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杜甫人生的最后三年是在湖南長沙、衡陽等地的輾轉(zhuǎn)、流離中度過的,這段時光既是他人生悲劇的高潮,也是他人生悲劇的結(jié)局。流寓長沙、衡陽期間,他創(chuàng)作了40多首詩篇?!暗娦郧闅夤恰薄ⅰ安灰娬Z言文字”,構(gòu)成了杜甫這些詩歌的審美特質(zhì);而這一審美特質(zhì)的形成,又有賴于“緣事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原則,“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以及語言的樸素曉暢、白描手法的運用。
關(guān)鍵詞:杜甫 詩歌創(chuàng)作 審美特質(zhì)
中圖分類號:I2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914(2009)06-102-02
杜甫作為光照詩史的一代詩圣,他的詩以藝術(shù)的形式記錄了他的心路歷程,是其畢生心血的結(jié)晶。法國著名雕塑家羅丹說:“真正好的素描,好的文體,就是那些我們想不到去贊美的素描與文體,因為我們完全為它們所表達的內(nèi)容所吸引”(《藝術(shù)論·素描與色彩》)。的確,當我們品位一幅名畫時,大都有“身臨其境”的美感,而不會僅僅矚目于其中的色彩和線條。杜甫詩歌的美學成就,劉熙載在他的《藝概·詩概》曾作過這樣的評價:“杜詩只‘有、‘無兩字足以評之?!姓?,但見性情氣骨也;‘無者,不見語言文字也?!笨芍^一語中的。杜詩正是杜甫“性情”、“氣骨”這些生命要素的集中體現(xiàn),凝聚著詩人的生命精神,具有生氣灌注的生命特征?!扳仔盼恼吕细伞?,“但見性情氣骨”、“不見語言文字”這一藝術(shù)形式美的規(guī)律,在杜甫晚年流寓長沙創(chuàng)作的40多首詩篇中,體現(xiàn)得更為明顯。請看他的《白馬》詩:“白馬東北來,空鞍貫雙箭??蓱z馬上郎,意氣今誰見?近時主將戮,中夜傷于戰(zhàn)。喪亂死多門,嗚呼淚如霰!”
唐大歷五年(770年)4月8日,湖南兵馬使臧某殺死潭州(長沙)刺史兼湖南都團練觀察史崔貫鸛,據(jù)潭州為亂。杜甫這時正流寓潭州,和無數(shù)百姓一起逃難,從城里逃回自己的船上后,便直奔衡州。這首詩就是寫潭州至衡州途中所見情境。詩篇通過描寫一匹從戰(zhàn)亂中倉皇逃逸的白馬,寄寓對死難將士的深沉哀悼和對亂臣賊子的無限憤慨?!皢蕘y死多門”,言簡意豐,含蓄深厚,語句沉痛。仇注:“喪亂一語,極慘!或死于寇賊,或死于官兵,或死于賦役,或死于饑餒,或死于奔竄流離,或死于寒暑暴露。惟身歷憂患,始知其情狀?!苯Y(jié)句“嗚呼淚如霰”,“卒章顯志”,正是詩人“窮年憂黎元,嘆息腸內(nèi)熱”的表現(xiàn)。杜甫詩歌字字句句滲透著這樣一種愛國熱誠,不管自己生活怎樣艱苦,也不管漂泊到什么地方,他總是關(guān)注著國家的安危和人民的疾苦。769年秋,杜甫在潭州遇到天寶年間的故交裴虬,裴虬將去道州任刺史。杜甫送行時殷殷勸勉:“上請減甲兵,下請安井田”(《湘江宴餞裴二端公赴道州》)。其實,此時的杜甫生活困頓到了極點:在湘江邊搭起一間極為簡陋的房子,名為“江閣”,在周圍種一些草藥蔬菜,并在漁市上擺設(shè)藥攤,出售藥材,以維持起碼的生活。自顧不暇,卻仍然時刻以蒼生為念。即使是對自然現(xiàn)象,比方對“雨”的態(tài)度,也不忘從人民的切身利益出發(fā)“定臧否”、“別善惡”。大雨滂沱,屋漏不止,他竟喜不自勝:“敢辭茅葦漏,已喜禾黍高”(《大雨》)。倘若久雨成災,殃及莊稼,他完全是另一種態(tài)度:“吁嗟乎蒼生,稼穡不可救。安得誅云師,疇能補天漏”(《九日寄岑參》)。這就是詩人杜甫的“性情”和“氣骨”。這種“性情”、“氣骨”甚至在流連山河美景時,也會迸放出耀眼的火花:“秦城樓閣煙花里,漢主山河錦繡中”(《清明》);“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鳥山花吾友于”(《岳麓山道林二寺行》);“云白山青萬余里,愁看直北是長安”(《小寒食舟中作》),愛國之情,溢于言表。葉燮這樣評論杜詩:“杜甫之詩,隨舉其一篇與其一句,無處不可見其憂國愛君,憫時傷亂”(《原詩》外篇上)??梢哉f,杜甫每一首詩,特別是流寓湖南長沙的詩歌中,幾乎都屹立著一位憂國憂民的抒情主人公形象(即詩人的自我形象),鮮明地展示著詩人的“性情”和“氣骨”,顯示出詩人獨有的審美氣質(zhì)。而這種特有的“性情”、“氣骨”的載體,是作為文學第一要素的語言。由于這些語言文字運用的準確自然,恰到好處,因而把“性情”“氣骨”表現(xiàn)得出神入化,致使讀者在欣賞過程中往往“但見性情氣骨”而“不見語言文字”。那么,杜甫詩的這種審美特質(zhì)是怎樣形成的?
