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開始的時候。我決定過煙火生活。在南門市場買瓷爐、酒精、青花碗、竹筷木羹,和五彩食糧,于三餐之間煮湯飯。藍火焰專注地、熾熱地親吻鍋子,食物顛鸞倒鳳。青菜戲水,豆腐融汁,紅棗香在蒸汽中纏綿,滿室濃烈,燎烈地,直接地,擲地有聲地,安慰我的胃腸。
有段時間因為干雜事務、粗糙應酬而失去對生活抒情的能力,我多日不曾為一首曲子哭泣。不曾為一個微笑膨脹,不曾為一個句子牽筋動骨。想來實在悲哀。
好在饈食除了維系生存之外。也給予我另一種功能:提醒我重新看見微末細節(jié)。觸覺敏銳,淚水涔涔。
母親送來自制的米酒和堿水粑。囑我按時食飲。極不放心的口氣,仿佛我還是垂髫稚子,緊張地依賴著她的生存經(jīng)驗。她近年愈發(fā)謹小慎微,關照我,關照父親,摒棄盛年時的壞脾氣,溫和慈愛,如同在為之前的傷害和疏忽而補償。
我終于不再與她敵對,懂得她,懂得她的惶恐、她的絕望,懂得每一種暴戾里,都是無以言說的悲涼。
因為潛意識中的焦慮。我選擇獨處。在單位宿舍里冷清度日。她亦同城而居,卻難得相聚。偶爾時間空曠,我回家,饕餮她烹制的美食。她得知我的到來,總早早出門置辦菜蔬,隆重異常,仿佛大客逢門。煮什錦湯,燜小蜜丸,棍子魚在炭火上流金溢彩,對應著我的味蕾喜好。
記得還在我懵懂時。母親去嫁娶人家?guī)兔?。我跟了去,看她在廚房中穿梭,舞弄廚具,調(diào)制飲食,把各種雜料混成一處,煮成大鍋稠湯,作第一道喜宴上桌,便覺她能力超群。
我端著空碗,卷舌舔唇而問:“阿媽,這是什么,真好吃!”母親說:“什錦湯!”什錦湯。它雜燴人間百種色相,千般滋味,稠密濃郁,淋漓鏗鏘。村莊人的喻意為:什錦,食錦,食后河山錦繡,半生繁華就此開始。
我貪求那濃郁,平常日子請她烹食,她不愿,說你若嫁人,便可于大禮時盡食。她試圖以食物為誘惑,指引我尋覓安穩(wěn)后生。她近年來抱孫心切,調(diào)弄鄰居嬰孩時,半天不忍離手,亦常常特地去看望老友的孫兒。我心知她的盼望。但到底無法成全。什錦湯。這世人眼中征兆圓滿的第一口。對于我卻如同帶著蠱香的魔咒,只能打開潘多拉的魔盒,或者,只能看清伊句園內(nèi)的羞恥、殘酷與悔恨交疊的真相。
母親送完食物離開。黃昏漸漸鋪滿我的窗子。隔壁已經(jīng)有喚飯聲。我打開電腦里的禪樂,燃火烹水,加米酒,加枸杞蜜棗,煮得甜濡芬芳。坐在暖燈下,喝得蕩氣回腸。幾乎要落下眼淚。我從來不知道,舌尖最銷魂的盛禮中,競摻雜了一種酸澀的點綴。
母親17歲嫁入周家,正值夢幻年紀,來不及懂事,來不及正式揣摩婚姻的含義,就被投入堅苛的成人生活。她被煙火、白鹽、毒日光所腌曬,絞干水分,提早進入中年。堅苛命運如同她的褐斑。密密地貼在臉上,根深蒂固,無法祛除。秋收后的空曠日子里。她在屋子里攬鏡,發(fā)不出半點聲音。
如今翻看老照片,看到母親初嫁時,長發(fā)結(jié)辮,臉龐溫潤如瓷,羞色半收半隱。便深感歲月蹉跎,亦能隱隱揣摩到當年她的失落。然而年少時,我對她實在缺乏體恤之心,我受控于直接感官。被母親的歇斯底里弄得心驚膽戰(zhàn),及至后來漸漸無情。
母親此生積怨頗多,貧困、卑微、辛勞與冷漠使她無從伸展,我的蠢笨令她失望,父親的美貌又令她緊張,她日益敏感易怒,神經(jīng)如履薄冰,微薄小事便輕易令她發(fā)作。她積怨?jié)u深,無從平衡,便無意識地折磨身邊人,獲得短暫發(fā)泄。我無法在年少時代入她的角色,居其位而思。我只知道我漸漸對家庭恐懼,對婚姻了無信心。倘若“執(zhí)子之手、白頭偕老”是這種狼狽生活的胭脂水粉,那么,獨身真算得上一種解脫。
