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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讀《花間集序》

        2009-07-04 05:03:02
        博覽群書 2009年6期
        關鍵詞:歌辭西曲宮體

        楊 明

        五代后蜀趙崇祚編詞總集《花間集》,所收頗有上乘之作,但因大多描繪女性或?qū)懩信椋移渑佣酁槌珬l冶葉,故曾被籠統(tǒng)地加以否定。那是特定的時代風氣使然,正如南朝宮體詩曾被一筆抹殺一樣。近十多年來,大陸和臺灣都有學者對那種做法予以批評。同時,學者們對歐陽炯的《花間集序》也重新加以審視。由于解讀不同,觀點分歧頗大。這里略抒己見。

        這篇序文可分成兩段。第一段從開頭至“用助嬌嬈之態(tài)”,大意說:自古以來,都以綺靡清麗的歌辭,配上動聽的曲調(diào),讓歌妓們在酒席間歌唱以供娛樂。這可說是援古以證今,標榜《花間集》之編輯符合傳統(tǒng),為下文所說“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作鋪墊。此種以古證今的寫法,原是文家慣技。第二段說,唐代以來這種歌唱的風氣十分普遍,而一些著名的文人也撰寫歌詞,其作品的水平遠勝于舊時所用(即南朝宮體詩及民間受其影響而作的歌詞),《花間集》就是精心編選的近時文士之作。此段開頭“自南朝之宮體”四句,批評舊時作品,是為了反襯唐代,尤其是唐末五代詞作(亦即《花間集》中所收)之高卓。有的學者將四句置于第一段末,恐怕未妥。

        序文似是依時代順序?qū)憗恚谑怯袑W者認為歐陽炯以史為經(jīng),敘述了歌詞發(fā)展的軌跡;認為歐陽炯首次進行了關于詞的歷史的探索。此種解讀,似乎新穎,實未必然。序中提到遠古時西王母唱《白云謠》,郢中歌《白雪》,以及《列子》所說“響遏行云”的典故,不過是借古代故事以表明動人的歌唱由來已久而已,哪里是認真地述說歌詞發(fā)展的歷史?接著說到“楊柳大堤之句”、“芙蓉曲渚之篇”,那是指南朝《吳聲》、《西曲》之類。《詩三百》和漢魏樂府,在歌曲歷史上十分重要,但歐陽炯都跳過不提。若真是有意述說歷史,那是不會如此忽略的。

        有的學者認為“楊柳大堤”、“芙蓉曲渚”中包括漢晉歌詞,那是誤讀。下面略作辨析。

        楊柳:漢代李延年所造橫吹曲中有《折楊柳》,此外古樂府有《小折楊柳》,相和歌有《折楊柳行》(見《樂府詩集》卷二十二《折楊柳》題解),古辭均久已不傳。晉宋時官家音樂機構(gòu)的曲目雖還有《折楊柳行》,但僅取其曲調(diào)而已,所用歌辭的內(nèi)容與楊柳毫不相干。(《宋書·樂志三》載西晉荀勖整理的清商三調(diào)歌詩中有《折楊柳行》,歌辭為曹丕所作《西山》及古詞《默默》。又《樂府詩集》卷三十七《折楊柳行》題解引《古今樂錄》,云宋齊間王僧虔所著《技錄》中《折楊柳行》歌此二篇。按《西山》言求仙,《默默》詠史,均與楊柳略無關涉。知其歌詠楊柳之古辭久已失傳。)又南朝梁鼓角橫吹曲有《折楊柳歌》、《折楊柳枝歌》,曲調(diào)、歌辭均來自北國。又《西曲》有《月節(jié)折楊柳》十三首,自正月至閏月,都是五言五旬,而在第三句下有“折楊柳”三字,其實是歌唱時的和聲。其歌辭內(nèi)容,乃男女相思歡愛之意。如二月歌:“翩翩烏入鄉(xiāng),道逢雙飛燕。勞君看三陽,折楊柳,寄言語儂歡,尋還不復久。”以上是漢魏六朝時代有“楊柳”字樣的歌曲名稱。歐陽炯所說“楊柳”指的是哪一種呢?他既然說“楊柳大堤之句”,自以指《西曲》的可能性為大,因為這里“楊柳”和“大堤”并提,應具有相關性,而“大堤”即見于《西曲》中的《襄陽樂》,蕭綱因之有《大堤》曲之作(為《雍州》十曲之一)。當然,歐陽炯這里不過為駢文行文的需要,故將“楊柳”、“大堤”并列,我們不必太過拘泥,甚至不理解成曲名,而解為歌辭中字眼亦可。(應該是常見的字眼;若只是偶一出現(xiàn),那就不具有代表性,恐怕歐陽炯不會那樣行文。)但總之理解為《西曲》,或理解為南朝樂歌中的語詞,是最為融洽的。

        芙蓉:《吳聲》、《西曲》歌辭中言“芙蓉”者非常之多,幾乎可說是南朝樂府的一個顯眼的特點?;虮葦M女子之美麗,或在所謂“風人體”中引出“蓮(憐)”字。(參王運熙先生《論吳聲西曲與諧音雙關語》,原載《六朝樂府與民歌》,后收入《樂府詩述論》)芙蓉即蓮花,南朝樂歌中詠采蓮者也甚多。歐陽炯所舉“芙蓉”,也應是就南朝樂歌而言。華鐘彥先生《花間集注》舉《古詩十九首》之“涉江采芙蓉”,恐未確。雖然今人考證以為古詩來自樂府,但古人多不將古詩視為歌辭。且此處所用事典應具有代表性,漢代歌詩中“芙蓉”極少見,舉一條偶然出現(xiàn)的“涉江采芙蓉”以當之,亦覺未愜。

