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她覺得自己很丑。
她就站在鏡子前,大聲對鏡子里的自己說:“都70歲了你還想好看哪?!都70歲了你還想好看哪?!”
讓人聽了心中有疼痛感的故事。又想為她勇敢的自嘲喝彩。
2
有個朋友寫作愛用生理性詞匯。昨日在地鐵上跟先生老唐說起,我笑著說:“——就像蝸牛爬過分泌出的那條銀線,亮晶晶,黏答答的?!?/p>
3
陽光如此明媚,我卻感冒了。也許是心理上的感冒,壅塞了一段時日的情緒毒素,以飛沫的方式釋放出來?
忍受著一個接一個的噴嚏以及它們引起的眩暈,我同時也比較能容忍自己的虛弱、渙散了。生一場病也不錯。肉體虛弱渙散的時候,精神只剩下唯一的出口,力量反而集中。
老唐這周沒有一天是在家吃晚餐的,這場感冒也許是我的心理醫(yī)生暫時缺席的后果。
4
久未看電視,發(fā)現(xiàn)國產(chǎn)電視連續(xù)劇還蠻好看的。
貴州臺在播一個家庭倫理劇《錯愛》。王姬、馮遠征、徐帆主演。劇情很細(xì)膩,故事背景是上世紀(jì)80年代初,里面的氣氛、場景于我都異常熟悉親切。三位主演也稱得上演技派。
一直不喜歡徐帆的表演。感覺她真是太能“演”了。每出戲演起來都飽和得讓人起膩。你也不能說她演得就不對,好像都挺到位的,然而古人說,過猶不及。
她天真無邪的時候你知道她在演天真無邪。賢良淑德的時候你知道她在演賢良淑德,對孩子大吼大叫暴怒的時候,似更接近她的本性了。
會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很不喜歡她所扮演的那個角色,渾身上下充滿了“平庸的惡”。
喜歡王姬的表演。被感動得熱淚滾滾。
馮遠征的光彩則完全被兩位女主角蓋住了,基本乏善可陳。
5
三天休假中陽光熾烈得一如盛夏。每天晨起之后,獨自在南面陽臺用餐,看會兒書。視線前方高高低低的青草、灌木、樹叢帶來層疊錯落的光影,使眼前景物變得有縱深感:鳥兒的低飛與啼叫攪動靜謐的空氣,四周逾形安靜。
父女在各自的房間安睡。幸福感滿溢在我心頭。在人生這一個個瞬間,幸福是毋庸置疑的,毫無雜質(zhì),純凈而撫慰人心。許多時候只有自然才有力量帶來這種純凈的感動,純凈的快樂,自然直接作用于身心,并直抵心靈。
6
讓我說什么呢?我的精力、時間、僅余的智慧……常用在對付內(nèi)心的纏繞糾結(jié)上??吹揭痪湓?,“人心深似海,隨便挖個坑就可以把自己埋了?!闭f的不是人心叵測,說的是來自自身的心障。別人的心再不可預(yù)測,其實都是有可能繞過去的,對你的傷害也都是有限的:而真正讓你不能寧靜。磨損與消耗生命的,是你自身的心魔,自己為自己掘就的坑。
可怕的是習(xí)慣為自己掘坑的人。
難道星座真的昭示命運?難道天秤座就是要這么秤來秤去。務(wù)必維持生命精確的平衡?永遠分不清主次,每件瑣事都足以牽扯你,像雷雨之前被蛛網(wǎng)捆綁的蜻蜓?真讓人受不了啊。我自己都受不了自己,簡直像中了邪。
也許宿命如此?雖然這么解釋會讓我稍許平和下來,減輕一點對自己的失望,但我還是想說:從此你改了罷!