每當戰(zhàn)爭開始,我關起房門,趴在窗臺看天空。我發(fā)現(xiàn),我所居住的村莊之上,奇異地停著一大片濃云。它在幕阜山山巔盤踞,變幻莫測,時而淺淡,時而厚重,卻從不離開。它籠罩著我的艾地生活,如同一種仇恨。
除了在臘月晴天。家家戶戶開始醞釀節(jié)日的狂喜。這種陰沉才稍稍釋解。
母親在檐下浸米打漿,燒灰濾水,焚火蒸粑,預備著舊歷年的豐盛。她的臉摒棄往日的陰霾,蒸滿金黃的芬芳。她用大爐罐燒熱水,喚我們泡腳。六只小腳丫在令人戰(zhàn)栗的溫暖里追逐著,像六尾幸福的魚。我至今記得那種水溫。和它在胸腔漫溢的滋味——仿佛有一朵云,要將我撐開,撐到無窮大。許多年后,我設想諸般幸福,其中有一種就是:在隆冬季節(jié)泡熱水腳。
拳頭粑滿盤流金,蜜燜糯米丸顆顆瀲滟。薯皮大苕子擠擠捱捱,填滿我們的碗。我們姐弟興奮地擦桌鋪筷,走路帶著跳,高聲呼和著,預備享受這一年一期的、在意識中預演了千萬遍的豪華盛宴。
然而,當我回憶起來,1992年除夕夜的殘缺木桌帶著叵測的氣息,如同四扇空蕩墓門,在艾地周家的堂屋中央巍峨站立。滿桌食物如同祭品,涼浸浸、陰森森、極具譏諷地攤開。那天晚上,我們?nèi)愕芘d奮得太過異常,像一群被提搡著的木偶,活動時荒誕失控,停止時呆滯可怖。我的父親那天晚上變成一只拳頭,沒有面目,我的母親亦形狀模糊,她只剩下聲音,尖利的、狠毒的、刀子一般的聲音。
事件起因很簡單:債務、無休無止的債務,他們不知怎地引發(fā)新怨舊恨,話不相投。她重又崩潰,種種絕望壓頂,漸漸無法自持。她用哭聲與咒罵來發(fā)泄她的陳年怨懟,引得更加暴怒的武力回復。她在冰涼的泥地上掙扎,頭發(fā)散亂,周身傷痕累累。
我立于一側(cè),不懼,也不哭。太污穢的言語,已使她在我心中等同于罪惡起源。我應有的驚恐和同情已被她反復的發(fā)作耗盡。
記得有一回母親在井臺滑倒,歪著嘴角喊疼,我站在一旁不動聲色??粗榭s,看著她捋起褲腿驗證血液洶涌。看著她怒罵我木薯蠢豬賤婊子。看著她離去的荒涼井臺被落日照出參差的斜影。心中沒有一絲愧意。我早已在心中發(fā)下誓言:如果我變成母親一樣的人,就一定去死??墒?,后來我悲哀地發(fā)現(xiàn),我性子中的暴戾根深蒂固。冷清時日,它潛伏于我的體內(nèi),無聲無息,但在某個焦慮時機,它便露出端倪,向我暗示它的邪惡威力。如同城府很深的寄生蟲。
我們虛浮地喊著停手。喊著別吵了別打了。簡單而機械,像一種儀式。母親漸漸停止她的撕心裂肺,但嘴角依然抽搐,臉龐變形。我們預感更惡毒的咒罵呼之欲出。然而沒有。她忽然推開門,走入冰涼夜色。
舊歷年大年夜的寒風里,她帶著滿身傷痕,穿著破碎單衣,攜著失重的生活與超重的苦痛,踉踉蹌蹌在滿世界的黑中奔走。鞭炮在她耳畔高潮迭起,炫耀喜慶和諧。她身無分文,趿在腳上的棉鞋,有一只掉落在家中陰暗的門角。
母親的悲哀和危險并沒有引起我強烈的重視。年夜飯已經(jīng)涼了。我很焦急,我迫切地想嘗試紅燒肉和堿水粑的味道。迫切地想喝一口魚湯。想嘗嘗我自己包的薯皮大餃到底好不好吃。我關心那些食物更甚于母親的出走,但在父親的陰冷里,我不敢動彈。
很久很久,木樁一般的父親終于動彈了。
他說:“快吃飯!”
我說:“阿媽呢?”
他說:“隨她。要死要活隨她!”
