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德的詩

老德

父親

在世時 他是我們的王

在他目光所及的范圍內(nèi)

大家都鴉雀無聲他確實

比我更男人六十多歲

為了麻將桌上的一個子兒

也敢和年輕人掄起拳頭

如今這個抗美援朝的老戰(zhàn)士

躺在離他出生地不遠的墓地里

性格是不是還那樣暴躁老是

搞不好和鄰里之間的關(guān)系我們

早已長大成人另立山頭

可一到清明與冬至不管

再忙身處何地都要趕到

他的墓碑前聆聽他的最高指示

這個老家伙現(xiàn)在變得狡猾多了

不論我們給他匯報什么

他就是不開口 隱隱約約地

覺得他用眼睛盯著我們

紅谷灘

這就是我的祖輩生活過的地方

以前有山有水現(xiàn)在夷為平地

四處高樓林立窗口的一塊空地

明天又要進行一場開工典禮

我的父輩曾經(jīng)遠離它

如今我又回到這里

說話小聲 為人謹慎

大街上每個行走的人

都可能是我的遠房親戚

他們不知道我的姓氏

卻知道我祖輩許多的秘密

蝸 居

一間臥室躺著

一條蛇和一只壁虎

另一間臥室

住著一只蛙

在客廳的魚缸里

還游著十七條熱帶魚

中午了 這些

冷血動物才會起床

爬到餐桌上

吞噬著一些比它們

更小的動物

有時也會

放下筷子

談?wù)勅A爾街的金融危機

今天太陽很好

這些小動物商議

明天是否該早起

開車到郊外去踏踏青

此 生

此生

決定不與

朋友交往

也不與

敵人交手

那些交歡過的女人

就讓她們寡居

那些種植過的花草

就讓他們自然生長

不兼濟天下

也不獨善其身

小酌

而不大醉

玩物

而不喪志

如果你

還要咄咄逼人

我也會

原形畢露

我夢見我在砌墻

我夢見我在砌墻

砌一堵很高很高的墻

我先從荒山上挑來泥土

然后把它們打磨成坯

用了整整一個夏天

把它們燒制成磚

現(xiàn)在每天天不亮我就起床

把水泥和沙石攪拌好

然后把磚頭一塊一塊地往上壘

開始我還隔墻與你說著話

后來墻砌高了

我不知你身在何處

也就懶得開口

我夢見我在砌墻

砌一堵很高很高的墻

偶爾放下泥刀

點燃一支煙

若有所思的吸上一口

蜥 蜴

如果把自己比作一條晰蜴

這世界就簡單多了 凸起的部分

就不會再有凹下去的感覺

門也顯得多余既然

是冷血動物 對于人類

就不會有太多的熱情 而且

用四肢爬行 一定會比時間走的更久遠

不需要梳妝打扮

便可以吞食著同類 對于

冬天的抗拒 變得更加容易

躲進洞中 攝氏度為零

最后的冬天

我們想象的冬天

比這還要冷

不但下著雪

苦楝樹

瘦瘦的枝頭上

還站著三只烏鴉

河床上的水都退了

一陣風襲來

又是一場沙塵暴

至于我的打扮

肯定像只棕熊

而你從早到晚

都像只袋鼠

在房屋里蹦來蹦去

這是我們想象中的冬天

注定也是我們最后的冬天

二十六個字母；或亂七八糟

A愛上B