一、“緣事而發(fā)”的創(chuàng)作原則
劉勰總結(jié)了《詩經(jīng)》和《漢賦》創(chuàng)作上的成敗得失,歸納為兩種情況:“為情而造文”和“為文而造情”。并且指出:“為情者要約而寫真,為文者淫麗而煩濫”(《文心雕龍·情采》)。杜甫正是繼承了《詩經(jīng)》、《漢樂府》“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創(chuàng)立了“即事名篇,無復依傍”的新樂府,以時事入詩,以“行”詩寫時事,強化了詩歌反映現(xiàn)實的直接性、及時性,所以他的詩歌,都是有感而發(fā),是真情實感的自然宣泄,是“為情而造文”。這種創(chuàng)作原則,在流寓長沙的詩篇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因為長沙是詩人生命旅程中的最后一個驛站,是他人生悲劇的“高潮”和“尾聲”。他流泄在詩篇里的衷情悲慨比任何一個時期都來得更為深沉而真切。如大歷五年逃臧某之亂中寫的《逃難》:“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疏布纏枯骨,奔走苦不暖。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乾坤萬里內(nèi),莫見容身畔。妻孥復隨我,回首共悲嘆。故國莽丘墟,鄰里各分散。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這是一幅多么傷心慘目的離亂圖?!扒とf里內(nèi),莫見容身畔?!奔此^“人寰難容身”,以乾坤之大,竟找不到一處安身之地,極寫世亂,也表明詩人不為當?shù)浪?。“已衰病方入,四海一涂炭”,自己雖然貧病交加,但仍然系念著黎民百姓處于水深火熱之中。具有“民胞物與”的至仁至愛之心,這正是杜甫“性情”、“氣骨”中最可寶貴之處。
“為人重晚節(jié),行文看結(jié)穴”(林紓《春覺齋論文》),“結(jié)穴”是作品的“凝光點”,是一篇之中精神命脈之所在?!抖旁婄R銓》說杜詩“結(jié)有遠神”。因此,杜甫由“民胞物與”而升華的愛國愛民的高尚情懷,在詩篇的結(jié)尾處往往“畫龍點睛”,把他憂國愛民的思想,蘸著熱淚凝成結(jié)句,使詩人的思想得到集中而強烈的表現(xiàn)。這與屈原“長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艱”是一脈相承的?!端藁ㄊ返慕Y(jié)句是:“誰能叩君門,下令減征賦”,詩歌真實生動地再現(xiàn)了一千余年前湘潭人民在戰(zhàn)亂中的慘狀,詩人自己也與無數(shù)難民一樣流離飄零,卻仍然在吶喊著“誰能叩君門(指官府之門),下令減征賦”。杜甫始終堅持“邦以民為本”(《送顧八分文學適洪吉州》)的觀點,就是在他的絕筆之作《風疾舟中伏枕書懷三十六韻呈奉湖南親友》中,杜甫也仍然念念不忘尚在流血的黎民百姓:“血戰(zhàn)流依舊,軍聲動至今?!边@是一種多么廣闊的襟懷和高尚的思想!追根溯源,杜甫的思想基礎(chǔ)乃是傳統(tǒng)儒家“仁能愛民”的“民本”思想。戰(zhàn)亂的時代,使他直接置身于黎民百姓的現(xiàn)實生活之中,有機會接觸、了解人民的疾苦,與下層人民有相同的苦難、憂慮、歡樂、希冀。這種現(xiàn)實生活促使他的“仁能愛民”思想日益迸發(fā)出璀璨的光芒。最能體現(xiàn)詩人這種思想的作品是《茅屋為秋風所破歌》,在這篇作品的結(jié)尾,杜甫飽含激情高歌:“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嗚呼!眼前何時突兀見此屋,吾廬獨破受凍死亦足!”句句有淚,字字是血,見心見性,這是杜甫同情人民疾苦、關(guān)心人民生活思想的集中表現(xiàn),杜甫這種“寧苦身以利人”的熾烈的憂國愛民情懷和迫切要求變革現(xiàn)實的愿望,千百年來一直扣響讀者的心弦。別林斯基曾說:“任何偉大詩人之所以偉大,是因為他們的痛苦和幸福的根子深深地伸進了社會和歷史的土壤里,因為他們是社會、時代、人類的器官和代表?!痹娙苏峭ㄟ^自己的歌唱,抒人民之情,吐時代之聲,這正是作為偉大詩人的杜甫留給后世的光輝的文學傳統(tǒng),也是構(gòu)成杜甫詩歌審美特質(zhì)的根本所在。