7
我不相信我能學(xué)會游泳,但是學(xué)會了。我常常相信有一天我能寫出很好的東西,那種“真正的”東西,特別是讀到好作品,就有“被擊中”之感,一種沖動產(chǎn)生了,覺得那正是有一天我要寫的東西。
但是,每當(dāng)真的開始寫,立刻,就像一個基本不會游泳的人被扔進了深水區(qū)。身體很難保持平衡。在水中載沉載浮,無法控制。
我無法控制我的題材。無法輕捷自如地說出對生活的感受。
多想像一條大魚一樣。穩(wěn)定地潛伏在水的深處,只看得見黝黑的背脊像箭一樣在水下潛行。但是做不到。
讀了那么多書,媽媽說我把下輩子的書都讀完了,還是沒能學(xué)會寫作。
就像游泳,看是看不會的。
8
多年來我自甘邊緣,這種選擇接近生理性反應(yīng)。一個與主流融為一體的我是會引起周身不適的。四年前在職場遭遇挫敗,蒙老唐諄諄教誨:厭惡主流,又想在主流中如魚得水,這不是徹底人格分裂了嗎?也是不可能真正做到的。此言如醍醐灌頂,讓我平靜地消化了自己的敗績。
閑來無事。突然想到主流究竟是什么?人性的主流,不就是尊重生命,尊重自我,寬容個性,遵守游戲規(guī)則,為愛付出……美國的商業(yè)電影,從來都是不遺余力地宣講人性中這些積極正面的部分。如《泰坦尼克號》《花木蘭》《功夫熊貓》……概莫能外,因為想贏得最多的大眾,就務(wù)必要傳遞最主流的價值觀。
眾生平等,愛人也被他人所愛,對生命抱持永恒的熱情,葆有追求自由與公義的勇氣……這些品質(zhì),這些主流的價值觀,不正是我異常認(rèn)同的嗎?它們是我思考一切問題的基石,是我內(nèi)心成長的方向,所以,其實,我是一個非常主流的人啊。
那么一直以來我所自居的“邊緣”又意味著什么?我想,與我的“邊緣”相對應(yīng)的主流,其實僅僅是指現(xiàn)實?,F(xiàn)實就是主流嗎?是否有一種現(xiàn)實,它恰恰是反主流反人性的?也許,它只是生命的濁流。
也許,有些夢想它是主流,有些緘默它是主流,有些孤獨的吶喊是主流,有些千百年不易不改的日常生活,人倫與愛,它是主流。
遷徙的候鳥。從寒冷的北方向南方去尋求溫暖,等待冬天過去重返家園,世世代代無窮已。這,就是主流。
下午走在高云嶺的小巷中。抬頭見到一株鵝掌楸,碩大葉片金黃燦爛。鵝掌楸是老唐特別喜歡的樹種,他每次看到鵝掌楸都要夸贊一通,夸它直溜溜的樹干。夸它稚拙碩大的葉子。夸它的清潔與生機勃勃:連帶的。令我也對這種植物有了特別的好感。
此刻這棵鵝掌楸在深秋陽光的照射下有一種燃燒般的美,如同黑色煤炭在火焰的深處變得透明。不久的嚴(yán)冬它將凋零,來年春天重新翠綠……就是這樣。盡情至性地生活在大地之上。它向天空筆直伸展,又用身姿裝點大地,鵝掌楸的輪回,它莊嚴(yán)燦爛的美,這,就是主流。
雖然自甘邊緣,但我向來是個進取的人。進取心也是主流價值觀的重要組成成分啊。但在事情沒想清楚的時候,免不了會時時停下來反省一通,害怕染上急功近利的時代病。
然而無論怎么反躬自問。心里明明白白地知道,我不是女爬蟲——若是的話也就不是今日的局面。何況,男爬蟲已然讓人生厭,女爬蟲就更不堪忍受,《紅樓夢》中不是說,女子是水做的骨肉,天生就該更清潔一點嗎?若自己是女爬蟲。最先招惹來的該是自我厭惡吧?
跟老唐聊起這個話題,他說:“——你不是女爬蟲。你只是強調(diào)自我奮斗,積極進取。爬蟲是攀附,你是攀登。當(dāng)然,有時候你也被欲望驅(qū)使,會去追逐利益。但是在大方向上你和爬蟲是背道而馳的……\"
哎,知我者,老唐也!