B又愛上C

C早已厭倦了愛

她只對D有點興趣

E常年在江湖行走

對于F來說

惘然隔世

G無所事事

常年躲在《康熙字典》里

結(jié)識一些生僻的字

我認識H時

她還是個流鼻涕的孩子

現(xiàn)在也學(xué)會了

亭亭玉立

I德高望重的時候

J還在讀小學(xué)五年級

U接吻的方式過于老套

卻天天夢想著P

還是老K活得自在

天天在家打著游戲

L一生就擔心門沒關(guān)好

每次想出門走走

又急忙忙地往家趕

M睜開眼晴

就想逛超市

她一輩子的理想

就是把自己打扮成一只狐貍

N習(xí)慣了拒絕

不管是天使還是魔鬼

O人過中年

還在咿呀學(xué)語

Q曾經(jīng)花天酒地

如今皈依佛門

R死于非命

留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文字

S有兩個

一個大S

一個小S

是傳說中的姐妹

X和Y是一對夫妻

他們一周只做一次愛

更多的時候是

各分東西

對于T

我們都是有罪的人

雖然不是兇手

但也雙手沾滿鮮血

而V一大早就破口大罵

讓Z如坐針氈

也許我就是W

一個高燒不止的病人

對于這個世界

衣心無力

圓 桌

牧斯進作

牧 斯

新墓志銘

這一次回家。

又去了對門山上。

一座我以前害怕的墓被蘆萁蓋得更深。

像是快要被馴服的樣子。

感到棺材下隱隱的力。

該模仿過山風吹拂的樣子，

此刻油茶樹出奇安靜。

該模仿過一條蛇，

它走過的道。

光滑得像一根繩子。

如果它血盆的大口

吐出幾枚金幣。我不會意外。

因為小時候常聽見，

它化身為魂的故事。

會在松懈時奪住人的手!

這一次我大膽地。

清理它墓前的落葉。

看上面模糊的碑文，

上面有日月，也有奇跡，

似乎容得下。我些許的冒犯。

我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畏懼，

或暫且經(jīng)得住它的檢視。

但難保它會把我當作熟人。

我一直把它當作這兒的神。

如果以前沒有，那么現(xiàn)在是。

小 叔

我很少著墨的小叔。

漸漸適應(yīng)喪失愛女的清苦。

將一個孫子帶得眉清目秀，

已能辨識這山間的櫻桃了。

還記得他在大隊表演槍法的日子，

從山的這邊。打到山的那頭。

剛復(fù)員的他，贏得多少姑娘的芳心，

最關(guān)的一個。現(xiàn)在跟著他摩挲。

他把房子。建到了巖石邊上，

兩旁盡是梨樹、李樹，伸手

就能摘到大把的黃花：親切可愛的

大黃花。擁堵在他家的小徑。

原先的方腳閨女，現(xiàn)在銀絲白發(fā)，

糟老婆子似的。哽咽說不出話來。

我——第一次喝到了她家的寡水，

有那么一份清澈。那么一份甘甜。

已經(jīng)不再詢問他們的生活。他那

十三歲就出去做工不再回來的愛女，

是死是活沒有音訊的愛女，我，

他們。唯存影像仿佛在等待奇跡!

