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子弟

武則天萬歲通天二年(公元696年)，王羲之家族后裔王方慶進王氏一門書翰十通。武則天命以真跡為藍本，用鉤填法摹之以留內(nèi)府，是謂《萬歲通天帖》。從斯帖中，得觀王氏一門書跡，無不瀟灑倜儻，俊采風(fēng)流。

語云“先世之澤，不及三代”，而王書一脈，何止?jié)杉叭?直至七世孫僧智永，仍是書中翹楚。古今藝史，能獨擅此譽者，唯王氏一門耳!

小時候。懂點書法的二舅問我：“有沒有聽過王羲之?”我搖頭，他又說：“書圣啊!你們王家的!”

“你們王家的!”一聽此話。我頓生自豪，以前只知“文圣”姓孔，“武圣”姓孫，“詩圣”姓杜，竟然天下還有“書圣”姓王!“你們王家的!”讓我感覺王羲之就是我未及見過面的老太公，是個有幾縷飄逸的長須，然后一襲長衫，喜歡用毛筆寫字的可愛老頭。

年少輕狂的我，自己把自己當(dāng)作了書圣的后人，王家的小小子弟，從此立志書法，以不辱沒家風(fēng)。一本《蘭亭序》臨之不輟，就像祖上留下的一件遺物，時不時地拿在手上撫玩。

王羲之生在山東臨沂，在浙江紹興生活過，怎么也與我的老家牽不上關(guān)系。我為此傷心過好久。當(dāng)我到了會讀古籍的年紀，纏著祖父搬出了幾尺高的族譜，在世系表上，我竟真的看到了“王羲之”三個宋體大字!

如果孫中山?jīng)]有聽過洪秀全，如果沈從文沒有夢過郁達夫。如果我不知道王羲之。我們的道路又會怎樣呢?榜樣的力量是巨大的。王羲之在遠遠的地方站著，我乘著夢想的翅膀向他飛翔。他像一棵參天大樹，王獻之、王僧虔、王慈、王志都是分蘗的枝丫，支撐起書法史上一片化不開的濃蔭。他們或妙趣橫生，或渾厚勁挺，或縱橫奇姿，或運筆峻選，可謂筆筆精彩，件件絕倫!

秦檜之后，無人名檜；羲之在先，獨尊姓王。有此一門書家是天下的驕傲。自己是不是真正的羲之后裔倒也無關(guān)緊要了。

偉哉謫仙

唐文宗時，曾下詔以李白詩歌、裴昊劍舞、張旭草書為“三絕”，這無異于今天政府給頒的藝術(shù)成就獎吧。

李白的詩自不必說。中國的3歲小兒張口都能“床前明月光”。其實，李白也善劍術(shù)，少年時“仗劍去國，辭親遠游”，翩翩然一游俠羽客。他半生漫游的經(jīng)歷使其詩境大開，曠世的詩才又使其聲譽廣播長安，直上青云。41歲時，李白受人推薦應(yīng)召入京，同樣為一代詩才的賀知章見后，驚嘆為“謫仙人”。

古代的文人，沒有不善飲的，“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狂放至此，可愛至此，自古恐不復(fù)有二了。喝完酒做甚?賦詩、舞劍、作書而已。

李白的書跡，今日還幸可見《上陽臺帖》。字不多：“山高水長，物象千萬，非有老筆，清壯何窮。”氣魄宏大，若“秋風(fēng)吹渭水，落葉滿長安”之吞吐慷慨。此帖落筆天縱，放鋒橫掃，筆暢意連，點畫紛披，如行走于云煙明滅之中。大字如豪飲，小字若淺酌，跌跌撞撞，磊磊落落，及至落款“太白”二字。卻有點扭扭捏捏。想必是“謫仙人”酒酣眼花之際，握著毛筆小心牧束的吧，這份天真和率意，讓人對著一千多年前的舊紙，尤可聞到撲鼻的酒氣，想見詩仙的狂傲。

中學(xué)時，在歷史書上看過李白的描像，鳳眼覷目，眉須輕揚。傳說李白是文曲星下凡，無怪乎酒亦稱仙，詩亦稱仙。這樣一位“謫仙人”，據(jù)說后來是酒醉捉月而死，夠浪漫的。透過千首詩歌和這一帖墨寶。我們從中不難覓見他俊選絕俗的容顏。

感謝張旭

知道張旭這個名字，最早是在小學(xué)。學(xué)了他一首名叫《山中留客》的詩，詩曰：“山光物態(tài)弄春暉，莫為輕陰便擬歸?？v使晴明無雨色，入云深處亦沾衣。”詩寫得很輕松，可見心態(tài)寧和。然而我后來見到他的草書，頓時驚呆，那個詩人張旭真的是草圣張旭嗎?