兩把吉他
同 惟
我現(xiàn)在用的吉他,最普通的樣式。最普通的顏色(灰不溜秋的黃色)。除了在某個寂靜的午后或夜晚,在我的深情沿著琴弦出走得不知所終時。我們才像兩個同病相憐的伙計。大多時候,我還沒有把它抱在懷里,就已經(jīng)感覺到了它冷而生硬的音色。它陪伴我已有幾年,但我始終對它沒有太多好感。它因此沒有從我這里獲得一個名字。
我很懷念之前的兩把吉他。我給它們各取了一個俏麗的名字:“火燒云”和“紫葡萄”。它們分別來自武漢和深圳,對我來說,當(dāng)初買下它們,和在茫茫人海中邂逅初戀情人沒有什么兩樣?!盎馃啤背噬罴t色。到了邊緣已近乎絳紫色,真就像被火燒過一樣,它的箱體較厚,指板偏窄,我左手最艱難的一段時期就是在它上面度過的,那時,我剛開始學(xué)習(xí)吉他,因為手指按不住和弦,我坐在床沿,常常作喟然長嘆、痛不欲生狀。我從睡了兩年的下鋪換到上鋪,用白紙糊出一小塊墻。把它端端正正地掛在上面。這樣避免了很多人無聊、粗暴地觸摸。挨著它的,是黑豹樂隊早期的一張海報,從中學(xué)起。這支樂隊就是我的偶像。在晚上寢室熄燈以后,借著窗外的月光,我曾長久地、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這兩樣事物。我默默地躺著。而此時如果有人湊近來。他一定能看到我發(fā)亮的眼眸。當(dāng)然。他不一定能看到我隨后明亮而斑斕的夢境。我相冊中有一張照片,忘記了是誰拍的,照片中我剛從漫長的午覺醒來,頂著蓬亂的頭發(fā)。睜著睡意惺忪的眼睛,身后就是我的床鋪全景,也許是光線的原因,當(dāng)拿到這張照片時,我發(fā)現(xiàn)墻上的吉他變成了純黑色,這讓它另有一種美。從某種程度上。這張照片也展示了我大學(xué)生活的幾乎全部內(nèi)容,它對我而言有著非凡的紀(jì)念意義。
“紫葡萄”的得名源白它的音孔。位于面板兩側(cè)。形狀像兩串大小不一的葡萄。剛開始我還擔(dān)心這會不會影響到它的音量,賣琴的那個蓄長發(fā)的年輕人很快將它彈得風(fēng)生水起,這讓我覺得酷熱的深圳陡然涼意襲人。這是我的第一把電箱琴,價格低廉,音質(zhì)卻好得嚇人,我?guī)е鼌⒓恿艘恍﹫龊系难莩?。但更多的時候,我們只能相互安慰。多年以后,當(dāng)這把琴不復(fù)存在時。我偶然在杰西·庫克的演奏會上看到一把吉他,和我的“紫葡萄”外形一模一樣,那一瞬間,勾起了我對往昔的多少回憶。9年前,我搬到鎮(zhèn)政府宿舍四樓的一個小房間,樓高只有十米,卻成功地將我的心拔高到離人群一百米的天空。我是孤獨的,同時又享受著這份孤獨。我還沒有到急著戀愛的年齡。也沒有物質(zhì)上的壓力。這給了我在狹小的空間里卻過著無比寬廣的生活的機會。讀書、睡覺是最重要的事情,然后,就是抱著“紫葡萄”孤芳自賞,很少有客人來拜訪,如果有,也全是可以用琴聲招待的。我的琴藝此時達到了頂峰。在小鎮(zhèn)呆了四年,我選擇了離開,應(yīng)該承認(rèn),是更為現(xiàn)實的原因在誘惑著我,而不是像我在學(xué)生們面前說的那樣。走的前天晚上,我?guī)е?,來到教室,給他們唱了一些歌,我感覺自己彈響的是青春歲月的尾聲。
“紫葡萄”結(jié)局慘烈,一位同事借去玩,立在墻邊,被他的小女兒撞翻。我在他家見到琴頸折斷的“紫葡萄”,那一刻,內(nèi)心有碎裂的聲音,我痛苦地閉上眼睛。而“火燒云”,因為老舊,也早被我裝進琴袋,擱在灰塵堆積的角落。我從未想過在琴弦上編織多么美妙的曲子,是時光,把它們帶走,也是時光,讓它們在回憶中變得身段柔曼、嗓音脆亮。
啊,時光!想到這個詞,我不由得向身邊的黃色吉他投去溫情的目光。
借件衣服來照相
朱愛民
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一個曾在民間廣為流傳的順口溜:全家人,一條褲,前面是日本,后面是尿素,一人穿一天過。說的是那個物質(zhì)匱乏年代,用日本尿素的尼龍布包裝袋做衣服穿的無奈。
