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唐君毅認為,人文精神是尊重人及其文化的歷史存在與價值的精神,是一種不與科學相對、不與神本相對的精神,是對抗物本并在反對人的物化過程中彰顯的精神??茖W只是人文之一種。與唯科學主義者相區(qū)別。唐氏亦覺察到了科學本身的限制,總結出了科學對中國的多種價值,并認為科學之價值,應自中國文化中之仁教上立根。唐君毅人文主義的科技倫理觀體現了其對現代科學技術發(fā)展的反思中所透顯出來的現代人文精神。有功于我們解除人文與科學的分裂及其所帶來的困惑,為我們研究并正確處理人文與科學的關系,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
關鍵詞:人文主義;科學技術;科技倫理
中圖分類號:B82-05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0544(2010)01—0064—03
唐君毅是新儒學的一代宗師,學術巨擘,被牟宗三稱為“文化宇宙中之巨人”。人文精神是貫穿于唐君毅思想始終的重要內核。唐君毅先生的人文思想涉及人文與自然、人文與社會、人文與科技、人文與信仰等諸多方面。本文將討論唐先生對現代科學技術發(fā)展的反思中所透顯出來的現代人文精神,即唐君毅人文主義的科技倫理觀。在科學日益發(fā)展的今天,當我們再一次思索科學的社會作用時,不能不注意唐先生曾經做過的思考。
一、唐君毅關于人文與科學關系的思想
唐君毅認為,人文的名稱,是中國固有的。文之一字,在中國是美名,如《堯典》稱堯“文思安安”;《舜典》稱舜“睿智文明”;《大禹謨》稱禹“文命敷于四?!?。而人文連用,在《易傳>里就已提出:“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禮記》也有“三年之喪,人道之至文也”的說法。而主義,則意謂主要義理、主要意義,以中國固有的名詞來說,就是宗旨。由此,他解釋人文主義說:人文主義,“即指對于人性、人倫、人道、人格、人之文化及其歷史之存在與其價值,愿意全幅加以肯定尊重,不有意加以忽略,更決不加以抹殺曲解,以免人同于人以外、人以下之自然物等的思想。”由于精神與思想兩概念的互用,我們亦可以把這視做對人文精神的描述。這樣,人文精神在以人文為中心展開的辯證思考中。便有了這樣的內涵:“其一,人文精神是尊重人及其文化的歷史存在與價值的精神;其二,人文精神是一種超越涵蓋的精神,它把非人文思想(如科學思想)、超人文思想(如宗教思想)包含在內,因而它是一種不與科學相對、不與神本相對的精神;其三,人文精神是對抗物本并在反對人的物化過程中彰顯的精神?!?/p>
唐先生在討論到中國文化的潛在精神力量時,提出八點中國人文精神的“種子”:第一,即絕對不容許視人為手段工具;第二,人有心、有善性、有仁心;第三,人與人間必須互相尊重,而不能一切求其強同;第四,個人能通于家國天下及自然世界和文化世界;第五,仁心流行于天下世界,必開出世界主義;第六,肯定客觀實在和心靈涵蓋萬物,可開出科學精神;第七,中國政治文化精神講選賢用能,可以適當接通現代民主政治;第八。中國文化之禮樂精神可充實現代生活的情調。唐先生所列這八粒中國文化精神之“種子”,前四種,可謂“原生性的”,也是決定中國文化精神特質和走向的中國文化“基因”,可以簡單的概括為:人是目的、人性向善、和而不同、心通萬物。至于后四點,則可說是“派生性的”。是需要在現代中西文化的交融碰撞中進一步激發(fā)的,可以簡單概括為世界精神、科學精神、民主精神、生活精神。