我們開始吃飯。火爐漸熄,屋子冷了起來。我們誰也不說話。我的瓷羹不知怎地碰到了湯缽,劇烈的響聲讓我嚇了一跳。但當我緊張四覷。卻發(fā)現(xiàn)他們都垂著眼簾,沒有任何表示,繼續(xù)筷子與嘴巴的傳遞,仿佛那是人世間最重要的事情。15支光的電燈泡像只偷窺的眼睛一樣懸在我們頭上。他們的臉像死人一般肅穆而蒼白。
是的,不知怎地,我忽然想到了死。
艾地亡人土葬前,生者會用華食為遺體送別。食客坐在悲痛的長哭里,坐在紙花、嗩吶、長明燈以及滿地紙錢中,坐在一個開始腐爛的肉體邊。吃得樂不可支。可惜,葬禮食物特有的腥冷氣味令我無法忽略,它提醒我死亡,提醒我一個關在黑棺里的人,在我身后的黑暗里眈眈而視。
1992年的年夜飯也在我面前發(fā)出同樣氣息。我因此浮想聯(lián)翩,再也無法舉筷。我擔心起母親,擔心她是否會如村莊已逝怨婦們一樣決絕地自我了結(jié)生命。
我曾在河沿打豬草,碰見阿嫦嫂溺水的尸體,她泥污遍體,浮腫夸張,我整整半年落魄失魂;林嬸,這個總是到我家串門的村婦,在一場家庭矛盾后自縊在停放黑棺的二樓,她的舌頭像一只黑手一樣從嘴里伸出來,指著來人,帶著鬼氣,仿佛指責,或者確定索命對象:喝農(nóng)藥而死的太多,她們的姓名和毒藥一般被我們所忌,包括她們?yōu)鹾诮┯驳呐R終容顏。
我忽然擱下碗筷。將眼淚。以及自己導演的恐懼帶到屋后的黑暗里。我不敢打擾怕變成導火索,引發(fā)父親和弟妹們龐大的悲傷。我躲在陰冷的墻根猜測母親行蹤,又依次將積極的可能性一一否定。最終至于絕望。我?guī)缀蹩隙ù稳毡貙⒌玫截?,我的母親猙獰可怖地閉著眼睛,用永遠的沉默表達她的憤憤不平。
1992年的年夜飯如此荒涼詭異,它于極至的喜慶與極至的悲哀中靜止。死亡陰影如伴樂般盤旋于側(cè)。我9歲時的回憶因此而歷歷分明。
住隔壁的奶奶次日清早揉著眼睛問:“阿娥哪里去了?”我從她冷漠的表情中辨識不出她是否早知事件,但父親陰著臉,叮當鎖門,并不答話。
我們走7個小時的路程,趕到外婆家。我們衣衫潦草,形容狼狽,和田陌間花花綠綠的拜年隊伍截然不同。弟弟在半路提出購買凍米糖的要求。結(jié)果得到一記響亮的巴掌。我們不再吭聲,帶著沉甸甸的苦悶,在1993年大年初一的山路上匆忙趕路。與深幽叢林、坎坷山路和微薄體力對抗。
下午3點,我們終于到達。出乎我的意料,母親竟然躺在外婆的木床上,在那唯一可依的溫暖里修復她的重創(chuàng)身心。每個人都吁了一口氣。
我至今無法想象她如何在黑夜里穿越那陰森濃密的莽莽高山,怎樣避開那深達十余丈的深澗,怎樣避開老虎、狼、野豬等惡獸的威脅和騷擾,走六七個小時的夜路。在晨光稀微時叩響那扇藏在深山里的大門。或許,當一個人抱有必死之心,世界反而會對她讓步。是的,就是這樣,連死都不能讓你痛快。
父親呆在母親床頭一下午,安慰她,聽她咒罵,應她的要求許諾加倍的溫情。他還有一地狼藉的生活,攤在周家貧困荒涼的屋子里,等待著她去幫他打理。他不能不低頭。而她,自從17歲早春第一次見到,這個英俊機靈的男子就成方向。她半生跟從。不管狂風暴雨。還是春暖花開。
晚飯,大家圍在一起吃火鍋,父親給我夾菜,也給母親。母親臉上的青淤和紅傷口不再張牙舞爪,堅冰乍化的暢}夾在飯食間流動。我至今喜歡吃火鍋。貪圖那種鬧騰、溫暖、圓滿,也不知是不是那時留下的印跡。
然而,生活遠遠不是小說,沒有真正的終結(jié)與開始。她回到她的格局。繼續(xù)她的沉淪,繼續(xù)她的壓迫與被壓迫,繼續(xù)在三餐粥飯間悲喜無常。她漸漸開始對我抱怨,認定我無情無義,亦在無意識之中,將所承受的傾軋,返還我的身上。有一回我與妹妹吵鬧,她揍我,幾近瘋狂,她半生承載的生存壓力在那時傾瀉,在語言暴力和行動暴力的殘虐中。