二、“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
杜甫是一位具有清醒的語言意識且極為嚴肅嚴格的修辭家。他的語言是經(jīng)過千錘百煉的,用他自己的話說,“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新詩改罷自長吟”,“毫發(fā)無遺憾”,這些都說明他在語言運用上所下的功夫,表明他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也反映出他的審美思想,決定著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的審美特質(zhì)。這樣錘煉出來的語言,精工、凝練,言簡意豐,能更有力地表現(xiàn)和凸顯作者的“性情”、“氣骨”。例如,大歷五年在長沙所作的《小寒食舟中作》的頸聯(lián):“娟娟戲蝶過閑幔,片片輕鷗下急湍?!边@一聯(lián)描繪了舟中江上的景物,第一句“娟娟戲蝶”寫舟中近景,故曰“過閑幔”。第二句“片片輕鷗”是舟外遠景,故曰“下急湍”;這兩句承上,寫由舟中外望空中水面之所見?!伴e幔”的“閑”字回應(yīng)首聯(lián)第二句的“蕭條”,布幔閑卷,舟中寂寥,所以蝴蝶翩躚,穿空而過?!凹蓖摹敝附械募绷鳎t輕快地逐流飛翔,遠遠離去。畫面的主角是“蝶”和“鷗”。蝶,色彩鮮艷、動作輕盈,以“娟娟”形容恰到好處,因“娟娟”表示“美好貌”;“輕鷗下急湍”,有迅疾如飛之感,所以在“輕鷗”前冠以“片片”,與飛馳氣勢相得益彰。如此閑適的景致,粗看,似乎感覺與結(jié)句“愁看直北是長安”中的“愁”字有悖;細品,方能體味到此聯(lián)實是含蓄蘊藉,別具匠心。因為正是這樣蝶鷗往來自如的景色,才易于對比引發(fā)出困居舟中的作者“直北”望長安的憂思,所謂“以樂境寫哀境,以哀境寫樂境,倍增其哀樂”(《船山遺書》),顯示出鮮明的藝術(shù)辯證法,也由此向尾聯(lián)作了十分自然的過渡。浦起龍在《讀杜心解》中引朱翰語云:“蝶鷗自在,而云山空望,所以對景生愁”,也是看出了第三聯(lián)與尾聯(lián)在景與情上的聯(lián)系??梢姡鸥Φ腻N字煉句,決不是孤立地對一字一句進行斟酌推敲,而是像條條血管都流向心臟一樣,字字句句都向作品的題旨、情調(diào)、意境等整體構(gòu)思匯聚。這樣運筆,就使得詩作的語言更扎實、渾厚,簡練有力,從而更充分地顯示出作品的“性情”、“氣骨”。
黑格爾說:“詩是心靈創(chuàng)造的新世界?!比藗冃蕾p詩歌,不是單純?nèi)チ私饪陀^事物,而是希望從中體驗到某種感覺、某種情緒、某種只可意會而難于言傳的領(lǐng)悟以及某種值得咀嚼的聯(lián)想。杜詩的語言正符合這一審美機制。在《逃難》詩中杜甫發(fā)出這樣的浩嘆:“乾坤萬里內(nèi),莫見容身畔?!薄扒とf里,難容一身”,這種巨大的反差,顯然不合事理,然而它卻符合“心理”,即符合詩人特定的心理感受。這正好準確傳神地表現(xiàn)了杜甫在戰(zhàn)亂時期顛沛流離、走投無路中所產(chǎn)生的極度的抑郁和憤懣。雪萊說:“詩使它觸及的一切變形?!痹娋湔峭ㄟ^對比、夸張等修辭手段,真切地抒發(fā)了詩人內(nèi)心深處的真實感受。“披文入情”,“乾坤萬里內(nèi),莫見容身畔”,抒發(fā)的不僅是自我之情,也有家國之恨。因為接下來的句子是:“故國莽丘墟,鄰里各分散。歸路從此迷,涕盡湘江岸!”他是為“故國”,為“鄰里”,為蒼生而一灑傷心淚!詩人在大歷四年(768)春離開潭州赴衡州時所作的《發(fā)潭州》,描寫啟程時的情境:“岸花飛送客,檣燕語留人?!卑渡巷L吹落花,檣桅春燕作語,這本是極普通的自然現(xiàn)象,但詩人以我觀物,把落花、檣燕擬人化,托物寓意,感覺落花在送行,春燕似挽留;時局的動蕩、詩人的寂寥、世情的淡薄,蘊含在飛花燕語中,情景妙合,表現(xiàn)出強烈感人的藝術(shù)力量!
