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8月,我接到了忻定二中新生入學通知書,我把通知書上最重要的兩條“攜帶本人學習所必需的文具及課本費3元,入學報到預交伙食費10元”指給父親看。父親看了一眼,點燃一袋煙,盯著窗戶出神?？蓜e小瞧這13元錢,當時足夠我們4口之家半年多的花銷。我怯怯地說:“要不,這書我就甭念了。”

“胡說”!父親將煙斗往炕上一摔:“你小子給我爭口氣,能考上咱就得好好地念!”

9月1日,是入學報到的日子。我們搭了一輛去縣城的馬車,父親伴我同往。臨別,母親把3元錢塞到我手中囑咐:“這是你近幾年的壓歲錢,媽一直替你攢著,掂量著花。”

雖然母親給了我3元錢,可以解決書本費的問題,可是那10元錢的伙食費依然沒有著落。去學校的路上,我一直擔心不能按規(guī)定交納伙食費學校不讓我報到。到了學校以后,不知父親用了什么方法,竟然說服了學校允許我報到上課,同時說服了管后勤的吳總務(wù),同意我在學?！跋瘸燥埡罄U錢”。

然而好景不長。3個月后的一個晚上,大家正在上晚自習,吳總務(wù)來到我們班問道:“誰是郜天倉?”我站起來回答:“我是”。吳總務(wù)顯得很惱火:“自打入學,你的伙食費一個子兒也不繳,你想叫誰來養(yǎng)活你?全年級5個班300多人,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沒皮護(指沒臉皮)!別人繳不起伙食費都主動退了學!你也長些骨頭,念不起就不要再念了,何必死皮賴臉……限你一禮拜,繳不來錢下灶!”

果然一星期過后,吳總務(wù)動了真格的,下令伙房撤了我的灶。撤灶那天,有個同學見我沒飯吃,給了我兩個燒山藥蛋。那兩個燒山藥蛋,我是和著淚水吃到肚子里的。

可能是班里的同學向班主任老師匯報了我的情況,班主任老師又跟吳總務(wù)進行了協(xié)調(diào),吳總務(wù)又給我復了灶。然而,吳總務(wù)在全班同學面前對我的公開羞辱令我無地自容。從此以后,我上課常常走神,總是思謀著怎樣才能按時繳納伙食費,很快我的學業(yè)一落千丈,成績由全班的尖子滑到中下等。

面對現(xiàn)實,我再也不想這樣下去了,我想找母親想想辦法,好讓我沒有任何思想負擔的去上學。但回到家里聽到的一件事,又讓我打消了找母親想辦法的念頭。

我家喂著1口老母豬,兩年前賒下生產(chǎn)隊里30元錢的米糠,最近生產(chǎn)隊里讓我家還這30元錢。我家自然沒有錢還,這時生產(chǎn)隊里便決定以那口老母豬頂賬。這樣那口老母豬雖然還是由我媽養(yǎng)著,但已成了生產(chǎn)隊的財產(chǎn)。同時生產(chǎn)隊還決定,飼料由生產(chǎn)隊提供,每天給我媽記1個工。

后來老母豬產(chǎn)下了的6頭小豬,因為隊里只明確母豬是生產(chǎn)隊的財產(chǎn),但是并沒有明確小豬屬于誰,所以我媽就以每頭小豬4元的價格賣給了豬販子。消息傳開,隊長便組織社員開我媽的批判會。會上生產(chǎn)隊長破口大罵:“沒見過你這種死不要臉的灰女人,竟敢偷賣隊上的小豬,限你明天把賣小豬的錢退出來……”我媽受了批判以后就躲到東樓村我的姨姨家。

回到家吃了奶母做的一大碗紅面摻榆皮面河撈后,什么話也沒說我又回到學校。

希望徹底破滅后,我的心情反倒平靜了。于是,學習成績也緊跟著大有提升。但是沒過多久,這種平靜就被打破了。大約1960年5月至6月間的一天,班主任老師正式找我談話了:“你的伙食費問題已經(jīng)提交校委會研究了,決定限你在一周的時間內(nèi),交清12.56元的欠費,并保證以后逐月清理飯費。如果你不能執(zhí)行學校決定的話,下午的課就不必上了?！?/p>

