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元政治殘暴化對明的影響,學界已有一定認識?!斑^去吳晗、牟復(fù)禮、陶晉生等先生皆認為明初君主絕對專制的建立,尤其政治高度殘暴化,是受蒙元政治文化的影響。最近大陸學者周良霄、姚大力、張帆等也力主此說?!比欢麄儗υ嘉槐凹霸贾髋P(guān)系的論證主要僅通過“大臣在朝廷之上遭受批頰、杖責之事屢見不鮮”(《內(nèi)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等例證來進行。事實上,元臣位卑對明的影響尚表現(xiàn)于薄俸制與毆官現(xiàn)象等眾多因素上,而它們似尚未納入學界視野。
一、元薄俸制對明之影響
元臣俸祿較低,故普遍拮據(jù),甚至已難以為繼,此應(yīng)被視為政治殘暴化與大臣位卑的典型。首先,元中下官吏普遍生活困頓。如,“(聶以道任)江華縣尹……貧,非田祿無以為養(yǎng)”(《新元史·聶以道傳》),“(黃渭)在州縣以清白自持,月俸不給,至鬻產(chǎn)佐之”(《新元史·黃淨傳》)。所謂“今之縣吏,日俸二百,一身不能養(yǎng)活,況父母妻子奴婢乎?”(《遼夏金元史徵·元朝卷》)可見,元中下官吏大多陷于困頓。其次,元俸祿特點使高官慘遇堪比于中下官吏。元俸祿有“官益高而俸益薄”及“朝三品、四品之官,反不及外任九品簿尉之俸”(《歷代名臣奏議》)的特點,故導致“連百官之首的宰相都感到所得俸祿捉襟見肘”(《俸祿厚薄與吏治清濁》,《武漢大學學報》,1997年第6期)的現(xiàn)象。再次,元薄俸制事涉蒙漢群臣,不獨漢官受害,且“元代官俸較薄,不少蒙古官員家計入不敷出”(《元代政治制度史》)。
而明薄俸制亦十分突出,可謂普遍且無理,如市舶副使(羅倫),官俸微薄,待客時“妻子貸粟鄰家”(《明史·羅倫傳》);“廣西道御史劉準……月支俸米一石五斗,不能養(yǎng)其母妻子女,貸同道御史王裕、刑部主事廖謨等俸米三十余石,去年病死,競負無還”(《國朝典匯》卷三五)??傊?,其時“小官多不能自贍”(同上),其狀極慘。同樣,明大員俸祿之薄,亦慘不忍睹。通政使曾秉正去職時,競“貧不能歸,鬻其四歲女”(《明史·曾秉正傳》)。山西巡撫秦鉉“妻孥菜羹麥飯常不飽”在“籍其家”時,“無所得”(《明史·秦紡傳》)。試想,明小官無錢盡孝,乞請于鄰,大員賣兒鬻女,無力養(yǎng)親,如此薄俸可謂大悖人倫之常,致使作為國家股肱的臣僚群體在人格上嚴重缺失,故可視為是政治殘暴化的典型。何況,“帝聞(曾賣女一事)大怒,置腐刑,不知所終”(《明史·曾秉正傳》),可見明廷既以薄俸待大臣,又以倫理相要求,在大臣因薄俸而不得不有悖倫理時,即施以重刑,其殘暴無理,可謂令人發(fā)指。
最后,明代薄俸制正是承襲自元,因同為漢族統(tǒng)一王朝的漢唐宋均實行厚俸,不會是明薄俸的淵源?!皾h制官最卑者,食祿百石。名為百石而月俸十六石”(《日知錄集釋·俸祿》);“唐時,一品月俸八千……此為優(yōu)爾……俸錢三師二百萬,三公百六十萬……節(jié)度使三十萬”(《谷山筆麈·月俸》);“宋一代制祿……待士大夫可謂厚矣……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廿二史札記·宋制祿之厚》)。甚至以北漢之小,其俸祿尚遠勝明,即“(明)宰相月俸猶不能半此(北漢宰相俸祿)”(《谷山筆麈·月俸》)。
可見漢族王朝一向俸厚,明實乃首次打破該傳統(tǒng)。上文對漢唐及北漢厚俸的概括皆出自明人,他們正是在與漢唐及北漢對比后感嘆“近代之俸可謂至薄也”(同上)。故明代薄俸非襲于前代漢族王朝,必源于元。游牧民族傳統(tǒng)上本無俸祿,而蒙元君主又視臣為奴:“一切東西都掌握在皇帝手中,達到這樣一種程度,因此沒有一個人膽敢說這是我的或者是他的,而是任何東西都是屬于皇帝的;也就是說,貨物、人、牲畜等等”(《出使蒙古記》)。如此,則他們更不會以厚祿優(yōu)待大臣。明興于元之后,自然接受其苛待大臣的傳統(tǒng),對薄俸制不加改動。這一蒙古元素合理地解釋了漢族王朝厚俸制自漢唐而臻于宋“恩逮于百官者惟恐其不足”的極致,卻突兀地轉(zhuǎn)為“明官俸最薄”(《廿二史札記·明官俸最薄》)殘暴局面的原因。