杜甫“語不驚人死不休”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在他晚年創(chuàng)作的詩歌系列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他苦心錘煉、雕琢,以其無論窮達都敢于正視現(xiàn)實、關(guān)心民生的情懷和極為細致敏銳的現(xiàn)實感受力,借助恰切的修辭手段,吟哦詠嘆中,激蕩出杜甫式的“性情”、“氣骨”。
三、語言樸素曉暢
誠然,在創(chuàng)作態(tài)度上,在追求詩歌語言表達的準確生動上,杜甫的確孜孜以求,力爭做到“毫發(fā)無遺憾”。黃庭堅稱他的詩為“無一字無來處”,這一看法雖然不免有些迂執(zhí),不過,在一字一句上,確實可以看出詩人的錘煉之功。但這并不意味著杜甫追求語言的深奧奇譎、冷僻怪誕,相反,他是非常注意行文的樸素曉暢的。在《戲為六絕句》中說“恐與齊梁作后塵”,就是詩人自己防止詩歌語言墮入“靡麗浮華”的自警。
杜甫詩歌語言的樸素主要表現(xiàn)在屢用口語俗字方面。宋人黃徹曰:“數(shù)物以‘個,謂食為‘喫,甚近鄙俗,獨杜屢用:‘峽口驚猿聞一個、‘兩個黃鸝鳴翠柳、‘卻繞井欄添個個”(《溪詩話》卷七)。宋人孫奕亦曰:“子美善以方言里諺點化入詩句中,詞人墨客口不絕談”(《履齋示兒編》卷一○)。如:“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前出塞》之六);“爺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兵車行》)。用語自然,通俗如口語,又極富表現(xiàn)力。在他人生最后歲月創(chuàng)作的詩歌中,依然保持了這一特點。請看下面幾首詩,《逃難》:“五十白頭翁,南北逃世難”;《發(fā)潭州》:“夜醉長沙酒,曉行湘水春”;《宿花石戌》:“午辭空靈嶺,夕得花石戍”;《歲晏行》:“去年米貴缺軍糧,今年米賤大傷農(nóng)”……句句詩行,清新曉暢,明白如話,以它“天然去雕飾”的藝術(shù)魅力,吸引讀者進入詩人所營造的審美意境。特別是他那首膾炙人口的《江南逢李龜年》,更是樸素感人:“岐王宅里尋常見,崔九堂前幾度聞。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边@首詩是杜甫晚年的代表作,是杜甫絕句中最有情韻、最富含蘊的一篇,然用語卻極平淡、淺近、素樸。僅僅二十八個字,從岐王宅里、崔九堂前的“聞”歌,到落花江南的重“逢”,“聞”、“逢”之間,聯(lián)結(jié)著四十年的時代滄桑、人生巨變:“岐王宅里”、“崔九堂前”是“開元盛世”的真實寫照;江南暮春、落花如雨則是“安史之亂”后唐王朝衰敗不堪的藝術(shù)寫真;“落花時節(jié)又逢君”,黯然而收,在無言中包孕著深沉的慨嘆,痛定思痛的悲哀。盡管詩中沒有一筆正面涉及時世身世,但透過詩人的追憶感喟,“世運之治亂,華年之盛衰,彼此之凄涼流落,俱在其中”(孫洙評),使人感到詩篇中字字蘊含著“民生多艱”、國運衰頹的慨嘆,句句浸透了詩人身世落寞、黯然神傷的淚痕。清代黃生《杜詩說》評論:“今昔盛衰之感,言外黯然欲絕。見風韻于行間,寓感慨于字里。即使龍標(王昌齡)、供奉(李白)操筆,亦無以過?!倍绦〉捏w裁,明白淺切的語句,詩人卻能舉重若輕,渾然無跡,以高度的藝術(shù)概括力,抒寫出豐富的人生體驗。
四、善用“白描”手法
