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候變化為“三十而立”的中美關系開啟了一個新的合作契機;而在經濟層面，只要中國還繼續(xù)保持順差，就必須面對是否購買美國國債的兩難選擇

《財經》記者 黃山 吳瑩 張翃

5月底、6月初的北京，見證了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就職以來，中美高層最頻繁的一段往來。

先是美國參議院外交關系委員會主席、前民主黨總統(tǒng)候選人克里，5月23日至5月28日訪華;之后，美國歷史上首位女性眾院議長佩洛西，也率團從5月24日至5月30日訪華;此外，美國眾院的“知華派”、眾院美中工作小組聯(lián)合主席拉森(Rick Larsen)與柯克(Mark Kirk)也進行了為期一周的中國之旅。作為壓軸大戲的，則是美國新任財長蓋特納從5月31日至6月2日訪華，這是他1月就任財長以來首次訪華。

加上今年2月美國國務卿希拉里訪華，奧巴馬政府和國會中的核心涉華事務人員，今年都與中國有了近距離的接觸。而在美方高層人員紛至沓來之外，美國新任駐華大使人選的出爐，以及首次中美戰(zhàn)略與經濟對話(SED)日期的確定，都為近期的中美關系“加磅”。

就在蓋特納離開北京不久，6月3日上午，中國國家主席胡錦濤也應約與美國總統(tǒng)奧巴馬通了電話，就雙邊關系和朝鮮半島局勢交換意見。這也是他們今年以來的第二次“電話外交”。

氣候變化“粘合劑”

縱觀此波中美高層交流，最明顯的主題是氣候變化與能源安全。無論是此前在對華政策上的“鷹派”佩洛西，還是更多關注兩國經濟問題的技術型官僚財長蓋特納，抑或是被視做更關注傳統(tǒng)地緣外交的克里，都不約而同地強調中美兩國在氣候變化相關問題上的合作與協(xié)調。

由此，自2005年八國集團蘇格蘭鷹谷峰會后急劇升溫的氣候變化及與此相關的節(jié)能減排問題，不僅成為中美關系中的核心話題，也儼然成為兩國關系的主要“粘合劑”。

正如克里在5月26日于北京所言，作為占全球溫室氣體排放超過50%的中美兩國，“年底的哥本哈根會議(聯(lián)合國氣候變化第15次締約國大會)能否成功，將取決于中美現(xiàn)在開始采取的立場?！?/p>

即便如佩洛西那樣一貫以“民主人權斗士”形象示人的政治家，在其中國之行中，也轉提“環(huán)境正義”的概念，認為環(huán)境問題不單是經濟和國家安全問題，也上升到道德高度的問題——一個留給下一代一個怎樣的地球的問題。

清華大學中美關系研究中心主任孫哲告訴《財經》記者，佩洛西此次訪華前，曾在臨近北冰洋的阿拉斯加州過夜，體會到由全球變暖而引發(fā)的北極冰面融化的嚴峻現(xiàn)實——如果不立即采取行動，沿海地區(qū)沉入海底將是巨大的災難。

在當今言必稱氣候變化和環(huán)保的國際大環(huán)境下，對這一話題的討論無疑是“政治正確”的選項。如果說在諸如良政、民主、人權等具有全球意義的問題上，各國依然存有歧見，應對由溫室氣體過量排放引發(fā)的全球變暖，以及建立節(jié)能低碳的可持續(xù)經濟增長模式，無疑是分歧最小的全球性話題。

北京大學國際組織研究中心主任張海濱就此對《財經》記者表示，無論是中國的“和諧社會”理念，還是美國將氣候變化問題視做國家安全的一部分、乃至在新一輪經濟競爭中占據(jù)制高點的思路，沒有任何國家會反對氣候變化議題的重要性以及需要采取的應對措施。

當然，也要看到，氣候變化雖然為“三十而立”的中美關系開啟了一個新的合作契機，但這種“粘合劑”的強度并不足以消弭兩國之間存在的一些結構性問題。

最新一期美國《外交》雜志刊登了由外交關系委員會的易明(Elizabeth Economy)和希格(Adam Segal)合作的“G2幻象”一文，其中就提到，中美合作的難度在于兩國間不相匹配的利益、價值和能力?？梢哉f，在“政治正確”的大旗下，氣候變化作為中美兩國關系“粘合劑”作用也并非牢不可破。

