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高句麗民族及其政權興起于玄菟郡內(nèi)，考證《三國志》和《后漢書》所記相同內(nèi)容的一段話，可以看出玄菟郡對高句麗的管轄，在公元2世紀初玄菟郡第二次內(nèi)遷之后有所變化。內(nèi)遷之前，高句麗在玄菟郡界內(nèi)，高句麗直接從玄菟郡接受“朝服衣幘”，高句麗縣縣令主管高句麗的戶籍；內(nèi)遷之后，高句麗不在玄菟郡界內(nèi)，高句麗縣縣令不再主管高句麗的戶籍，高句麗接受“朝服衣幘”的形式和地點也發(fā)生改變。盡管如此。高句麗對玄菟郡的隸屬關系仍繼續(xù)保持。魏晉之后，玄菟郡繼續(xù)削弱，于是高句麗開始接受中原王朝的直接冊封。

關鍵詞：玄菟郡；高句麗；朝服衣幘：名籍

2007年12月，中國社會科學院中國邊疆史地研究中心和韓國東北亞歷史財團第二研究室在北京以“早期高句麗的歷史”為題，舉辦了《2007年中韓高句麗歷史研究學術討論會》，我應邀參加了這次會議，并提交“高句麗的興起及其與玄菟郡的關系”論文。會后，韓方以舉辦雙方名義于2008年11月初將參會雙方文章在韓國合集出版，書名為《高句麗早期歷史研究》，2008年11月中旬，我應邀去韓國濟州參加上述雙方舉辦的以“卒本時期的高句麗歷史研究”為題的會議時，得到了此書。之后，《東北史地》2009年第6期將中方學者提交的五篇論文也集中發(fā)表。

其實，上述兩次會議討論的都屬于高句麗的早期歷史，而且多與玄菟郡有關系。這個問題也是學術界研究高句麗歷史和考古時經(jīng)常討論的問題之一。在討論中，大家經(jīng)常引用《三國志》和《后漢書》高句麗傳中一段話，我在上述論文中同樣引用了。2010年年初，吉林省社會科學院編輯出版一本有關邊疆歷史的文集，打電話征求我的意見，想把我的上述論文收進去。我將發(fā)表的論文重新翻看了一下，覺得原來對這段話說得不夠清楚，修改原文不方便，于是又查閱了相關文獻和文章，再寫本文，作為原文的補充。現(xiàn)將《三國志》和《后漢書》的這段話全錄如下：

《三國志·高句麗傳》：“(高句麗)本有五族，有涓奴部、絕奴部、順奴部、灌奴部、桂婁部。本涓奴部為王，稍微弱，今桂婁部代之。漢時賜鼓吹伎人，常從玄菟郡受朝服衣幘，高句麗令主其名籍。后稍驕恣，不復詣郡，于東界筑小城，置朝服衣幘其中，歲時來取之，今胡猶名此城為幘溝漤。溝溇者，句麗名城也?！?/p>

《后漢書·高句驪傳》記：“(高句驪)凡有五族，有消奴部，絕奴部，順奴部，灌奴部，桂婁部。本消奴部為王，稍微弱，后桂婁部代之。其置官，有相加、對盧、沛者、古鄒大加、主簿、優(yōu)臺、使者、帛衣先人。武帝滅朝鮮，以高句驪為縣，使屬玄菟，賜鼓吹伎人?！?/p>

上述記載有兩個內(nèi)容。從開始到“桂婁部代之”記載的是高句麗的五部及其更替，而且兩書記載幾乎一樣。盡管“涓奴部”和“消奴部”的名稱，以及“本有五族”和“凡有五族”，“今桂婁部代之”和“后桂婁部代之”各差一字，但是都記載著一個相同的歷史事實，即“本涓(消)奴部為王，稍微弱，今(后)桂婁部代之”。對此，學術界普遍認為，涓(消)奴部即是《三國史記》所記原居住在沸流水上游“累世為王”的“沸流國”，而“今(后)桂婁部代之”，則是指朱蒙稱王建立高句麗政權。

另一內(nèi)容是高句麗與玄菟郡的關系，《后漢書·高句驪傳》概述“武帝滅朝鮮，以高句驪為縣，使屬玄菟”之后，只記錄一件事，即“賜鼓吹伎人”?！度龂尽じ呔潲悅鳌窂摹皾h時賜鼓吹伎人”開始，一直到“溝漤者，句麗名城也”，記錄的比較多，具體事件除“賜鼓吹伎人”之外，還有“受朝服衣幘”和“主其名籍”，其中“受朝服衣幘”，隨著時間的先后變化，地點也發(fā)生了改變。

