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納蘭性德,清初著名詞人,況周頤在《蕙風(fēng)詞話》中贊譽(yù)他為清初第一詞人。其所作愛情詞最富特色和個性,人稱其“哀感頑艷”。本文就其愛情詞中的部分悼亡和小令,試分析其愛情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關(guān)鍵詞:納蘭性德;愛情詞;悼亡;小令
中圖分類號:I207.23文獻(xiàn)標(biāo)志碼:A 文章編號:1002—2589(2009)15—0168—02
清代詞學(xué)理論家陳延焯在《白雨齋詞話》[1]中說,詞“興于唐,盛于宋,衰于元,亡于明,而再振于我國初,大暢厥旨于乾嘉以還也”。被況周頤在《蕙風(fēng)詞話》[2]中贊譽(yù)為清初第一詞人的便是納蘭性德。納蘭性德,字容若,康熙朝大學(xué)士明珠之子。性德曾云:“詩乃心聲,性情中事也。”又云:“作詩欲以言情耳。”[3]這里雖然說的是作詩,其實(shí)填詞亦是如此,故其于詞“主情”。筆者認(rèn)為,愛情詞是納蘭任情率性的結(jié)晶、獨(dú)抒心靈的吟唱。納蘭詞作約有347首,而愛情詞竟達(dá)141首,占其總量三分之一多的篇幅。并且,愛情詞也正是納蘭詞最具特色、最具個性、最能代表其詞作藝術(shù)特色的作品。愛情詞在納蘭詞中占有如此大的比例和重要地位,因此,了解其愛情詞,是了解納蘭和納蘭詞的一把鑰匙。本文以《納蘭詞箋注》為準(zhǔn),試分析納蘭愛情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
一、哀婉凄艷、蕩氣回腸的悼亡詞
用詞來抒寫痛思之意、哀悼之情,北宋蘇軾開其端,而納蘭性德可謂集其大成者。因此,詞——尤其是長調(diào)悼亡詞——在納蘭的筆下,有了另一種表現(xiàn),以白描為形式,以真情為內(nèi)容,以他徹骨的哀痛、綿綿的思念、無盡的清淚融形式與內(nèi)容為一體。目前大多數(shù)研究者認(rèn)為,納蘭悼亡詞的悼亡對象是其前妻盧氏。在盧氏卒后的八年時間里,“悼亡之吟不少,知己之恨尤深。”[4]可以看出,納蘭性德對盧氏離世的懷念和傷悼一直伴隨到他生命的終結(jié)?!凹{蘭性德用以抒發(fā)悼亡的幽咽,寄托生死殊途的哀思,且投入時間之長,碩果之豐,境界之高,在文學(xué)史上無出其右者”。[5]
青衫濕遍,憑伊慰我,忍便相忘。半月前頭扶病,剪刀聲、猶共銀釭。憶生來小膽怯空房。到而今獨(dú)伴梨花影,冷冥冥、盡意凄涼。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咫尺玉溝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斜陽。判把長眠滴醒,和清淚、攪入椒漿。怕幽泉、還為我神傷。道書生薄命宜將息,再休耽、怨粉愁香。料得重圓密誓,難盡寸裂柔腸。(《青衫濕遍》)
這首詞作于盧氏亡故后半月,是性德第一首悼念亡妻之作。曲為容若自度,“詞情凄惋哀怨,真可說是一曲聲聲血,字字淚的悲歌惋唱,讀來令人為之泣下”[6]。上片起筆即“青衫濕遍”,道出了傷痛而又難忘之心境。緊接著敘述和回憶,如泣如訴,作者的感情不受控制,盡情宣泄,自然流露?!暗蕉瘛泵鸵晦D(zhuǎn)折,現(xiàn)實(shí)卻是“冷冥冥、盡意凄涼”,這一鮮明的對比,更加突出了作者的悲痛欲絕、柔腸寸斷。末二句“愿指魂兮識路,教尋夢也回廊”,則是欲絕斷腸處的希望。下片緊承接于上,寫出了生死疏途的各自凄涼、“兩處消魂”,“怕幽泉、還為我神傷”,人稱性德的悼亡詞“思幽近鬼”,[7]觀此則恰如其分。青衫、銀釭、空房、梨花影、玉溝斜路、蔓草斜陽、清淚、幽泉等這些本就凄涼的單一意象,納蘭性德卻將他們銜接組構(gòu)于一幅畫面里,形成特別為悼亡而愈覺凄涼、荒寂的圖畫,倍增其悲痛欲絕、柔腸寸斷。
