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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瓦礫

        2010-01-01 00:00:00
        十月 2010年2期

        我沒找到褲衩,只好撿一件夾襖圍在腰上,好歹遮遮羞。左胳膊斷了,得用手托著,要不總耷拉著,卻不覺得太疼。要不是胡傳魁跟二林子拿襖袖子把臉擦干凈,他們出現(xiàn)在我面前,我還真認不出他們來,厚厚一層土把他們的鼻子和眼都糊住了。我問他們:“你家?guī)卓?”胡傳魁答:“四口?!倍肿觿t沒等我問,就豎起六根手指頭。他們問到我,我回答說:“兩口?!彼麄儌z都說:“你小子賺了?!边@時候,雨停了,云散了,夜色卻依然。

        “不知還有多少喘氣的?!焙鷤骺f。他走道一瘸一拐,是因為他踩在一根巴掌長短的鐵釘上,從腳底板一直刺到腳面,扎個透亮。二林子把手卷成個喇叭筒,沖著瓦礫堆喊了一嗓子:“有人沒有?有人言語一聲!”除了大地的輕微顛簸,什么動靜都沒有,仿佛這個世界上就只剩下我們仨了。我們仨平時最要好,狼狽為奸,也能玩在一處,自稱是三家村。一個人挨揍,哥仨一起上手,吃虧的時候不多。

        胡傳魁的腳血流不止,二林子把套袖撕成條,替他包扎上,胡傳魁很漢子,一聲都不吭。我卻替他疼得慌。

        “我操他蘇修的奶奶!”我罵道。

        我們仨想找到早先挖的防空洞,想躲起來,卻怎么都找不到,幾個人光著腳丫子,踩在磚頭瓦塊上硌得生疼,腳指甲都劈了,滴答血。截至目前,我們還都堅定不移地以為是勃列日涅夫扔了一顆原子彈呢。備戰(zhàn)這么些年,早有思想準備了,今天你沒炸死我,我明天就去端你的老窩,東風吹,戰(zhàn)鼓擂,現(xiàn)在世界上誰他媽的也不怕誰!

        趁他們倆沒注意,我抓一把泥抹胸脯子上,讓我的雞胸和肋條不那么顯眼,省得又叫他們倆拿我找樂兒。胡傳魁打石棉瓦下邊拾了一桿紅纓槍,拄著,當拐棍。借月光看,周圍幾乎所有的樓都塌了,就一棵大槐樹還立著,大槐樹上原來落滿了鳥,現(xiàn)在都跑了。當務之急,先奔武裝部,每年招兵都在那兒,去晚了怕是排不上隊了。胡傳魁問我:“要是打蘇修上前線,隊伍上會不會嫌歲數(shù)小,不要咱?”

        “我滿十八了,足夠入伍的資格了?!蔽艺f。

        在我們這個三家村里,我最大,屬狗,胡傳魁最小,屬鼠,二林子夾我們當間,不大不小。論起其他來,我們幾個里最膽小的是我,最財迷的是二林子,最好色的是胡傳魁,這小子平時總拿個望遠鏡,誰漂亮偷著看誰,我找他借,他舍不得,怕我給他摔了。二林子見胡傳魁擔心當不了兵,就安慰他:“你怕什么!到時候你就跟武裝部說你滿十八了,反正派出所塌了,戶口冊子底子也查不到了?!边@么一說,胡傳魁豁然,嘿嘿笑了:“到時候你們倆可得給我做證明人?!蔽覀兇饝怂?。

        胡傳魁想當兵都想瘋了,他在家兄弟幾個中行二,除了上山下鄉(xiāng),沒別的出路。我跟二林子住道南,他住道北,老往我家跑,還不是因為我們家門口的那幾個妞?那幾個妞個個長得跟賣花姑娘一個模樣。上初二時,他給人家女生遞個條,女生交給了老師,老師把他批得夠戧,反師道尊嚴那會兒,這小子給那位老師一口氣貼了七八張大字報,我說他是打擊報復,他還不樂意了,倆禮拜都沒答理我?,F(xiàn)在,他再提起他遞過條的那個女生,仍然是情意綿綿,操,也沒個記性。

        “誰?”

        黑影里猛地跳出倆人來,半裸著,褲衩都是破的,勉強拿根麻繩綁在胯骨軸上。我們發(fā)現(xiàn)還有生還者,都挺高興,聽對方問,趕緊報上名字,幸好都是半熟臉,雖沒共過事,名字卻還是略有耳聞的,對方解釋說:“對不起,我們這有幾個閨女沒穿衣裳?!?/p>

        “我們趕緊低頭走我們的,你放心?!?/p>

        我怕胡傳魁眼睛不老實,按著他的腦袋,快步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半道上,遇見好幾個幸存者,因為都光著屁股,一見人,馬上就藏起來,實在來不及,就蹲下,捂著褲襠——我們這兒,睡覺很少穿什么,一個是不習慣,另一個原因是光著睡,虱子跳蚤沒處棲身,不挨咬。像我們這樣大搖大擺招搖過市的人,很少,也就我們老幾位。不過,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好多人陪著我們,心里踏實多了。

        前頭那座樓,是乒乓他們家。乒乓是我們初中同學,在班里是牛魔王一類的角色,仗著他爸爸是個局長,逮誰欺負誰,也沒少跟我爹刺,有一回上體育課他揪我耳朵,把我耳朵都揪腫了,火辣辣地疼了好幾天,我也沒敢告訴老師,告訴了也白告,老師一樣也怕他。他家里有個籃球,從來沒讓我玩過,他只給他的那些個狗腿子玩。

        而現(xiàn)在,乒乓就躺在那里,拿個涼席子蓋著下半身,他爸他媽給他擦掉臉上的灰塵,一下一下特別仔細。見我們過來,乒乓他媽的臉上只略微抽搐了抽搐,并沒哭,乒乓他爸挨個拍拍我們的腦袋。那個夜晚,似乎沒有一滴眼淚,人們仿佛淚腺都已經(jīng)干涸了。我們走出去老遠,回頭再瞧,乒乓他爸他媽仍然跟雕像一樣,守衛(wèi)著他們兒子的尸體,一動也不動。

        “奇怪,我突然不再恨乒乓那小子了?!?/p>

        二林子耷拉著腦袋,小聲嘟囔了一句,他忘了,就在昨天,他還說,等將來他的個頭長得比乒乓高了,他一定把乒乓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只腳,叫他永世不得翻身。那是因為乒乓昨天拿彈弓子給他后腦勺打出個紫疙瘩來,跟脆棗一邊大,碰一下,他就齜牙咧嘴。死都死了,再恨也沒用了,再說了,拿彈弓子打人一下也沒有要命的罪過,頂不濟就是你拿彈弓子也給他一下便拔兌了——我想。

        “都別難受了,二十年以后又是一條好漢,早死早討生?!焙鷤骺f。

        這是乒乓過去打架之前常掛嘴頭上的一句話。武裝部近在眼前了,過了公路就是。這條公路東邊通沈陽,西頭連著天津衛(wèi),這時候,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隱約可見不少人在趕路,有的背著鋪蓋卷,有的則挎著小包袱,仨一群,倆一伙,腳步匆匆,行跡特可疑。我叫胡傳魁和二林子趕緊隱蔽,注意觀察,胡傳魁把紅纓槍舉起來,做好一級戰(zhàn)斗準備。

