁兒點頭,看看屋子說要不今晚你就別走了,咱倆搞瓶酒來喝,嘮個通宵——好歹讓小等今天安安生生睡一覺,明天我再給她做思想工作。

        酒真不是慶生敢惹的東西,三杯沒下肚,慶生舌頭就已經(jīng)大了。周好土說慶生你也該成個家了,索性娶個媳婦進(jìn)來再收養(yǎng)小等,那樣一家人熱熱鬧鬧的多好。慶生硬著舌頭說不嫌我腿的我不領(lǐng)袖,我領(lǐng)袖的嫌我腿,合心合意、扣子碰扣眼的人,哪找去?周好土端著酒杯愣了半天才反應(yīng)過來慶生說的“領(lǐng)袖”是“領(lǐng)受”,撲哧一聲大笑起來,仰頭干了酒,嘻嘻笑:慶生睡過女人沒有?

        慶生臉紅了,猛灌一口酒在嘴里。那天摸過小等睡覺留在床上的淺窩痕時,慶生曾經(jīng)冒出等小等長大后娶她的念頭,這柔軟的念頭把慶生自己嚇呆了。

        慶生不敢把那剎那間冒出的念頭交代給任何人,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是卑鄙的乘人之危的。他捂著嘴巴,胃里翻江倒海地難受起來,慶生看不清自己到底是個怎么樣的人了,無論門閂向左向右,他都覺得自己洗刷不清——這念頭盡管只閃過一秒鐘,卻已經(jīng)讓他洗刷不清了,夠他難堪一輩子。乘著酒勁,慶生伏在桌子上好不傷心地哭起來,把個腦袋瓜子咚咚往桌上撞。

        太陽照進(jìn)堂屋,慶生抬起頭來,瞇縫著眼看太陽。

        站不起來——腿在桌子下擱一夜擱麻木了,手臂也酸脹著,腦袋痛得厲害,像被棍子敲過,慶生按了按太陽穴,突然想起要給小等媽掛電話。

        嫂子,回來吧,小等情緒不太對頭,她奶奶也不對頭呢。慶生邊按著嗡嗡響的頭邊憂心忡忡地說。

        小等媽沒好氣地在電話里答:人家說報信報吉祥,哪有像你這樣說話的?我們小等好好的你瞎說什么?她奶奶不就是晚上胡鬧騰嗎?有什么不對頭的?老人老了都這樣。

        慶生痛苦地搓搓讓酒精燒得木木的臉,不知道從哪里開頭說起,好半天才冒出幾句:反正你還是回來一趟吧!小等真的不太對頭。估計是太想你了,再說她奶奶不中用后,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全是她一個人在扛,這么小個孩子,城里像她這么大的連襪子都不會洗,她卻整天坡上田里忙。你忍心?

        小等媽的聲音綿軟了些,嘆著氣絮絮叨叨地算計:可是這一請假,全年的滿勤獎就沒有了,六百多呢!還有來來回回的開支,還有這邊的孩子。

        慶生生氣了,提高聲調(diào)像和自己媳婦吵架似的嚷:那邊的才是你孩子,小等不是?

        小等媽沉默了半天,才悠悠開口說話,聲音像是雨后的蜘蛛網(wǎng),無奈地零碎成一縷縷:我一個寡婦,顧得了幾個?小等她懂事了,能自己照顧自己,再熬幾年給她找個好婆家,也算我這當(dāng)媽的盡了份心。

        慶生氣糊涂了,張口罵:養(yǎng)不活那你還生生生個屁啊!

        小等媽一聽拗勁兒也上來了,說老娘生不生養(yǎng)不養(yǎng)關(guān)你屁事!你當(dāng)個老師滿嘴巴臟話,你才是個屁!

        慶生覺得自己的肺都快炸了,內(nèi)心世界里對女人的所有美好印象和憧憬都被這個糙得不能再糙的女人給毀了,他想罷了罷了這樣的女人就是回來了,小等在她那里也找不到溫暖。城市是個啥子玩意兒啊?把個秀氣機(jī)靈的小等媽磨成這么一個破渣碎屑的粗婆娘。

        糙吧你就糙吧,自己的女兒不知道心痛。再不回來,小等怕是長不到你給她說婆家那天就瘋了。掛電話時,慶生心頭一緊,像突然被一根紅荊棘狠狠扎在心尖上,碰都碰不得,一碰就是絕望窒息的痛。

        小等每次掛上電話時一定也這樣滿心尖扎著刺吧?