此恨何時已。滴空階、寒更雨歇,葬花天氣。三載悠悠魂夢杳,是夢久應(yīng)醒矣。料也覺、人間無味。不及夜臺塵土隔,冷清清、一片埋愁地。釵鈿約,竟拋棄。
重泉若有雙魚寄。好知他、年來苦樂,與誰相倚。我自中宵成轉(zhuǎn)側(cè),忍聽湘弦重理。待結(jié)個、他生知已。還怕兩人俱薄命,再緣慳、剩月零風(fēng)里。清淚盡,紙灰起。(《金縷曲》)
自盧氏亡故以后,納蘭詞風(fēng)為之一變,此首便是表明其變化的代表作。開篇“此恨何時已”,便使人進(jìn)入了哀怨離恨之中,緊接著一路下來,層層深入,虛實(shí)相間,無一句言情,無一字言愛,卻字字句句透出情恨纏綿。在凄涼哀痛的思緒籠罩下,還有惱人的細(xì)雨,點(diǎn)滴在這暮春時節(jié)。孤獨(dú)的詞人不愿意相信現(xiàn)實(shí),故發(fā)出“是夢久應(yīng)醒矣”的呼聲,而轉(zhuǎn)眼間塵世的無味和無聊又襲人而來,不禁意氣寂滅,反覺即便妻子真的醒來,也“不及夜臺塵土隔”。上闋五十七字實(shí)寫出了亡妻忌日的思念之情,也表達(dá)了納蘭傷感人世遭遇的感慨。下闋筆觸極為細(xì)膩,刻畫了一個飲盡別后淚的癡情人兒。愛人雖逝,可是睹物思人,由生想到死,由今世念及來生,“中宵成轉(zhuǎn)側(cè)”,難以入眠,只有期盼來生兩人重結(jié)知己。嚴(yán)迪昌在《清詞史》⑽中說“此情純是一段癡情裹纏、血淚交溢的超越時空的內(nèi)心獨(dú)白。時隔三年,存亡各方,但納蘭痛苦難泯。結(jié)篇處尤為傷心動魄,為‘結(jié)個他生知己’的愿望也難有可能實(shí)現(xiàn)”,“紙灰起”、清淚無盡。顧貞觀說“容若詞,一種凄惋處,令人不能卒讀”,當(dāng)指這一類。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可憐的詞人終于夢見了愛妻“素妝淡服”,而詞人卻“執(zhí)手哽咽,語多不復(fù)記。但臨別有云:‘銜恨愿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沁園春·瞬息浮生》序言) 未讀其詞,見序已經(jīng)悵然。人云其詞“秋墳鬼唱,化蝶雙棲”(錢仲聯(lián)《清詞三百首》[8]),可謂真知灼見。
納蘭的悼亡詞具有以詩文入詞的特點(diǎn),如敘述,如白描,感情盡情宣泄卻又完全出自肺腑。篇篇低回纏綿,哀惋凄切,如訴如泣,如怨如恨的悼亡詞,唱出了性德字字血淚的心聲。正如前人所說:“如寡婦夜哭,纏綿幽咽,不能終聽。”[9]
二、曉暢如話、哀婉凄清的小令
納蘭性德詞作長于小令,許多哀婉凄清的小令最為世人稱道,曉暢如話,淡雅樸素。但也如其它愛情詞一樣,亦是性德感情的自然流露。對于納蘭詞的評價,甚至有人說“容若長調(diào)不如中令,中令不如小令”,[14]這雖說未必恰當(dāng),但對其小令的推崇之情卻是溢于言表,梁任公亦對性德的小令贊譽(yù)有加:“容若小詞,直追后主?!盵10]
昏鴉盡,小立恨因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fēng)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夢江南》)
黃昏、烏鴉、寒風(fēng)、孤單單一少女,一幅悲涼凄美之畫面。昏鴉之動,人立之靜,急雪輕風(fēng)之動,“成灰”歸于寂靜,動靜之間,情緒亦隨之層層推進(jìn),次第加深。短短二十七字,幽獨(dú)幽怨,其愁思凄苦之情狀躍入眼簾。全篇皆以景物映襯,悲在景中、哀在景中?!靶淖忠殉苫摇?,寓意雙關(guān),既是實(shí)景的描繪,又喻有心如死灰之旨——正所謂哀莫大于心死。小詞輕靈凄婉,雋秀空靈,真摯感人。
相逢不語,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暈紅潮,斜溜鬟心只鳳翹。待將低喚,直為凝情恐人見。欲訴幽懷,轉(zhuǎn)過回闌叩玉釵。(《減字木蘭花》)