        “怎么都像是逃荒的……”二林子嘟囔一句。我壯著膽子,湊到跟前,男的我不敢搭訕,怕挨揍,碰見仨女的我才問了一句:“你們這是奔哪兒呀?”仨女的都比我大幾歲,穿戴得很整齊,一色的軍褂,一色的卓婭頭,她們順嘴答我一句“回家”就過去了,懶得跟我廢話。這會子,胡傳魁他們也溜過來,胡傳魁判斷她們都是知青,問他憑什么,他說:“你瞅她們那身打扮,個個不愛紅妝愛武裝,鄉(xiāng)下人沒這扮相?!倍肿佑^察得比胡傳魁更細:“而且她們領口的扣子都不系,敞著。”鄉(xiāng)下閨女要這么開通,就出不去門子了。

        “太不像話了,關鍵時刻,他們不往前線去,卻奔家里躲。”我憒憤地說。我攛掇胡傳魁上去質問他們,他不肯,非得石頭剪子布不可,結果,輸?shù)氖嵌肿?。二林子只好硬著頭皮,勒了勒褲腰帶,截住一個單槍匹馬的小子,他很瘦,還戴個眼鏡,估計真比畫起來,未必贏得了我們哥仨?!按髴?zhàn)在即,你們都貓家里去,不是要當逃兵嗎?”二林子隔著老遠問人家。人家沒跟我們一般見識,耐心地跟我們解釋:“我家里有老娘和老奶奶,我不放心她們?!?/p>

        我說:“那我們就不跟蘇修報仇了,白挨炸啦?你看你看,大好河山都成一片廢墟了?!蔽冶3智巴裙?、后腿蹬的姿勢,一旦眼鏡跟我們翻臉,我掉頭就跑,保準他追不上。他卻笑了:“天災人禍,跟蘇修又有什么關系?”我說:“這不是蘇修炸的,難道還是美帝給炸的?”他說:“誰都沒炸,這明明是地震,你們造什么謠啊!”地震,當時在我們記憶的詞典里還很陌生。

        眼鏡一定以為我們仨都是白癡,抬腿就走,二林子追著他問:“我看你們人人都有鞋穿,哪來的?”他沒答理二林子,但是我懷疑他的解放鞋是從死人腳上扒下來的,要不,他走一百來里回家,半道上還不得把腳后跟給磨爛了?“既然不是打仗,我們也就沒必要去武裝部了。”胡傳魁說。其實,去也是白去,武裝部早就成一堆瓦礫了,只有招牌仍懸掛在只剩下半截子的墻頭上。

        我貓腰撿起一塊瓦片,向遠處丟去,聽說不是打仗,我很是失望,我多希望從戰(zhàn)爭中學習戰(zhàn)爭呀,那樣一來,我就鍛煉得不那么膽小怕事了。老是叫胡傳魁他們在背后笑話我。其實,原來我膽也沒這么小,自打我爸得肺結核死了以后,我覺得再沒人給我撐腰了,從此就不敢招災惹禍,走道都怕踩著螞蟻。我要跟胡傳魁和二林子一樣,有爸爸有哥哥給擋橫,我也照樣天不怕地不怕,動不動就捋胳膊挽袖子,上學時書包里揣著扳子鉗子,遇事就掄家伙……

        不過,現(xiàn)在好了,我們都是獨根草了,站在同一起跑線上,誰都無依無靠了。

        我們發(fā)現(xiàn)銀杏倒掛在半空,是在早晨的時候。她住三樓,一塊比語錄牌還大的預制板壓住了她的左腿,而身子耷拉在下邊,想救她,樓梯又塌了,上不去,她就只會哭喊,喊得人們都疹得慌。聽說,解放軍叔叔來了,我們趕緊分頭去找,招呼他們來救人,結果來了六七個戰(zhàn)士,也都束手無策,他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地震現(xiàn)場,倉促間什么工具都沒帶,只能用兩手扒開磚頭瓦塊尋找幸存者,手指頭都磨去半截子,直流血。戰(zhàn)士圍著銀杏他們那座樓轉悠一圈,也沒招,只得等著吊車來援救。

        我們蹲在靠銀杏最近的臺階上,告訴銀杏:“你再忍忍,吊車一來,你就有救了?!便y杏還是哭,勸也勸不住。銀杏是我們班長得最俏的女生,平時都不拿正眼瞧我們,眼皮總是往上翻,誰跟她一貧嘴,她就說:“人家可不是個輕薄女孩,還是個黃花閨女呢,講一點分寸好不好?”而現(xiàn)在,她挨個叫著我們的名字,求我們救救她,要多親有多親,我們幾個都跟熱鍋上的螞蟻似的,急得在樓下一個勁轉磨磨,就是無計可施。

        “別怕銀杏,有我呢,一準能把你背下來。”胡傳魁把手卷成喇叭筒喊道。便宜話都讓他說了,我跟二林子也都跟著表態(tài):“他要背不動,我來馱你?!便y杏軟軟地說了句:“你們真好,謝謝。”差一點叫我們哥仨找不著北,心都化了。可惜,我們能為她做的實在有限,只能拿話來哄她。她問我們見沒見她的父母,我們趕緊說見了,他們毫發(fā)無損,你盡管放心,而實際上,整個樓都堆下來,恐怕一個生還者都沒有了。我們除了騙她,實在想不出再好的辦法來。

        到傍晚,救援的隊伍越來越多,卻依然沒有見到吊車。二林子給我們領來面包吃,這還是我頭一回吃到面包,覺得香甜得要命,一氣吃了七個,喝的,是消防隊的救火車里的水。想到我們有吃有喝,而銀杏只能挨著,心里就愧得慌,覺得特對不起她。我們仨輪換著十分鐘到公路上瞭望一回,看吊車來沒來,失望得很,醫(yī)療隊、工兵都來了,就是不見起重隊。

        天快黑了,醫(yī)療隊囑咐我們,千萬別叫銀杏睡覺,生怕她睡了,就再也醒不過來了。一晚上,我們把聽過的故事都講給銀杏聽了,什么“綠色尸體”,什么“梅花黨”,講得再動情,銀杏似乎也聽不進去,光是呻吟。有反應就好,就擔心她沒聲音,所以隔一會兒,我們就問上一句:“你睡了沒?”直到聽見她說“沒呢”我們才放心。

        不過,晚上總比白天強,白天太陽曬得銀杏汗珠子直滴答,晚上起碼涼快一點,少受罪。

        “這么如花似玉的大閨女遭這份罪,我真受不了?!焙鷤骺郎I汪汪地說。我又何嘗不是這么想,如果可能,我愿意替銀杏,叫她下來伸伸懶腰,可是這話我說不出來,臊得慌。

        “我堅持不住了,我想死。”到第三天,銀杏說。

        “你敢,你要死,我們陪你死!”我們說。

        銀杏越來越懶得說話,或者是越來越?jīng)]力氣說話了,偶爾說句話,也是罵大街,罵我們一般在打架打紅眼的時候才罵的街。我們只好陪她一塊罵,給她打氣,誰都不知道罵的是誰,反正罵了也白罵。

