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華文文學寫作,毫無疑問是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的一個有機組成部分,算來也有近百年的歷史了。由于現(xiàn)代性歷史境遇等各種因素的影響,海外華文文學寫作既保持著與大陸文學主流的潛在聯(lián)系,同時又呈現(xiàn)出相當不同的面貌。早期聞一多先生留學美國時創(chuàng)作的以《洗衣歌》為代表的一批白話詩,集中表達了在現(xiàn)代性歷史境遇下面,一個積貧積弱的文化大國的驕傲感和失落感:“你說洗衣服的買賣太下賤/肯下賤的難道只有唐人不成/你們的牧師也告訴我說/耶穌的爸爸做木匠出身/你信不信?你信不信?”這種苦澀的驕傲曾經(jīng)是海外華文文學寫作的基本母題:文化優(yōu)越感與文化挫敗感糾結在一起滋生的鄉(xiāng)愁、盲目浪漫的民族主義情緒以及以非理性對抗為特征的后發(fā)國家的文化焦慮癥等等,在相當長的時期里支配著這類文學寫作。
伴隨著20世紀80年代中國大陸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海外華文文學寫作的創(chuàng)作主體身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一批在國內(nèi)接受過完整的高等教育、基本形成了相對穩(wěn)固的世界觀、價值觀,并且在文壇初有建樹的作家求學移居海外,日漸取代了與中國大陸甚為隔膜的臺港移民作者,而成為海外華文文學寫作的主干。他們開始嘗試著體驗并且描述有別于“鄉(xiāng)愁情結”或特殊地域經(jīng)驗的更為復雜真切的艱難生存,他們的視野和文化抱負漸次拓寬。這從根本上改變了海外華文文學寫作的狀況。
這種改變的源頭可以從很多角度來追索和描述,但最值得稱道、最具地標意義的,首先是來自嚴歌苓的寫作。近年來,嚴歌苓以《少女小漁》、《愛犬顆勒》、《扶?!?、《一個女人的史詩》、《第九個寡婦》、《小姨多鶴》等一系列才氣橫溢、有聲有色的奇譎佳作在中國當代文壇刮起了一股強勁的“嚴歌苓旋風”,她對東西方文化的融合型理解借鑒,對文化認同之下的女性形象的掘進刻畫,對20世紀80年代大陸思想資源的反思整合,都向傳統(tǒng)的海外華文文學寫作中灌注了完全不同以往的新鮮血液。
張翎及其寫作,則是這種根本變化的另一個標志,只是張翎運筆致思的方向,更為沉實地延展到了世界的另一端,并且抵入了歷史的肌理。與嚴歌苓的搖曳多姿飛揚靈動相比,張翎似乎顯得有些滯重也有些壓抑。如果可以將嚴歌苓的寫作比喻為夏秋之豐碩的話,那么張翎的寫作更像是一種冬天的沉實,她執(zhí)意于文學的“高寒地帶”,四野寂寥空曠中,地下運行的生命盡管命懸一線,卻依然頑強無言地生生不息。以上的描述區(qū)分很容易給人一種風格學的印象,但在事實上,張翎對文學寫作的理解,以及由此而形成的作品那種不妥協(xié)的堅硬質(zhì)地,充滿著人性與歷史的嚴肅考量,并不能簡單地用風格學予以解釋。
