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禮記》、《公羊傳》、《榖梁傳》所載周代廟制的內容不一,多所抵牾,概括其要點,則為四級(或五級)廟數和毀廟規(guī)則。考察《左傳》,可知春秋廟制的特點是:廟數分為二級,天子、諸侯是一祖一廟,大夫則諸祖共一廟;無毀廟制度。古今學者多認為春秋無毀廟的“現象”異于西周廟制,具有代表性的觀點是當毀未毀說、合理變更說、昭穆計數說和變例說。聯系周代宗法制度、宗教信仰、倫理道德、政治需要和經濟因素考察??梢耘袛啻呵飶R制是對西周廟制的繼承而不是違背,周代廟制存在于適合其生長的文化沃壤中。
關鍵詞:春秋;西周;廟制;廟數;毀廟
據儒家經傳《禮記》、《公羊傳》、《榖梁傳》以及漢唐注疏,周代存在“天子七廟,諸侯五、大夫三、士一”之類廟數等級和毀廟規(guī)則。古今學者普遍認同其記載,只是在廟數的多少上存在歧說,對于《左傳》中不符合“廟制”的現象予以輕忽,往往未作周密考察,就斷定或信從是對西周廟制的違背,而不是深入現象之中尋找規(guī)律性的東西。對周代廟制的研究,不能僅圍繞《禮記》、《公羊傳》和《榖梁傳》及其注疏的資料或金文中的零星材料的考證,也不能將視域局限于廟制本身,而應在周代廣闊的社會文化環(huán)境中進行合乎邏輯的考察。
一、周代廟制歧說
周代廟制有兩個重要內容,即廟數等級和毀廟規(guī)則。對此,文獻所載歧說甚多。
據《禮記》和《榖梁傳》記,天子、諸侯、大夫、士的廟數各有等差?!抖Y記》之《王制》和《禮器》說法相同,都認為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大夫三廟、士一廟。但是《祭法》所載不同,以士有“二廟”,且多一個等級——“官師一廟”。《榖梁傳》與《祭法》相同的是以士為二廟,但無“官師一廟”。
關于天子廟數,《禮記》中有另外的說法,《喪服小記》:“王者禘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據鄭玄注“高祖以下,與始祖而五”,則天子為五廟。為了彌合士二廟、一廟和天子七廟、五廟的矛盾,漢唐注疏家作出種種解釋。何休認為天子之士與諸侯之士的廟數有等級差別,從而使“士二”與“士一”不相抵牾,又以天子廟數是在五廟之外加上文王、武王二宗之廟而成七廟,消除了七廟說和五廟說的矛盾。鄭玄和孔穎達認為周天子七廟,即五廟(始祖廟加高祖以下四廟)之外加上二廟(不毀的文、武二祧),與何休的解釋大致相合。王肅的觀點有所不同,認為二祧是“高祖之父及高祖之祖廟”,“并始祖及親廟四為七”,文王、武王之廟是“不遷之廟”。盡管王肅實質上以天子為九廟(增加高祖之父及高祖之祖二廟),但是也肯定周“常廟之數”為七。于是,《禮記》和《毅梁傳》中關于周代天子廟數的兩種觀點——五廟制和七廟制,經過注釋家的創(chuàng)造性闡釋,勉強歸于七廟制。