        你記得謝頂?shù)哪俏粩?shù)學老師嗎?他最喜歡你,到我們家家訪的時候,對我媽說:你看人家銀杏,每次做作業(yè)連個小數(shù)點都不錯,從那以后我就給你起個外號,你知道是什么嗎?對,就是小數(shù)點。另外,你知道體育課代表小五,總叫我們給你捎情書,我們讓他死了這條心吧,人家銀杏又漂亮又聰明,他巴黎公社成立于哪個國家都說不出來,怎么配得上銀杏?嘁,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我講完,胡傳魁上,胡傳魁講完,二林子又上,一分鐘也不閑著。

        我要是練過爬高就好了,可以順著房梁子爬上去,給銀杏送點吃喝。過去,我們當院有一棵槐樹,夏天就爬上去夠槐花,一叫我媽瞧見,我媽準拿笤帚疙瘩抽我,后來就不敢了。至于胡傳魁跟二林子更指望不上他們了,他們屁股太大,笨得跟狗熊一樣,我好歹瘦一點,比他們還麻利些。要說,銀杏也夠堅強的,不吃不喝,也不能睡,居然堅持了三天三宿,擱我身上,我早就歇菜了。

        二林子說:“假如現(xiàn)在下一場透雨,降降溫,可能銀杏還能多活兩天?!焙鷤骺嶙h求求老天爺,看在我們迷信他一回的面子上,就下一場雨吧。我們仨閉著眼,雙手合十,沖老天爺一個勁作揖,明知用處不大,死馬權當活馬醫(yī),我們也是實在走投無路了,但分有一點辦法,我們也不搞封建這一套玩意兒。銀杏是不知道我們?yōu)樗龅囊磺?,她要是知道了,往后見我們準不會再罵我們“倒霉德行”了。所以她該活著。也許將來早晨起來碰見,她還可能把她帶的茶雞蛋讓給我們吃,饞死乒乓他們那群人!

        后半夜,我跟胡傳魁睡了,二林子值班,負責和銀杏對話,他突然叫醒我們,說銀杏已經(jīng)半個鐘頭不吭聲了,嚇得我們趕緊呼叫她,半天,她才埋怨我們一聲:“別吵了,我剛夢見我媽給我縫了一條百褶裙,白色的,就叫你們給喊沒了……”我的媽呀,她總算言語了。我們都松了一口氣。可是,從此,她再也沒有聲息了。我們把嗓子都喊啞了,她也沒回答,倒是把周圍的人都驚動了,將我們拉下樓來,遞我們一人一瓶山海關汽水。

        我們把汽水扔得遠遠的,撒腿跑了,沒人怪我們,也沒人攔我們。我跑在最前頭,等我實在挪不開胯了,再回頭,他們倆不見了,茫茫夜色中,看不到一星燈火,夜色跟瓦礫融為一體,我怕了,又跌跌撞撞地往回溜達,半截腰發(fā)現(xiàn)胡傳魁跟二林子者陰尚在地上,望天。我推測銀杏死得一定特別孤獨。胡傳魁的腳已經(jīng)腫得不像樣子,青紫青紫,邁一步都疼得齜牙咧嘴。我勸他:“天亮,你去醫(yī)療隊瞧瞧吧,要不非殘疾了不可。”

        胡傳魁說:“殘疾就殘疾,坐公共汽車興許還有人給我讓座呢?!?/p>

        二林子給他一巴掌,嫌他滿嘴跑火車。

        從那天開始,我們再也不提銀杏了,一次都沒提過,仿佛這個世界上壓根就沒有這么一個人存在過。一朵花,開了,又謝了。很長時間我的記憶都處于短路狀態(tài),我只記得我后來在一片坍塌的樓群中,發(fā)現(xiàn)兩棵樹上拴著一根晾衣裳的尼龍繩,上邊晾著一條勞動布褲子,我四處瞅瞅,沒人,就穿上了,那根尼龍繩也成了我的褲腰帶。這下好了,再貓腰或蹲下就不怕“泄密”了。

        我早先撿的那個褲衩也沒糟踐,我給胡傳魁包腳了,省得他一踩在磚頭上就倒吸一口冷氣,只能用腳后跟著地,而且流的血也滲不出來。我們仨的腦袋老出汗,都搟氈了,像喜鵲窩,好在別人也都這德行,誰也不笑話誰。水管子斷了,沒水,喝都困難,哪還有講究衛(wèi)生的條件?這個對我們來說,無所謂,但對喜歡美不夠的女人們則是致命的,她們能不出頭露面就不出頭露面,找個犄角旮旯隱蔽著。趕上要坐月子的女人,那就沒辦法,只得讓街坊將她護送到醫(yī)療隊去,把嘴唇都咬破了,她也不哼哼出來,免得人們瞧見她的狼狽相,留下話把兒……

        “早不生孩子,晚不生孩子,偏偏這會子生孩子。”我說。

        胡傳魁跟二林子都沖我撇嘴,嫌我無知,什么都不懂。他們告訴我,這是不以人們意志為轉移的,要不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呢。解釋半天,我也是稀里糊涂。他們倆就說我是晚熟莊稼。

        晌午頭,我跟胡傳魁都去了醫(yī)療隊,他怕疼,退套了,沒敢進去,大夫給我消了炎,打了夾板,胡傳魁一見我架著胳膊出來,還損我:“整個一個叛徒王連舉。”

        剛從廢墟里爬出來,還不怎么太想我死去的媽和哥們弟兄,隨著救援隊的陸續(xù)到來,能吃飽能喝足,就開始走心思了。過去,我要光個脊梁滿街轉悠,我媽早就罵我了:“缺德小子,穿上衣裳,你不嫌丟人,我還怕給我現(xiàn)眼呢。”現(xiàn)在,再回想起我媽的聲音,倍兒親。

        往后再也沒人罵我了,一想到這個,心里就空得慌,不知拿什么東西來填補?!澳悻F(xiàn)在最惦記著做什么?”我問二林子。二林子似乎比我還茫然,他回答說:“不知道,就是渾身皺巴?!蔽矣謫柡鷤骺骸澳隳?”胡傳魁也是心緒紛亂,他一邊拿虱子,一邊神往地說:“要是能有顆煙卷抽就好了?!贝_實,抽煙是解膩味的最佳方式。我媽跟我們幾個孩子一生氣,就悶頭抽煙,有時候,還吧嗒吧嗒地掉眼淚。

        我說:“我們不是買過一盒永紅煙卷嗎?”就在一個禮拜以前,我們仨狠狠心湊錢買過一盒煙,要叫一個人買,絕對買不起。我們就是為在同學跟前抽,想顯顯威風,因為他們總當我們的面抽,以此來氣我們。其實抽煙真他媽難受,抽一口嘴嗣苦,吃撈面都沒什么滋味。