5月20日，中國公布了《落實巴厘路線圖——中國政府關于哥本哈根氣候變化會議的立場》的文件，提出要確定發(fā)達國家在《京都議定書》第二承諾期的大幅度量化減排指標;發(fā)達國家要切實兌現(xiàn)向發(fā)展中國家提供資金、技術轉讓和能力建設支持的承諾，并作出相應的機制安排;以及發(fā)展中國家要在可持續(xù)發(fā)展框架下，在發(fā)達國家提供資金、技術和能力建設支持下，根據(jù)本國國情采取適當?shù)倪m應和減緩氣候變化的政策和行動。

其中，關于發(fā)達國家明確2013年至2020年溫室氣體量化減排目標，以及發(fā)達國家向發(fā)展中國家轉讓資金和技術問題的安排，正是哥本哈根會議談判的焦點。

目前，發(fā)達國家對承擔有約束力、大幅度、量化的減排義務都有折扣。以美國為例，根據(jù)最新的《美國清潔能源與安全法案》，美國計劃到2020年，將溫室氣體排放量在2005年基礎上減少20%;到2030年，較2005年基礎減排42%;到2050年，較2005年減排83%。但相較之下，在氣候變化問題上相對激進的歐盟，則是以1990年作為減排的基準。美國的這一承諾也較中國立場文件中提出的“作為中期減排目標，發(fā)達國家作為整體到2020年應在其1990年水平上至少減排40%”，有較大差距。

在向發(fā)展中國家提供資金、技術轉讓的同時，附加減排條件也成為雙方博弈的重點?？死镌谥袊陂g表示，美國接受中國關于“共同但有區(qū)別的責任”的原則，但如果明天美國將溫室氣體排放量減到零，而中國只是僅僅減少排放量的話，這也無法解決全球氣候問題。中國需要作出“可衡量的、可報告的和可印證的”減排行動。

在美國方面，出于對中國在知識產權保護方面的擔憂，美國對高技術出口中國顧慮重重。由于環(huán)保技術的系統(tǒng)性特征，既包括負責監(jiān)測環(huán)境狀況的衛(wèi)星技術，也包括一般的節(jié)能技術，因此，美國擔心，“技術轉讓會涉及國際政治中的相對收益問題，有可能改變一國的經濟和能源結構，進而改變既有大國力量對比和國際格局?！北本┐髮W教授張海濱這樣認為。

這些在執(zhí)行過程中的現(xiàn)實難度，都會對氣候變化這個中美關系“粘合劑”起到破壞粘性的作用。

當然，鑒于氣候變化問題牽涉人類生存，對下一代有所交代的承諾需要各國摒棄分歧，有所行動。

對此，孫哲建議，中國可以通過參與世界高端環(huán)保技術的研發(fā)過程和入股的方式，實現(xiàn)環(huán)保技術的提升。張海濱也認為，中美可以建立示范區(qū)，實現(xiàn)環(huán)保技術的共享和最終取得雙贏。

“總體而言，氣候變化對中美關系而言，積極因素要大于消極因素?！睆埡I說。

共生的經濟關系

如果說佩洛西、克里的訪華更多展示的是中美兩國在氣候和地緣政治問題上的互動，那么，美國財長蓋特納訪華，則體現(xiàn)了雙方的經濟層面的往來。

眼下亟需刺激經濟復蘇的美國政府，計劃發(fā)行大量國債，非常需要擁有世界第一大外匯儲備的中國的接盤。對中國而言，一面是對美聯(lián)儲為解危機而推出的多項“量化寬松”措施，若未來無得當?shù)耐顺鰴C制，可能造成通貨膨脹及美元貶值的擔憂;另一端則是危機遍布全球，似乎又很難找到比美元資產更安全的選擇。因此，買還是不買?美國人心急如焚，中國人進退兩難。

蓋特納離開中國的6月2日，美國10年期國債收益率自3月中的2.53%升至3.60%，短短兩個多月上浮40%多。這意味著美國政府的融資成本大大上升，美國國內長期貸款的利率也會水漲船高。

近兩三周來，美國國債市場亦現(xiàn)異動:各國央行最喜購買的五年期國債曾出現(xiàn)大宗賣盤。一位基金美國債交易人士告訴《財經》記者，市場猜測這是中國央行所主導。

因此，在這位交易人士看來，蓋特納此行就像是“進京述職”——安撫中國對美元資產安全性的擔憂，讓這個美國國債第一大債主繼續(xù)購買美國為救助經濟所需發(fā)行的巨額國債。