我的家鄉(xiāng)在贛北產(chǎn)棉區(qū)。家家戶戶都在少量的自留地里種棉花。那時候,祖母的紡紗車成天像一只嗡嗡叫的小蜜蜂,將一支支棉花條紡成棉線。祖母一邊紡線,一邊讓我猜謎語:盅子大的樹,籃盆大的葉,結(jié)個果子吃不得。謎底就是紡紗??棽冀澈腿静冀趁磕甓既缂s而來,陳舊笨重的木織機像是要散架一樣,吱吱嘎嘎喘息著搖晃著。織布匠不時停下來,在一些部位加點菜油來潤滑。這粗糙的棉布,一般用來做內(nèi)衣、被套、棉襖里襯等,如果用來做外衣,一般要等染布匠來染一下色。顏色大多以青、黑兩種居多,還有一種是稍暖稍亮一些的醉紅,實際上這種顏色也好不到哪里去,紅中有青、青中有藍,每洗一次都要污染半邊池塘。
這種白產(chǎn)的棉布遍布密密麻麻的小疙瘩。硌得人皮肉都痛,顏色又難看。我們小孩的衣服,基本還是能用緊俏的布票來解決。當(dāng)然,一件衣服是老大穿小了老二接著穿,老二穿小了老三再接著穿,正所謂“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
人無論生活怎樣艱難,對于美和時尚的追求不會停止。即便若干年后來看,當(dāng)初的追求是何等低下。不足掛齒。但這與我們今天對大屏液晶電視和雙卡手機的追求本質(zhì)相同。穿上好看的衣服照一張相,這件微不足道的事情至今還是難倒了不少人?,F(xiàn)在絕大多數(shù)人只能去租昂貴的婚紗,那時,我們只能去借衣服。
照相師傅騎著腳踏車。脖子上掛著相機。挨村挨莊照相來了。他不用吆喝,叮鈴叮鈴地按著龍頭上的鈴鐺,村莊里立刻就炸了鍋。男女老少都放下手中的活,端著飯碗的抱著小孩的都圍過來。當(dāng)他將撐腳支起,那只后胎不知怎么滴滴地慢轉(zhuǎn)起來,那锃亮的鋼絲鋼圈轉(zhuǎn)出一串令人眼花繚亂的亮光。他的一本舊書里夾著前村后莊張三李四的相片。“真像!真像!”人們嘴里發(fā)出一連串的驚嘆。
村里人開始照相了。每次都是照相的人少,看照相的人多。為了不錯過看照相,有人拿著空飯碗圍在那里,有人抱著睡著的小孩擠成一團。照相的人沉浸在欣喜之中??磩e人照相的也從中找到了樂趣?!靶c,笑點,”照相這樣說,圍看的人的心情與腔調(diào)比誰都急,“靠攏點、頭抬點……”一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的樣子。照相的人在鏡頭前,頭也不是腳也不是。特別是那些新婚小夫妻,越是不好意思,越是有人叫得兇:“摟上,摟上?!闭粘鰜淼南嘤械男Σ[了眼,有的照了個頭頂。有的拍出了歪脖子。
父母為在部隊的兒子照相。新婚夫妻補上一張結(jié)婚照,年事已高的老人照相備作遺照。將照好的相片夾在玻璃相框中,掛在破壁粗墻的堂屋里。在光線明亮的顯眼處。別人進屋是肯定要仔細(xì)打量。羨慕良久。“水英今天又照了相!”那語氣就像今天說誰買了一輛本田奧迪。用現(xiàn)在的話說,相框的多少和大小,相片的多少是一個家庭的幸福指數(shù)。
然而相片的背后卻不簡單。既然相片有如此重要的意義,照相的人當(dāng)然渴望衣著得體地出現(xiàn)在相片中。我在家里排行老大,又作為長孫,自然充分享受了近水樓臺先得衣的特權(quán)。而只比我大一點的小姑卻沒有拿得出手的衣服。要照相的話。小姑先得去借件衣服。
艷姑有一件紅燈芯絨上衣。是她在市汽運公司吃商品糧的父親給買的。艷姑自己也只是在逢年過節(jié)時才穿幾天,平時都是洗好曬干之后深藏在箱底。雖然鮮艷的紅色在黑白的照片上只表現(xiàn)為深黑色,但是這件漂亮的衣服已經(jīng)在鄉(xiāng)親們的心底牢牢扎根。每當(dāng)照相師傅來到村里,人們就自然而然地要去借這件“公共服裝”。小姑穿上艷姑的紅燈芯絨上衣,像一件寬大的長袍。長也有長的好處,這樣就可以遮擋她褲腿上的補丁。艷姑沒有更多的衣服供人選擇。這件衣服便或長或短?;蚍驶蚴莸爻霈F(xiàn)在家家戶戶的相框中。
遺
落
洪忠佩