        “樓都塌了,你們叫我上哪兒找那盒煙卷去呀?”二林子說。

        我跟胡傳魁相對一笑,對二林子說:“你貪污了就說貪污了,有什么了不起——盒煙而已?!倍肿拥哪樕廊艘粯由n白,他哆嗦著嘴唇問我們:“你們是懷疑我一個人偷著抽了?”胡傳魁故作寬宏大量:“算了算了,都是好哥們兒,用不著那么計較,要換了別人,早就全黨共誅之,全國共討之了?!闭f完,悄悄沖我擠咕擠咕眼兒。反正閑著也是閑著,斗斗嘴還能消磨消磨時間,暫時我們就先拿二林子當睡在我們身旁的赫魯曉夫那么對待一陣子吧。

        “你們,你們,太侮辱人了!”二林子臉紅脖子粗起來,看架式,再多說兩句,他就捋胳膊挽袖子,跟你玩命了。我們倆趕緊閉嘴,生怕他拿我們當牛鬼蛇神,給橫掃了。

        “從打咱們幾個在房頂子抽過那回,我就把煙卷藏煤池子里,動都沒動一下?!倍肿宇嵢顾牡亟o我們解釋,越解釋就越解釋不清,急得他出一身的白毛汗。他最是財迷,只往家里捎東西,從不往外扔東西,路上見到個酒瓶子、牙膏袋或破塑料布都撿起來,湊成堆,拿廢品站賣去,可是,他又最怕人家說他財迷,誰說他跟誰翻臉。

        我們不再理他,躺地上,一副不跟他一般見識的派頭。二林子就更來氣了,拼命地跟我們找補,我們干脆捂住耳朵,煩了。不知不覺我就睡著了,還夢見自己開著軍艦去解放臺灣,跟麥賢得一樣搬了一宿的炮彈,累得夠戧……醒了,發(fā)現(xiàn)二林子不見了,我趕緊把胡傳魁揪起來:“二林子失蹤了?!焙鷤骺敛磷旖巧系目谒瑖覈野Y癥地說:“許是找地方拉屎撒尿去了吧?”我們倆把方圓五百米左右都找遍了,也沒見二林子的影子,四周鬼魅般的虛無。他究竟躲哪兒去了?

        “準是為那盒永紅煙卷,跟咱們置氣了?!蔽也隆?/p>

        胡傳魁把責任一推六二五:“都怪你,非說他貪污?!边@小子,真不仗義。

        我似乎有一種預感,將要有什么倒霉事發(fā)生——不可避免。我拉著胡傳魁奔二林子家,我估計他準是跑他家的煤池子里找那盒煙去了,找到了,他會拿到我們跟前,以便在事實面前,叫我們給他平反給他落實政策。二林子家的樓是“大躍進”那年蓋的,板房,早已經(jīng)成廢墟了,在行將熄滅的北斗星下看上去,仿佛一頭怪獸。現(xiàn)在,所有的廢墟前面都有解放軍叔叔站崗,不許靠近,只能在兩百米以外眺望,往前一湊,解放軍叔叔就端著槍過來了,嚇得我們立馬溜走了。我們倆坐鐵道邊上,為二林子的失蹤原因做了無數(shù)的注釋,總歸是不得要領。

        “要不他就是故意躲著我們,叫咱找不著他?!焙鷤骺龑捨课?,同時也是寬慰他自己。但愿如此。

        我不想添油加醋地編一個悲劇故事來嚇唬自己,就拼命地四處轉悠,我們這個小城東西南北繞一圈,有三四個鐘頭就足夠了,可是依舊沒有尋到二林子的蛛絲馬跡。“哥們兒,歇會兒吧,我的腳又疼又癢癢。”胡傳魁說。我只好停下來,等他把包腳布解開,拿個柳條棍挑去傷口處的蛆蟲,膿血沾他一手,他的傷口明顯惡化了?!澳阍趺催@么憷頭?到醫(yī)療隊消消炎就好了,再耽誤就潰瘍了?!蔽抑肛熕?。他仍然拿我的話當耳旁風,勸我:“我知道你急著找二林子。也許這小子使壞,咱們走到哪兒,他就在咱們背后尾隨著,等咱實在沒耐心煩了,不找了,他卻突然出現(xiàn)在咱們跟前……”

        雖然他這么說,我也強迫自己這么想,可是見到熟人我還是要問一問。后來,有個在理發(fā)店給人剃頭的四叔告訴我,前兩天,有個賊行竊的時候,叫解放軍叔叔給崩了;另有個人民公園的園林工則告訴我,這一片逮走好幾個小偷,被打得鼻青臉腫……憑我的直覺,二林子準在這兩撥人當中。操,死倒不怕,就怕死得輕于鴻毛,我們跟死神都熟悉了,只是二林子要這么死了,有點太窩囊了。那一天,我跟胡傳魁都沒吃飯,吃不下,餓了一天。

        很長一段日子里,我們都沒有了時間概念,瞧著日月的迎來送往來過日子。

        自從工程兵開進來以后,許多廢墟里的尸體都被發(fā)掘出來,但卻不讓人到跟前去,天熱,尸體都看不得了。很多活下來的街坊,想認領,好心人就勸他:“算了,入土為安吧?!边@時候,廢墟上飛的蒼蠅都長出尾巴來了,比蛐蛐兒個還大,撞在行人臉上,能把行人的腮幫子撞出個青疙瘩來。打消毒水,蒼蠅不怕,它們都有抗藥性了。最后,大部分尸體只好集體掩埋了。我們跪下給墳頭磕個頭,也就算寄托了我們的哀思。

        塌的樓,也就塌了,危險的是墻倒了的那些樓,它架子還支棱著,一有余震,就晃悠,隨時都能砸著人。解放軍叔叔用麻繩子圈起來,立個警告牌:注意危樓!我跟胡傳魁就住在這樣的一座樓上,不敢公開露面,一露面就招呼你去開會,批判這個批判那個。

        房頂子露天,一下雨,我們得擠一塊兒,他身上的虱子爬到我身上來,我身上的跳蚤也蹦到他身上安家落戶。房頂上在雨季里長出了大片的青草,風一吹,沙沙響。半截墻上還貼著《紅色娘子軍》的年畫,沒事,我們倆就看畫,看了足有一百遍,要不是民兵來趕我們,我們肯定還會看一百零一遍。民兵叫我們搬到一所學校的操場去,在那兒蓋了三排籬笆房,墻是拿泥糊的。地下鋪著稻草,躺上去,還挺舒服。

        “傷員那屋,鋪的是毛巾被?!焙鷤骺艺f。我們這點兒傷,斷個胳膊拐個腿,算輕的,遠不夠享受傷員的待遇。傷員可以吃到掛面湯,可是那些腦震蕩患者,就是喂他掛面湯他也覺不出香來?!俺允裁床灰o,晚上睡覺你別碰我的胳膊就行,一碰,準把我疼醒?!蔽覍鷤骺f。他一賭氣,干脆搬墻角睡去,離我八丈遠,可是醒過來才發(fā)現(xiàn),我們又骨碌到一塊兒去了。睡覺要把全身都蒙嚴實了,無論出多少汗,否則蚊子能把人吃了,就剩下幾根骨頭棒子。

