筑山上之城

難得有機會,上廬山,和妻子搞一次婚外戀。和這山一樣,連我們的姓氏,也與百年風云脫不了干系。3歲時,孩子們就排隊,指著我妻子的鼻子,大喊3聲:“蔣介石?！睅讞l街外,另一群孩子也排著隊,指我的鼻子,大喊3聲:“王洪文。”我們還不認識,已共同經(jīng)歷第一次政治迫害。或許在相同的一刻,我們一齊哭了出來。

我沒有蔣先生的手筆,給妻子買一座美廬。也沒有毛先生的狂狷,跨進美廬大門,美滋滋地說,“委員長,我來了?！睆V告說,這是惟一國共最高領(lǐng)袖都住過的臥室。這話穿過廬山的云霧,也穿過革命敘事的端倪,直達摩西十誡的第十誡:

“不可貪戀人的房屋;也不可貪戀人的妻子、仆婢、牛驢,并他一切所有的?！?/p>

30年了,在廬山看《廬山戀》,或許是最好的緬懷方式。30年來,中國惟一沒有改變的地方,大概只有牯嶺的這家電影院。1979年1月,葉劍英發(fā)表《告臺灣同胞書》,說國家統(tǒng)一是“人心所向,大勢所趨”。9月29日的國慶30周年大會,葉劍英的講話其實是一份正式的改革宣言。

他提出全面的“現(xiàn)代化”目標,把“經(jīng)濟制度與政治制度”并列為改革方向,涵蓋3個方面,“高度的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高度的社會主義民主”和“完善的社會主義法治”。

隨后《廬山戀》開拍。這是中國第一部有好萊塢模樣的大片。愛情、風光、兩岸局勢、青春偶像,熔于一爐。無論哪個層面,都開風氣之先。1980年,該片在廬山首映后,就從未下片。影院也從一而終,日夜只放這一部。

30年前的電影,30年前的椅子,30年前的海報,30年前的張瑜和郭凱敏。我們不是回到過去,我們是去看一部首輪放映尚未結(jié)束的電影。想起1927年傳教士李德立離開中國,廬山的“鄉(xiāng)村共和國”回到國府手中。有的人只取了一瓢,花錢買下一座。有的人帶著人上山,800余座別墅一人住一棟。但不知賽珍珠那一座分給誰了。她房間里還擺放著鋼琴和《圣經(jīng)》。

拋開政治,每一回張瑜在銀幕上抬頭、甩肩、轉(zhuǎn)圈,年輕游客們就笑得前俯后仰。她扮演一位國民黨將軍的女兒,中美建交后回來,遇見一位被批斗的共產(chǎn)黨將軍之子。他們的父親當年也在廬山相識,終在廬山?jīng)Q裂。張瑜一連換20幾套裙子,連她的皮包、高跟鞋,都在1980年前后,風靡南北。

第一層元素是張瑜的美式時尚。第二層是1949年之后的第一次銀幕接吻。張瑜主動親吻戀人臉頰,30年前啊,叫我母親面紅耳赤。奔跑,拉手,暈眩,成為新時期愛情電影的典范。只是他們戀愛不說“我愛你”,卻一起高呼“我愛我的祖國”。第三層是被恢復(fù)的傳統(tǒng)文化。導(dǎo)演選景,用心良苦。幾乎只在如琴湖一線,絕不往上走。因為牯嶺之上,布滿了歷史的傷口,只會引發(fā)家國情仇,無法傳遞統(tǒng)戰(zhàn)信息。牯嶺以下的自然風光,和歷代文人的詩詞,才能將國共的后代情牽一線。他的鏡頭里,只要1886年以前的廬山。

《天津條約》后,九江通商,成為基督教進入內(nèi)地的門戶。1886年英國傳教士李德立上廬山,尋找避暑的清涼之地。與山間寺廟道觀商談無果,最后登上山頂,發(fā)現(xiàn)牯牛嶺,激起筑山上之城的雄心。這位極精明、干練的傳教士,后來曾參加南北和談,被孫文譽為“和平使者”。商界人士津津樂道,說他是中國第一位談判高手、地產(chǎn)大王。既能說動清帝遜位,自然也能周旋鄉(xiāng)民官府之間,轉(zhuǎn)眼在廬山之巔,興建了一座天上街市。

他將土地編號出售,要求每塊土地上建一座別墅。1883年美南長老會傳教士賽兆祥來到九江,條件艱辛,接連3個孩子夭折?；貒碌?個孩子賽珍珠,4個月后回到廬山,成為李德立第一批客戶,買下編號86A的地皮。30年后賽珍珠在廬山別墅中寫出了描述中國農(nóng)民的史詩《大地》。

另一位客戶哈特醫(yī)生出生在中國,是美國傳教士的兒子。他在1901年買下編號112號的地皮。幾年后,他的夫人和幾位來牯嶺避暑的外籍護士、醫(yī)生,創(chuàng)建了中國第一個全國性護理組織,就是今天“中華護理學(xué)會”的前身。

廬山像一個人文的地層標本,山上到山下,儒釋道到基督教,國民黨到共產(chǎn)黨,100年來,各種“筑山上之城”的夢想,都在這里留下化石。到1927年,牯嶺上有14座教堂。每年夏天,數(shù)百傳教士云集廬山,為下一年含辛茹苦的服侍,退修安息。李德立賣完地皮后成立了市政董事會。高山之巔,衍生出中國第一個城邦共和國,卻主要由外國人組成。

也是奇恥大辱,也是蔣毛二人廬山情結(jié)的一部分。1927年后,一個宣教士主導(dǎo)的天上之城,成為達官貴人的夏都。那時大儒陳三立住在山上,蔣先生登門求見,卻被婉拒。1949年到1966年,廬山之巔又成了全國惟一一個充滿資產(chǎn)階級想象空間的城邑。不去那里開會,還能去哪里呢?

放映《廬山戀》的電影院,是當年宋夫人常去的禮拜堂,1960年改造為影院。電影中,郭凱敏在廬山的風景素描中,畫出一座現(xiàn)代化的山下之城。30年來,山下之城日新月異;山上之城,卻像張瑜和郭凱敏,在一部老電影中整整被囚禁了3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