隨著時間流逝,祖先會越來越多,廟數必然會突破規(guī)定的數量限制,對此,《公羊傳》和《榖梁傳》解決了這個問題。據二傳,周代有毀廟規(guī)則。毀廟的具體含義,何休解釋為“謂親過高祖,毀其廟藏其主于大祖廟中”。四級廟數和毀廟是周代廟制的觀點得到傳統學術界的普遍認同,對此存在的一般性爭議是天子廟數為七廟抑或五廟上。近代王國維先生對這種“周代”廟制表示懷疑,他一方面認為“七廟四廟”是“七十子后學之說”,“不敢以七十子后學之說上擬宗周制度”,另一方面斷定周初廟制與殷商“遍祀其先”不同,于是推測周初制度是介于“遍祀其先”的“殷制”和“七十子后學之說”二者之間。當代學術界談及周代廟制,普遍認同于《禮記》、《公羊傳》和《榖梁傳》以及注疏家之說,不過,與古代學者多贊成七廟說不同,當代學者更多贊成五廟說。
除了《禮記》、二傳等儒家經傳和注疏家之說,《荀子·禮論》中所載也被一些學者作為周代廟制的論據?!抖Y論》言“故有天下者事十世,一國者事五世;有五乘之地者事三世,有三乘之地者事二世,持手而食者不得立宗廟”,王先謙據《榖梁傳》、《大戴禮》和《史記·禮書》將“十”注改為“七”。但是,筆者認為將“十”改為“七”未必是原書的真貌,即使是,而且假設《禮論》確是荀子親撰,也難以成為周代存在七廟制的論據,因為“事七世”是祭祀七代祖先,不能等同于立“七廟”。假如“七世”的意思就是“七廟”,那么西漢元帝廟制改革之時,可以稱得上《荀子》專家的劉向,為何對貢禹、韋玄成將漢代廟制改為“七廟”不僅深表懷疑且極其不滿?而貢禹、韋玄成也未引《荀子》為證——《荀子》雖不在經書之列,但作為輔證也未嘗不可。因此,筆者認為劉向校定的《荀子·禮論》,很可能同于今本,確實是“十世”。退一步說,即使是“七世”,漢人也未將其等同于七廟。
王暉先生以西周金文為考察對象,肯定“戰(zhàn)國以來諸子后儒所說周禮諸侯廟數是可信的”,但是,史墻父子在銘文上所稱頌的祖先數是否就能表明有同樣數量的廟數,銘文上沒有出現的祖先是否證明其廟已毀,恐怕還可商榷。筆者認為,雖然墻盤銘文上稱頌五世祖先的功績,但不能由此斷定微氏家族的廟數也是五,更難以據此推論出西周廟數之制。微氏家族自烈祖從微到周后,或輔佐周王,或擔任史官,在周屬于大夫級別,如果墻盤銘文有五位祖先之名就能表明微氏家族的廟數是五,則與“大夫三廟”之制違背。此外,西周逑盤銘文記述單公家族的事跡,從第一代單公起,“相繼七世祖考”,如果我們以此推斷單公家族有七廟之享,那么,盡管單公家族是周王室的“股肱重臣”,位至卿大夫,按照何休所言天子卿大夫也只能有三廟,但單公家族享有七廟之尊,豈不是與天子平起平坐?春秋時期,衛(wèi)太子蒯聵對“皇祖文王、烈祖康叔、文祖襄公”進行祈禱,此時其父衛(wèi)靈公去世已有四月,我們如果因為禱告辭中未提及靈公而認為衛(wèi)國不為靈公立廟,甚至據此斷言春秋諸侯實行的是三廟制,顯然就是錯誤的。
總之,《禮記》、《公羊傳》、《榖梁傳》及其注疏關于周代廟制的諸多說法,本身抵牾頗多。對于周代廟制,有必要結合傳世文獻,從新的視角進行探討。
二、春秋廟制的特點
筆者認為,先了解春秋廟制,是探討周代廟制的有效途徑。詳細考察《春秋》和《左傳》中有關宗廟祭祀的記載,可知春秋天子和諸侯均無四級廟數制,也不存在毀廟規(guī)則,而是另有其制。
