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李贄《續(xù)焚書》卷四中,有一篇名為《題孔子像于芝佛院》的文章,讀來頗有味道,其文如下:
“人皆以孔子為大圣,吾亦以為大圣;皆以老、佛為異端,吾亦以為異端。人人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父師之教者熟也;父師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所聞于儒先之教者熟也;儒先亦非真知大圣與異端也,以孔子有是言也。其日‘圣則吾不能’,是居謙也。其日‘攻乎異端’,是必為老與佛也。儒先俺度而言之,父師沿襲而誦之,小子朦聾而聽之。萬口一詞,不可破也;千年一律,不自知也。不日‘徒誦其言’,而曰‘已知其人’;不日‘強不知以為知’,而曰‘知之為知之’。至今日,雖有目,無所用矣。余何人也,敢謂有目?亦從眾耳。既從眾而圣之,亦從眾而事之,是故吾從眾事孔子于芝佛之院。”
這篇文章是李贄直面回答人們疑問的一篇小作品。因為他當時以異端自居,不但大膽放言被稱為圣人的孔子和凡人沒有兩樣,而且主張“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公開質(zhì)疑當時奉為經(jīng)典的“四書”“五經(jīng)”。如果問題僅僅如此,這并不足為怪。他居然在遁居佛門以后卻在芝佛院高供孔子像,甚至途經(jīng)山東時參拜孔廟,難道他真的是一個思想前后不一的癲狂老人么?細細品讀李贄自己的回答,就不難發(fā)現(xiàn),“從眾”背后隱藏的不是兩個思想不一的李贄而是兩個不同的孔子。在李贄的很多其他著述中我們都看到,李贄恰恰是用真正的孔子思想來論證自己思想的合理性。他所批判的是被神化和教條化了的孔子,甚至是被改造和歪曲了的孔子。他所批判的思想,也恰恰是孔子所批判的!他所倡導的,也往往是孔子所贊同的!
追問孔子
孔子流芳百世不是因為他天生就是所謂“圣人”,也不是因為他在吃飯穿衣方面與眾不同,而是因為他的思想??鬃由畹臅r代(公元前551年至公元前479年),井田制走向瓦解,分封制隨著崩潰,“禮樂征伐自諸侯出”,整個社會處于新舊交替之際。身處戰(zhàn)亂與動蕩之時的孔子,并未迷失方向,而是抱有堅定的信念:“文王既沒,文不在茲乎?”(《子罕》)孔子思想的核心是“仁”?!翱组T之言道,莫高于仁。”(《呂思勉讀史札記·釋仁》)《論語》中“仁”字出現(xiàn)100次以上。他說:“吾道一以貫之?!逼涞茏釉咏忉屨f:“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笔裁词恰爸摇蹦?“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雍也》)也就是盡己之心以待他人;那“恕”又是什么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衛(wèi)靈公》)總之,“愛人”是對“仁”的最一般的規(guī)定。郭沫若說:“仁字是春秋時代的新名詞,我們在春秋以前的真正古書里面找不出這個字,在金文甲骨文里也找不出這個字。這個字不必是孔子所創(chuàng)造,但他特別強調(diào)了它是事實?!?《十批判書》)