美國到底有什么方法可以保證美元資產的安全?6月1日，在與蓋特納的簡短會談時，中國社會科學院世界經濟與政治研究所所長余永定對這個問題特別感興趣;“但遺憾的是，從蓋特納的回答，我并沒有聽到具體的措施，他只是一直在做保證?！彪m然余永定覺得，蓋特納本人非常善意——這位新財長與以往來訪高官的姿態(tài)不太一樣。

“如果給中國這樣一種印象，就是只要中國‘幫助’美國(通過購買國債為美國的財政支出融資)走出這次困境，美國就要保證中國在美國投資不受損失，這種來自中國的期望值在我看來很危險?！泵绹饨魂P系委員會金融政策專家布萊德·賽瑟(Brad Setser)對《財經》記者說。

賽瑟與蓋特納在美國財政部的國際事務部門和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均共事過，目前從事以中國為主的各國央行儲備及匯率政策研究。

賽瑟說的“危險”可能正是余永定眼中的機會。余永定說，美國一直在制造“中國除投資美國國債外別無選擇”的輿論，但事實并非如此，中國可以找到其他投資產品。他舉例，日本的養(yǎng)老基金早已從2004年起，就“悄悄地”停止購買美國國債了。

在談判桌上清晰表達這一觀點，可以為中國贏得更多其他的談判籌碼，比如讓美國開放對華出口高科技產品?！笆聦嵤敲绹壳盎I碼不足?！庇嘤蓝ㄕf。因此，美國以往一向強硬主張的人民幣升值問題，此次也被蓋特納淡化處理。因為人民幣升值很可能導致中國順差縮小，對美國國債的購買力也將減小。

不過，中國并不是要因此而“盛氣凌人”。余永定認為，中國仍然看重中美共生的經濟關系，應該是“斗而不破”，談判需要掌握分寸和火候。中美需要好好協(xié)商，但需要發(fā)出一個信號，即借債的人需要講信用，不能得了便宜還賣乖，美國需要在其他方面讓步。

余永定強調，解決是否購買美國國債這一難題的根本，還在于中國經濟完成從出口依賴到內需驅動的轉型，擺脫經常賬戶順差居高不下的失衡狀態(tài)。

長久以來，中國向美國出口的大量廉價產品，降低了美國消費者的生活成本;中國又將巨額順差投資于美國國債，降低了美國投資者的財務成本;而美國消費者的旺盛需求，又是多年來中國經濟高速增長的動力。如今，美國消費需求如癟了的氣球，中國則陷于生產能力大于有效需求的困境。

曾長期從事新興市場國家債券交易、現(xiàn)為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金融學訪問教授的邁克爾·佩蒂斯(Michael Pettis)認為，在中國短時間內無法大幅提振內需的情況下，要消化過剩產能，只能依靠順差。中國的順差也就是別的國家的逆差，但現(xiàn)在連美國都無法承接這么大的需求，別的市場就更沒有這個能力。

只要中國還繼續(xù)保持順差，就必須面對是否購買美國國債的兩難選擇。他完全不認為歐元或日元是比美元資產更佳的選擇?！叭绻愕轿靼嘌?、意大利(均為歐元區(qū)成員國)，你就會明白，歐元不可能不走弱?！眲倧臍W洲旅行回來的佩蒂斯說，那里經濟蕭條的景象比比皆是，“而日元資產的盤子則太小了”。

因此，蓋特納此行給佩蒂斯的感覺是，“美國沒自己想象的那么弱，中國沒自己想象的那么強?！?/p>

而前述不愿具名的美國國債交易人士認為，“短期看來，中國在談判桌上更為強勢;中期看，誰先跳出這個僵局，誰就是贏家。”

但如何才能跳出這個僵局，更是一道難題，因為中美之間確實面臨這樣一個短期與長期目標的矛盾。短期內，中國內需難以迅速成長，仍需美國消費市場的復蘇來支撐本國經濟的增速;但若如此，又與中國減小外貿依存度、美國提高儲蓄率的長期目標相悖。

正如許多觀察人士指出，此次危機中，中美兩國都更為重短期、輕長期。美國政府仍在減稅刺激消費，這不利于儲蓄率的提高;中國政府雖是大力刺激內需，卻更多依賴于加大投資力度來保障增長率，對消費的支持則遠遠落后，此般內需可持續(xù)性堪憂。

或許，這種經濟增長的短期需要與結構調整的長期目標之間的矛盾，正是中美兩國最大的“共同點”。兩國能否通過合作達成一個共同的解決方案，應是今年7月最后一周將啟動的首次中美戰(zhàn)略與經濟對話值得探討的話題?！?/p>

本刊記者錢亦楠對此文亦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