春秋人稱宗廟為“廟”或“宮”,我們可以從明確標明是何位祖先神靈之廟人手進行考察,盡管此類記載很少,但是很有價值。魯昭公二十二年周景王去世,王室立刻爆發(fā)了爭奪王位的激烈爭斗,卿士劉子、單子擁戴王子猛(悼王),群王子支持王子朝。《左傳》記載,昭公二十二年,“單子逆悼王于莊宮以歸。王子還夜取王以如莊宮”,“單子使王子處守于王城。盟百工于平宮”。昭公二十六年,“癸酉,王(悼王同母弟敬王)入于成周。甲戌,盟于襄宮。晉師使成公般戍周而還。十二月癸未,王人于莊宮”。這里的“莊宮”是莊王廟,“平宮”是平王廟,“襄宮”是襄王廟。對于剛嗣位的悼王來說,襄王是其六代祖,莊王是九代祖,平王是十一代祖??紤]到爭位之戰(zhàn)正酣,王室可能無暇顧及“宗廟迭毀”——假設有此制,因而姑且從悼王和敬王之父景王計數,則襄王、莊王和平王分別是景王的五代、八代和十代祖。如果依照《禮記·王制》“天子七廟,三昭三穆,與太祖之廟而七”之說,那么莊王和平王之廟早就當毀。如果依照《喪服小記》的“王者稀其祖之所自出,以其祖配之,而立四廟”,那么不僅平王、莊王之廟當遷毀,就是襄王之廟也在遷毀之列。可見,如果不是周王室有意違背“七廟”、“五廟”制,那么就是根本不存在天子廟數之限和毀廟的制度,否則,就難以對周天子五代、八代乃至十代祖廟依然存在作出合理的解釋。
依照傳統觀點,諸侯為五廟,即太祖之外二昭二穆,但是考察春秋諸侯之廟,此說也不能得到證實。
諸侯列國都有自己的祖廟,許多重要活動在那里舉行。據《春秋》記載:魯國于僖公八年“秋七月,稀于大廟”;文公二年“秋八月丁卯,大事于大廟”;哀公二十六年,宋國“大尹立啟,奉喪殯于大宮”;襄公二十五年,齊國“慶封為左相,盟國人于大宮”;隱公十一年,鄭莊公將伐許,“授兵于大宮”。當時各國祖廟名稱不一,或稱大廟,或稱大宮。此外,周之同姓諸侯立有周廟,如襄公十二年,“吳子壽夢卒,臨于周廟,禮也”;昭公十八年,鄭國子產“使公孫登徙大龜,使祝史徙主柘于周廟,告于先君”。杜預概因為周公出自文王,鄭始封君桓公是周厲王少子,故認為魯國周廟為“文王廟”,鄭國周廟是“厲王廟”。
將祖廟和周廟除外,各國親廟數也遠遠超過四廟?!蹲髠鳌烦晒四贻d,晉悼公“朝于武官”,@曲沃武公是悼公的第六代祖。如果說晉公室以小宗取代大宗而奪取國君寶座之后實際上是以武公為太祖,武公廟未毀符合禮制,那么,昭公十七年,韓宣子派遣穆子帥師伐滅陸渾之后,“獻俘于文宮”——文公是當時晉國君主頃公的七代祖——就完全違背了四親廟迭毀原則?!蹲髠鳌钒Ч辏跋奈逶滦撩?,司鐸火。火踰公宮,桓、僖災”,對于魯哀公來說,桓公是其八世祖,僖公是六世祖,但桓公、僖公之廟尚存。昭公十五年《經》:“二月癸酉,有事于武宮”,《左傳》:“將稀于武公”,武公是昭公十代祖,其廟猶存??梢?,如果不是晉、魯都違背了所謂五廟制和毀廟規(guī)則,就是根本不存在這樣的諸侯廟制。