孔子希望構(gòu)建一個和諧有序的理想社會。孔子講“仁”,推己及人,由親及遠,而外在表現(xiàn)就是禮,所謂“克己復禮為仁”(《顏淵》)。表面看來是對理想中的周禮的向往,實際上是指對古代禮制改造基礎(chǔ)上的新禮,“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違眾,吾從下?!?《子罕》)可見,“禮俗隨世而變,有可從,有不可從??鬃雍霉琶羟螅卦谇笃淞x,非一意遵古違今。”(錢穆《論語新解》)另外,《論語》中還講到打破西周時代“禮不下庶人”的傳統(tǒng),主張對一切人“齊之以禮”(《為政》)。孔子說:“先進于禮樂,野人也;后進于禮樂,君子也。如用之,則吾從先進?!?《先進》)可以看出,孔子認為禮樂的作用是調(diào)和社會關(guān)系,維護良好的社會秩序。他并非是要復古,而是想尋道治亂。其實,孔子是主張在合乎仁遵循禮的前提下改良社會的。
文化上,孔子主張“和而不同”:“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子路》)有人曾拿《為政》中的話語來反駁這一看法:“子曰:攻乎異端,斯害也已?!睂嶋H上,這里的“異端”,楊伯峻先生認為是指不正確的言論:“孔子之時,自然還沒有諸子百家,因之很難譯為‘不同的學說’,但和孔子相異的主張、言論未必沒有,所以譯為‘不正確的議論’。”(《論語譯注》)孔子之時沒有諸子百家是顯而易見的,但孔子這里是否指“和自己相異的主張”值得商榷。錢穆先生這樣解釋:(異端)“乃指孔子教人為學,不當專向一偏,戒人勿專在對反之兩端堅執(zhí)其一。所謂異途而同歸,學問當求通其全體?!?《論語新解》)孔子之時,不但沒有形成“百家爭鳴”,而且,通觀孔子的思想,非常通融、開放、謙和、包容,所以錢穆先生的解讀應(yīng)當是抓住了孔子思想的主旨。也就是說,孔子這里講的是一種治學、做事方法,并非攻擊和自己相異的學術(shù)思想。
對于人類無法掌控的“天命”、“鬼神”和“生死”等問題,孔子持非常理性的態(tài)度,他既不是狂妄的認為人可以掌控一切,也不是消極的以為人在這些方面無所作為。他說:“務(wù)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雍也》)當問事鬼神,他的回答是“未能事人,焉能事鬼?”問及生死時他說:“未知生,焉知死?!彪y怪18世紀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對孔子贊賞有加。
孔子是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一座里程碑!后來的任何一位思想家,只要想對中國思想文化做出繼承與創(chuàng)新,就都無法回避他,李贄也不例外。
追問李贄
毫無疑問,李贄繼承了孔子精神,背負著中國古代知識分子的使命勇敢前行。他雖遁入佛門卻依然高供孔像,乃是明志關(guān)心世塵百姓;他將自己的著作命名為《藏書》,就是希望他的書能流傳于后世,影響后人。他生活艱苦,命運坎坷,卻仍然說“窮莫窮于不聞道”(《焚書·雜述·卓吾論略》)。被捕后當審問他“若何以妄著書”時,他則倔強回答“罪人著書甚多,具在,于圣教有益無損”(《李溫陵傳》)。總之,中國古代知識分子那種心存天地之道,命系生民百姓的偉大傳統(tǒng),一直閃現(xiàn)在他的身上。我們甚至可以從他的“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的著名命題中,也能看到他對孔子思想的繼承。我們且來看這段論述:
“人之是非,初無定質(zhì);人之是非人也,亦無定論。無定質(zhì),則此是彼非并育而不相害;無定論,則是此非彼亦并行而不相悖矣。然則今日之是非,謂予李卓吾一人之是非,可也;謂為千萬世大賢大人之公是非,亦可也;謂予顛倒千萬世之是非,而復非是予之所非是焉,亦可也。則予之是非,信乎其可矣。前三代,吾無論矣。后三代,漢、唐、宋是也,中間千百余年,而獨無是非者,豈其人無是非哉?咸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故未嘗有是非耳。然則予之是非人也,又安能已。夫是非之爭也,如歲時然,晝夜更迭,不相一也。昨日是而今日非矣,今日非而后日又是矣。雖使孔夫子復生于今,又不知作如何非是也,而可遽以定本行罰賞哉!”(《藏書·世紀列傳總目·前論》)