        草藥用完了,奶奶萎縮的手照舊哆嗦著。太陽下,奶奶揪著眉頭,揚(yáng)起紫薇樹干般枯瘦白亮的手臂,遲滯地沖小等笑,嘴里含糊不清地說:新骨頭在長……痛長……

        小等慈愛地看著奶奶難得的笑容。半年多來,小等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用照顧幼小孩子那樣的神情、心態(tài)和舉動去照顧奶奶。以前,小等是奶奶要照顧的寶貝,現(xiàn)在奶奶成了小等要照顧的寶貝。小等想著,柳花絮兒似的笑了。

        兩只剛睜眼的黃毛小貓崽蹣跚地在院子里嬉鬧,細(xì)細(xì)的喵喵聲吸引了奶奶的注意,奶奶歪過頭一顫一顫地看著,臉上浮起疼愛的表情,突然奶奶好像想起了什么,把眼神轉(zhuǎn)移到小等臉上來,認(rèn)真看了半天,無比清醒地說:小等……我們小等……空著眼睛,在……想啥子呢?

        小等正在刨包谷粒,回過頭驚喜地望著奶奶,激動得滿臉通紅:奶奶!你認(rèn)得小等了?

        小……等!奶奶牢牢盯著小等,那雙灰蒙蒙的眼睛濕了,細(xì)眼珠子里的黑漸漸聚攏來,清晰無比地映出兩個小等。奶奶緩緩伸出手來,癟著干瘦的嘴唇哆哆嗦嗦地哭:小等……累!

        奶奶!小等甩下包谷,一頭扎進(jìn)奶奶懷里號啕大哭起來。

        小等不知道自己爽爽快快哭了多久,等她意識到時奶奶的手已經(jīng)從她背上滑下來時,奶奶的頭也正像一堆融化的雪似的順著她的肩往下滑。小等驚懼地抬起頭,一把托開奶奶,把她的頭安靠在椅背上。

        看清楚了!滿臉皺紋的奶奶緊緊閉著眼睛,像沉睡的嬰兒一樣安靜一萎縮得像竹枝一樣的手安安靜靜地懸著,同樣干細(xì)的腳也安安靜靜地并攏著。

        奶奶再也不會顫抖了。那些顫抖是伴著奶奶的生命和呼吸的,在時一起在,走時一起走。

        老黑跑過來,在小等腳邊蹭來蹭去,一只包谷被蹭滾了出去,直順著院壩往壩沿上滾,包谷在起伏不平的院壩里滾動的節(jié)奏與奶奶顫抖的手那么相似,小等急了,滿臉淚痕地站起身來,不由自主地伸出手去夠那只包谷,就像想去夠奶奶的手。包谷卻順著壩沿滾到四米深的壩坎下去了。小等發(fā)現(xiàn)院壩在往后退,自己的腳步緩緩向前漂移著。

        通人性的老黑急得汪汪叫起來。

        小等這才緩過神,在院壩沿上愣愣地停下腳,蹲下身來怔怔地望著腳下高高的壩坎和金黃的包谷,又回過頭,看屋檐下被暖和陽光籠罩著的奶奶……

        老黑!小等哽咽著朝老黑伸出手:老黑!

        老黑搖著尾巴跑過來,小等跪在地上,把臉埋在老黑脖子里,淚水濕了老黑厚厚的毛皮。

        暴雨說來就來了,慶生望望正順著山腳往山上爬的大雨,擔(dān)心小等搶不完院壩里曬著的包谷,一瘸一跳地趕上坡來。

        院子里,小等正坐在屋檐下,一手摟著老黑、一手搭在奶奶腿上,傻傻地靠在奶奶懷里發(fā)呆。慶生顧不上打招呼,奔上前去綰起袖子就開始忙,等云層黑到山上來時,慶生剛好把最后一筐包谷收進(jìn)堂屋。

        慶生汗流浹背地喘著粗氣,坐在盛滿包谷粒的籮筐上,看看猛砸下來的雨點,沖著小等眨眨眼,開心地笑。

        小等不看他,紅眼眶盯著眼前密密麻麻的屋檐水。慶生以為昨晚自己和周好土說的話讓她聽見了。尷尬地說小等我走了啊!又指了指閉著眼睛的小等奶奶:早點扶奶奶回屋,涼。

        小等的眼神空空地掃過慶生額頭,還是不說話。

        天像是被撕破口子的巨大水袋,雨沒完沒了地下。慶生跳舞似的在屋子里踱步,只要一著急,慶生的腿就瘸得更加厲害。大婁山下雨當(dāng)過冬,小等這樣一聲不吭地站在外面屋檐下會冷出病的。但慶生再也不能放小等進(jìn)來了。慶生隔著門,跟上次一樣,用百倍的慈愛問:小等幾歲了?

        小等在外面抽抽泣泣地答:十二。

        慶生老師重復(fù)著以前自己說過的話:十二歲就是大人了。

        小等停住哭,說我不要成大人。成了大人,老師不要我,媽媽不要我,奶奶也不要我,沒人要我!

        慶生沒細(xì)聽,只在門里一個勁兒地哄小等:再等幾個月,過年你媽媽就回來了。聽話啊,小等回去吧!