        “我跟你說清楚,不是我骨碌到你那邊,是你往我這邊湊的,省得你以為我多愛跟你湊熱鬧呢。”胡傳魁發(fā)出莊嚴聲明。

        我不愿意跟他計較,我的注意力被我們籬笆房的隔壁鄰居所吸引,隔壁新搬來兩口子,三十大幾的歲數(shù),那個媳婦不是個迷人的媳婦,卻有一個迷人的名字——季嬌。他們原來有一對雙胞胎兒女,遇難了,一個也沒給他們剩下。

        我們屋跟他們屋的墻上有個窟窿,那是胡傳魁摳的,有小手指頭一般大小。

        “嘿,快過來看,那兩口子又加班加點呢。”胡傳魁招呼我。

        “他們也不嫌累得慌?!?/p>

        “累什么累,要做這個業(yè)務都嫌累,人類早他媽絕種了。”胡傳魁說。他的蠱惑讓我滋生出不可抗拒的好奇,我也很想一探究竟,可是,胡傳魁總霸占著那個窟窿。

        那個叫季嬌的女人,瘦得跟雞燈一樣,卻有旺盛的生命力,每回她騎在她丈夫的身上上下顛簸時,她都喊道:“你還給我孩子,你把我的孩子都還給我?!彼煞蛞步o她撐腰打氣說:“放心,我們還會有孩子,還會有好多好多的孩子。”

        “孩子就是這么來的?”我問胡傳魁。

        “我不愿意告訴你,回頭人家說我是教唆犯——不值?!?/p>

        “我叫你在我跟前充大尾巴鷹子,我叫你在我跟前充大尾巴鷹子!”我掐住他的脖子。

        “哥們兒,手下留情?!焙鷤骺斆?,好漢不吃眼前虧。

        夜里,季嬌的臉一直在我腦袋里轉來轉去——她閉著眼,頭發(fā)緊緊貼在汗?jié)竦念~頭上,嘴角也在痙攣,無論如何從她的表情上你絕對看不出她是在享受快樂時光,倒像是坐老虎凳灌辣椒水。后來,一只老鼠咬我腳指頭,把我咬清醒了,我拿剛發(fā)給我的一雙解放鞋的鞋底子追打它,把它打得上躥下跳。只要有人家,就有老鼠跟你做伴,怕你孤單。

        白天,季嬌動不動就掉眼淚,她丈夫告訴我,她是想孩子,想孩子都快想瘋了,療好她傷的最好辦法,就是讓她趕緊再懷上孩子。胡傳魁說:“造孩子是件最舒坦不過的事了,你要不經(jīng)過,就無法體會到那種美妙滋味兒?!蔽覔澊蛩驼疲骸吧俅盗?,你經(jīng)過?”他癟詞了,狡辯道:“雖然我沒經(jīng)過,可是我都知道?!蔽艺f:“舒坦不舒坦我不知道,我就知道倆人光屁股夠難看的?!?/p>

        “你小子有本事,將來就別找女人?!彼麜崦恋嘏?。

        “不找就不找,有什么了不起!”我大義凜然地說。胡傳魁顯然不信我,拿手指頭點著我的鼻子說:“你要不找女人,不光是斷子,還得絕孫,你好好想想吧?!蔽要q豫了,吞吞吐吐地說:“難道非得光著屁股……”胡傳魁堅定地說:“非得那樣不可。再說了,你怕什么,人家多偉大的人物要想有接班人不也都這樣嗎?”我還是持懷疑態(tài)度:“你說的偉大人物都包括誰?”他掰著手指頭說:“比如說馬克思、斯大林,還有——”我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再往下說,就是反動了,你不怕我揭發(fā)檢舉你?”胡傳魁也覺察到問題的嚴重性,不禁盜出了一身冷汗,手腳冰涼。

        他趕緊出門瞅瞅,看看是否隔墻有耳,誰要偷聽了去,給他貼張大字報,他不死,也得蛻一層皮:“我鄭重地向你宣告,剛才我什么都沒說過。”我雙手揣在褲兜里,顛蹬著腿說:“你說過,我聽了個滿耳?!焙鷤骺肭笪遥骸澳愠迷绨阉冀o我忘了。”我說:“我不會忘的,我要記它一輩子?!蔽已鄢蛑哪樣杉t變白,我的回答無疑對他是毀滅性的,他家對門的小子就因為在茅房的墻上寫了一條反動標語,五花大綁斗了整整倆禮拜,最后還判了三年徒刑……

        “今天蚊子怎么這么多!”

        夜里,胡傳魁睡不著,啪啪地打蚊子。他也第一次沒順著窟窿窺視隔壁兩口子做家庭作業(yè)。我知道,他怕了,他的驚恐萬狀讓我很是興奮,我似乎找到了一把萬能的鑰匙,隨時都可以打開胡傳魁這扇門,想什么時候打開就能什么時候打開,將他玩弄于股掌之中?!斑€不快睡,折騰什么勁?”我說?!八退?。”他咕咚躺下,很快,蜷起身子呼呼地打起呼嚕來。

        “從今天起,你胡傳魁就得老老實實地服從我的命令,聽從我的指揮,稍有反抗,嘿嘿——”我想。

        早起,我還在伸懶腰,就支使他:“去,把尿盆給我倒了去?!焙鷤骺燮ふf:“憑什么總是我?昨天的尿盆就是我倒的,今天輪到你了?!蔽议_始嘗試著動用我的殺手锏:“不去算了,我倒!順便把你昨天的反動言論跟有關部門反映一下?!?/p>

        胡傳魁一把拽住我的胳膊,拽得我生疼,他說:“您老歇著,我去,我去還不行嗎?”望著他的背影,我得意地笑了。從此,我可以為所欲為了,凡是不愿意做的事,都叫胡傳魁去代勞,騎在他頭上作威作福。打飯,他去;提水,他去;領涼席子,也是他去。我琢磨過去的地主資本家也不過如此吧?而且,我從沒強迫過他,有活計,我對他用的都是問句:“你看,這事,咱倆誰去呀?”他準說:“我去,我去?!蔽也皇遣恢v民主的一個人。

        我現(xiàn)在最想唱歌,唱那首《翻身農奴把歌唱》。

        “所有的活兒我都干完了,可以歇歇了吧?”胡傳魁跟我請示。

        “歇歇吧,我們還是要勞逸結合的嘛?!蔽覕[擺手批準了他,以使自己顯得大度,體恤下情。總這么歇著,畢竟不是個辦法,早晚非歇殘廢了不可,聽說要成立個抗震救災突擊隊,我跟胡傳魁就去報名,人家不要:“倆小毛孩子,一邊玩去,過幾天鐵路修好了,就把你們這些孤兒都送石家莊去?!?/p>