二、元毆官現(xiàn)象對明之影響
周良霄先生等以批頰、杖責等例對元君主施于大臣的侮辱做了論述。然而事實不僅如此,蒙元君主系“奴隸主”,在侮辱大臣上做出了“表率”,致使元臣中地位稍高者——即高等奴仆皆對他們“上行下效”,轉(zhuǎn)而毆打甚至屠戮地位更低的奴仆(實則這些低級“奴仆”亦為朝廷命官),筆者暫將其命名為“毆官現(xiàn)象”,即高官不經(jīng)法度擅自毆打、屠戮低級命官。
譬如,桑哥僅任平章,比參政楊居寬、郭佑地位略高,卻極殘暴地對二人進行侮辱。桑哥對楊居寬關(guān)于政務(wù)的回答不滿,即“令左右拳其面”,而對郭佑,更是在“毆辱之”的同時,加以“中書之務(wù),隳惰如此”的責罵。權(quán)臣阿合馬對低級官吏的處置更是隨心所欲,“外施威刑”,“有宿衛(wèi)士秦長卿者,慨然上書發(fā)其奸”,即遭其報復(fù),“竟為阿合馬所害,斃于獄”(參見各自本傳)??梢韵胍姡⑽幢幻髡湫?,而是被阿合馬擅自下獄、處決。
明毆官現(xiàn)象則變本加厲,如“黃澤為浙江布政使”,僅因“鹽運使丁鋮不避道”的小事即“撻之”,可見其平素威福?!坝禾樯轿靼床焓?,太原府尹珍不避道……泰竟笞之”,朝廷因此“下泰獄”以懲罰,雍泰卻惡習難改,在“參將李稽坐事”的情形下,又“以大杖決之”,可見其毆官之烈。最為駭人聽聞的是“王來為參政,以公事杖死縣令不職者十余人”(見明史各本傳),可見明代毆官已為草菅人命。
明毆官亦源于元,漢族素有“刑不上大夫”(《禮記·曲禮》)的禮法。君主尚罕對大臣施刑,大臣毆官就更少見。而蒙元政治中,“韃靼皇帝對于每一個人具有一種驚人的權(quán)力”,受此影響,“首領(lǐng)們對于他們的部下在一切事情上也有同樣的支配權(quán)”(《出使蒙古記》)。除卻軍權(quán),“首領(lǐng)支配權(quán)”亦為蒙元殘暴政治的重要組成,也是元臣位卑的重要因素,進而影響明臣地位。這種蒙古元素使宋時士大夫崇高地位至明已幾無所存——明臣繼承蒙元“君臣主仆”觀念及“首領(lǐng)支配權(quán)”。
三、對此問題的其他思考
目前亦有學者反對周先生等的觀點。如傅海波等認為“明朝政治的殘暴性不必承襲自元朝,而可能淵源于漢族王朝的先例,漢、隋、唐等朝帝國,皆有法外施刑、借事立威的惡例”“明太祖鑒于元朝綱紀廢弛而導致亡國,不得不申嚴綱紀,集中權(quán)力,并用殘暴手段來鞏固政權(quán)”(《內(nèi)北國而外中國:蒙元史研究》),筆者對此尚有一點思考。
首先,正如前文所論,明薄俸、毆官等均非襲自漢唐,而與元一脈相承。尤其是薄俸制,正與漢唐厚俸形成強烈反差。
其次,后一種說法亦難成立,元人程鉅夫“仕者有祿,古今定法。無祿而欲責之以廉,難矣。江南州縣官吏自至元十七年以來,并不曾給俸錢,直是明白放令吃人肚皮”(《遼夏金元史徵·元朝卷》)的觀點,即時人“未給俸,多貪暴”的議論(《元史·陳祐傳》)可證明元“綱紀廢弛”現(xiàn)象實則源于薄俸。而明末顧炎武有言“今日貪取之風,所以膠固于人心而不可去者,以俸給之薄而無以贍其家也”(《日知錄》),則證明明薄俸同樣導致吏治腐敗。倘若如傅海波等言,明薄俸制是朱元璋為申嚴綱紀而推行的政策,則令人遺憾的是薄俸制恰恰導致了明代吏治腐敗,與申嚴綱紀南轅北轍。因此,認為明太祖推行薄俸是出于申嚴綱紀的目的,難以服人。更可能的情況是,明初君臣自覺或不自覺地繼承了元的薄俸制度。
同理,認為明太祖出于“申嚴綱紀,集中權(quán)力”的目的而縱容有明一代的毆官現(xiàn)象,更難立足。因為大臣毆官顯為擾亂朝廷綱紀且可借機立威的行為,與君主“申嚴綱紀”“集中權(quán)力”的目的根本背道而馳,故明毆官現(xiàn)象亦只能是對元制自覺或不自覺地繼承。
總之,元政治殘暴化對明的影響顯而易見。其影響甚至延續(xù)至清,構(gòu)成通常所謂“明清君主專制達到頂峰”的重要誘因,正如黃宗羲所言“夫古今之變,至秦而一盡,至元而又一盡。經(jīng)此二盡之后,古圣王之所惻隱愛人而經(jīng)營者蕩然無具”(《明夷待訪錄·原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