下易家沖

下易家沖頂上的田邊，

記得以前是有泥菩薩的。

好像被打掉了。我和伙伴們。

現(xiàn)在還有廟宇的氣場似的，走到那里。

看風水，看樹木的布局，遠方

越過山脊有一方水。青石移動過似的。

從前的小路被山水，沖刷后略為下墜，

唯有活著的青石條。還在原來的基點。

聽說八十歲的太祖父在那里砍一擔柴，

后生也挑不回來。春天的牛走到那里，

膘肥體壯。山水汩汩地流，楠木茂盛。

我們在那玩的時候，沒有人，有一菩薩。

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我們用草稈兒

扎，用竹竿抽。用泥巴堆出一個。

然后附近的野草和樹葉跟著遭殃。

瘋跑的時候。牛兒沉重地在后面追。

大一點才知道那兒有些不一樣，一塊

天生的廟宇之地卻沒有在那里建廟。

可能有菩薩，但只能說“先進駐”。

他們散漫如此這般游蕩。只能這么講。

歪嘴凹里

挑糞

去歪嘴凹里澆麥要走好幾條道。

路上有許多精致的花，

特別有意思的坎。那

盡是腳印與牛糞的坷兒。

遇到鄰村的熟人。打招呼，

他將肥水挑到這邊。

轉(zhuǎn)肩時擔兒吱吱響。

一個可能留意坡上那個小屋，

另一個默想著什么，悶頭走。

從家。到歪嘴凹里。

之間有十幾個地名，莽莽蒼蒼，那里

有山，也有麥苗。內(nèi)心里

不自覺對比兩地的麥，可愛的程度，

不同的土質(zhì)。自己的用功……

這是早春麥苗的最后一次澆灌，

路上偶有新出的蜥蜴，

看見我快步，以為我追，所以快跑。

有時真追幾步，沒經(jīng)驗的它迅速閃沒，

待我走遠，才回來，慢著瞧。

父意散

父母吵架。

多半緣于道德理想的分歧。

那么小的一件事總會扯出仁愛、好惡甚至品性。

這并不是說他們沒有和美、楷模的一面，

幾十年了還沒有分清良善、世俗與昨天。

昨天他們又扭在一起，兩個七十的人，

應(yīng)該白發(fā)蒼蒼，有所見，

其狀也該是一道風景。

他們?yōu)樾抟粭l小路爭執(zhí)不休，

父意散。有老莊的超然。

母親覺得活著就要生生不息，

決意新修一條小路到自己的家，

這要掘大量的土方、小灌木，

需要反向意見父親的貫徹。

父親覺得這太張揚，人老力衰，

不閑適，太率性。幾十年

父母為其他或類似的事爭執(zhí)，

沒有高下，也說服不了誰，

時而扯出沖動的話語，還引中。

斫楠木

這幾天父親總催我

上山斫木。

斫那種巨大闊葉的楠木。

話中有話似的，他看著我，

清瘦中有一份往昔的強健。

他叮囑我要斫社住下那棵。

王塘布的可以做棺材頂兒。

風華綽約山林中波濤陣陣。

盡是我，和我父親的影子。

有些是經(jīng)父親拔擢才長大的。

有些樹心安理得，看見我來，

不認為是把它們斫下，而是

將它們的老朋友，邀在一起。

一滴水業(yè)會疼痛

鄧詩鴻

春天之書

……我順從于時光的安排

生怕觸動，細小的春天，和它柔弱無骨的

三寸金蓮：此刻。一小段時光的碎片

在不遠處，抬起頭來，啁啾著

仔細打量著春天的過客

更多的斷片。退縮于歷史的縫隙

相互簇擁著，掬一縷回憶取暖——

輕輕地，一小段時光，稍一側(cè)身

一叢小草。就走在了我的前面

它們不聽勸阻。轉(zhuǎn)瞬之間

就肆無忌憚地在春天，洶涌、彌漫……

神 祗

一小片月光，輕輕飄臨

觸動了春天。淺淺的入定

一片草葉，彎一彎腰

接納了來自天堂的饋贈

另一顆小草，伸出纖手

將小小的歡樂，一下子接了過去

更多的小草。一個挨著一個

簇擁著，細小的歡樂在彌漫

擴散，涌向天邊……

一滴滴晶瑩的露珠

一顆顆感恩的心。在月光下

悄悄滾動。聚集

不由自主地，融入

這神祗的合唱——

晨 曦

晨曦中，霧氣漸漸變薄

變淡。幻化成裊裊輕塵……

贛江，靜靜地淹沒了腳踝，呼吸

和心跳。裸露出一顆沙化的心——

……一滴水也會疼痛。未經(jīng)允許

我悄悄加入一滴水的呼吸。試圖握住

這退卻的、滄桑的生命，在今晨——

微風輕拂。細小的漣漪

掀開了贛江。一去經(jīng)年的水傷

和一滴水。稍縱即逝的倒影……

一個人的情人節(jié)

暗香浮動

一朵玫瑰。輕輕探出頭

一顆心，瞬間暈了過去

又被另一顆心，輕輕地

摟住……微風輕拂

盈袖的暗香，在心中一點點

生根，發(fā)芽，滋長……

一顆心?；挪粨衤?/p>

柔弱的腰身，在驚愕的花蕊中

輕輕睡去——

愛之芒 胡剛毅

雪 粒

冷是你嗎?你是冷嗎?

在冷的包圍中，你把柔弱的

身子裹緊，凝結(jié)為一粒粒小鐵釘

但不是黑色，是白色的!

耀人的白，斬釘截鐵的白

仿佛磨亮的一束束鋒芒

照亮我黑色的瞳仁

那 天

那天，在黃洋界頂上。突然

思念起你。那天，我真奢侈!