張旭和李白，都是“飲中八仙”，但李白酒醉，繡口華章，而張旭杯停，落紙云煙。不喝酒時的張旭，也寫寫詩，28個字的《桃花溪》，人稱抵得上一篇《桃花源記》；喝過酒就作狂草，“揮筆而大叫，以頭濡水墨中而書之”。活脫脫一個癲子!說實話，他那《古詩四帖》，還能叫字嗎?分明是一個酒徒的狂蹈、高囂、發(fā)泄、撒潑，真正是痛快淋漓，痛快淋漓啊!

愛迪生曾將搞藝術(shù)的人分成三類：用藝術(shù)賺飯吃，把藝術(shù)當(dāng)消遣，視藝術(shù)如生命。唯有后者，能創(chuàng)造出新，能名垂后世。張旭當(dāng)屬此類。做過長史的張旭。大概不需要靠賣字為生，若寫寫字自娛，又何必以頭濡墨，大呼小叫?他是用一生對世情的感悟，對自然的參化，寓于連綿的線條，從而將骨髓深處另藏的一個“我”，展露得元氣酣暢，撼人心魄!

在張旭的筆下，漢字已成為一種純藝術(shù)的符號，“書為心畫”的藝術(shù)境界得到了充分的表現(xiàn)。尺幅之內(nèi)，焉盡興致萬千!故其常書粉壁，浩浩乎如江河奔下，鏘鏘乎如雷電襲來，此刻，他就是山川日月，他就是天地一切。

有一段時間。我被借調(diào)到機關(guān)當(dāng)文秘。繁雜枯燥的公文將我的自由精神全部籠罩，心情因此分外郁悶，回到家仍心難平靜，草書便成了最好的宣泄。就在那時，我走近了張旭。每番對著他狂涂亂抹。在擲筆一臥后換得一絲慰藉和安寧。熬了半年，我在眾人的不解中毅然回校重操教業(yè)，那是一種如魚得水的快活呀!

感謝張旭，他讓我明白：在藝術(shù)里。才能找回一個鮮活生動的自己。

好個狂僧

一個和尚，不專心于佛事，倒是為寫字“擔(dān)笈杖錫，西游上國”。這是不是不務(wù)正業(yè)?這一游。后來還真游出了個書法大師——懷素。你看他那筆走龍蛇，驟雨旋風(fēng)般的狂草。哪有一點佛門中人的清靜?這癲和尚還大杯喝酒，大塊食肉，“朝騎王公大人馬，暮宿王公大人家”，佛祖于他是氣耶?怨耶?

依我說，天生是什么種，便去做什么事。民國的蘇曼殊，本風(fēng)流倜儻一才子，惹得多少紅顏頻妒，怎奈偏自小落得空門，只好‘還卿一缽無情淚，恨不相逢未剃時”。相比之下，懷素是幸運的，他能做他喜歡的事，好像出家不過是為尋個住處，有碗粥吃，他的全部精力還是放在了書法上。

這個天生的藝術(shù)坯子!在庵旁種植數(shù)畝芭蕉，以葉代紙，日夜揮灑，棄筆成堆，埋之為冢，留下一個個書壇佳話。青年時期懷素的書名就很大了，但他不滿足，人到中年，還西去長安，做了京漂一族。他先是拜了張旭的兩位高足鄔彤和顏真卿為師，又與李白、戴叔倫等名流高官交往。用今天的話說，他很會包裝炒作自己，寫字時要酒助癲狂，攘臂大叫地作點秀，再把別人贊自己的詩抄了去分發(fā)。從《自敘帖》中，我們可以看出，懷素前面敘自己的學(xué)書經(jīng)歷還頗作沉靜。及至述及文人士大夫的賞識贊譽時便得意忘形起來。一個“戴公”競無比醒目地占了不止三行!對他獎掖有加的戴叔倫看了一定高興吧?

懷素醉嗎?不醉寫不出萬千氣象，但他醉得清醒，沒有像張旭以頭濡墨(當(dāng)然，他也沒有頭發(fā))去弄臟自己。懷素狂嗎?不狂何來天風(fēng)海浪殷的氣勢，但他狂得理智，沒有像李白叫高力士來脫靴。

所以，他成名了。有人贊他“狂來輕世界，醉里得真如”。但這個“真如”，我總覺得不是佛學(xué)的，而是書法的，是怎樣成名的真如。“癲張”以下，就只有他“醉素”齊驅(qū)了，況且是生前身后，享用不盡。

好個狂僧!