究竟是周天子和諸侯國沒有遵守廟數之限和毀廟制,抑或本來就沒有這樣的廟制?筆者認為是后者。春秋時期,天子和諸侯的廟數沒有限定,每位先祖都有廟,既沒有七廟、五廟的規(guī)定,也不存在有規(guī)律的毀廟制度?!蹲髠鳌范ü暧涊d“昭公出故,季平子禱于煬公。九月,立煬宮”。煬公登上國君之位,是以弟繼兄。據杜預注,季平子驅逐昭君,感到懼怕,而請禱于煬公,之后,昭公死于外,遂得以廢昭公之子而立其弟定公,“自以為獲福,故立其宮”。楊伯峻先生贊成趙汸《春秋集傳》所引萬孝恭的觀點,即新立煬宮是為了證明“兄終弟及,魯有先例,非己私意”。上述兩種說法既有一定的道理,也存在一些問題。魯國兄弟相繼者,在煬公之后還有幾位國君,如繼厲公的獻公、繼真公的武公、繼閔公的僖公,如欲禱福,為何不向在位長達三十多年的獻公或僖公而向僅僅在位六年的煬公祈禱?如欲證明兄終弟及的合理性,為什么不向現成的僖公廟祈禱?而且煬公為昭公和定公的十三世祖,如果存在諸侯五廟之制,那么,不管季氏如何專權,也不至于冒天下之大不韙而為久已毀廟的十三世祖新立廟祭祀,因為這樣將會使他陷于更加不義的境地。況且當時季平子其實很注意自己的國際形象,力圖使自己的行為在表面上合乎為臣之道——他每年給流亡在外的昭公送去生活用品,還曾經跟隨晉人去迎接昭公回國——只是昭公愚蠢地失去了這個機會。盡管杜預和萬孝恭的觀點存在疑問,但是他們將季平子為煬公立廟的動機與政治因素聯系,應當是正確的判斷。我們可以重新解釋立煬宮一事,使上述疑問合理解決:季氏之所以不向獻公、僖公祈福并為他們立廟,是因為這些國君之廟保存尚好,而煬公之廟年久失修——煬公是魯公伯禽的兒子、魯國第三位國君,季氏向煬公禱福,以重修宗廟報答鬼神,又使魯公室宗廟完整,如此,既可彰明兄弟相繼于魯國歷史上早有先例,也是得人心掩己過之舉。因此,“立煬宮”是季氏出自政治因素重修年久失修的煬公廟,不僅沒有違背廟制,恰恰與周制相符。
春秋天子和諸侯不存在廟數限制和毀廟制度,不過,宗廟可能年久失修而毀,但是,失修而毀并非規(guī)范化的制度行為造成,而是后代對此祖廟的輕忽所致。如果要說年久,則太廟為首,但諸侯的太廟一直保存,如魯國的大廟、晉國的武官以及宋、齊、鄭諸國的大宮,而且,十代以上祖先之廟一直被保存的,不在少數。子孫對祖先的崇敬度的差異,造成有的宗廟失修,但不能以此證明存在有規(guī)律的毀廟制度。
至于春秋大夫的廟數,則無以證實是三廟。僖公十五年,“震夷伯之廟”;昭公十一年,“泉丘人有女,夢以其帷幕孟氏之廟”;昭公十二年,“及游氏之廟,將毀焉”;定公八年,子言辨祭祀于“季氏之廟而出”。從上述記載看來,大夫只有一廟,既然僅一廟,也就無所謂毀廟。不過,大夫雖然只立一廟,但是并不是說大夫只能祭祀一位祖先,而是祖先共一廟。前面所提及的史墻銘文的五位祖先,速盤銘文記述單公家族的七位祖先,其神主都會集中供奉于微氏家族或單公家族的宗廟中。
春秋天子和諸侯是一祖一廟,大夫則諸祖共一廟,既無天子、諸侯、大夫、士的七廟、五廟、三廟、一廟之類的等差,也不存在有規(guī)律的毀廟制度,這與《禮記》、《公羊傳》、《觳梁傳》所載廟制完全不符。對此,我們不能僅僅從“現象”層面予以解讀,因為這并非偶然的或個別的現象,而是具有規(guī)律性和普遍性的存在,這種存在正是春秋廟制的體現。春秋實行的是無毀廟的二級廟制,天子和諸侯是一祖一廟,大夫則祖先共一廟。至于士,則與庶人一樣,沒有獨自的宗廟。
三、春秋廟制即西周廟制
春秋無毀廟的二級廟制,顯然與儒家經傳《禮記》、《公羊傳》、《榖梁傳》及其注疏所述周代廟制不符,究竟是春秋無毀廟的二級廟制抑或儒家經傳所載有毀廟的四級或五級制是真正的周代廟制?