動用了一片如汪洋的茫茫云海

來思念你。那天。霧靄久久不散

那天，我就著夕陽的云彩，滿天霞光

寫下你的名字，在山間。在樹上

在葉片上，在花瓣上。在手心里……

讓三個字溶進漸濃的夜色

成為星星，天愈黑星愈亮……

我騎上汗血馬向你奔來

我騎上汗血馬向你奔來

千里迢迢，風塵仆仆

馬不停蹄赴前世之約、今世之緣

千山萬水。深谷險壑

阻不住我的馬蹄得得唱響戀歌

日落之前，我——星星部落王子

要趕到你的面前。否則

黑夜會搶走我皎潔的月亮

仿佛穿過無數(shù)個春夏秋冬的時光隧道

風馳電掣奔向我的愛人，我日夜兼程

你可不能像三峽望夫石

不等我到來就冷卻為一尊巖石

讓遲到的我抱著冰冷的你

失聲痛哭，遺恨終生。我騎著汗血馬

飛奔于山嶺、高原、沙地、草原……

足跡奔跑成一條湍急的河。一瀉千里

激情飛揚地撲向你，撲向

我有著碧藍眼睛的大海

我熱血沸騰、載歌載舞迎接我的大海!

沉 醉

我不是沉醉于愛情

而是沉醉于你!

一道閃電，那么快!

眨眼間擊中了我

烏云覆蓋的心臟

讓我來不及思考

就被你閃亮的美灼傷。灑下

一場瀟瀟春雨澆灌一個季節(jié)

親愛的，我愛你!

我不是沉醉于你

而是沉醉于人類古老而年輕的

愛情!讓我在你雷霆的叫喊中

在你眼睛的閃電中粉碎自己

冰

我決定。從今天開始溶化

在陽光金燦燦的睫毛下悄悄融化

不再堅持自己的冷與硬

釋放囚禁一冬的愛情、眼睛、手腳

釋放一群好動的暴動分子

我要借小溪的嘴說話

說清澈潔白的話，說一波三折的話

說心平氣和的話。也說雷電叱咤的話

不學(xué)那樹以根栓住安穩(wěn)的一生

而像春風像奔跑的江河去漫游大地……

當融化時，發(fā)現(xiàn)愛的疼痛已深入骨髓

我淚流滿臉。消失了。淚還未干

一個小小的字

開始像一個花朵小鈴鐺

搖出芬芳的輕微聲音

喚醒我心底一頭蟄伏的小獸

猛然，小鈴鐺的花朵蔓延為一片

花海，隱藏在地下誰也看不到

我青春的單相思是小小的沉默的

蚯蚓，以它為食解饑解渴

我多么卑微、渺小，因為這個字

我的一個小指頭也力抵千鈞

如今，這個小小的字在我眼里

是一口洪大的太陽鐘，我要手挽

一條江河的長索才能系住那只

光芒四射的太陽，一拉一拽

敲響這個字的燦爛，當當當!

姐 姐 王彥山

姐姐，必有一首詩與你匹配

必有一首詩在黃昏欲雪的時刻

被我輕聲念出，必有一首詩

翻越茫茫夜色，鐵一般的

喜馬拉雅，以雪花的輕

落在我沉重的肉身

必有一首詩在我體內(nèi)

靜靜地蟄伏，二十七年。如鳴鳳

在竹，如白駒食場，必在這一刻

哀鳴，在紙上突圍，姐姐

必有一首詩對得起你

十九歲火紅的容顏

一閃，青春的尾巴

零落在淵。姐姐必有一首詩

只會讓我的愛更決絕

孤獨更甚，讓我看到長江

更加饑渴，姐姐

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讓我再次回到三歲

伏在你的背上

把回家的歌兒唱

春雨夜酌

當我走在路上。風

穿透我的身體，遁

于另一陣風中

道路舉起黃色的手臂

伸向天空，祝福我吧

因為我還愛著，當我

就著黎明的第一線曙光

寫下春天的詩歌

雨水至大。豐沛著

郊外的油菜花

祝福我吧。因為我

還愛著，當我的女兒

在夕光中蹣跚著

向我跑來，我的心

被揪得緊緊

祝福我吧，因為

我還愛著，當我喝醉了

順著自己的骨頭往下

出溜，漫天的星星

數(shù)不勝數(shù)，一條條白鰱

在江面跳動，我抱緊一棵

泡桐涕淚滂沱，祝福我吧

因為我

還愛著

責任編輯 陳蔚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