唐君毅強調,中國思想很早就特別注意“人”的觀念。但中國思想重視人。并不出于對治某一種文化的偏蔽,而是出于中國人對人的自覺。或者說是出于中國人自覺地反省自己所以為人而起的。中國傳統(tǒng)的人生修養(yǎng),是要把小人修養(yǎng)為大人,人在生理上可以由小人變大人。在精神上同樣可以由小人修為大人。這個大人,是指有心量和容量之人。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最高的理想是天人合德。這是因為人成了大人,就可以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他的心量德量可以上通天心。這樣,宗教和道德便結成了一體。故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思想并不反抗宗教思想。同時,他們主張以人文化成天下,即將人文普遍于自然,人心既可上承于天,又可下貫于地,由此天地人三者合一,形而上之道可以表現于形而下之器。這樣。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又不對治或反抗科學思想。這是一種最完滿的人文主義。
但是,在現代,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主義受到了許多文化上重大的威脅。只能在現代文明的偏蔽的壓制下,掙扎著求生存。在唐君毅看來,現代人文主義所面臨文化上的重大威脅是:(1)現代科學的偏蔽得到極大的發(fā)展。本來,科學的作用是“利用厚生”,但現代科學的發(fā)展不但未起到利用厚生的作用。反而使人類受制于科學,如核武器的生產和貯藏,隨時可以使人類毀于一旦。(2)現代大都市的發(fā)展和人口的膨脹。把人都變成了籠中的小鳥,蘊藏著極大的精神危機。(3)現代國家政治組織的科學化、嚴密化,把人變成了一部大機器中的螺絲釘,一個統(tǒng)計表上的抽象符號。在這種情況下,人毫無精神生活的自由和人生價值可言。因而如何對治人的物化。反對生活上觀念上的物化,這是擺在現代人文主義面前一大課題。一大任務。他認為,現代人文主義要擔當起這一任務。必須解除現代發(fā)展中所帶來的偏蔽。
那么,應如何處理科學與人文的關系?唐先生認為,“理想的世界是人文的世界,乃是針對整個的近代文化之弊端說的?!茖W只是人文之一種,科學意識只是人生意識之一種。……我們必須以人文之全體和諧發(fā)展之理念,代替科學至上之理念。我們將以其他人生意識限制科學意識,以建基于其他人類文化意識,如宗教經驗、道德經驗、藝術經驗之宇宙觀。限制只建基于一時科學結論之宇宙觀?!?/p>
二、科學的價值及其理智之限制
唐君毅先生生前,在聽到愛因斯坦逝世的消息后所特別感到慨然的,是愛因斯坦發(fā)現了原子能,使人能制造原子彈。愛因斯坦卻因此對原子能的用途特別關心而產生巨大憂慮。愛因斯坦的憂慮是關于科學發(fā)明的應用。這是對科學已發(fā)達的西方文明的憂慮。而唐君毅先生的憂慮,則是“如何使中國文化中科學發(fā)達,使中國文化與科學真正交融而不相為礙?!痹谒脑缙谥鳌度松w驗》中,他就曾呼吁人們應當自科學中“看人類如何以他的思想,彌綸宇宙”,“看人類如何想以他的行動重建宇宙”,“看出人類之智力,人類之雄心。”可見,他一開始所確立的致思取向,就是從科學中看人、從人本身出發(fā)看科學,亦即從科學及科學精神中體驗人的存在,從人的存在中體驗科學及科學精神的價值。這樣,他就很自然地從人的精神內部去探尋科學價值,而不像科學主義者、功利主義者那樣從外部說明科學價值。由此出發(fā),唐氏通過對西方從古希臘到近代的科學觀念之發(fā)展的考察。認為其中有一為中國人所缺乏的科學精神,即“重用分析的理智。去研究人生以外之形數或自然對象之精神?!庇滞ㄟ^考察西方近代自然科學理論的代表諸如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伽利略和牛頓的天文物理學、達爾文的進化論、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等。