        這個消息,讓我們倆都很恐懼。我不想離開這里,死也死在我媽墳的旁邊。我們拼命地央求人家,每一次失敗后,我們都告訴自己心誠則靈,只要決心足夠堅定,指定能感動上帝,這個上帝不是別人,就是突擊隊的隊長?!拔覀兘o他寫個血書?!蔽艺f。胡傳魁也贊成。我說:“你咬破你的手指,多擠點血,我們可以寫長一點。”胡傳魁的臉拉長了:“怎么倒霉差事都是我的呀?”我說:“你是個犯錯誤的同志,我現(xiàn)在是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胡傳魁的腦袋耷拉下來了,哆里哆嗦地咬破了手指頭肚,好歹寫了幾行,交上去了。

        突擊隊長開始煩我們了:“哎呀,你沒見大伙兒都忙著了嗎?你們就別跟著添亂了。”我說:“不讓我們參加突擊隊可以,但是保證不把我們當孤兒送走?!蓖粨絷犻L說:“行,只要你們倆趕緊給我滾蛋,我就答應你們?!笨偹闶且粔K石頭落了地,我們倆歡呼著跑走了。

        “怎么樣,我的計謀不錯吧?”我得意地對胡傳魁說。胡傳魁不快地嘟囔了一句什么,我沒聽清楚,叫他再說一遍,他說:“沒有我的血書,你的計謀也是白搭。”

        “見困難就躲,見榮譽就上,你呀,簡直是不可救藥了。”我批評他道。

        那天,一只貓跑到我們屋,叫我們逮個正著,正閑得難受,就拿繩子把它的爪子捆起來,掛起來,我在這頭,胡傳魁在那頭,讓貓打秋千。那只貓一定是只母貓,膽小,嚇得嗷嗷亂叫,驚動了街坊,也驚動了貓的主人。他們跑來找,見我們正對貓施行酷刑,一下子炸窩了,幾個小伙子揪住我們的耳朵,質問我們倆誰偷的貓,我們一再申辯說那只貓是自己跑來的,他們不信,依然不依不饒。

        關鍵時刻,只好丟卒保車了,我說:“反正不是我偷的,向毛主席他老人家保證?!?/p>

        “那么就是你了:”他們立刻放了我,把火力集中到胡傳魁身上,拳打腳踢,差一點將他的那一條腿也給鼓搗瘸了。胡傳魁居然硬著頭皮忍受了,沒出賣我,這讓我有幾分羞慚。人散去以后,我們的小屋又安靜下來,胡傳魁坐在地上很久都沒爬起來,我看得出,他的心比創(chuàng)口還要疼。我伸出右手去拉他,想把他拉起來,他卻使勁甩開我,胸脯子劇烈地一起一伏。他鼻子流血了,他就仰面朝天地望著房頂子,盡量不讓鼻血滴答下來……

        “這次是我錯了,我不仗義?!?/p>

        “我才發(fā)現(xiàn),誰要有小辮子揪在你手里,你不把他折騰死不算完?!焙鷤骺现粭l瘸腿,費勁地站起來。

        我一遍一遍地猜想,接下來他會干什么,也許他要跟我打一架?然而,他沒有,他只是一步一步走到門口,用膝蓋把門頂開,要往外走,我趕緊阻止他:“你想溜,沒那么容易?!蔽艺媾滤x開,那樣的話,這間小籬笆房就剩下我一個人了。

        “我豁出去了,你愛到哪兒檢舉我,就到哪兒檢舉我去吧。”胡傳魁一把推開我,邁過門檻。

        “我希望你考慮考慮后果?!蔽依^續(xù)威脅著他,期冀他一害怕,再次屈服于我。

        “最恐怖的后果不就是逮捕法辦嗎?我認了!”這小子肯定是瘋了,惡狠狠地斜楞我一眼,就揚長而去。

        “你去哪兒?”我追在他屁股后面問道。他沒理我,他八成是懶得再理我了。

        二林子走了,現(xiàn)在胡傳魁又走了,我才真正有一種無家可歸的感覺,而在此之前,有他們相伴,我一點都沒意識到自己的可憐。夏天,睡覺時,我居然總是被凍醒,我知道,凍得慌不是因為天冷,而是心寒,整夜整夜,我都聽著蛐蛐的嘟嘟叫聲。我后來聽說,胡傳魁搬到另一個居民點住了。

        那些日子一直陰天,太陽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遲遲不肯出來,我經(jīng)常冒著雨在荒涼的瓦礫中溜達來溜達去,遇到有誰問我:“嘿,你找什么?”我總回答說:“瞎找,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比思揖驼f:“你吃飽撐的。”他這么一說,我會突然想起來,操,我又一天沒吃東西了。

        我?guī)状蜗肴フ液鷤骺?,都是在他住的地方的門口站住,沒進去,猶豫一會兒,又蔫溜地回了。第一,我怕胡傳魁見了我,玩冷淡,理都不理我,叫我下不來臺;第二,我更怕他當著眾人的面,沒鼻子帶臉地把我罵一頓,趕我走,我豈不自找沒趣嗎!拖幾天,我實在拖不下去了,總是在孤獨的冰窖里過,太痛苦了。我終于硬著頭皮找胡傳魁去了,他愛打就打,他愛罵就罵,只要他不跟我決裂就行,可是,我卻沒有找到他。

        他們那一片戒嚴了。我想硬往包圍圈里闖,叫倆戴紅箍兒的民兵像提溜小雞子似的給提溜了出來。我編瞎話說:“我們家親戚在里邊。”民兵說:“你親娘祖奶奶在里邊也沒用,說不讓你進去,你就進不去?!边@時候,隔離帶上已經(jīng)撒了一遭石灰,嗆鼻子。我一個勁兒給民兵抱拳作揖:“我進去打個晃就出來,絕不耽誤時間,求求你啦?!泵癖{我說:“你要進去,就甭惦記著再出來了。”我一喜:“那好,我就不出來了。”民兵說:“就是我想放你進去,別人也不會答應啊?!泵癖钢钢茉猓乙豢矗拇_,民兵只是少數(shù),更多的都是解放軍叔叔,一個個嚴肅緊張,如臨大敵。

        我絕望了,知道就是再跟民兵對付,也是白費。我悄悄地問他們:“里邊出什么事了?”民兵神秘地說:“出零二了?!蔽以賳査骸笆裁词橇愣?”民兵不耐煩了:“領導命令,這要保密,走,再不走我就對你不客氣了。”我不敢再啰嗦了,恐怕再啰嗦,他非得拿大皮靴子踢我屁股不可。后來,我找個熟人,打聽什么叫零二,人家告訴我,零二就是霍亂。我又問他:“得這病,要多長時間才能好?”人家告訴我:“好個蛋,死了都得刨深坑埋了,怕傳染?!蔽夷X袋嗡的一下子,大了一圈。

        “這么厲害,這個病?”

        人家不言語了,嫌我什么都不懂。我的感覺仿佛一下子都終止,所有的神經(jīng)線也都枯死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到住處的??磥恚鷤骺呀?jīng)是九死一生了,我怕是再想見也見不到他了。但是,我還沒有死心,隔三差五就跑到隔離區(qū)去,問問傳染病遏制住沒有,民兵給我的答復是:“你問我,我問誰去?上級領導再三要求封鎖消息,連我們也瞞著?!?/p>

        “里邊死了多少人?”