柳體無辜

讀師范時有習(xí)字課，老師教寫柳體，學(xué)了半年，筆畫始終不能剛勁。后來這位老師沒教了。我也就沒堅持臨下去，而是復(fù)歸學(xué)顏體，但積習(xí)難改，柳體那硬挺挺的線條，讓我原本從《蘭亭序》出來的行書也變得僵直呆板了。于是。我打心里厭惡柳體。

后來，我做了書法老師，入門字帖一律不讓學(xué)生用柳體。雖說柳體將楷法發(fā)展到極致，但也是末路，我那位習(xí)字課老師，寫了一輩子柳體，全然沒一點個人面目，完完全全成了柳家的門奴。幸好我早看到了這點，及時更弦易幟，從顏體那獲得了更多的營養(yǎng)，沒讓我的手僵化，筆法上有了更大的變化和發(fā)展空間。

人們一說到柳體，當(dāng)然第一想到的就是楷書。顏體也指楷書，但至少顏真卿還有行書《祭侄稿》傳世，對他的理解和印象也就豐富得多。而柳公權(quán)楷書之外，似乎沒見過他還會寫什么字體。及至在《中國傳世書法》上看到了他一幅行書《蒙詔帖》，我對柳公叔的印象有了極大的改變。

《蒙詔帖》運筆流暢，提按分明，節(jié)奏清晰，牽絲映帶，翻轉(zhuǎn)跌宕，極見筆躍腕活之能事?！瓉砹珯?quán)也是擅行書的啊!反思他的“柳體”楷書，是什么讓我們誤解了柳公權(quán)呢?

柳公權(quán)20多歲考中進士，一生在皇帝身邊作著讀書寫字的閑官。唐朝興立碑之風(fēng)，顏真卿之后，柳公權(quán)大概經(jīng)常做的就是為碑書丹的事。碑上的字是讓人看的，要寫得工整易認，他不得不參入修飾美化的成分，一個寶蓋點，要寫出五個方角來，真難為他了。字寫得好，求的人就多，“當(dāng)時大臣家碑志，非其筆，人以子孫為不孝?！薄巴庖娜胴曊?，皆別署貨幣日：‘此購柳書’?！苯Y(jié)果我們的柳大人是越寫越累，字也越來越僵，他自己是登上了殿堂，但誰要是也跟了進去。必吃力難討好。創(chuàng)造柳體不是柳公權(quán)的錯，就像發(fā)明炸藥不是諾貝爾的錯一樣。

看看他的行書。你才知道柳公權(quán)不是瘦得只有骨頭。

才子風(fēng)華

杜牧是一位詩人，小學(xué)、中學(xué)都有學(xué)他的詩。那“霜葉紅于二月花”的名句還常拿來作考題。還有如“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fēng)”，“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恰保敲丛娗楫嬕?，總以為他是個快活而浪漫的人。

后來學(xué)他的《泊秦淮》，讀他的《赤壁》，透過寒煙水月、沉沙折戟才知道，小杜也有他的渾沉與感傷。而讀過“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蠟炬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后，一個多情公子的形象頓時浮現(xiàn)在我的眼前。

杜牧性情豪邁，滿腹才情，在當(dāng)時必然是“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的翩翩公子，但這位最解風(fēng)情的詩人才子卻無法擺脫晚唐江山的沉沉暮氣。他童年生活優(yōu)裕。祖父和父親死后家道中落。陷入窮困。因此有過一段冶游的生活，出入花街柳巷，縱情溫柔夢鄉(xiāng)，但憂國憂民的壯懷偉抱，沒有讓他墮落成狂蜂浪蝶。他25歲時進士及第，不到50歲卒于長安，半生為官皆興利除弊，盡心為民。

詩人的心多是敏感而脆弱的。更何況杜牧有過不平的際遇。讀他的《張好好詩》，我由衷地對那溢于紙上的才子風(fēng)情感慨不已。這是唐代著名詩人遺世的唯一一件詩稿，書風(fēng)古樸流美，董其昌評價為“深得六朝人氣韻”，確實，相比于唐朝書家里的那些狂草大楷，這件書跡更讓人懷念那個經(jīng)典的年代。

詩是為一個叫張好好的歌女而作。這個名字如“小小”、“鶯鶯”一般曼妙動聽。在好好13歲時詩人與之相識，五年后兩人洛陽重逢，感舊傷懷，留下了這傷情的一頁，其末句云：“灑盡滿襟淚，短章聊一書?！彼瓢拙右住杜眯小方Y(jié)語。令人一詠三嘆!

杜牧詩中尚存的俊爽氣概。為晚唐詩壇投下了最后一道回光返照的理想光輝。而這一紙書跡，在千百年的歲月流逝中，也凝留下了他絕世的才子風(fēng)華!

責(zé)任編輯 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