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是一面鏡子,而不是一根繩子

楊錦麟

4月的臺北,和宋楚瑜有關蔣經(jīng)國的3個多小時的訪談,雖然還無法說是達到透視、釋疑、解惑的目的,但作為一個跟隨蔣經(jīng)國14年,尤其是參與和見證了晚年蔣經(jīng)國從70年代初期到80年代中后期在歷史大變局中究竟如何作出艱難抉擇又如何艱難轉身的宋楚瑜,他的觀察、他的體會和他的訪談內容無疑是值得參考和重視的一份口述歷史記錄。

在中國近現(xiàn)代政治史上,蔣經(jīng)國是一個色彩斑駁、錯綜復雜的政治符號,他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或有獨特性,卻是那個大時代、大變局的必然。

在90年代以降的臺灣政治社會,盡管藍綠、統(tǒng)獨對抗日益呈現(xiàn)兩極化,但為何在臺灣歷次的民意調查中,蔣經(jīng)國的名字總是位居榜首,排名第一 ?他在50年代白色恐怖時期被視為冷酷無情的獨裁者、深藏不露的專權者,何以人們對其晚年的政治行為表現(xiàn),至今仍有譽多于毀的評價,仍是臺灣最受歡迎的政治人物呢?

限于篇幅,無法在這里展開對蔣經(jīng)國的歷史地位的評價,但在這次與宋楚瑜的訪談過程中,我注意到了一個細節(jié),或者說一個極為重要的年份,這就是1977年。

宋楚瑜在訪談中提到,1977年,蔣經(jīng)國親自在其整理的一份絕對機密的文檔案上,將在此之前行文慣用的“匪”字圈出,將標有“矮鄧”字樣的文字親自加以刪除,并且親口對宋楚瑜表示,這一類詆毀、貶低對方的用詞不當,今后不應再繼續(xù)使用。而文獻資料也證實,在1977年之后的臺灣政治文宣中,果然再也未曾出現(xiàn)彼此攻擊侮辱對方的字眼。

這并不是一種偶然,如果將這一個外界難以察覺的變化,放置在兩岸關系當年政治發(fā)展的框架之下,加以進一步考察,似乎就會發(fā)現(xiàn)其中一些值得注意和重視的痕跡:

1976年,大陸在毛澤東逝世之后不久,逮捕了四人幫,結束了十年文革內亂,鄧小平是否復出備受外界關注。1976年10月8日之后,葉劍英先后兩次提出鄧小平復出問題,但一直沒有下文。1977年5月,鄧小平第二次給中共中央寫信,信件轉發(fā)全黨,同年7月21日,中共十屆三中全會通過了《關于恢復鄧小平同志職務的決議》,鄧小平第三次復出。

文獻資料顯示,鄧小平復出之后,主管工作范圍包括對臺政策。鄧處理臺灣問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透過特殊管道,再度向蔣經(jīng)國傳遞信息,重申了60年代毛澤東、周恩來向蔣氏父子,以及陳誠傳遞的中共對臺政策的“一綱四目”,表明盡管大陸發(fā)生了十年文革,很多人事和政策都遭遇到重大改變,但“一綱四目”依然存在,依然是北京對臺政策的基本原則和立場?！耙痪V四目”其后的主要精神體現(xiàn)在1979年的“葉九條”之中,在此不擬展開贅述。

若干年前,我曾在海外某圖書數(shù)據(jù)館,接觸過一份出處不詳?shù)珒热菘煽康奈墨I資料,這份檔案是蔣經(jīng)國與美國某助理國務卿的談話記錄。在文檔中,確實看到紅筆圈出“匪”的字樣,以及紅筆刪除“矮鄧”的痕跡。時間是1977年8月某日,地點是行政院某會客室。由于無法證實文獻資料的真實性,擱置而不在撰寫政論文章中加以引用。

宋楚瑜這一次訪談所談的細節(jié),觸動了我的好奇之心。

我相信宋楚瑜上述有關內容是真實的,因為同樣的說法,曾經(jīng)擔任國民黨文工會副主任,并在80年代多次與鄧小平、楊尚昆會面的魏萼,也曾對我提起過。

1977年8月,正是鄧小平第三次復出的一個多月之后。

我們不知道這一個月時間里,兩岸高層究竟有沒有互動,而蔣經(jīng)國何以在此之后作出如此“高姿態(tài)”,其中又有什么玄機,是雙方彼此的默契,抑或是蔣經(jīng)國所具有的高度敏銳的觀察能力、先知先覺的前瞻洞見,或者是臺灣當時的情治單位搜集情資的驚人效率。