進而認為,西方的科學精神,“在根本上乃是一種超越人自己已有的經驗之限制,而對客觀世界本身內部之構造。造作理論或假設。而從事觀念之探險的精神?!辈⑶艺J識到,這種精神的巨大功用在于,“人愈能求超出已有經驗的限制,則人愈能求透入所欲了解的客觀世界。而愈能提出或造作對客觀世界本身內部構造的假設或理論?!睂τ诳茖W本身的作用。唐氏認為主要有兩個方面,其一是“科學能使人知道很多不了解的東西,又能使人知道他并不了解他自以為了解的東西?!逼涠强茖W的運用能改變世界,即“科學使人知道在什么關系場或環(huán)境中或條件下,什么事物會如何變化發(fā)展,或什么原因可生什么結果。人便可備足條件與原因,使事物如何變化發(fā)展,或創(chuàng)生新物?!睋耍剖险J為近代科學家實際上確實能使人獲得無限權力。
在把科學的作用推向極致之后,唐氏亦覺察到了科學的限制,在這一點上、他又超越了唯科學主義者。在他看來,科學本身有三個方面的限制。其一,科學不能涵蓋人文,即“科學家可以對人類之風俗、倫理、道德、宗教做科學的研究。但此科學的研究本身不是道德,不是宗教?!@是科學之先天的必然的限制?!逼涠?,科學能發(fā)現普遍性,“科學家亦可并不自覺的抹殺直接經驗世界事物之整一性或全體性”,肢解事物,抹殺在抽象分析過程中被舍棄的事物的存在與價值。其三,完全認識客觀世界事物本身并完全達到預測未來經驗或制造改造事務的目標,只是科學家當有的理想。但此理想并未能完全達到,“科學永不能知客觀事物之自身。則物之自身,為科學知識所永不能達,而成科學之限制。”如果完全達到了此理想,也就無所謂研究的客觀對象。無所謂科學研究了。
對照中國文化發(fā)展本身之所需。唐氏總結出了科學對中國的多種價值:“(一)科學技術之幫助中國民族之求生存之價值。(二)應用科學技術所成之器物世界,為人格精神交通之媒介憑借之價值。(三)分析辨類之科學理智,幫助成就中國之國家社會組織,以為人之仁心得以超升流行之軌道之價值。(四)科學理智之超越直接經驗之世界。而間接引發(fā)人之虛靈明覺心,以使仁心之流行,不自限于直接經驗之世界之價值。(五)科學知識之重普遍概念等,使人的精神更能貫通周運于主客之間,及不同時空之事物與經驗間,與中國人所重之歷史知識,可相輔為用,以涵養(yǎng)以貫通為性之仁心之價值。(六)科學之引發(fā)從事批判貫通之哲學,以絕去緣科學概念等而生之偏執(zhí)之根之價值。(七)中國人理智之運用于科學,可使中國人之理智力,得不卷曲于主觀個人人事關系中,以化為世故心、猜疑心、作偽心等之價值?!睉撜f,這種建立在需求層次上的科學價值分析,正立于從人的自作主宰性出發(fā)而發(fā)展科學的思想。順著中國文化所需思考其所缺,進而提出批評及補救之道,把握中國文化精神與科學精神的融合點,這是一種睿智的思路,既能批判中國文化自身。又能維護中國文化。遺憾的是。唐氏對中國文化的敬意有余而批判不足,未能順此思路深挖中國文化妨礙科學發(fā)展的社會因素、歷史因素、經濟因素。并思考如何努力消除不利因素,以助成中國科學的順暢發(fā)展,而是使科學價值分析孤懸于理想之境,這不能不說是唐氏哲學思想的又一局限。
三、科學之價值。應自中國文化中之仁教上立根
我們從唐氏對科學的價值與限制的看法中。可以明顯地體會到這樣一個中心觀念:科學不能獨立,它有它本身不可超越的限制,它的價值是對人而有的價值。因此,科學的應用必須有一個東西為它做主。這一惟能為科學做主的東西是什么呢?就是人的“仁心”?!拔覀內绻怀媪私饪茖W的理智分析的精神態(tài)度,必須有一個東西為他做主,便亦可進而了解,只有人類的仁心,與依于人心的人文精神??梢詾樗鲋??!?/p>
