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 栗
連著下了幾天的雨,洱海的水位升高了,岸邊那塊草地縮小了許多。老黑把擔(dān)來的魚鷹放在草地上,自己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然后就靜靜地望著他的魚鷹。自從洱?;謴?fù)了清澈,老黑每次出海都要這么搞上一次,這已成了不可缺少的儀式。畢竟是就要出海了,哪只魚鷹會為他立下功勞那是說不定的,所以他要把魚鷹們挨個兒地欣賞一遍。
早上的風(fēng)柔,整個洱海寧靜幽亮,藍綢子似的鋪向了遙遠。這幾年所有的機動船都不下海了,洱海里沒有了以往的擁塞,剩下的就是這滿眼的寬闊。一艘客輪悠緩地駛過,像從夢里鉆出來的,身后還拖著長長的水紋。老黑的眼神兒極好,隔著那么遠的距離,他硬是看清了艙外的游人。有了那艘客輪洱海就更像一幅畫了,云遠遠地歇著,水靜靜地亮著,天水之間塞滿了融融的暖意。幾只蒼鷺低低地飛過,它們的影兒投到水面上,空氣中立時就有了它們扇動翅膀的聲音。
老黑知道那些蒼鷺也是來捕魚的,他怕它們攪散了魚群,就趕緊招呼魚鷹們上船??赡切~鷹并沒聽懂他的意思,都已經(jīng)喊了好幾遍了,它們還是在那兒張惶無措。無奈之下老黑把竹竿伸到一只魚鷹的肚子底下,等到那只魚鷹踉踉蹌蹌地站上了竹竿,他就把它挑到了船上。這下魚鷹們就明白過來,它們跟著被老黑挑到船上的魚鷹,一個個地都上了船。對了嘛,老黑說,魚鷹就得有魚鷹的樣子,不能呆頭呆腦的!老黑這么說著的時候,手里的槳已劃動起來,小船帶著他的魚鷹向著洱海的深處駛?cè)ァ?/p>
今天的老黑來了興致,他想到遠點的地方去。越往深劃水就越藍,湖水的藍和天空的藍連接了起來,這種顏色使他分不清哪是天哪是水。他想起自己二十來歲的那個階段,天空比這還要深邃,湖水比這還要清碧。那時候老黑每次出海捕魚,總要站在村頭朝洱海那邊望望,每次他都看見洱海那邊一片湛藍??僧?dāng)他劃著小船駛進洱海的深處,他又習(xí)慣性地回頭望望自己的村莊,每次又都發(fā)現(xiàn)村莊那邊同樣湛藍。洱海就這么向他展示著它的純性,那種純讓他時時地生出感動,因此他時時地保持對它的那份敬畏。
可是老黑怎么也沒想到,當(dāng)歲月把他推進中年,這個洱海卻漸漸地變了。也不知道從哪里冒出那么多的人,住房一蓋再蓋,工廠一座連著一座。人一多就開始“作”事兒,污水排到洱海里,垃圾倒在洱海里,生生地讓這洱海暴發(fā)了藍藻。在洱海受到污染的日子里,老黑望著如同綠豆湯一樣的湖水,心境沒有一天暢快。魚鷹們也感覺了洱海的變化,它們每次下水都無功而返,偶爾捕到幾條小魚也不夠它們自己吃的。時間一長它們就沒了精神,全都耷拉著翅膀站在船上,懶洋洋的,任他怎么指使也不肯下水。
洱海受到了污染,捕魚的活兒就難干了,村里靠魚鷹捕魚的人家都改了行。老黑是村里馴養(yǎng)魚鷹的世家,對于賣魚鷹的事他十分反感,覺得那樣做太對不起自己的老輩。初冬也好,早春也罷,無論蒼山上流下來的溪水多么冰冷扎人,他都得到那溪水里趟上幾回。溪水里的魚雖然也少,但老黑肯下力氣,他拎回的小魚總夠魚鷹們的口糧。有時候他實在是抓不到,就到集市上買上些,不管遇到什么情況,他從沒讓自己的魚鷹餓著。魚鷹們可是他的衣食父母呢,如果不去好好地善待,那就壞了良心了。
就在那個時期,政府下了大力氣,說是要像保護眼睛一樣地保護洱海。老黑對保護洱海一百個擁護,無論政府對捕魚戶采取什么限制措施,他都嚴(yán)格地遵守。他覺得政府太有遠見了,他們所做的都是關(guān)乎到子孫后代的事,而且每一招都那么扎實有力。封“?!钡娜兆永虾诩拍?,沒事可干他就跑到“?!边呎局?,想他那些浮在湖面的往事。在老黑看來,凡是已經(jīng)成為往事的東西都可以稱為歷史,沒有誰能和自己的歷史一刀兩斷。只是人總在想著要換個活法,這一換就把許多好東西破壞了,包括了在歷史當(dāng)中沉淀下來文化,也包括了在歷史當(dāng)中完美起來的自然。