作為曾經(jīng)的歷史研究者和長期從事政治評論的新聞工作者,我對這一次訪談給我?guī)硇碌陌l(fā)現(xiàn),感到有些意外和驚喜。

首先,我曾經(jīng)接觸過的文獻資料看來并非是杜撰偽造,而是真實準確無誤,至少有宋楚瑜和魏萼的口述歷史為證。

其次,兩岸關系的互動和博弈并非始自1979年,準確的時間點是1976年之后,1977年下半年以降。

再次,傳聞中的鄧小平代表中共中央再度向臺灣傳遞和重申對臺政策的“一綱四目”,并非空穴來風。

最后,蔣經(jīng)國方面應該及時獲得來自大陸的信息傳遞,雙方正小心翼翼進行新的價值認定和意義評估,在正式文檔案和對外文宣適當調整慣性稱謂,今天看來,可以理解是一種善意釋放和觀念改變的開始。

只是在1977年8月這個時間點上反復推敲,似乎還無法滿足我們對這次訪談主題的深入掌握和了解。

宋楚瑜訪談內容另一個值得重視的切入點是,他有意無意點出了晚年蔣經(jīng)國的政治心路歷程的軌跡,或許可以作為我們研究觀察蔣經(jīng)國晚年在經(jīng)濟民生以及政治社會轉型作出重大決斷的蛛絲馬跡和前因后果。

70年代初期,中美關系獲得歷史性突破,其后的發(fā)展趨勢無法阻擋,與臺斷交,與大陸建交是可見的趨勢和必然。此外, 臺灣自退出聯(lián)合國后,國際生存空間的維持和拓展出現(xiàn)前所未有的困難;在傳統(tǒng)盟邦美國退出臺灣海峽,“拋棄”臺灣過程中,臺灣也失去了依靠外力作為軍事依靠的屏障;臺灣的“中華民國”政府,逐漸失去法理生存的基礎,如何確保臺灣的利益和地位,是當務之急。

與此同時,自70年代中后期,大陸結束文革,鄧小平再度復出,中美建交大勢所趨,兩岸關系形勢也開始發(fā)生新的變化,臺灣既然無法在法理上獲得繼續(xù)偏安的基礎,也無法獲得國際外交生存的法人資格,因此,在與大陸持續(xù)對峙和博弈中,必須揚長避短,尋找新的戰(zhàn)略優(yōu)勢空間,爭取更多的主動,厚植臺灣政治、經(jīng)濟實力,已成蔣經(jīng)國決策和施政的重點。經(jīng)濟上以“十項建設”為重心 ,政治上克服各種阻力,積極推行黨務革新,提拔青年才俊,消化黨內保守勢力的阻力,在黨務系統(tǒng)以及其它領域另起爐灶,培植革新實力,逐步開放黨外,開放言論,釋放部分權力,提升執(zhí)政能力,乃至80年代末期的開放黨禁、報禁,開放赴大陸探親,提升繼續(xù)與大陸在政治上持續(xù)抗衡的能力,也被納入蔣經(jīng)國的決策視野。

1977年“葉九條”發(fā)表的同時,鄧小平在美國重申以和平方式解決臺灣問題立場,之后,出現(xiàn)了廖承志致蔣經(jīng)國的信函,蔣宋美齡回信予以駁斥,蔣經(jīng)國隨即提出了“三不政策”(不接觸,不談判,不妥協(xié)),但在同年底,國民黨十一屆四中全會上,他首度提出了“三民主義統(tǒng)一中國”的主張。

1981年3月29日,國民黨召開第十二次代表大會,會議的中心議題仍是“三民主義統(tǒng)一中國”,大會通過《貫徹三民主義統(tǒng)一中國案》。蔣經(jīng)國會上致辭時稱,“中國只有一個,中國必將統(tǒng)一,三民主義統(tǒng)一中國是使中國成為和平自由的現(xiàn)代化國家唯一可行的道路。”不僅如此,蔣經(jīng)國還就如何實現(xiàn)“統(tǒng)一”做出了政治、經(jīng)濟、思想文化上的具體部署。這是他多年來就中國統(tǒng)一問題首次作出全面闡述。

時隔多年之后,當我們回顧這一系列兩岸之間的政治博弈和政策調整過程,似乎更可以清晰發(fā)現(xiàn),70年代末期之后的兩岸關系,已從60年代的軍事對抗,進入了政治對峙的階段?；蛟S這也是臺灣在80年代之后的兩岸關系互動中, 可以給兩岸中國人提供另一種發(fā)展模式的借鑒和參考。

1979年之后,大陸進入了30年改革開放的歷史進程,臺灣則在過去的30年間,逐步完成了眾所周知的政治社會轉型和威權體制向發(fā)展政治轉變的階段性過程,對于兩岸各自的變化和發(fā)展,如果將此定位于和平競爭之上,是否能成為我們回顧過往30年兩岸關系互動發(fā)展的基本樣態(tài)呢?

盡管兩岸至今仍未正式結束敵對狀態(tài),軍事互信機制的建立,迄今為止也只是一種信息的釋放和可能性的測試水溫,但自1979年之后,或者稍后的1980年代初期,兩岸實際上已經(jīng)進入政治對峙、制度博弈的互動新階段。

將這30年做一個鳥瞰式的回顧,我們不禁想到毛澤東的那一句詩: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

宋楚瑜在訪談中幾次強調指出,歷史是一面鏡子,而不是一根繩子。

深以為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