        她不會回來的!她要掙錢,要養(yǎng)弟弟妹妹。小等的聲調(diào)有點飄:我恨他們給我起的名字,老讓我等。

        不會的,小等這么乖,誰舍得丟下小等?說到這里慶生覺得自己也委屈得想哭,好像他也是被拋棄的孩子。慶生盡量忍著心頭的酸,把聲音放得溫和再溫和。

        你們?nèi)疾灰摇P〉韧蝗缓藓薜卮反蜷T。

        誰說的?憤怒無助的捶門聲讓慶生有點慌亂,信口編了個謊話:你媽媽還說了明天早上十點鐘要給你來電話呢。

        屋外靜了好半天,最后慶生聽到小等像個病孩子一樣有氣無力地哀求:老師,我有事情要給你講,你就讓我進(jìn)來吧。

        慶生咬咬唇改用很重的語氣說,小等別這么不聽話,回去!

        小等再也不吭聲了。只在外面不停地用手指甲刮著門板,刮得門板沙沙響,慶生想起老黑狗有時怕冷想進(jìn)屋時,會用腳爪子抓門板,發(fā)出這樣的聲響,這時候慶生一般會起身打開門放老黑進(jìn)來。

        但是現(xiàn)在小等這樣刮著,自己卻反倒硬著心腸把屁股釘死在板凳上,該還是不該?慶生不安地坐著,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著,弄得滿屋煙繚子。

        也不知抽了多少根煙,慶生抬起頭,門外沒有了聲響。

        小等不敢回去——死去的奶奶還在黑森森的屋檐下坐著。其實奶奶那么疼小等,小等不應(yīng)該怕的,但小等還是怕。

        走出慶生家的竹林,無邊無際的大山突然像只大手揪住了小等。大風(fēng)刮過松樹林,松濤呼嘯起來的聲音像鬼魂在說話。小等打小就怕黑松林,其他的孩子跑到里面去撿蘑菇,小等從來不去?,F(xiàn)在松林里的鬼魂又在說話了,有一個在陰森森地哼哼、有一個在細(xì)絲細(xì)嗓地唱歌,還有一個是女的吧?她在捂著嘴咯咯咯笑。

        奶奶也在里面嗎?小等突然想。

        巨大的恐懼鋪天蓋地地朝小等襲來,無邊的黑夜和呼嘯的風(fēng)聲、刷刷的雨聲像一張嚴(yán)絲合縫的巨網(wǎng),它敞著大口子,蓄謀已久地盯著小等。黑森森濕淋淋的大山里,沒有一個活物在山路上行走。這些鬼魂索走了奶奶,現(xiàn)在故意讓大雨黑了天昏了地,然后來看小等呢!恐怖的松濤還在一聲緊過一聲地響,鞭子似的抽打著小等驚恐的神經(jīng),小等像只驚慌的兔子撒開腿在黑漆漆的山道上茫然地奔跑起來。

        可是小等迷路了。路在哪里呢?通往山下的路?通往山上的路?全不見了。小等左右張望,腳在泥濘里踩出一圈又一圈絕望的水凼,燈呢?為什么沒有燈?哪怕有一盞燈也好!可四周全是麻黑,麻黑深處卻有一雙雙陰森森的眼睛悄悄地盯著小等,深得不能再深的黑像是那雙眼睛主人巨大的嘴巴,小等無論怎樣跑,都在它嘴巴里,只消它一咬牙就可以把小等撕得粉碎。小等在原地急促慌亂地轉(zhuǎn)著圈,腦袋里的恐懼像鼓點一樣越來越密,一個炸雷打下來,小等驚跳著聲嘶力竭地尖叫——

        媽媽!

        炸雷聲蓋住了小等恐懼的厲聲呼喚。

        天邊驟然撕開一個晶亮的口子,一道開枝開椏的閃電把黑暗劈開了,小等驚喜地朝著閃電的方向跑去。

        一道接一道的閃電給小等引著路。小等把自己變成一只鳥兒,在山路上迅捷地飛翔。突然,又一道乍亮的光在面前閃過,小等吃了一驚,氣喘吁吁地停下來。

        電線斷了。從桿上垂下來,懸在小等面前不到一米遠(yuǎn)的空中,嘶嘶地冒著火花,美麗詭異的火花像媽媽那年帶回的煙花。渾身濕透的小等呆呆地看著,突然幽幽地笑起來。

        媽媽明天就要打電話來了,她會告訴小等她什么時候回來的!她會帶煙花回來嗎?小等恍惚間覺得自己已經(jīng)看到了媽媽寬厚的下巴。

        可是媽媽的聲音要從線里流過來,現(xiàn)在線斷了,怎么辦?

        小等著急了,趕緊伸出手。

        那閃爍的火花應(yīng)該就是媽媽裝在線里的聲音,它還沒來得及成形成狀地流到山半腰慶生老師家就泄出來了!得堵上它,得接上線,這樣小等明天才能從話筒里聽到媽媽的聲音。話筒是個更神秘的東西,它把媽媽在線里的火燥燥的煙花變成小等能聽懂的聲音,小等明天就可以聽到媽媽叉著腰說話的聲音了。

        小等想著,緩緩踮起腳尖,輕輕地用手指按住那串閃爍的火花。

        責(zé)任編輯 楊 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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