“受朝服衣幘”前后變化的時間，我在吉林大學出版社1994年出版的《高句麗考古》和文物出版社2002年出版的《高句麗遺跡》中都將其推定為高句麗“政權建立之后而言”。之后覺得此推定偏早，所以在上述“高句麗的興起及其與玄菟郡的關系”論文中改為“當指高句麗政權建立、并且勢力有了不斷發(fā)展之后來解釋”，具體還是沒有說明?，F(xiàn)在我認為前后變化的時間應在玄菟郡二遷之時。

我們知道，公元前2世紀末，漢武帝出兵滅衛(wèi)氏朝鮮，在鴨綠江中上游地區(qū)、圖們江流域和朝鮮半島北半部之廣大地區(qū)置樂浪、玄菟、臨屯、真番四郡?！稘h書·地理志》記載，玄菟郡所轄除高句麗縣之外，還有上殷臺、西蓋馬二縣，而首縣是高句麗縣。照慣例，首縣即郡治所在，其實玄菟郡郡治開初并非在高句麗縣，而是在沃沮城，西漢昭帝始元五年(前82)玄菟郡郡治從沃沮城一遷到高句麗縣，見《三國志·東沃沮傳》和《后漢書·濊傳》。沃沮城的地點，現(xiàn)學術界多考證為朝鮮東北部之咸鏡南道咸興。高句麗縣據(jù)文獻記載和考古發(fā)現(xiàn)也被確定于遼寧省新賓縣境內(nèi)永陵附近，當時高句麗族的活動中心雖然在其東南、即今渾江流域和鴨綠江中游的遼寧省桓仁及吉林省集安一帶，但是這里同樣有不少高句麗人居住。

后來由于高句麗勢力的發(fā)展，玄菟郡再次內(nèi)遷，學術界認定為公元2世紀初，依據(jù)是《后漢書·郡國志》的記載。《后漢書·郡國志》記載東漢玄菟郡所屬除高句驪、西蓋馬、上殷臺外，又增加了高顯、侯城、遼陽三縣，而且在此三縣后面都注明“故屬遼東”，梁劉昭注補：“《東觀書》安帝即位之年，分三縣來屬?！薄鞍驳奂次恢辍奔垂?07年。高顯、候城、遼陽三縣來屬的同時，原高句驪、西蓋馬、上殷臺三縣也內(nèi)遷到原遼東郡境內(nèi)。依譚其驤主編《中國歷史地圖集》和《中國歷史地圖集釋文匯編·東北卷》，此時高句驪縣在今沈陽附近，西蓋馬縣在撫順市內(nèi)，高顯縣在鐵嶺縣城，候城縣在沈陽市東南30里處，遼陽縣在遼中縣境內(nèi)(上殷臺縣所在沒定)，郡內(nèi)遷后直接管轄范圍縮小，“事實上以今渾河上、中游流域為限”。

因此，“后稍驕恣，不復詣郡，于東界筑小城，置朝服衣幘其中，歲時來取之，今胡猶名此城為幘溝褸”之“東界”，應該在二遷三治之東界，即今渾河上游與蘇子河交匯地帶，而不會在今新賓縣的東部。位于“東界”之“小城”，“今胡猶名此城為幘溝溇”，則是高句麗人稱其為“幘溝淡”。何為“溝褸”?“溝溇者，句麗名城也”，“幘溝溇”即幘城，而且這與高句麗的名稱來源也有關系。對此，前篇文章已有說明，這里就不再重復了。因為“幘溝溇”屬“小城”，所以今天是否尚有遺跡可尋，難以保證，以后請多注意是了。

與“受朝服衣幘”有關，還關系到對“主其名籍”的理解。關于“名籍”，《辭源》解釋為“名冊”。具體到本引文，可做兩種解釋。

一種解釋是指“從玄菟郡受朝服衣幘”人員的“名冊”，具體而言，在高句麗政權建立之前應是高句麗族各部的首領，政權建立后，首先是高句麗王，其他可能還有各部首領和主要官吏。“高句麗令主其名籍”中的“其”，就是指這些人說的。他們來玄菟郡接受朝服衣幘，高句麗縣的縣令掌管他們的名冊。照此解釋，“受朝服衣幘”與“主其名籍”則是相互聯(lián)系的一件事。

