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個人都無法經(jīng)歷除了設(shè)身處地之外的時代,這是由生命的最基本定義所決定的。正因為如此,人的最大欲望便是盡一切可能,使自身超越時代,去向遠古、近代與未來。在某種意義上講,這也是文學最原始的起點。從欲望的共同點出發(fā),文學也是有分野的。一種文學是用盡可能符合人性的方法,給注定要消逝的時代,留下最接近這個時代人性本質(zhì)的記憶。另一種文學也在用最大可能的主觀,異化她所親密相處的一切,以圖通過閱讀來影響時代的精神趨向。對于當代文學來說,這兩種文本的同時存在與發(fā)展,對當事人而言,其嚴峻性是不言而喻的。是迎風張目,分辨是非,還是掩人耳目,自欺欺人?在閱讀當代文學各種文本時,最容易出現(xiàn)這樣的感觸。
從1999年開始,到2004年年底,我一直在閉門寫作長篇小說《圣天門口》。那時候我還不知道在同一城市里,一位青年學者,正在做著與自己精神相通的文學學問。小說出版后,被理論界稱為是當代文學中第一部打通“1949”壁壘的小說。也就是在這時候,我才聽說,李遇春以一部《權(quán)力·主體·話語——20世紀40—70年代中國文學研究》的論著,榮獲了武漢大學首屆優(yōu)秀博士論文獎。
認識李遇春是在與李遇春熟悉之前。20世紀90年代中期,我的長篇小說《生命是勞動與仁慈》出版不久,我在一本雜志上見到一篇評論文章,當時就很驚訝,這位叫李遇春的青年評論家,如何擁有同我一樣的對鄉(xiāng)村與鄉(xiāng)土積攢了半輩子的深情理解。我一直對那些能洞察作家心靈動機的評論家格外佩服,評論家能通過文字抵達作者心中,正如作者通過文字抵達千百讀者心中,雖然這是文學所要求的常識性東西,但恰恰是這種常識性,反而讓人做起來最難,要做好則是難上加難。李遇春為小說寫下的話:“人猿揖別是勞動使然,勞動缺席的生命只能是奧勃洛摩夫式衣冠其表的行尸走肉,勞動自然也應(yīng)是每一個體生命生存和存在的基本前提。生命不應(yīng)是碌碌無為,坐享其成,不應(yīng)是驕奢淫逸、恣意揮霍,生命是生生不息的勞動和創(chuàng)造,是辛勤的耕耘和兢兢業(yè)業(yè)的奉獻。任何逃避勞動、不勞而獲、少勞多獲都是對生命勞動精神的無恥背叛。遺憾的是人們總是忽視了歷史和世界,且又偏執(zhí)地關(guān)注著個體生命的欲求,把勞動這一神圣的天職放逐出了生命的伊甸園,而不擇手段地肆意侵占自己本不配享用的勞動果實,一時間利欲熏心,物欲橫流,生命的公理于是被粗暴地踐踏,生命的尊嚴也喪失殆盡。”無論是當時,還是當下,這都是振聾發(fā)聵的聲音。
城鄉(xiāng)壁壘只存于學術(shù)探討,并非是真正的壁壘。文學中的“1949”則是赫赫有名的要塞。很長一段時間,文學的表現(xiàn),要么只寫這以前的年代,要么只寫這以后的歲月,兩段歷史之間,儼然有一座不可逾越的分水嶺。即便是以歐美為代表的所謂西方文化,與中華文化的關(guān)系,也沒有像“1949”那樣,在潛意識里形成一種事實上的禁區(qū)。從80年代起,就有人不斷地反思,要打通“1949”壁壘。不打通這一壁壘,后來的中國文學就會變成是某種天賜,用“與生俱來”形容當代中國文學,是十分荒唐可笑的。李遇春當然不是第一個注意到這種近乎荒唐的視而不見現(xiàn)象的人,但在最早將“延安文學”、“十七年文學”、“文革文學”串聯(lián)到一起作為螃蟹來吃的人中,他顯然是最扎實的一位。正如洪子誠當年的評價,20世紀40—70年代,是中國“紅色文學秩序”形成的時期,對它的研究,近二十年來學術(shù)界相當忽視。李遇春這方面的研討,分析了這一時期文學中存在的權(quán)力、主體、話語之間的復(fù)雜關(guān)系,并在五四之后中國文學的話語轉(zhuǎn)型的背景上,揭示了紅色文學話語秩序的建構(gòu)模式,探討置身于這一文學秩序中的知識分子及作家的話語困境和分別采取的不同話語立場。尤其是對于置身特殊時期、特別秩序中的作家精神心理狀態(tài)的分析,頗有深度。
最讓人想不到的是,后來的某一天晚上,突然收到李遇春的電郵。他新近著就的一本洋洋四十五萬言的《中國當代舊體詩詞論稿》,遇上了出版問題,托我向國內(nèi)著名的文學出版社引薦。此事讓我好不發(fā)愣,不是別的,是因為實在沒想到,像他這般年輕的學者,眼界里通常只有當下最熱門的那類課題。像這種貌似陳腐的學問,一如他的導(dǎo)師於可訓(xùn)所戲言“新文學得承百年之歡,舊文學漸失其寵,斯文其萎,形同棄婦”,一般人怕是連看上一眼都覺得是在浪費光陰。然而,回過頭來一想,人生也好,歷史也罷,一切都是過眼煙云,所謂傾國傾城的絕代佳人亦不過是一時之興,最終同樣會落得一個棄婦下場。既然蕓蕓眾生都如此,其意義就當別論了。
事實上也是這樣,李遇春所秉承的正是 “陳腐”“棄婦”所蘊含的莫大思想。那些讓我們順暢地走過來的,并使我們的腦海從一開始就不至于空轉(zhuǎn)的,正是這類貌似遺棄之物。曾經(jīng)寫過一句詩:獨木的意義,不用成林。形容在新疆大漠上所見到的孤零零的最能象征獨立的胡楊樹。在那樣惡劣的環(huán)境下,胡楊樹能夠存活下來,而且不改頂天立地的雄姿,唯一的理由是,它的根扎得很深很深。李遇春做學問的心力,正像在大漠之上傲然獨立的胡楊樹,將思想穿透一道道壁壘,沿著歷史的線索,打通現(xiàn)代與傳統(tǒng)之間的邊界,這是一種讓人肅然起敬的治學方法,能夠如此的特立獨行,其結(jié)果如何已經(jīng)是不重要的了?!?/p>
(劉醒龍,《芳草》雜志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