古代學者多認為魯國無毀廟是對西周廟制的違背,具有代表性的觀點是“當毀未毀”說。所謂“當毀”意即依照廟制應當毀廟;所謂“未毀”是指未遵循廟制毀廟?!犊鬃蛹艺Z·辯物》言“禮,祖有功而宗有德,故不毀其廟焉。今桓、僖之親盡矣,又功德不足以存其廟,而魯不毀,是以天災加之”,認為桓、僖親盡,其廟當毀而魯國不毀,這是違背禮制的行為,故遭受火災?!爱敋礆А闭f是漢晉學者對他們所發(fā)現的春秋存在的多于五廟現象的傳統解釋,也為當代學者所贊同,如楊伯峻先生所言“春秋之時,祖廟當毀而不毀者”,不僅魯國,還有晉國。
清代學者對春秋魯國超過五廟的現象也作出種種解釋,比較有代表性的是萬斯同的合理變更說和江永的昭穆計數說。萬斯同說:“即如魯以侯國而五廟之外別有武官、煬宮,……則諸侯且不拘于五廟,而天子不必拘于九廟、七廟又可知矣……固知七廟、五廟乃王者初定之制,而后嗣有賢圣之君,則不得拘此為定制也”,認為春秋天子、諸侯廟數超過七廟、五廟之制,是因圣賢之君出現而對西周廟制的合理變更。江永對魯國桓僖廟在定哀時尚且保存解釋為“諸侯立五廟,……此惟父子相繼為君,則其毀廟、遷廟之次不越乎五。若兄終弟及,或以兄繼弟,或兄弟多人為君,則祧遷不得如常制。……諸侯不得過四親,而昭穆之廟不必限以四也。兄弟而相繼則別立廟,高、曾親未盡者廟不毀?!瓘R雖增而昭穆世次未嘗逾乎數也”,認為雖然兄弟多人為君而各有其廟,但廟數是以昭穆輩分計數的,因而春秋廟數雖多于五廟但并未違背廟制,以昭穆計數將魯國超過五廟的現象合理化。
“當毀未毀”說認為春秋無毀廟是對周禮的違背,也就是說,西周有毀廟之制,而魯人沒有遵循。但事實上,不毀廟并非春秋時期的個別現象,除了魯國,有確切證據可查的還有周王室、晉國,卻沒有一例足以正面證明“毀廟”制的存在。筆者認為,所謂“當毀未毀之廟”,其實是不當毀也未毀之廟。萬斯同的合理變更說和江永的昭穆計數說也都認為魯人的廟數與所謂西周廟制不同,但是,倘若真如萬斯同所言是禮制合理變更,那么未變更之制的存在又何以證明?如果說后世有圣賢之君而不拘泥于定制,則定制還是應當多少有所保留,難道春秋君主個個皆“賢圣之君”,遂使各國無一例外都將“初定之制”打破,以致從周王室到列國諸侯絕無遺存?一個無蹤無影的“初定之制”,怎么能令人相信其真實存在呢?如果像江永所言以兄弟同昭穆則為一世來計算廟數,那么,即使將本文所述周王室和魯、晉二國的廟數都如此計算,超過七代、五代的宗廟也依然存在。
當代學者王貴民先生提出“變例”說,認為東周對西周廟制“不一定嚴格遵守”,出現了許多“變例”,“按照宗法制度,廟數只能以世數為準,而世數只能以直系為準,旁系不能立廟,兄弟相繼只立長君之廟”,如魯國閔公與僖公是弟兄,“閔公為兄,又先立”,那么“若按商周宗法及廟制,僖公不得立廟”。此說肯定周代廟數以世數為準,這與江永之說相同,不同之處是江永認為一世可立數廟,兄弟多人為君,皆可立廟,雖然廟數增多,但是按照昭穆世次計數則未嘗逾越禮制,而王說則認為一世只可立一廟,除了直系長君之外,其他為君的兄弟都不當立廟,廟數以實際數量計算,為繼承兄位之弟立廟就違背了廟制。