小令描繪的是一個可愛而又多情的少女與情人相遇時的情景,以景擬人,以人為景。開頭四字便扣住了讀者的心弦,相愛者偶然相遇,他們本來有多少知心話要說,然而他們只是四目相望便默默地走開。這種神態(tài),這種心緒,反應(yīng)出人物內(nèi)心的矛盾,表現(xiàn)出愛情的苦悶。第二句寫她(少女)的美貌,她的美,像一朵芙蓉,冰清玉潔;突然臉上起了紅暈,“斜溜釵心只鳳翹”,她的美,又像一枝梨花,風(fēng)動枝顫?!跋喾瓴徽Z”、“待將低喚”,而終究欲言又止。為什么呢?“恐人見”!“轉(zhuǎn)過回闌叩玉衩”,這暗示,這舉動,其中的深意與情趣表現(xiàn)得一波三折、纏綿悱惻,她的美,她的幽懷,則如畫一樣栩栩在目。
詞寫得頗有特色,詞人抓住了人物極其細(xì)微的舉動和表情變化,含蓄的表達(dá)出情人相見無法言傳的心境,寫出了為“人”所阻隔那種情意綿綿中的苦澀,刻畫出這種若既若離,苦樂交織的情景。這正是納蘭性德小詞之所長,形成了他所謂“哀感頑艷”的格調(diào)。人言性德小詞,“小令則格高韻遠(yuǎn),極纏綿婉約之致,能使殘?zhí)茐嬀w絕而復(fù)續(xù)”。[11]許宗元在《中國詞史》[12]中說:“最擅小令,譽(yù)其為清代令詞之冠亦不為過。其長調(diào)亦情辭俱美、格韻高遠(yuǎn),然未如小令之獨(dú)步一時?!?/p>
上述主要探討了納蘭愛情詞中悼亡詞和小令的藝術(shù)表現(xiàn),前人說其“哀感惋艷”,然而,其“哀感惋艷”則來源于性德任情率性、感情的自然流露。
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說:“有我之境,物皆著我之色彩?!庇终f:“境非獨(dú)為物也,感情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奔{蘭性德之愛情詞,蓋多為以我觀物之“有我之境”。“我”之悲傷,“我”之哀痛,“我”之凄涼,“我”之離恨,皆為“我”之感情。顧貞觀在《納蘭詞·原序》[13]中道:“非文人不能多情,非才子不能善緣?!毙缘律诟毁F之家,博通經(jīng)史,少誦諸子、詩文,富情感而傷離別。最主要的是,納蘭性德雖居于相府,出入于宮廷,但他的人生并不如他的意,他的愛情更是痛苦多于歡樂。因此,他的詞多是離恨、哀愁和孤寂凄涼。
“其所為詞,純?nèi)涡造`,纖塵不然”,[14]納蘭詞富有極強(qiáng)的藝術(shù)性,前人稱其愛情詞凄美、頑艷,稱其純清、哀怨。當(dāng)然,這些固是納蘭性德愛情詞的藝術(shù)表現(xiàn),然而這些表現(xiàn),更是性德任情率性、抒唱心靈的感情自然表白。只因其任情率性,所以他感情純真、不事雕飾;只因其抒唱心靈,所以他以詞融文、以文入詞,“語言自然、生動,語出丹田,如出水芙蓉”。(許宗元《中國詞史》)王國維說“納蘭容若以自然之眼觀物,以自然之筆寫情”,王老所謂自然之意,乃指其純真、樸素,赤子之心?!霸~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屎笾髦~,天真之詞也”,[15]后人說納蘭性德為詞,專宗后主,“李重光后身也”(周稚圭語[16]),蓋言性德之詞亦為天真之詞、任情率性之詞。
參考文獻(xià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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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郭預(yù)衡.中國古代文學(xué)史[M].上海古籍出版,1998.
[15]衛(wèi)淇著.人間詞話典評[M].陜西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2008.
(責(zé)任編輯/陳雅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