        明知人家不會回答我,我還是問了一句。民兵薅著我的頭發(fā)轉了一圈:“我看你小子形跡可疑,是不是臺灣派來的?”嚇得我一溜煙跑走了,連頭都不敢回一下。我怕他們真給我上綱上線?;氐阶√帲野l(fā)現(xiàn),沒有了胡傳魁,這里就顯得過于空蕩蕩、冷清清的了。實在無聊,我只好陪著地下爬的潮蟲子玩,拿粉筆畫一個隔離區(qū),不許它越過警戒線,爬出去就把它再捏回來……

        “還有重傷號嗎?有重傷號趕緊到車站去集合。”有人喊。這時候,鐵路已經(jīng)修通了,許多大型的救援設備都源源地運來了,重傷號也源源地運走了,運到沈陽去治療。孤兒也都一撥一撥地拉走了。我曾經(jīng)溜到車站去,從柵欄縫隙窺探,看看被轉移走的人當中,有沒有胡傳魁,我的頭發(fā)太長了,我得不斷地將頭發(fā)捋到耳朵后邊去,要不擋著眼,礙事。一個乘務員過來,問我:“你是不是也是孤兒?”我說:“不是,我爸爸媽媽就在那邊搭臨建呢?!背藙諉T轉身走回月臺,舉起綠色的小旗子,沖火車頭揮一揮,很快,列車就咣當咣當?shù)亻_走了。

        “小子,別總這么逛蕩,過來做一點對人民有益的事情。”有個干部招呼我。

        “叫我做什么,你盡管指示?!?/p>

        接連幾天下雨,籬笆屋的屋頂都跟漏勺一樣,滴答雨,住戶都得拿鍋碗瓢盆接著,要不屋里就得趟水。我接受的任務是,拿梯子爬屋頂上去,鋪一層油氈,再拿瀝青將邊邊沿沿刷一遍,保證嚴絲合縫不再漏??粗形遥且驗槲沂?,分量輕,不至于把屋頂踩塌了。

        我一氣干了一個禮拜,家家對我都很客氣,還給我上煙,我就跟大老爺們兒一樣,抽完煙,用腳尖蹍滅煙屁股,然后噌噌噌上了梯子,干勁十足。開始還有點暈高,到屋頂,腿軟,也不敢朝下邊瞅,有這么一半天,我就適應了,手底下也顯得麻利多了。街坊們謝我,我都說:“這是我應該做的?!?/p>

        交了差,我渾身跟散了架似的,但是有一個好處,它叫我暫時擺脫了孤獨感,腦子里什么閑白都不想,沾枕頭就著,讓黑暗像洪水一樣淹沒了我。那天,我睡得正踏實,突然有某種預感喚醒了我,我一骨碌坐起來。

        “你想謀殺我,就不怕挨槍子兒?判你個死刑,立即執(zhí)行?!?/p>

        我一睜眼,正瞧見胡傳魁舉著半頭磚,猶豫著,該不該對我下手,我突然醒來,嚇他一跳,半頭磚啪嗒掉地上,一張小臉蠟黃,像防冷涂的蠟。

        “誰想謀殺你了?”胡傳魁狡辯說。

        “你拿磚頭要撰我,不是謀殺是什么?”

        他跟我解釋說,他只想把我揳傻了,叫我把他說過的反動話忘了,從此再也不要挾他。他被解禁了,又可以自由地跟我一起做伴了,讓我高興起來,我趕緊說:“我早把那些話忘了,一句也記不起來了?!焙鷤骺挛沂茄b傻,我發(fā)誓說:“往后我再跟你提一句這事,我就是你兒子?!边@樣一來,他才信,臉上的陰霾一掃而光。但是他還不想搬回來,我知道,他得等我求他,我只好好言好語一大堆,他才流露出滿意的表情,盡管這個表情只是一閃而過,還是沒逃過我的眼睛,他不過是想拿我一把。“我可能只能在你這住兩三天,以后住哪兒,還難說。”他說。

        “兩三天就兩三天?!蔽艺f。先把他誘來,然后再給他脖子上拴個鏈子,他就跑不了啦。

        “我得把穿的這身衣裳洗洗,都是消毒水味。”他說。

        “給你?!蔽野盐疑砩系囊律衙撓聛?,叫他穿上,出去到水管子旁邊洗衣服,洗完,晾干了,他再穿上,把我的衣裳還我,而在此之前,我只能光著屁股鉆毛巾被里貓著。

        “這還講點哥們義氣。”他一邊把我的衣裳穿上,一邊說。

        “咱們是誰跟誰呀,本來就是吃喝不分的交情?!?/p>

        他出去洗衣裳了,我突然有點后怕——他要萬一穿著我的衣裳跑了,我怎么辦?我就只能光著屁股躲在陰暗角落里,再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招搖撞騙了,吃飯,打水,都去不了,只能餓死渴死…一幸好不到半個鐘頭,胡傳魁回來了,我的一顆心才落了地。

        “你在隔離區(qū)里傳染上零二菌沒有?”我問他。

        他說沒有,傳染病發(fā)生在西街,而他住在東頭。我告訴他,我一直替他擔心,怕他就這么無聲無息地送命。他說他也在隔離區(qū)里邊打聽過我,唯恐我也被傳上,盡管我們倆都不太習慣這么正經(jīng)地表達情感,說得都很輕描淡寫,但是,眼神是坦誠的。

        “你的腳再不治,恐怕就得連累了你這條腿?!?/p>

        那天,胡傳魁睡覺時,呻吟了一宿,因為腳疼。早晨,我揪著他的脖領子,到了醫(yī)療隊,給他做了檢查,大夫說他的腳整個感染了,弄不好,就得截肢。我見他兩條腿直顫抖,嚇的。他答應來住院治療,但是要回去拿一趟毛巾和飯盆,我叫他放心,我會到醫(yī)療隊來伺候他,將來,他腳治好了,他再伺候我,所有打飯洗衣服的差事都歸他,我當甩手掌柜的。

        回來拿東西的道上,遇到一群人圍在那兒,我們倆都愛湊熱鬧,就打聽這里發(fā)生了什么,人家告訴我們,誰能把一個巨幅標語掛到那個高高的煙囪上去,就可以發(fā)給他倆西瓜。

        “真的假的,不會等我們把標語掛上去,就不認賬了吧?”胡傳魁說。

        負責人說絕對不會。我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那是一座足有六層樓高的煙囪,頂部坍塌了一半,擱在平時,這不算什么,可是有這么多人瞧著,就有點叫人不自在了。