我?guī)е桓蓖纯嗌硇膩淼酱迩f的河沿,湍急流水帶著某種誘惑在我眼前鋪開。我恨不得我已經(jīng)死了,或者,她已經(jīng)死了。然而,我還未盡數(shù)展開的生命帶著令我迷戀的未知撲面而來,它吉多兇少,仿佛人間天堂——我高挑美麗,才華橫溢,行走千山萬水,被許多人遠遠地戀愛,我錦衣華食不再凄愴生活,我堅定強大不再卑微屈辱,我直起腰身,把半生陰影抖落于身后。
在那個瀕臨死亡的河水邊。我終于縮回我的雙足,我不能阻截我實現(xiàn)這些芬芳的唯一機會:活著。
黃昏時,饑餓與寒冷使我回到家。然而,當我推門,我并沒有獲得預料中的芬芳溫暖。屋子又是一地慘敗狼藉,我焦慮的父母又在彼此的情緒硝煙里奄奄一息。
在那些日日近距離上演的痛苦中。我狠狠地培育我的愿望,培育得五大三粗、膘肥體壯:逃離,逃離!從家庭逃離!每當我看見有人提著行李離開村莊,不管他去哪兒,我都很羨慕。
我從來不像其他人一般戀家??傄曤x家如脫籠:我從年少開始戀愛,孤注一擲,付出所有,直至山窮水盡;我?guī)捉灸艿刈分饻嘏呐履鞘欠傥业幕鹧?;我易傷易怒,自殘自虐,壞情緒如癌細胞一般,在我焦慮的體內(nèi)蔓延;我拒絕別人,緊張他人看法,對自己了無信心;我害怕我重復母親的生活,在愛我的人眼里,消耗盡所有關好,可悲可憎,最終反目成敵,無法收場,如同一個暴力轉(zhuǎn)載機,將所承接的悉數(shù)返還他人。
2005年的臘月,她40歲生日。我們沒有別的方式對她表達慶賀,只有大肆蒸煮?,F(xiàn)世荒涼如此,想來唯有饈食可作最佳安慰。我們?nèi)计饾M室油煙,鋪開大量杯盤。載滿五色五香五味。在紛呈食物中替她完成更年儀式。
母親坐在燭光里,白發(fā)蒼茫,手指顫抖。人生走及此地,已經(jīng)是悲涼倉惶。前生屈辱,后世無依。所得的慰藉全然不能與瘡口等同面積。杯水車薪一般。對她敷衍。
她忽而又提我的婚嫁。我不喜歡,說你與父親這樣的榜樣,早已使我寒心,幸福真是笑談。她快然無語,重開口后,她深切自責指引我不祥方向,我反復安慰都不能平息。后來諸多事件讓她看清我的孤傲,她終于不再暗示。仿佛認命。及至后來不再提及。
有一年,因為還未絕望,和一個人談家庭。周末在飯館吃飯,母親和父親坐席首,以準丈人丈母的身份,暗暗挑剔著請客的人。艾地多辣,那人不喜當?shù)仫嬍常瑓s點了滿桌濃烈,他殷勤服務,自己卻進食甚少。母親因此感動,覺得這般舍己為人,應該可以信賴。她受夠了不懂退讓的相執(zhí)的苦楚,把體貼當成男人最大的美德。然而,我性格中的殘缺漸漸顯露,暴戾、貪欲、多疑、克人克己,他最終不能忍受我的猙獰,如諾言一般消失蹤跡。我深知這之于我、之于母親,都只是一場驗證,它存在的唯一作用,是割舍我們的奢求,近乎苛刻地。證明我的惡劣。強迫我蜷縮自保。
艾地之南有大片大片的橘林,春末橘花開。旅人可在車窗里,沐浴十里清香。秋后山野漸紅,俯拾即是的甜美,像短暫的橙色的人間歡愉。我于此間微微失落。我秘密的愿望從未兌現(xiàn)——晴光里。與相愛者在草木間漫游,品咂、采擷,遠離塵囂,歲月唯此一瞬。
周末偷得半日閑,和母親去橘林。我不知用這樣無力的方式。是否能補償彼此來自他方的失落與殘缺。其時已近冬至,滿地落橘,枝頭零落,僅有的遺果均近頹然,怨言一般。采了一個剝開,意外地汁多液滿,遞了一半給母親,她吃下去,笑著說要留點過年吃,討個好兆頭,橘子吉利嘛。我忽然哀苦。這樣干癟的食品,她競還不忘對它抱希望,用以改善她的生活,無論虛實,無論可行與否。
回途時看到不遠處的人家準備晚餐。炊煙飄動。仿佛房屋的輕柔呼吸。一朵云染著金邊,在艾地山巒上輕輕蕩漾。母親說:夜了,我們也回家煮飯吧!
責任編輯 陳 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