從以上論述可看出,李贄評量歷史人物,一反傳統(tǒng)教條,表面看來是拋棄人們公認的道德善惡標準,而以個人喜好評判歷史人物,其實質(zhì)是盡可能地還原人物原貌,以人物適應(yīng)時代的識見和功績來評判其功過。統(tǒng)一六國的秦始皇千年以來遭到人們的非議,李贄卻稱他是“千古一帝”;武則天因是女兒身被指責為“牝雞司晨”,李贄則佩服她“明察善斷”;他還稱曹操是“真知人、真愛才、真英雄”?!钔鈴]先生認為前面李贄的這段議論提出了真理的相對性這一理論,雖然沒有明確指出檢驗真理的標準是實踐本身,但至少已經(jīng)“具有否定道學家的以孔子之是非為是非標準的進步意義”(侯外廬主編《中國思想通史》第四卷下冊第1084頁)。這種進步意義恰恰和孔子本人所提倡的精神是一致的:孔子說,“當仁不讓于師”(《衛(wèi)靈公》),反對權(quán)威和教條的思想和亞里士多德的“吾愛吾師,吾尤愛真理”是何等的一致!正如李贄所說,“夫孔子未嘗教人之學孔子,而學孔子者務(wù)舍己而必以孔子為學,雖公亦必以為真可笑矣。夫惟孔子未嘗以孔子教人學,故其得志也,必不以身為教于天下?!?《焚書·答耿中丞》)由此可見,李贄反對“以孔子是非為是非”,是繼承了真正的孔子精神。李贄提出的核心思想“童心”,是針對當時社會假道學的,是對虛偽和黑暗現(xiàn)狀的諷刺,是真心,善心。表面看來的以特權(quán)者為核心的“公心”其實是一己之心,而千千萬萬個“私心”的實質(zhì)則才是“公心”,善心。
當然,李贄生活的時代(公元1527年至1602年)和面臨的歷史情境與孔子不同,所以需要回答和解決的問題也不同。明中后期,商品經(jīng)濟有明顯發(fā)展,而李贄的家鄉(xiāng)更為突出(泉州在元朝就是聞名的對外貿(mào)易港口。另外,萬歷年間頒布的一條鞭法也客觀上促進了商品經(jīng)濟的更大發(fā)展)。由此引發(fā)的市民階層的興起,為思想界自由、獨立和平等意識的產(chǎn)生奠定了基石。但是在當時情形下,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拘謹和雷同被視為高尚的教養(yǎng),虛偽和欺詐成為官僚生活中不可分離的組成部分”(黃仁宇著《萬歷十五年》,第236頁)。矛盾出現(xiàn)了,而且變得尖銳化。自我的發(fā)現(xiàn),個人的發(fā)現(xiàn),對自由的追求,將打破萬馬齊喑下的權(quán)威與教條。千萬世的是非被李贄顛倒過來,人從圣人、大丈夫、小人的涇渭分明中平等地站在一起接受“批判”;“絕假純真”的“童心”(《焚書·雜述童心說》)撕破偽道學的教條與思維定勢;理學家所宣揚的倫理最高原則“理”被還原為百姓的日常生活……我們似乎看到了那個長期被特權(quán)政治壓制和“尊一”的教條思想束縛下個人意識的覺醒??墒牵瘎〔豢杀苊?,因為李贄的遭遇“不僅屬于個人,也屬于他所生活的時代。傳統(tǒng)的政治已經(jīng)凝固,類似宗教改革或者文藝復興的新生命無法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孕育。社會環(huán)境把個人理智上的自由壓縮在極小的限度之內(nèi)”(黃仁宇著《萬歷十五年》,第211頁)??梢哉f,李贄的悲劇,是明清之際中國的悲劇。 李贄認為,“人皆以孔子為大圣”,孔子自己卻說“圣則吾不能”,這不僅僅是謙辭,而是人們不懂真正的孔子。真正的孔子與真正的李贄并不對立,他們之間有相通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