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老家韓婆莊,出村往東翻過野麥嶺,是一條幾十年前修筑的渠道,也叫路槽。渠道兩邊的斜坡上長滿了高大的樟樹和茂密的杉木。沿渠道向北再向西拐,是一條十幾公里長的路槽,路槽蜿蜒曲折像一條巨蟒逶迤在贛北大地上,穿梭于村村落落和崇山峻嶺之間,路槽的盡頭是幸福水庫。幸福水庫的水清冽、甘甜。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十里八鄉(xiāng)的農(nóng)田和旱地都得到過幸福水庫的水滋潤。后來,由于村村都買了抽水機,這渠道就廢棄了。渠道坡坎上爬滿了雜草,夾雜著許多不知名的灌木。渠道的西邊是韓婆莊。碧綠的樟樹和深翠的杉樹將村莊緊緊地擁抱,就像爺爺身上纏繞著孫兒嬌嫩的手臂。路槽還像一條天然的綠色屏障。讓村莊安睡在一方土地的中央,顯得寧靜而安詳。
扈山澗就坐落在韓婆莊的東北角。渠道的南邊,野麥嶺的東面。澗的中心就是扈山塘。扈山塘是鄉(xiāng)村極普通的池塘。長方形,面積不大,塘里的水一年四季都是清的,塘里不產(chǎn)魚,只有少許青蝦在游動,偶爾有泥鰍在拍水,水面蕩起縷縷波紋。碰上晴好的日子,藍天倒映在水中。水面蕩起的波紋宛若仙女飄落的綢緞。在塘壩靠水面的斜坡上,有許多濃密的絲絲淡紅柳須沾在軟泥上,青蛙安坐于紅色柳須上,或悠閑地乘涼,或閉目養(yǎng)神。一有風吹草動,或聽到人的腳步聲,青蛙便咚地跳入水中,那動作優(yōu)雅灑脫得像跳水運動員,叫人看了心里既羨慕又驚嘆。
池塘的北邊是一大片農(nóng)田。南邊是成片的芝麻地,東邊是一大片開墾的荒地,荒地種滿了花生。塘的西邊則是高而寬的扈山坎。塘坎上長有許多烏桕樹,烏桕樹在鄉(xiāng)村的土名叫木子樹。木子樹秋天結(jié)果,圓圓的白色果子叫木子。木子一簇簇聚于枝頭,招來山娃子和啄木鳥。山娃子一天能摘到木子三五斤,一斤一毛八分錢。當時豬肉七毛四分錢一斤,而且非常稀少。所以摘到木子的娃崽將賣木子的錢交到娘手里的時候,??匆娝麄冄劬锓褐悩拥撵`光,因為他們知道。摘到木子不僅能吃到雞蛋和糖果,有時還能吃到香噴噴的豬肉。木子的季節(jié)性強、山里娃子眼又尖,誰最先發(fā)現(xiàn)木子熟了,誰就興奮得心打鼓似地直跳。晚上做的夢也特別甜。秋天,當田野里一片金黃,田間地頭常見大人忙碌的身影,此時,對韓婆莊的娃崽來說,扈山澗是一個幸福的所在。
花生和芝麻成熟,是扈山澗最熱鬧的時節(jié)。秋陽高照,天空湛藍一片,白云悠閑地飄啊飄啊,看久了直叫人心里發(fā)酥發(fā)軟。塘坎四周的高地上,挖花生的,打芝麻的笑語聲喧。村民中最發(fā)興的是一些后生和婆娘。勞動的間隙,玩笑說到興頭上,便失去許多顧慮,打情罵俏無所不來,玩不過癮時,便各自站在自個的地頭上扯開嗓子對山歌:
女:一條手絹(喲)丟過塘
對面原是(個)麻面郎
男:一根馬鞭(嘞)丟過塘
馬鞭落在(喲)水中央
山歌對到心坎上。男女便渾身躁熱難當。女的借故到茅草叢中解手,男的一溜煙跑到野麥嶺捉野雞。暮色四合時,稻草垛旁,兩只黑影便偷偷湊到了一塊。此時,一輪明月正從扈山塘里升起來。天夜了,村民便挑起谷籮,擔起土筐,收工回家。夜風吹到身上,透涼透涼,身子骨很是舒坦。
一年之中,扈山澗熱鬧的時候少,寂靜的時候多。特別是秋冬兩季,農(nóng)忙過后,田野里一片寧靜,扈山澗兩邊的高地上顯得空空蕩蕩。有時一股陰風從渠道上刮下來。穿過扈山塘。塘坎里竄出一只黃鼠狼。你就會覺得此時的扈山澗特別陰森。特別叫人毛骨悚然。此時如果再傳來幾聲狼嗥,或飛來幾只老鷹。在木子樹上哇哇地叫。如果碰巧哪一位上戶的石匠或篾匠從山澗經(jīng)過,他的心里肯定禁不住打寒戰(zhàn),待一陣冷風吹來,他巴不得飛起來。在一回回的驚恐不安里。扈山澗便刻在路人的心坎里。留在他們的夢境中。
時間如白駒過隙,一晃30年過去了。如今,在韓婆莊,知道扈山澗的青年人不多了。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人仍很熟悉。青年人頂多曉得村子的東北角有一口野塘,野塘的附近有渠道。不過老年人心里總念叨扈山澗。一有空就來扈山澗勞作。什么種花生啦、割芝麻啦、挖紅薯啦,鋤頭一上手,扁擔一上肩,腳就往扈山澗方向走。往這兒走腳順溜,心兒自在,這里的一切對老年人來說總是那么熟悉,親切,有時人在家里,心里老惦記扈山澗的草沒鋤,肥沒施,土沒松。于是邀幫結(jié)伴到扈山澗勞動。人來了,幾句問候,幾句家常,扈山澗又有了生機。
扈山澗周圍的景物似乎總是老樣子。渠道坎上的樹越來越密了。扈山澗里的水越來越清了。塘坎上的土塊像巨大的鱗塊漸漸開裂,有時,在坎腳下可看見蛇或老鼠打了不少洞。在扈山塘北面的一些田頭地角,村民種了好些蘿卜和青菜,清早或傍晚,常見一大娘挎一只菜籃。一顛一顛來扯蘿卜。等蘿卜扯了滿滿一籃,大娘把籃子挎在手上,她的腰也酸了,腿也疼了,人也老了。韓婆莊,上了年紀的人一茬茬老去之時,扈山澗似乎也在慢慢老去。在人將要把一生過完時,他首先老去的是心,那么扈山澗首先老去的又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