張翎新著長篇小說《金山》,是上述文學品質(zhì)的全面展開。這部為無名者樹碑立傳的作品,以當下罕見的冷靜、嚴謹與敬畏的文學態(tài)度,首次描寫了早期海外“豬仔華工”無言生存、抵抗寂滅的血淚辛酸史,并由此打開了關閉將近一個世紀的歷史沉默之門。從19世紀中葉開始,北美大陸的拓荒冒險就出現(xiàn)了中國人的身影。這樣一群沒有文化、沒有權利甚至沒有留下姓名的人,或者懷著卑微的“發(fā)財致富”夢想,或者出于難以確定的原因,被裝進“浮動地獄”運往大洋彼岸。他們參與了北美大陸向著現(xiàn)代社會轉(zhuǎn)型的艱難困苦的事業(yè),包括修筑太平洋鐵路和兩次世界大戰(zhàn),他們?nèi)淌苤崃页^中世紀的磨損煎熬,過著完全看不見出路的非人的日子,對一個現(xiàn)代世界的確立曾經(jīng)卓有貢獻,最終,他們絕大部分人都無言地長眠于那里。然而,不但美國式的“光榮與夢想”永遠不可能屬于他們,即便是在母語世界里,他們也基本上與歷史無關。
我想,當張翎被這一切轟然擊中的時候,那正是歷史召喚的一刻,她因此而感受到的巨大震撼、憤怒與悲憫是完全可以想象的。但她沒有任由這憤怒與悲憫激情四射,相反,她將激情壓抑下去并轉(zhuǎn)換為一種平靜的工作責任,這一點保證了張翎的歷史理解的客觀多面。這個重要的態(tài)度構成了《金山》的寫作倫理,也使她因此顯得卓爾不群。
小說通過描寫方得法家族五代人的興衰際遇而將近代中國的歷史命運勾連起來,這其中,人物性格與民族性格之間保持了一種相當冷僻、獨特、充滿力量的對立感。魯迅曾經(jīng)痛感于圍觀殺頭的“看客”的麻木,以為那是“民族劣根性”的證據(jù),而《金山》在一般性場面的描寫中,也特別留意這個角度。在小說開篇,張翎就借《維多利亞殖民報》的視角寫道:
他們“普遍貧血、骯臟、衣裳襤褸……他們神情麻木,步履踉蹌,怪異的衣著和周圍的環(huán)境形成強烈的對比??礋狒[的人群中有小孩朝他們?nèi)邮^……”
這樣的場景在小說中不止一次出現(xiàn)過。除此之外,華工在唐人街的生活方式也與大不列顛治下的加拿大格格不入,那些有著毫無意義的、類似阿貓阿狗的名字的中國人,在即將進入現(xiàn)代門檻的洋人面前,也一律是被歧視的中世紀怪物。但是,《金山》分明又告訴我們,方得法這個人是有文化有主張的,不僅如此,他還是有始有終有情有義的。他恪守著中國傳統(tǒng)文明教給他的一切倫理準則。在紅毛罹難后,他在內(nèi)心信守著送紅毛尸骨回鄉(xiāng)的承諾,當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紅毛私藏在二胡中的金子時,他沒有任何貪心,將紅毛家該得的那一部分照數(shù)交付。他娶妻的標準是一定要識字,為此他毅然退掉母親麥氏為他包辦的婚姻而選擇了六指。一方面,方得法以及一切華工都是“嗜錢如命”吝嗇苛刻得無以復加的,在以血汗性命博取的每一分錢面前,他們的尊嚴幾乎蕩然無存,然而《金山》告訴我們,為了民主共和與國家強盛之大義,方得法賣掉了自己的“竹喧洗衣行”去贊助北美的保皇黨支部。多年之后,方錦河在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后將四千加元悉數(shù)捐出購買飛機,而那四千加元的每一張上面,分明書寫和流淌著方錦河難言的血淚與屈辱。
張翎如此處理她的人物,顯然不是出于淺陋的道德愛好,而是有著堅實、厚重的歷史觀與人性觀做根基。事實上,方得法的文化在西方現(xiàn)代世界那里是難以被理解甚至不被承認的。但以方得法為代表的一批中國人,在其“神情麻木”陋習種種背后仍秉有著的激情和正義,雖被深深壓抑且不易辨認,但始終是近代中國得以救亡圖存、奮然前行的可靠保證。我這里絕無說張翎是一位文化保守主義者的意思,而只是想說明,張翎擺脫了將文化差異的合理性視為文化等級與價值落差的理論偏見,這種偏見,曾經(jīng)長時期地以一種線性進步觀念統(tǒng)治著歷史敘述。而在這種敘述下,歷史成了一個單向度的非此即彼的龐然大物,它不僅遮蔽了像方得法這樣的絕大多數(shù)的普通中國人,也使得由方得法們構成的歷史長時期地處于封閉無名狀態(tài)。