第二天上午,我就離開學校去向父親說明此事。當時父親住在省榮軍療養(yǎng)院,省榮軍療養(yǎng)院設(shè)在河邊村閻錫山的故居里。定襄縣城距河邊村20公里,走到療養(yǎng)院時,已經(jīng)是中午了。一見父親,我就忍不住哭了起來,并說明了學校的決定。父親安慰道:“不怕,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共產(chǎn)黨是養(yǎng)窮人的,不會讓窮人沒活路?！?/p>

父親出去了一下午,晚上回來的時候,手上便拿著一張省榮軍療養(yǎng)院寫給五星人民公社黨委的便函:

五星人民公社黨委:

得悉忻定二中校委會決定將我院養(yǎng)病軍人郜鈞同志之子郜天倉處以“勒令退學”,原因是拖欠伙食費12.56元。我們認為這個決定是欠妥當?shù)?。郜鈞家中十分困難,孩子小,無固定收入,勞力短缺,情況特殊,建議黨委助一臂之力協(xié)處此事,解除郜鈞同志后顧之憂,以利安心養(yǎng)病。

順致

革命敬禮

山西省榮軍療養(yǎng)院黨委(蓋章)

山西省榮軍療養(yǎng)院工會(蓋章)

1960年×月×日

翌日下午3點鐘,我跟父親跨進了忻定二中的大門。班主任的回答干脆利落:“實在對不起,愛莫能助,請找校長?！毙ｉL任尊三,一臉的和善。父親開門見山直奔主題:“就因為我兒子欠學校伙食費12.56元而勒令退學,這未免太輕率了吧?”

任校長語氣和善:“你兒子的情況我后來才多少知道了一些,但對于校委會的決定,我雖然是校長,但是我一個人無權(quán)改變。不過,要想改變校委會的決定,只有通過你的努力來實現(xiàn)。我的話你聽明白了嗎?

父親馬上聽出了對方的弦外之音,于是領(lǐng)著我去找公社。在五星人民公社黨委辦公室,見到了公社黨委的張書記(名字不記得)。父親客氣地趨前搭話:“張書記,有件事要麻煩你,”說著便把榮軍療養(yǎng)院的大札遞上。張書記看后皺皺眉頭:“欠伙食費12.56元就勒令退學,這是什么邏輯?這樣吧老郜,我們了解一下,你明天上午來吧!”

第二天上午,我們來到了張書記的辦公室。我們剛一進門,張書記就沖我父親說:“你家里的情況我派人調(diào)查了,完全屬實。昨晚黨委研究了一下,作出兩條決定,一是補助郜天倉同學現(xiàn)金15元交給學校抵頂欠款;二是建議學校免除郜天倉同學的伙食費?！?/p>

一個鐘頭以后,父親將五星公社黨委的公函連同15元錢擺在了任校長面前。任校長閱后提筆簽道:照五星公社黨委意見執(zhí)行。又轉(zhuǎn)臉對父親說:“找總務(wù)處樊主任去辦吧”。

后來學校雖然允許我繼續(xù)上學,但是并沒有采納五星公社黨委的“免除伙食費”建議,好在學?？倓?wù)處樊主任對父親有過承諾:“今后有關(guān)伙食費的事讓你兒子直接找我?！痹谝院蟮膬赡曛?我曾向樊主任要過三、四次錢,每次6至7元,再由我交給吳總務(wù)。

幾十年以后,在我回顧這段歷史的時候,仔細一想才發(fā)現(xiàn),樊主任當時給我錢的時候,每次都是從他的錢包里掏錢,一不按手印二不打條子。我就質(zhì)疑,這會不會是樊主任對我的捐助呢?于是我趕緊打聽樊主任的下落,想弄清楚這件事。然而令我抱憾終生的是,他老人家已經(jīng)作古好幾年了。

后來由于“伙食費問題”的困擾,我的精神狀態(tài)一直難以振作如初,中考落榜是意料之中的事。同時,我也很感激我的父親,不論他是“臉皮厚”也好,還是“心計多”也罷,總算從客觀上成就了我的三年初中學業(yè),這就為我的人生道路奠定了一個良好的開端。

(責編 丁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