變例說以為依照廟制,旁系雖然繼承君位,卻不應當立廟,但是,這樣的廟制在實施中會遇到難以解決的邏輯難題。魯僖公作為旁系、小宗如果不得立廟,那么僖公之子孫文、宣、成、襄、昭皆旁系之后,是否應當立廟?如果立,顯然違背了所謂“廟制”;如果不當立,那么魯國豈不斷絕了宗廟祭祀?如果這是“變例”,那么其他諸侯國也有同樣情況,晉國武公以旁系小宗取代了大宗,此后晉國國君都是他的后裔,如果他不當立廟,那么其子孫立廟又名正言順嗎?如果不立,晉國此后宗廟就會絕祀。齊國桓公是襄公之弟,難道他死后不當立廟?其子孝、昭、懿、惠相繼為君,是否都不該立廟?如此,齊國尚復有宗廟存在?再看周王室,周匡王死后其弟定王立,如果定王因為是旁支小宗不當立廟,那么其子孫簡王、靈王、景王等是否該立廟?如果不當立廟,那么,天子的宗廟祭祀豈不中斷?如果魯僖公、晉武公、齊桓公和周定王都當立廟——事實上也如此,則表明旁系也可立廟。所謂旁系為君不當立廟的制度,在實踐中根本無法正常運行。無論西周還是春秋,天子和諸侯都可能面臨無嫡子作繼承人的情況,宗法對此有明確的規(guī)定,據《左傳》,“大子死,有母弟,則立之;無,則立長”,“昔先王之命日:‘王后無逋,則擇立長,年鈞以德,德鈞以卜?!崩^承天子或諸侯之位者,無論是嫡長子還是太子同母弟還是庶子,他們都理所當然地成為宗族大宗。在兄終弟及的特殊情況下,弟就成為宗嗣,而不再是旁系。在周代宗法社會中,君統和宗統合一,已經登上天子或諸侯之位的小宗,除非像魯隱公那樣堅認自己是代攝,那么在宗族中的身份必定與政治地位一同改變,成為大宗,不可能一直是小宗、旁系,而使宗子之位空缺。也就是說,即使之前是小宗,一當為君,即為大宗,去世之后被立廟祭祀,具有合法性。
當毀未毀說、合理變更說、昭穆計數說和變例說看起來各不相同,其實根本觀點并無差異,都是基于相信西周存在四級或五級廟數等差和毀廟制的基礎上,肯定魯國廟數超過五廟不符合周代廟制。筆者認為,上述四說的根本缺失是以不可靠的前提為依托,因為西周原本不存在這樣的廟數等差和毀廟制。春秋天子和諸侯多于七廟、五廟的現象,正是當時廟制的真實反映。春秋廟制是無毀廟的二級制,天子和諸侯均一祖(君)一廟,這并非對西周廟制的打破,而是一脈相承。關于這個問題,如果立足于整個社會文化環(huán)境考察,也許更能幫助我們辨明是非,探尋到歷史真相。
從廟制與宗法的關系考察——這是研究廟制的學者們所重視的視角,王貴民先生認為五廟制“形成于西周”之說“最接近史實”,這種廟制“淵源于宗法”,至東周打破毀廟制,原因是春秋時期“宗法面l臨崩潰,宗統排斥君統”。宗廟祭祀本身是西周宗法的重要內容,宗法與廟制關系密切,這是毫無疑問的。不過,筆者認為,在西周典型嚴密的宗法社會中,廟制的設計必須符合宗法的尊祖敬宗原則,能夠加強宗族內部乃至社會政治的凝聚力,因此,不可能制定以“毀廟”為特點的五廟(或七廟)制,來對天下大宗的天子和封國大宗的諸侯的廟數予以限制,因為這樣的廟制恰與宗法精神相違背。
我們應當思考,假設西周確實存在天子五廟和毀廟制,那么為何要制定這樣的制度?顯而易見,毀廟的直接目標是減少廟數,那么減少廟數的意義何在?王貴民先生認為宗系制度的發(fā)展和祭祀制度的演變是“從橫向集中到直系、大宗為主導地位”,“最后,宗親關系和受祭祖先都限定在五世的范圍內”。但是,毀廟對直系、大宗究竟有沒有好處呢?筆者認為,毀損廟數,只保持五位直系祖先之廟,對宗族和大宗有害無益。照五廟制推論,西周文、武、成、康、昭、穆、共、懿、孝、夷、厲、宣、幽十三王中,即使按照王貴民先生的繼承兄位之弟不當立廟之說而將孝王排除在外,那么到幽王時,文王、武王以至成康昭穆之廟都得被毀。