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鬼子?

金夢順,離休前是遼寧新賓縣教育局長,2001年筆者采訪時79歲。老人個頭不高,瘦削儒雅,眼神不好,頭腦、記性都好,近幾年寫了近百萬字的民族民俗志,已出版兩本。

金夢順老家是在朝鮮,父親不到20歲逃難來中國,他出生在桓仁縣響水河子。1943年高中畢業(yè),不久就趕上征兵。

老人說,當時那地方漢族青年當兵叫當“國兵”,就是偽軍,朝鮮族就得參加日本關(guān)東軍。為什么?朝鮮亡國早,被奴化教育的時間長呀。偽滿“五族協(xié)和”,朝鮮族是僅次于日本人的“二等國民”。

1944年5月體檢,響水河子5個適齡青年,全是“甲等合格”。金夢順是近視眼,也是甲等。甲等是非去不可的。他學習很好,就想畢業(yè)后當個教師,沒想到當了“鬼子”。

沒入伍,先集訓。訓練兩個月回家,等待入伍通知?；溉士h20多個人,兩個人在一個聯(lián)隊的都沒有。日本人知道你是假“鬼子”,熟人老鄉(xiāng)在一塊,他們不放心。

金夢順是全縣第一個接到入伍通知書的?？h里區(qū)里都來人了,兵役科長親自張羅,歡送他這個“皇軍”,都給他敬酒。到縣城,小學生揮小旗列隊歡迎,還有鼓號隊。先領(lǐng)他去拜神社,然后是宴會,偽縣長親自給他敬酒。到安東,那時叫“安東省”,偽省長又接見他,再送上火車。軍樂隊打鼓吹號,送行的家屬連哭帶嚎。

老人說,“縣區(qū)的那些官們,進屋給我爹我媽鞠躬90度,說恭喜了,你們養(yǎng)了個好兒子。我爹一個莊稼人,會說什么呀?有照相的讓我爹笑笑。我從未見過我爹流淚,這時淚水像斷線的珠子。翻譯告訴日本人,兒子當了‘皇軍,老人家這是高興激動得不行。我媽一股火攻心,當晚眼睛就瞎了,我走兩個月后死了?！?/p>

悶罐車晃蕩3天,拉到黑龍江省黑河市一個小站,叫神武屯。部隊番號7273,是聯(lián)隊,金夢順被編在3大隊10中隊2小隊4分隊,是個擲彈筒兵。除了他和一個朝鮮假“鬼子”,10中隊的新兵都是日本山口縣的,都是20來歲。聽起來正當年,再看看人:腿腳不利索的、瞅著缺心眼的、眼睛長玻璃花的,大都不識字……對面大通鋪1個分隊12個人,兩個老兵總打人。有一陣流行傷寒病,上廁所要換上特備木板鞋,在石灰上搓幾下再進去。一次金夢順憋不住,沒換,出來碰上一個老兵,一巴掌把他下巴打歪了,不能吃飯。分隊長領(lǐng)他去衛(wèi)生所,醫(yī)生捏捏看看,一巴掌又給打過來了。

那時他常想:“我是鬼子?不是?？稍隈v地附近那些老百姓眼里我不就是鬼子嗎?”

訓練5個月后,換發(fā)新軍裝,九九式步槍也是新的。然后集合,上悶罐車。黑河那邊隔一條黑龍江就是蘇聯(lián),金夢順就尋思,“這支部隊是對付蘇聯(lián)的吧?”車卻往南開了。開了幾天不走了,月臺站牌寫著“青津”,到朝鮮了。住了幾天船到了,上船。那個朝鮮兵說:“這能去哪兒呀?”金夢順以為是南洋,結(jié)果是日本九州的福岡。

在神武屯時中隊有《滿洲日報》,上面跟當官的訓話講得一樣,除了“大日本皇軍不可戰(zhàn)勝”外就是“本土決戰(zhàn)”。這個聯(lián)隊就是用于“本土決戰(zhàn)”的。

金夢順總結(jié)說福岡有“三景”:一是除了老頭、殘廢和孩子外,街上很少有男人,開汽車、電車的也都是女人。二是商店貨架是空的,里頭自然也沒人。三是那人都蔫了,沒精打采的,連孩子也見不到笑臉。要不是自己每天生活在日本人中間,會覺得他們好像天生不會笑。

10中隊奉命在離福岡20多公里的海島上打山洞。士兵每天120克糧食,那種體力活,一頓飯也吃不上個半飽。好在小麥熟了,可以擼下來,搓一搓煮了吃。晚上當官的和老兵大都沒影了,找女人去了?！??15”那天早晨緊急集合全副武裝到海邊挖戰(zhàn)壕。挖完了,又接到命令,原路返回聽廣播。聽到天皇宣布日本投降時有幾個鬼子號啕大哭。金夢順當時的感覺,就是鬼變回人了!下午,中隊長、小隊長就不知跑哪去了,沒人管了,等于自動解散了。幾個姑娘、媳婦攔住金夢順,點頭哈腰苦苦商量,讓他留下。他說我不是鬼子,是中國人。

他和那個朝鮮兵去了福岡。碼頭人山人海,大都是勞工和金夢順這樣的假“鬼子”。報上說有6萬人,每天只有一條船載千把人,這得等到猴年馬月呀?找到個海軍倉庫,吃穿用都有,在那兒待著。每天往碼頭上跑, 9月中旬終于擠上去了。船到釜山,碼頭上軍樂隊吹奏《阿里郎》,一聽那旋律,一船人慟哭失聲。

隔著大海一點招沒有,雙腳踏著陸地,走也走回去了。10月初離家,第二年9月底回家,10個月的女兒能走路了。掌燈時分到家的。女兒不認識他,父親和妻子好像也不認識他了,總覺得這個人不在了。愣了一陣,妻子先哭了。金夢順則一邊哭一邊問:“媽呢?我媽呢?”

響水河子另4個假“鬼子”也陸續(xù)回來了。他們都沒離開東北,有一個被俘去蘇聯(lián),4年后才放回來。

采訪結(jié)束老人拍拍腦袋說,“瞧我這記性,差點忘了,我那時的名字叫‘金山正男,1943年‘滿洲國發(fā)布命令,推行‘日本皇國臣民化,朝鮮族人都得改名。我尋思姓不能改,弄了這個鬼名字。有些人高興,覺得跟日本人一樣了。對更多人來說,是換了皮,換不了瓤。不過,若是戰(zhàn)場上打死了,日本人就把你的靈牌供起來。小泉純一郎參拜那靖國神社,里面就供著一些假‘鬼子,還有一些臺灣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