        “標語上寫的是什么?”我問。

        “歡迎各地慰問團光臨指導。”人家說。

        “把西瓜給我放好,我去?!睕]等我張嘴,胡傳魁就搶先了。

        “你腳丫子都快報廢了,還是我來吧?!蔽艺f。

        胡傳魁跟我爭半天,相比較而言,我胳膊不便,腳卻利索,而他腳不利索,胳膊得勁,半斤八兩,差不多,誰爬得更快些不太肯定,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我們倆都想給對方掙倆西瓜,敗敗火。周圍那些人一個勁給我們潑冷水,一再提醒我們:看似簡單,真爬到半腰,兩條腿就沒勁了,他們當中至少有兩個小子,都是爬到中途放棄了。我們倆都手搭涼棚,往上眺望,雖說這個煙囪是本地的最高點,可是目測的結果并不是那么遙不可及……我們倆爭執(zhí)不下,他諷刺我是獨臂英雄,我挖苦他是單條虎,最后也沒個結果,人家還挺著急,我們只好又以石頭剪子布來解決,末了,贏的是他。

        事實上,哥們義氣只是一個方面,另一方面也是惦記著在大庭廣眾面前露一手,顯顯能耐。胡傳魁得意地吹了一聲口哨,給了我個鬼臉,就把標語的一頭扎在腰上,拿條麻繩捆得結結實實,這樣,就不用騰出一只手來,專門拖著標語了。我堅持送他一程,他爬他的,我給他拿著標語,到半腰,再交給他——好幾丈的大紅布,也不輕省呢。

        “把西瓜給我挑個沙瓤的,我下來吃。”

        胡傳魁臨爬煙囪前,還囑咐人家,一臉的自信。人家催他別再噦唆了,利索點,趕緊把標語掛好,明天慰問團就來了,叫他們老遠便能看見歡迎標語,感覺到我們?yōu)膮^(qū)人民的熱情和戰(zhàn)天斗地的決心。胡傳魁說:“急什么急?舉手之勞的事?!?/p>

        “把手上的汗擦擦,要不就太滑了?!?/p>

        我叮嚀他。真往上爬的時候,無論他,還是我,都意識到這是個苦差事。首先,維修梯的距離對我們來說間隔太大了,攀爬起來費勁,再加上有巨幅標語的拖累,越往上就越墜得慌,爬到一半時,胡傳魁就趕我,叫我下去等他,我問他:“你一個人能行嗎?”他說:“你少小瞧人?!蔽铱此暮斫Y上下蠕動,仿佛有個家雀在脖子里藏著。我并沒有馬上下去,而是停住腳步,盯著他,我只能看見他的屁股,卻看不見他的表情。

        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有相當一段時間,我都處于失憶狀態(tài)。不過,我的耳朵還具備一定的功能,所以我能聽見凄厲的驚叫聲。我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從半空中跌落下來的那個身影,接著又聽到咕咚一聲巨響,胡傳魁已經(jīng)躺倒在一堆瓦礫上,豎起的鋼筋穿透他的胸膛,卻不見一滴血。人們都圍過去,我只是站在一邊,上牙打著下牙,一個勁哆嗦,邁不開步了。

        “趕快送醫(yī)療隊吧?!庇腥撕?。

        一個人過來扇我倆嘴巴,似乎讓我多少恢復了一點知覺,我嘟囔了一句:“算了,甭送了,送也白送?!?/p>

        胡傳魁最終還是被抬到了醫(yī)療隊,不到一分鐘,大夫就拿個被單子蓋住了他的臉,叫人把他抬到一個糧油倉庫,那是臨時的停尸房。

        一張寫著胡傳魁名字的卡片拴在他的尸體上。

        “把倆西瓜給我?!?/p>

        我從醫(yī)療隊出來,又回到煙囪那里,找到那個要掛標語的人。那個人還不想給,嫌胡傳魁沒完成任務,大概是我扭曲了的臉和充滿血絲的眼睛把他鎮(zhèn)住了,他退了兩步,我彎腰挑了倆西瓜,還擱在耳邊拍了拍,看熟沒熟。我抱著挑好的西瓜,走到要掛標語的那個跟前,他揮揮手,叫我趕緊滾蛋,滾得越遠越好。我使勁將西瓜砸在他的臉上,一氣兩個,都便宜給他了,見通紅的兩瓜汁順他腦門往下淌,我笑了,我開心地笑了。

        “別跟他一般見識,這小子瘋了,叫他趕快走。”我聽見有人這么說,笑得更開心了。

        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什么都不怕了,我敢上幾天攬月,也敢下五洋捉鱉,誰要是這個時候跟我奓刺,誰算是瞎了眼,我能把他撕成碎片。很多人見我橫著膀子走過來,他們都趕緊讓路,閃到一邊去。我再也沒回我的那間籬笆屋,整天在街上游蕩,像一個幽靈。

        我的胳膊因為沒有讓夾板固定住,長偏了,胳膊肘子往外拐,徹底報廢了。

        以后的十年里,我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首先,十年里我?guī)缀醪辉僦v話,但是我的耳朵變得異常靈敏,我甚至能聽到我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動的聲音,而且耳朵的形狀也長得跟雷達一樣,可以轉,聽到異樣的聲音就呼扇呼扇地聳動。

        這些年,蓋了很多的新樓,也開辟了不少的新街,以前的面貌已經(jīng)煥然一新,郵局的老郵遞員都相繼退休了,即便再讓他們送信,他們也不認識道了,因為變化太大了。雖然,我就住在新的居民區(qū),可是我?guī)缀醺相]遞員一樣,對周遭兩眼一抹黑,我十年來從來就沒出過門,只是坐屋里,每天都托著腮幫子,盯著房頂子上的燈泡看,看它晃了沒有,一晃,我就跑出去,通知街坊鄰居們:“又地震了!又地震了!”有兩回,真讓我說對了,一次是四點三級,一次是五級,只是沒有任何損失。我依然生活在十年前的那場災難中,無法走出來。有人勸我安個大吊燈,我沒答應,那樣的話,再地震,燈不晃,我就沒法預測了。我要給大伙兒做個偵察員,望風,一旦風吹草動,我就可以叫他們轉移陣地,免受突然襲擊……

        我甚至還養(yǎng)了兩只兔子和一對白鼠,時時觀察它們有沒有反?,F(xiàn)象。

        “這個人,根本就不是個現(xiàn)代人,他是個古舊年代的怪物。”人家給我介紹個對象,見了兩次,對方就煩了,拂袖而去。

        我想起胡傳魁曾說過的那句話——“你小子有本事,將來就別找女人?!蔽揖蜎]去阻攔她,走就走吧。我不過是出于好意,不叫她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而是叫她坐在客廳門框子下邊,那樣,一遇地震,下落的瓦礫有門框子擋著,不至于直接傷及自己。跟她出去逛街,也遠離樓群,更不去那些大商場,她也很不滿……我這個對象長了一張娃娃臉,左眼角生就一顆黑痣,我們面對面交談的時候,我常會想她光著屁股閉著眼,頭發(fā)緊緊貼在汗?jié)竦念~頭上,嘴角也在痙攣的樣子,心里就不舒服,一點欲望都沒有了。

        我的對象將我的所有乖僻習慣都歸咎于過于孤獨,一個人自閉太久了,我卻說:“我從來就沒孤獨的感覺,記憶會永遠伴隨著我?!?/p>

        我的對象說我:“有病?!?/p>

        我沒工夫跟她斗嘴,我得趕緊注意燈泡的動靜,萬一這會兒晃了呢?

        2009年5月北京

        責任編輯 顧建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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