在《金山》中,張翎不僅讓那被些封閉了一個世紀的人物和歷史生動起來,她還有意識地表達了她的文化觀與民族觀。盡管她的憤怒與悲憫的義務感促使她為無名者樹碑立傳,卻并未掉進簡單的文化對峙和文化批判陷阱。在她的筆下,不僅那些華工有了無名英雄的意味,印第安人與白人也被予以合乎人性的善意處理。在修筑太平洋鐵路的過程中,瑞克#8226;亨德森與方得法結下了終生友誼,而這種超越種族、文化,閃爍著人性光輝的友誼,使方得法在排華浪潮的侵害中避免了更大的損失。而方錦山收留妓女貓眼、方錦河最終沒有離開亨德森太太,都顯示出人對同類的善良。我們可以從這種訴諸人性和正義善良的處理方式,看到張翎對人性與文明的一般理解——對張翎來說,善意與愛盡管充滿艱難險阻,但仍是可以指望的,而且永遠溫暖人心。
《金山》對女性的描寫和處理在另一個側(cè)面顯示了張翎作品質(zhì)地的堅硬。從方家第一代的麥氏開始,直到方延齡,所有女性的命運都處在被侮辱被損害的幽閉狀態(tài),在近現(xiàn)代文化、環(huán)境所形成的條件下,她們的生存狀況降到了最低限度,要么苦熬終生望眼欲穿,要么狼奔豕突顛沛流離。六指終生守望著無法兌現(xiàn)的去金山團聚的念想,貓眼直到熬干了最后一滴血都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叫什么,而方延齡,因為對自己華人身份的絕望,終其一生都想成為一個自己所不是的人。她們悲慘命運的奧秘,都沉沒在那個被封閉被遮蔽了一個世紀的歷史當中了。面對這個歷史,張翎并未因為是同性就假以辭色,相反,她以極為克制極為冷靜的筆觸,毫不留情勾畫著她們傷痕累累的軀體和千瘡百孔的靈魂。能夠像張翎這樣,隱藏起對女性的巨大同情與哀悼,而不露聲色地描寫,這不僅需要文字的力量,還尤其需要道德的力量。
可以說,張翎在《金山》的寫作中,始終都在跟自己的溫情進行搏斗。籠罩全書的那種壓抑的調(diào)子、斧劈刀削的人物線條、對死亡不動聲色的處理等等,都是這種搏斗的結果。在絕大多數(shù)時間,張翎都做得相當成功。
但也有不經(jīng)意而流露出來的溫情時刻,是如此的令人動容。在寫到唐人街停尸房的七年秘密時,張翎終于忍不住了:
唐人街如此鄭重地為他們送行,是因為唐人街傷心。唐人街的傷心,還不完全是傷心。唐人街的傷心里頭,還夾雜著許多復雜的因素。唐人街的傷心里頭,藏著一些負疚。那些編了號的匣子,剛開始的時候都是一些有血與肉的活人,那些有血有肉的活人從這個碼頭走下船來,就走散了。唐人街沒有看管好他們,唐人街把他們丟失在匣子里頭了。
這些話,是《金山》全書中唯一一處非常抒情的段落。這段聲聲泣血至情至性的文字,向被塵封被遮蔽已久的歷史提出了抗議,訴說著那些無名者整整一個世紀無言的委屈和冤屈,更為重要的是,張翎在這里首次讓“唐人街”這個概念從以往那個被鄙視、被賞玩、被建構成嬉鬧骯臟的不堪形象變得莊嚴肅穆心事重重,而且最終讓它從一個狹隘的空間走了出來,走進了可以被“同情的了解”的現(xiàn)代中國歷史。
從19世紀中葉到今天,從唐人街到唐山,從前現(xiàn)代到改革開放的社會轉(zhuǎn)型,無名者的歷史始終默然無語。但這并不意味著永遠如此?,F(xiàn)在,這段久已失傳的歷史和人民,終于等來了知音——張翎和她的《金山》,用自己的方式為它們了卻了一樁心事?!?/p>
2009年8月10日
(陳福民,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