所毀都是直系、大宗之廟,無疑會使文武成康昭穆之族無論分封為諸侯還是在王朝為大夫者都受到沖擊,只能促使他們與中央王朝離心離德,不利于“蕃屏周”。在旁系不當立廟的前提下,所毀宗廟都是大宗之廟,毀廟制直接打擊的正是直系、大宗,僅留五廟而毀棄部分祖先之廟,與尊崇共同祖先以敬宗睦族的宗法原則相違背,而且會削弱天子作為大宗的政治凝聚力。因此,如欲堅持宗法原則,就不可能設置出毀廟制。毀廟制既違背宗法原則,又太傷宗族親情,而且不利于中央王朝的統治,在西周典型嚴密的宗法文化環(huán)境中,不可能制定出這種禮制。
春秋時期宗法大廈雖然搖搖欲墜,但畢竟尚未坍塌。春秋廟數與西周相比,不可能發(fā)生根本性的變化。不過,我們應當看到,西周到春秋宗法確實在變,即漸趨衰弱,假設西周存在天子五廟和毀廟制。而且春秋廟數又發(fā)生變化,那么,只可能變得比五廟更少,不會反而放棄毀廟,使宗廟增加至一祖一廟。反之,既然宗法“面臨崩潰”的春秋時期尚且實施一祖一廟制,那么宗法制度典型嚴密的西周社會,怎么可能制定與宗法精神相悖的五廟和毀廟制度呢?
廟制與社會文化環(huán)境有密切的關系,僅僅從宗法角度分析終嫌單薄,還應重視宗教、政治、經濟諸因素。在宗法之外,對西周廟制具有直接影響的最為重要的文化因素是宗教信仰。從鬼神崇拜角度考察,西周不可能出現毀廟制。漢代元成時期對廟制進行改革,以毀廟和廟數之限為主要內容,在這個過程中,曾經由于元帝生病和成帝無子而恢復已毀之廟。由此可見,鬼神崇拜對廟制具有的影響之大。鬼神崇拜越強烈,越不可能毀廟。漢人鬼神崇拜的程度較之西周春秋為弱,尚且如此,西周春秋時期的廟數多少,不可能不受宗教信仰的影響。
西周鬼神崇拜雖然與殷商的狂熱有異,但不失為虔誠,當時的信仰特點是無神不信,“懷柔百神,及河喬岳,允王維后”,“靡神不舉,靡愛斯牲”,“靡神不宗”,在這種祭奉“百神”的環(huán)境中,怎么會偏偏與自己的祖先神過意不去,從而以毀廟的方式對其廟數加以限制呢?從鬼神崇拜的虔誠而言,西周不可能出現毀廟制。與西周相比,春秋宗教信仰總體上較為理性,主要表現為自然神信仰有所減弱,產生了“天道遠,人道邇”的思想。在信仰較為理性的環(huán)境中,對神的祭祀只可能減少而不是增多。因此,春秋廟制即使發(fā)生變化,也只可能在西周基礎上減少,不會反而增加。單就人鬼崇拜言,春秋與西周相比,沒有明顯改變,人死“能為鬼”的觀點仍普遍存在,而祖先崇拜的虔誠度與西周也無甚差異。在這種情況下,缺乏促使廟數變革的社會動因?!吧裰跻樱r爾多?!保漓胱嫦鹊墓康氖堑玫阶嫦壬竦谋S雍唾n福,因此,從宗教信仰的角度思考,西周王室沒有理由制定五廟之限和毀廟制來得罪祖先,使自身陷入失去祖先庇護的危險中。
從倫理道德考察,西周形成了以孝為核心的家族道德。宗廟祭祀是對去世父祖孝敬的重要方式,使本來屬于生人的父子人倫道德的孝,增加了人神關系的內涵。西周金文如《大克鼎》“天子明德,顯孝于申”,《兮仲鐘》“用追孝于皇考己白”,都將宗廟祭祀視為對祖先神的孝敬。春秋宗廟祭祀也被認為是孝的行為表現,如《王孫遺者鐘》所言“用享以孝,于我皇祖文考”。在這樣的價值觀念中,遷毀宗廟無疑是對孝德的違背。春秋的孝德觀念傳承于西周,既然春秋人遵守孝道未做出毀廟之事,那么西周又怎么可能設計出一個有違倫理的毀廟制呢?
