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近代社會,宗教一直處于弱勢地位。近代特殊的社會背景,使宗教不幸淪為侵略者的幫兇和野心家的工具(如立孔教為國教運動),在“科學”、“民主”思潮的擠壓下,成為專制、愚昧和迷信的代名詞。馬相伯是近代著名的天主教徒和社會活動家,虔誠的信仰使他義不容辭地擔當起護教者之職,他用天主教神學和中國傳統(tǒng)觀念“孝”來解釋宗教的內涵,維護宗教的正面意義并為社會發(fā)展做出有益的貢獻。
宗教觀是關于宗教的根源、本質、功能及其生成、嬗變、消亡的認識。每個人都會有自己的宗教觀,立場不同宗教觀也不同。比如馬克思站在人民群眾的立場上,認為宗教是富有的壓迫者揮舞的一個武器;尼采站在個體主義與自由主義者的角度批判宗教對人性的束縛作用,認為宗教是強者對弱者的控制;孔德用歷史發(fā)展眼光評價宗教是文化邁向社會成年期必經的青春期階段。這些人的觀點都具有各自的合理性,但由于他們自己并不信教,所以他們的這些認識都屬于外觀宗教。
馬相伯不同于以上幾人,他是站在被造物的立場上來看待宗教的。馬相伯宗教觀的核心是“宗教是人與造物主之間的關系”(《馬相伯集》,復旦大學出版社,1996年版,第150頁)。這句話有二層意思:一是宗教必備二要素,一個是人(即被造物),另一個是造物主。如果造物主在此被換成了人,如佛教、道教中修煉的人或者儒家中的圣人,那么就是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能稱之為宗教;二是人與造物主之間必須存在一種永恒的關系,如造物主對人的護佑和懲罰,人對于造物主的虔誠與敬畏。人與造物主的這種關系與生俱來,且亙古不變。因此作為聯(lián)系人與造物主之間關系的宗教也具有其真理性和權威性。在馬相伯看來,這樣的宗教才能解決人的終極問題,起到道德規(guī)范的作用;它不束縛人的自由,而是為人的自由指明方向;它不麻痹迷信民眾,而是向民眾指明何謂迷信;它不與科學水火不容,而是與科學殊途同歸。
馬相伯認為只有宗教能夠解決人“從何處來,往何處去”(同上,第562頁)的終極困惑。他指出“宗教非他,使人無迷失而已矣。人之生,生從造物主來,人之死,死歸造物主去”(同上,第155頁)?!叭巳苏?,生不能自主,死不能自主。其生而全受焉,死而全歸焉,不自求多福于天之主宰,將何以安身,何以立命?”(同上,第100頁)馬相伯堅信人因為犯了“原罪”才開始塵世生活,在肉體消亡后要接受審判。塵世生活的終結只是人肉體生命的終結,人的靈魂生命還將延續(xù),宗教就是用來照顧人的靈魂生命。心理學家弗蘭克指出,一個人如果要活下去,必須要有某種意義的支撐。他將人分為心靈、肉體和精神三部分,指出精神學的層面是人類獨有的現(xiàn)象,它最能代表人類的實在,即人對意義的尋求。如果一個人精神出現(xiàn)問題,就會得生存的神經癥,其特征是在精神上脫離自由和責任,嚴重者會導致自殺。宗教作為人對終極意義的尋求可以解決人精神上的困境。
馬相伯認為宗教還有道德規(guī)范的作用。他指出“方今我國政治之不良,科學之不明,實業(yè)之不精,土地之荒蕪,工藝之疏窳,學堂之淺陋,隨處皆然。其求助歐西之文化,不啻云霓,而稍明時局者,亦漸知民德歸厚,舍宗教無由”(同上,第116頁)。作為天主教徒,馬相伯主張用天條十誡來培養(yǎng)人民的道德,他認為,“若用天條十誡,洞識本原,明辨善惡,最為直截了當,化民成俗,三月足矣!”(同上,第915頁)宗教具備解決人終極關懷的精神撫慰作用,而人想要享有這種安慰就必須履行一定的義務。在馬相伯看來就是要愛(孝敬)上帝和愛人如己。