另一種解釋認為，“受朝服衣幘”與“主其名籍”不是一件事，“受朝服衣幘”的主體是高句麗上層，而“主其名籍”的對象是對整體高句麗而言。為此，學術界注意到兩漢玄菟郡的戶口變化。

據(jù)《漢書·地理志》(《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1626—1627頁)，西漢玄菟郡屬三縣，戶45600，口221845；縣均戶15200，口73948；每戶4.87口。

據(jù)《后漢書·郡國志》(《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3529頁)，東漢玄菟郡屬六縣，戶1594，口43163；縣均戶266，口7194；每戶27口。一縣才266戶，一戶卻有27口，顯然是不合理的，于是有學者推測“戶1194”，應是“戶11594”，這樣則變成：東漢玄菟郡屬六縣，戶11594，口43163；縣均戶1923，口7194；每戶3.72口。該結果比較合理。

兩漢書記載比較，玄菟郡的人口差距如此之大，與玄菟郡的二遷有直接關系?！稘h書·地理志》記載的玄菟郡人口，包括了玄菟郡二遷之前它所管轄地區(qū)的所有人口或絕大部分人口，所以才這么多。這當中包括高句麗民族的人口在內(nèi)，因為當時高句麗就在玄菟郡的直接管轄地區(qū)內(nèi)。同是《漢書·地理志第八下》，在分記各郡人口之后，又記述各地沿革風俗，其中有“玄菟、樂浪，武帝時置，皆朝鮮、濺貉、句驪蠻夷”，與此是相互吻合的。照此推理，那么“高句麗令主其名籍”之“名籍”，作為戶籍或戶籍的“名冊”解釋就很自然了，否則玄菟郡的人口也不能達到這么多。又因為當時玄菟郡三縣縣均15200戶，超過萬戶，所以其長官稱令，而不稱長。二遷后，縣均266或1923戶，稱令也不合適了。

綜合考慮，第二種解釋更合理些。至此，結合上述考證將這句話完整地貫穿下來，則是：漢時賜高句麗鼓吹伎人，在2世紀初、即玄菟郡二遷之前，高句麗是玄菟郡界內(nèi)的民族和政權，高句麗首領和高句麗王直接從玄菟郡接受漢王朝的朝服衣幘，高句麗縣的縣令主管高句麗人的戶籍；玄菟郡二遷之后，由于高句麗不在玄菟郡界內(nèi)，高句麗不再到玄菟郡接受朝服衣幘，便在玄菟郡東界：即今渾河上游與蘇子河交匯地帶筑小城，將朝服衣幘放在里邊，高句麗每年按時來取，高句麗人稱此小城為幘溝溇，即幘城。

由此看來，公元2世紀初玄菟郡由于第二次內(nèi)遷，對高句麗的管轄是發(fā)生了變化，但是高句麗隸屬于玄菟郡的關系并沒有改變，這不僅僅是因為此處所記朝服衣幘每年要按時領取，他處文獻還記載公元111年、121年、169年，高句麗王幾次明確表示“求屬玄菟”或“屬遼東”，也說明此隸屬關系一直在繼續(xù)保持著。這樣看來，《后漢書·高句驪傳》只記“武帝滅朝鮮，以高句驪為縣，使屬玄菟，賜鼓吹伎人”，雖然簡單，但也道出了實質所在，而且“賜鼓吹伎人”之事，在玄菟郡二遷之后應繼續(xù)存在。

玄菟郡二次內(nèi)遷，實力減弱，高句麗乘機西進，擴張發(fā)展，雙方的沖突也隨之升級提高，從漢末遼東公孫氏開始，經(jīng)魏將丘儉到前燕慕容氏，幾次出兵征討，多是由中原政權直接出兵的，高句麗每次都受到嚴重打擊，于是高句麗與中原的關系便從隸屬玄菟郡或遼東郡而轉為向中原王朝稱臣朝貢。文獻記，342年慕容魷出兵遠伐高句麗，第二年，“春，二月，高句麗王釗遣其弟稱臣入朝于燕”。之后不久，355年前燕正式“以釗為營州諸軍事、征東大將軍、營州刺史，封樂浪公，王如故”。釗(故國原王)之后，經(jīng)小獸林王和故國壤王，至好太王，396年后燕以其為“平州牧，封遼東、帶方二國王”。從此，這種冊封關系一直保持到唐代高句麗滅亡之前的每一位王，完全形成了一種慣例和制度。

責任編輯：孫久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