白描是中國國畫傳統(tǒng)的技法之一。其特點是用線條勾描,而不著顏色,不作任何渲染鋪陳。它源于古代的“白畫”。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白描”作為一種表現(xiàn)方法,是指用簡練的筆墨,不加任何修飾和烘托,直接描畫出鮮明生動的藝術(shù)形象的描寫技巧。這也是中國文學作品的傳統(tǒng)描寫技巧之一。杜甫長沙詩歌的創(chuàng)作中,繪景、敘事,狀物、寫人,都經(jīng)常會有精妙的白描閃現(xiàn)。比如,“春岸桃花水,云帆楓樹林”(《南征》),十個字四個意象,把湘江兩岸和春天的景色描繪得絢麗迷人;“水耕先浸草,春火更燒山”(《銅官渚守風》),寥寥十字,留下了潭州(長沙)先民生存耕作的狀況;“水闊蒼梧野,天高白帝秋”(《暮秋將歸秦留別湖南幕府親友》),水闊天高,空曠渺遠,透出舉目非故鄉(xiāng)之感;“暫語船檣還起去,穿花落水益沾巾”(《燕子來舟中作》),燕子娓娓絮語于船檣,穿花掠水,遲遲不肯離去,詩人見此情狀,倍覺傷神,開始感悟到:人事冷漠,唯動物有情?!鞍遵R東北來,空鞍貫雙箭”(《白馬》),“空鞍”暗示馬的主人已于戰(zhàn)亂中喪生。這是詩的起句,開門見山,破空而來,營造出一種悲壯氛圍,它與結(jié)句“嗚呼淚如霰”一呼一應(yīng),神完氣足地宣泄了杜甫感時傷懷的愛國情懷?!皻q云暮矣多北風,瀟湘洞庭白雪中。漁父天寒網(wǎng)罟凍,莫徭射雁鳴桑弓”(《歲晏行》)。開頭四句就把一個冰天雪地的瀟湘與百姓正在為生計而打魚捕鳥的景象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白描最為動人的應(yīng)為杜甫死那一年或之前一年,漂泊長沙時所作《樓上》(五律)的首聯(lián):“天地空搔首,頻抽白玉簪。”蒼茫天地間,一個貧病流離、滿腔熱血的老者,像電影中的蒙太奇,凸現(xiàn)于讀者面前的只是一個頻頻抽動白玉簪撓頭的動作,這一細節(jié),把詩人那種憂國憂民的內(nèi)心、倍受煎熬的苦痛揭示得十分真切、深刻!黃生說:“天地二字之下,卻押一極細之事,讀之失笑。然作者始吟出口,必定失聲痛哭也。天地二字已奇,更奇在空搔首之下,仍接次句五字,其詞愈緩,其意愈悲矣?!笨芍^知音。這個白描手法雕塑出來的“空搔首”的悲劇性的造型十分動人,千載而下,讀之猶令人不得不“感嘆亦歔欷”!杜甫的“性情”“氣骨”由此也得到了鮮明和強烈的表現(xiàn)。
杜甫的一生經(jīng)歷了一般人無法想象和承受的政治挫折、貧窮、饑餓、疾病、逃亡,這些苦難與坎坷,鑄就了他憂國憂民、悲天憫人的仁者情懷,造就了那一篇篇超越時空的動人詩篇,特別是他人生最后歲月創(chuàng)作的詩歌,以情感生命的起伏為起伏,極力追摹生命的節(jié)奏,“性情”、“氣骨”這些生命要素,賦予了杜甫長沙詩特殊的審美意蘊。由于詩人情感力度的強大,人格魅力的動人,寫景敘事的白描,更兼遣詞造句的質(zhì)樸,使讀者在欣賞時這些詩歌時便自然“但見性情氣骨”,“不見語言文字”,由此也構(gòu)成了杜甫暮年詩歌的審美特質(zh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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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春芳,泰山學院教師教育學院副教授 山東泰安 271021)
(責編:若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