冬日的陽光。從天井投射到堂前。仿佛是濾過的舊的時光,加重了老屋的黑白影調(diào)。陽光劃過女孩的辮梢,斜斜地照在她凍得紅彤彤的臉頰上。她靜靜地坐在光影里抄寫生字,留在方格作業(yè)本上的筆畫,粗拙、稚氣,而不規(guī)整。與懸浮耀眼的陽光形成反差的,是廂房門口籠罩著的昏暗。稍不注意,很難發(fā)現(xiàn)還有一位穿著臃腫的老嫗,似睡非睡地蜷縮在火桶上。她的容顏蒼老而模糊,恍若是老屋里虛幻的靜物。堂前的八仙桌、香椅桌上布滿了灰塵,照壁上的年畫,己褪盡了油彩,屋里回旋著一股苦澀的中藥味。這樣的情景,與落寞的老屋融合在一起,即便光影的刀鋒,也無法割離。盡管我是小心翼翼地走進老屋堂前的。但女孩羞怯的眼神告訴我。我的出現(xiàn)還是打擾了這里的安靜。當(dāng)我說起女孩父親名字的時候,她一臉疑惑地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哽咽著說她父母去外地打工賺錢了,要等過年才回家。這是出于我意料之外的,更難以想象這樣的一老一少過日子的窘?jīng)r。從天井里飄移的陽光,無法驅(qū)走老屋的清冷與晦暗。老人依然似睡非睡地坐在火桶上。我與女孩的對話,也只能帶來更長時間的寂靜,而所有的這一切,都仿佛與老人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天井的強光,屋里的晦暗,以及現(xiàn)場的情景,挪移交織在眼前,我的鼻子酸酸的,目光已開始模糊。
女孩的父親姓俞,是我一位同學(xué)的堂弟,也是我的朋友。小俞從小失去父親,母親改了嫁,是奶奶將他一手帶大的。他真誠、友善,性格較為內(nèi)向,即便從村里到了縣城,他沒事很少與我聯(lián)系。小俞家境困難,結(jié)婚時己挨邊30,在村里算是大齡青年了。他的喜宴是在祖居老屋里辦的,我與同學(xué)都趕去賀喜了。那天,小俞領(lǐng)著新婚的妻子激動地敬了許多酒,我與同學(xué)回縣城的時候,他還醉在床上。兩年前,在大街上與他碰過一次面。我約他去家里吃飯,他說要去趕班車。沒聊幾句話就背著帆布背包急匆匆地走了……與小俞家老屋斜對面有一幢兩層樓的民居,看上去年齡要比老屋年輕許多。民居的堂前改成了店鋪,玻璃貨柜與木制的貨架上,擺著廉價的糖果煙酒、日用小百貨,壁上掛著箬葉的斗笠與塑料布的雨披,地上還堆著鋤頭、鐮刀、噴霧器等一些農(nóng)具。店鋪雖然簡陋,店名卻頗有意味——小當(dāng)家超市。店名是用墨汁寫在門口的,瘦瘦的顏體,字跡大小不一。我想買些食品與文具給小俞的奶奶與小孩。以表示心意。誰知店門是開著的,店里卻不見有人照應(yīng)。擱在柜面上的一本卷了角的藍色封面作業(yè)本,引發(fā)了我的好奇心。翻開內(nèi)頁,上面歪歪扭扭地記著日期、貨物,還有簽名。記在本子上的一些頁面。有的已用圓珠筆劃去。有的用炭素筆打了鉤,但大部分還完整地保存著記錄。前后對照,我才看懂是村民賒貨的流水帳。過了許久,我在店門口遇到一位大爺,問起店主的去向,他也說不準(zhǔn)店主是下溪洗衣裳。還是去菜園摘菜了。大爺見我是外鄉(xiāng)人,燃上一支月兔煙,有了駐足閑聊的興趣。我便把順路到村里看望小俞未果的事說了。大爺話還沒有出口,先嘆了一口氣,說他是看著小俞長大的,這孩子是個實心眼。去年夫妻一起幫老板打了一年工,工廠生意不好,只領(lǐng)到半年工資,除去開支,還不知夠不夠老太婆的藥費。過年的時候,聽他說今年在家種田照應(yīng)老小,誰知年初老板一個電話,夫妻還是一起去了。近期老太婆的身體特別差,可憐一老一小,日子不知道怎么熬……
從村里走到村外,偶爾遇到幾個兒童在村巷里玩耍??占排c冷清,成了我視覺中村莊的背景。村口的田畈上,有兩條狗在互相追逐,聲音低沉而暖昧。田里散堆著的稻草垛,只有杉木樁的半截,已失去了原有的高聳與豐滿……這是我己丑年冬日走訪村莊時遺落的一個細(xì)節(jié),卻真實地存在生活之中。即便在庚寅年的春日。我用文字記錄這個細(xì)節(jié)時。心里還感到有些悲涼與隱痛。我用手機撥打小俞的號碼,他的電話仍處在盲區(qū)。
責(zé)任編輯 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