唐氏論述道,科學的精神態(tài)度是屬于人的,科學也是人創(chuàng)造和發(fā)明的,從這個意義上說,人是科學之主。或科學須有人為主。再者,假如我們承認科學是有價值的,“則你之認定科學有價值的意識,即為你之從事科學研究之主。如果你不認定科學有價值,則你之科學研究,至少不必要。是見你之價值意識,即為你之研究科學的精神態(tài)度之主。”故無論承認科學有價值與否,人的價值意識或良心,都是科學的精神態(tài)度之主。
科學至上論者主張用科學的理智去分析人,以致分析科學家本人自己,從而否論有人與我和實際的事物。認為科學高于一切。唐氏認為駁斥這種看法的一個最簡單的回答,就是“這種思想本身,恰巧又不屬于任何科學,而是一種哲學。如果這種哲學,真能說明莫有什么東西可以主宰科學,真能保障科學之至上,使我們能安心信仰科學之至上。則此種哲學思想本身,仍成了科學的保護人與主宰,而在它所要保護的至上的科學之上。則科學之必須有另一東西來為之做主,仍然是不容否認?!?/p>
唐君毅認為,“仁心是人之價值意識的根源。亦即人之良知良心自己,或一般所謂良知良心的判斷的根源。仁心之所以為人之一切價值意識的根源,是因人的仁心直接肯定直接經驗的世界之存在,亦直接肯定一切世界有價值的一切事物之價值?!薄八J為,自然與人類的文化,可有各種不同的價值,人的精神態(tài)度,亦可有各種不同的價值。但人的仁心會在原則上要求它們不互相沖突,而相容以俱存?!肮饰覀兛梢砸环阶鹬貝圩o科學家之人格,一方亦可從自覺的要實現仁教于社會文化的動機,以一與科學家人格中所亦具有之超越涵蓋的心靈,去肯定非我所學的科學之種種客觀價值,而去提倡科學,培養(yǎng)科學家;一方亦可自覺的以此動機,以自求科學上之智,使自己成為科學家。或多少了解科學的人。這樣看來,則我們愈能對人類社會、中國文化有愛護之仁心,愈認識科學對于中國文化之仁教之實所顯之價值。亦即愈能激發(fā)出我們之從衷心去愛護科學與學習科學之智的志愿,”唐君毅這種“依仁以求智、仁以愛智”之說,把科學置于人文之下,把科學納入人文的整體發(fā)展中,這樣既克服了那種以科學主宰一切的單向度的見解,又超越了那種把科學理性排斥在人文精神之外的狹隘看法,從而為更加全面、更加深刻地理解科學精神和人文精神開辟了一條新思路,也為溝通兩種文化(科學文化和人文文化)提供了一種可能性。
唐先生指出:“人之精神態(tài)度,亦可有各種不同之價值。因而人可有不同之價值意識。但依人之仁心,皆欲在原則上要求其不互相沖突,而相容以俱存。由此,而仁心即人之最廣大的價值意識。人在不同時空之價值意識,可能只偏于某一方面,而蔽于另一方面。而人之仁心則要求補其所偏。而彰其所蔽。因而仁心亦即為能判斷一切價值意識之高下偏全之良知或良心,與人之一切價值意識,得不斷生長擴大,而完滿成就的根源。因而他可以為人生在世之行為活動之至高主宰?!?/p>
總之,科學或科學精神態(tài)度之有價值,必須以仁心加以對其肯定護持。也就是科技向人文文化的適度回歸。人性的使用科技和使科技具有人性。要打破科學與人文之沖突,人必須能有一更高的超越反省,能自覺科學理智心之真實存在與限制,并肯定其應有之價值,以與其它人文精神人文價值并行不悖,達到互補而和諧之境。唐君毅人文主義的科技倫理觀,有助于解除人文與科學的分裂及其所帶來的困惑。這一思想既注意說明科學并非萬能以及對科學的不恰當利用有可能給人類帶來負面影響,強調要認清科學主義的偏失和不良后果;又能深入地理解科學精神,不把科學精神等同于科學主義和功利主義而加以排斥,而是納入人文精神的整體之中。這一思想雖然僅限于本體論層面的說明,還不能提供物質實踐、人類文化學等層面的說明,但這一思想為我們研究人文與科學,提供了重要的思想資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