從政治需要考察,毀廟和廟數限制對周天子和諸侯君主的政權鞏固有害無益。西周極為重視宗廟,早在古公亶父時,就重視宗廟的修建,在周原“作廟翼翼”。周人在宗廟中常懷恭敬之心,“肅肅在廟”,“于穆清廟,肅雍顯相”。春秋時期,普遍形成這樣的觀念:國君宗廟是國家的象征。陳國大夫言“群臣不忍社稷宗廟”,吳王夫差因喪失“宗廟社稷”而自殺,皆將國君宗廟與社稷等同于國家。商代王室的宗廟制度,朱鳳瀚先生認為是“鞏固商王朝統治的重要政治制度”。西周居于殷商和春秋之間,王室不可能不及其前人也不如其后人,偏偏不懂得利用宗廟為政權服務。而且,宗廟象征國家的觀念,是在宗統君統合一的家國一體的社會組織結構中形成的,而西周初年就已經建立了典型的宗法社會結構。因此,雖然尚無直接材料證明西周也存在與春秋相同的“宗廟社稷”觀,但是,至少可以肯定西周王室清楚宗廟對于政權的重要意義。周王室最大的愿望是“永保天命”——在《周書》中表達得很明確,既然如此,就不可能設置五廟之限并刻意毀廟。
最后,我們有必要考慮經濟因素:是否西周有難以承受的經濟壓力而不得不毀廟呢?西漢元帝實行以毀廟為核心的宗廟改革,根本原因是沉重不堪的財政壓力。由于漢初實行一祖多廟,因而,元帝面對的是從京師到郡國凡“百七十六”廟的歷史繼承及八萬人力和大量金錢的宗廟維護和祭祀花費的現實負擔,故不得不進行改革。但是,春秋自平王至元王凡十五王,一祖一廟,共十五廟,未有毀廟之舉,表明東周王室能夠承擔宗廟運行的經濟支出。西周將文王算在內,至幽王,不過區(qū)區(qū)十三廟,而西周時期王室經濟力量之強大非遠春秋可比,春秋王室能供奉祖先之廟,西周更不在話下。因而,如同漢元帝那樣因財力不堪而毀廟之事,春秋沒有,西周更不可能出現。
春秋廟制是對西周廟制的因襲與繼承,是典型的周代廟制。春秋和西周實行無毀廟的二級廟制,這不僅與《禮記》、《榖梁傳》和《公羊傳》所載不同,也與王國維先生所言宗周不像殷人那樣“遍祀其先”正相反。周代無毀廟的廟制與殷人相同,體現了古風尚存的樸素的人文需求,用《史記·禮書》之言就是“緣人情而制禮,依人性而作儀”。這種廟制既體現了祖先崇拜的敬畏之意,維護了宗族的親親尊尊之情,與周代尊祖敬宗的宗法原則和子孫萬世永享天命的政治祈求相諧,而且符合孝的倫理要求,在經濟上也不存在無法承受之重??傊?,周代廟制存在于適合其生長的文化沃壤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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