對于有人指出宗教束縛了人的自由,馬相伯辯解道,人所擁有的自由不是絕對的自由,而是相對的自由?!白杂烧撸遂`明之作用。禽獸內為天性所限,外為物感所牽,見有可欲而不能自主。人則不然,義利二字,往往交戰(zhàn)于中,義者善也,利者惡也”(同上,第283頁)。這里的自由即人的“自由意志”,天主教神學家奧古斯丁認為“自由意志”是造物主賦予人的本質,其目的是為了人能夠正當?shù)厣睿簿褪悄苊靼咨婆c惡的區(qū)別,從而行善避惡。但是,造物主并非強迫人一定要去行善,所以“自由意志”的另一個含義就是包含有責任在內的自由?!白杂梢庵尽笔挂粋€人有權力完全能夠支配、決斷自己的意志,但同時也意味著行動的后果應完全由該人負責。故“自由意志”的準確意思就是要為自己行為負責的自由。
對于有人指出宗教是迷信的這一說法,馬相伯指出迷信是“因不能造果而信之,事無其實而信之”(同上,第160頁),而宗教則不同,因為“前無而今有者,不能自有其有,必也自他而有,自他而有者日果,果必有因,器必有匠,匠成吾身吾父母者,日大父母。小心翼翼以昭事此大父母者,日宗教”(同上,第305-306頁)。馬相伯認為迷信就是指相信不符合因果律的東西,而宗教是符合因果律的。馬相伯的這一說法來自天主教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關于上帝存在的證明思想。阿奎那認為上帝是世界萬物的創(chuàng)造者,是“第一因”,他認為在感性可感知的事物里存在一種會產生效果的原因秩序。在這個秩序中一個事物不可能既是原因又是結果,因為該事物不可能先于自己本身而存在,因此在整個有序的因果關系中,第一者是中間者的原因,而中間者是最后者的原因,如果去掉了原因也就去掉了結果,所以在因果關系里,如果沒有第一者,也就不會有中間者與最后者。這個第一因即上帝。
關于宗教與科學的關系,馬相伯認為它們存在區(qū)別,但只是在研究事物時所采取的道路和方法不同。宗教“重在秉承天地大君之教誨”,科學“用在各本固然,蹤跡其所以然,既得之后,輾轉引伸,無不奏有固然之效而已”(同上,第177頁)。宗教和科學的目的都是為了探求萬事萬物的原因,不同的是宗教是依靠信仰和啟示來獲取真理,科學是依靠實驗的方法來研究客觀世界,兩者其實殊途同歸。馬相伯的這一認識也來源于托馬斯·阿奎那。其核心是“上帝存在”不是信條,而是“知識”,可以通過自然理性的邏輯演算得到證明,為此阿奎那提出了關于“上帝存在”的五大證明,他所開辟的證明之路使基督教哲學和神學“科學化”,也使一切知識“神圣化”,一切知識都有益于對上帝的認識。因此神學及具體科學在研究范圍上沒有嚴格界限,一切科學都間接構成了神學知識,宗教與科學并不沖突。
此外,馬相伯還對“孔教”是否是宗教這一說法提出自己的看法。他認為“孔教”不是宗教,因為中國人所稱的“教”為“飲食男女之教,倫常日用之教”(同上,第243頁),而西方所稱的“教”指的是“人對于造物主,務盡其天職,以愛敬孝事之謂”(同上,第247頁)。拜孔出自于懷念,而拜天出自于信仰,二者完全不同。
馬相伯宗教觀體現(xiàn)了一個虔誠宗教信徒對宗教的認識,它根植于教義與事實之中,具備一定的科學性。首先,宗教的終極關懷和道德規(guī)范作用是不容質疑的;其次,迷信是出自于功利之心,其目的在于求名求利,而信仰則是權利與義務之間的關系,因此迷信可能屬于宗教,但宗教并不等于迷信;第三,宗教與科學并非水火不容,西方科學的發(fā)展就是根植于基督宗教文明中,而且許多著名的科學家都是虔誠的信徒。馬相伯的這些觀點對于我們科學的認識宗教有一定的幫助。
馬相伯對于宗教的認識是基于他的信仰和他廣博的知識,他認為宗教所帶來的負面影響都是來源于一些信教者或者不信教者利用宗教所展開的各自的利益沖突,宗教本身并不具備破壞力。但是,在現(xiàn)實中宗教不可避免地會成為工具、武器。宗教的權力一旦掌握在具有私心雜念的個人或人類團體手中,就會產生負面影響。所以,對于宗教我們還是應該科學地看待,以便合理地認識和處理宗教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