其實人是否生活得舒適,不能只看蓋了多少房子,關(guān)鍵還是要看你內(nèi)心里有著怎樣的感受。老黑認(rèn)定的舒適就是和自然萬物建立起某種聯(lián)系,就像是他馴養(yǎng)了魚鷹魚鷹也馴養(yǎng)了他,這是一種生命與另一種生命的融合。和魚鷹在一起生活也就有了自身的韻味,所以在別家都在想辦法賣掉魚鷹的那段時間,他家的魚鷹卻發(fā)展了起來。小魚鷹出世后不久就得讓它下水,這就像信教的人要進行洗禮,老黑是很在意這個儀式的。通常他都選擇小家伙兒們出生二十天左右的吉日,拿出祖上家傳的木盆,然后就虔誠地把水淋在小魚鷹們的身上。被洗沐過的小魚鷹們活潑好動,目光炯炯有神,一個個地顯出了斗士的樣子??吹竭@種情形老黑就樂了,他知道魚鷹已經(jīng)感知到自己的愛意,因此他的內(nèi)心充滿了溫暖。
回想著和魚鷹們朝夕相處的日子,回想著這個洱海由濁變清的過程,老黑從心里感謝政府。若大一個洱海呢,如果不是政府下了大力氣,它又咋能說變清就變清呢?轉(zhuǎn)眼間就是六十歲的人了,老黑從沒離開過洱海,因此他的眼里只有洱海、只有魚鷹。天天都和洱海、魚鷹待在一起,老黑仍然覺出這“?!钡男迈r,仍然覺出它生命的力量。洱海是牽系著他生命的地方,而魚鷹則像是隔壁的張裁縫或李木匠,沒有了他們那就很難生存。現(xiàn)在,魚鷹們都并排地站在船幫上,一個個氣宇軒昂,還沒到地方它們就已經(jīng)躍躍欲試了。
沒有獨釣寒江雪的心思,也沒有捕魚賣市的計劃,今天的老黑隨心所欲。他停了手里的槳,一邊在魚鷹的脖子上結(jié)著不松不緊的草繩,一邊在嘴里振顫著奇怪的聲響。在所有養(yǎng)鷹的人當(dāng)中,只有老黑在魚鷹下水之前會發(fā)出的這種聲音,如同琴弦發(fā)出的脆鳴,弄得魚鷹們難以安分。老黑知道,魚鷹們已經(jīng)亢奮起來了,他喜歡看到它們的這種樣子,這種樣子表明了它們精神的激越和飽滿。老黑開始敲打著船幫,大聲地給魚鷹們鼓勁,直到所有的魚鷹都躍入到水中。
在清亮的水里,魚鷹們一改在岸上的笨拙,每一只都變得矯健非凡。一個個黑影婆娑浮動,時而逸興遄飛,時而曲折婀娜。忽然間它們就分散開去,十幾道黑影在水底翻卷騰挪,像黑色的閃電;忽然間它們又聚攏過來,對倉惶的魚群形成包圍,像烏云壓頂。那只被他喚作“阿憨”的魚鷹正追逐著一條大魚,魚潛則潛,魚升則升,那敏捷的姿態(tài)風(fēng)姿綽約。只是眨眼的功夫,魚鷹們就有收獲,它們喉下的囊袋鼓脹著,有的將魚銜在嘴里,全都扇動著翅膀向老黑繳納俘物。
船上的老黑手忙腳亂,他用竹竿將魚鷹們挑到船上,一邊忙著收魚一邊高聲喊著:別急別急,一個一個地來,水里的魚還多著呢!老黑這么喊著的時候,他聽到了一聲悠長的氣笛,一艘客輪向他駛來了??洼喪菑南玛P(guān)碼頭駛來的,艙外站了很多人,有的還生著金發(fā)碧眼。老黑看得出來,對于船上外地人和外國人而言,這種使用魚鷹捕魚的情景恐怕早已成為記憶中的埋藏了,不然他們絕不會如此地驚奇。
趁著那份收獲給他們帶來的興奮,老黑把竹竿呈平形握在手里,雙腳開始有節(jié)奏地踩踏他的小船。這是從他父親那輩就傳下來的趕魚方式,踩踏中他用竹竿敲打著船幫,嘴里發(fā)出強有力的吼聲。水的震蕩使得魚群驚慌失措,魚鷹們在老黑踏出的浪花里上下穿梭,洱海里生生地多了一道原始的景觀??痛系挠稳藗儦g呼起來,但老黑卻像沒有聽到,他依然如癡如醉地舞著,直到舞出了遠古的意境,直到舞出了人生的滋味……
盡管那艘客船已經(jīng)放慢了速度,但它最終是駛過去了,老黑看見那客船上有許多人都在向他揮手。隨著那艘客船的遠去,洱海又安靜了下來,這種安靜使他覺得意味深長。就好像靜謐也會發(fā)出聲響,老黑停住手傾聽著本不存在的聲音,卻真就聽到了洱海的訴說。這個洱海在訴說什么呢?他抬頭朝遠處望望,忽然決定要到更遠的地方逛逛。當(dāng)老黑劃著小船朝深處駛?cè)サ臅r候,他的身體飄忽了起來,像是喝醉了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