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子(idiot)這個詞在古希臘文里的原義是“不關(guān)心公共事務”的人——我不希望自己成為這樣的傻子
彼德是不折不扣的英國人,父母早年在中國華北一帶傳教,他生在臺灣長在臺灣,打小就在幼兒園里學說“‘共匪’來了”。時間一晃過去幾十年,彼德已經(jīng)成了專攻中國政治思想史的學者,尤其對明朝這一段感興趣。
第一次見到彼德的時候,他正在牛津中國研究中心每周五例行的Coffee Time(咖啡時間)上大談方孝孺的“烈士”精神。雖然我最近讀過的“歷史書”是《明朝那些事兒》,但作為從中國那邊來的人,彼德對我充滿了期待。
喝完咖啡,他從書架上抽出新鮮出爐的一篇英文論文《1402年篡權(quán)時期對烈士的尊崇》給我。當晚,他又追加了一封Email,內(nèi)附“方孝孺網(wǎng)”上的文章《方孝孺與姚廣孝:活得不明白VS活得很明白》,作者名叫李國文。彼德很客氣,約好過完新年找時間和我好好聊聊。
圣誕過完,我決定開始“備課”。先從中文讀起?!睹魇贰分忻鑼懙囊V孝和方孝孺,一為“目三角,形如病虎”的方外和尚,一為“雙眸炯炯”“雖粗蔬糲食,視其色,如飫萬鐘者”的讀書種子。李國文開宗明義,這二人雖然同為知識分子,卻分屬兩類,“姚是明白人中極明白的一類,絕不做傻事,方則是看似明白,其實并不明白的一類,常常倒做不成什么事?!敝劣趦扇说脑庥?,地球人都知道:“一個輔永樂,得到大成功;一個佐建文,結(jié)局大失敗?!?/p>
全文不長,卻被網(wǎng)絡編輯切成了十頁,或許是有意,或許是無心,第十頁只有一句話:“活著,就是一切?!崩蠈嵳f,這句話看得我面熱心跳。根據(jù)我不可考的記憶,幾年前去世的中國哲學史家張岱年老先生曾經(jīng)說過類似的一句話:“活著,就是一種成就!”
雖然犬儒和隱忍,投降與妥協(xié),差別從來只在一線之間,但我還是愿意相信“活著就是一切”與“活著就是一種成就”有著根本的不同,因為前者很輕易就滑落成為“一切就是為了活著”,而后者多少包含著某種溫和的堅持,以及堅持之后的通達。
作為紅旗下的蛋,我從小只知日本人的“三光”政策沒有天理,直到最近才輾轉(zhuǎn)從余英時那里了解到,原來中國歷史上對于“三光”還有另外一番解釋:范仲淹批評朝政,主張“寧鳴而死,不默而生”,一生被貶放三次。第一次送行,朋友們說:“此行極光?!钡诙未蠹艺f:“此行亦光?!弊詈笠淮握f:“此行尤光?!彼Υ鸬?“仲淹前后三光矣。”
胡適曾說:“外人常說中國很少殉道的人,或說為了信仰殺身殉道的很少;但仔細想想,這是不確的。我們的圣人孔夫子在2500年前就提倡‘有殺身以成仁,毋求生以害仁’,這是我們的傳統(tǒng)?!焙m的邏輯不夠好,外國人其實說的沒有錯,一來他們沒說中國“沒有”殉道的人,二來中國雖有殺身成仁的傳統(tǒng),但這樣的傳統(tǒng)從來只在文字上提倡提倡,更多的人只想安靜地生活,或者簇擁在“前后三光”的范仲淹左右余有榮焉。
對于方孝孺這類“活得不明白”的人,我們的傳統(tǒng)是把他們叫做“傻子”的,外國人不是這樣,傻子(idiot)這個詞在古希臘文里的原義是“不關(guān)心公共事務”的人,這個觀點真是有趣,它與中國人今天對于傻子的理解恰好滿擰:我們在現(xiàn)實生活中更多地稱那些不關(guān)心個人事務,只關(guān)心公共事務的人是傻子。想想在影視劇里最常見的妻子的嘮叨:不要那么傻,那些事情與你何干?
“二戰(zhàn)”期間有這么一件真實的事情,一位走出納粹集中營的德國神甫懺悔時說:“納粹追捕共產(chǎn)黨人的時候,我沒有說話,因為我不是共產(chǎn)黨人;納粹屠殺猶太人的時候,我沒說話,因為我不是猶太人;然而,當納粹的屠刀舉向我的時候,沒有人替我說話……”
對此,早生300年的洛克有一個說法很精到:“人們是如此愚蠢,他們小心翼翼地不讓臭鼬或狐貍傷害自己,卻心甘情愿地被獅子吞食,還認為這很安全?!?/p>
我希望自己不要成為這樣的idiot,如果讀書思考不能提升我們的氣節(jié)或者品格,至少能讓我們明白這樣一些基本的事理。
今天上午我剛給彼德回了一封信,告訴他李國文的那篇文章我其實沒有讀完,因為第四頁被“拒絕訪問”,理由是“頁面包含非法關(guān)鍵字:王爺”?!?/p>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