        曲渚:《吳聲》、《西曲》產(chǎn)自長江流域,水鄉(xiāng)自多洲渚,歌辭中亦有“后渚”、“蘭渚”、“桂蘭渚”、“水渚”之類語詞。梁武帝所作《江南弄·采蓮曲》的和聲,便是“采蓮渚,窈窕舞佳人”。(見《樂府詩集》卷五十《采蓮曲》題解引《古今樂錄》)蕭綱《雍州》十曲中則有《北渚》一曲。歐陽炯言“曲渚”,當指此類,“曲渚”與“大堤”語相對偶?!痘ㄩg集注》以何遜《送韋司馬別》“送別臨曲渚”之句當之,亦似不確。何氏此詩,未聞曾入樂歌唱。

        歐陽炯舉出楊柳大堤、莢蓉曲渚為言,既用這些具有代表性的詞語使人想起《吳聲》、《西曲》,又描畫出美麗的風景畫面,很有水鄉(xiāng)情調(diào)。而且偶對工整,聲韻和諧,其文字技巧是很高明的。

        從以上辨析,可知籠統(tǒng)地將此段文字說成是述漢魏六朝樂歌,又從而認作是回顧詞史,其實是不確的。

        歐陽炯這樣行文,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總之是忽略了《詩三再》和漢魏樂府,而屬意于南朝樂歌。這不是偶然的。南朝樂歌的歌辭,多描繪女性,歌唱男女之情,風格清麗婉轉(zhuǎn)。因此這里實際上反映了詞為艷科的情趣、觀念。從“唱云謠”至此,雖然從遠古說起,看似依時代順序行文,卻并非回顧詞史,而是為《花間集》張目。

        序文中又一費解之處,是“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四句如何解釋。這是爭論最為熱烈的問題。這四句當然是對梁陳宮體以及倡女歌妓的歌唱持批評態(tài)度,問題在于批評的是什么?!把灾晃摹保饕轻槍δ切┝餍械母柁o,認為那些歌辭不夠精致、文雅。此點學者們的意見比較一致?!靶愣粚崱眲t較難理解,意見分歧。有的學者說是批判梁陳宮體浮華虛美,內(nèi)容空洞,是批判宮體之冶蕩淫靡,甚至認為這一批判繼承了自居易《與元九書》的現(xiàn)實主義精神。這實在令人難以首肯。序文中明明說“綺筵公子,繡幌佳人”、“纖纖之玉指”“用助嬌嬈之態(tài)”,又說“香徑春風,寧尋越艷”、“紅樓夜月,自鎖嫦娥”云云,而且都是以正面肯定的態(tài)度說的,怎么會是反對香艷呢?《花間集》中所收,固然有逸出女性題材之外者,但畢竟以刻畫女性美麗、抒寫男女之情為大多數(shù),與宮體詩并無根本區(qū)別。有的學者強調(diào)《花間》詞寫女性,感情真摯,具有同情態(tài)度,故不同于南朝宮體。但那也只是一部分作品如此,純以欣賞態(tài)度刻畫女子之美艷的,為數(shù)正不在少,甚至也有描寫床笫衽席之間者,這與宮體并無不同。更重要的是,強調(diào)某些作品感情真摯、同情女性,那是今人的認識;歐陽炯已能將抒發(fā)真摯愛

        情和玩賞女性二者區(qū)別開來,并且抑此而揚彼嗎?他已具有歌頌深摯男女之情而鄙視、批判冶蕩之作的自覺意識嗎?試看《花間集》所收他本人的作品,如《南鄉(xiāng)子》之“二八花鈿,胸前如雪臉如蓮。耳墜金環(huán)穿瑟瑟。霞衣窄。笑倚江頭招遠客”,描繪倚門賣笑者的美艷,純是一種玩賞的態(tài)度。至于《浣溪沙》之“幽麝細香聞喘息,綺羅纖縷見肌膚。此時還恨薄情無”,更何其冶蕩。他怎么會在序里批判南朝宮體之玩賞女性呢?

        那么“秀而不實”究竟作何解釋?幸而歐陽炯在《蜀八卦殿壁畫奇異記》中用過類似的說法,可供玩索。其言日:“六法之內(nèi),唯形似、氣韻二者為先。有氣韻而無形似,則質(zhì)勝于文;有形似而無氣韻,則華而不實。”(文載黃休復《益州名畫錄》卷上)蓋以氣韻乃內(nèi)在之生命,故為質(zhì)為實;形似系內(nèi)質(zhì)之外現(xiàn),故為文為華。無形似則覺其技巧拙劣,即“文”的方面有缺;無氣韻則如剪紙刻花,顯得不真切實在,即“質(zhì)”的方面不足。我們揣測其思維邏輯如此?!痘ㄩg集序》的“秀而不實”,也就是“華而不實”。(《廣韻·宥》:“秀,榮也?!睒s即華、花?!墩撜Z·子罕》“苗而不秀”朱熹注:“吐華日秀。”)歐陽炯之意,蓋謂宮體之類所描畫者,有如土木偶人而不生動,不真切。我們試將梁陳宮體之作與《花間》詞對照,則《花間》之栩栩欲活、如在目前,確是遠勝于宮體。論者或謂《花間》之作能表現(xiàn)女子之心理、情感,這一優(yōu)點,自亦為歐陽炯所體認。但他并非如今人那樣從同情婦女之類思想性的角度加以比較、評價,而是從藝術表現(xiàn)的角度出發(fā)??傊?,《花間集序》的批評宮體、娼風,絕非批判其描畫女性冶蕩香艷。毋寧說《花間集》中作品,其主流部分恰是繼承宮體,而后來居上,藝術成就更高。這樣說并不否認《花間集》描寫女性之作在思想性方面也有勝過宮體處,只是說歐陽炯并未如今人那樣認識到這一點而已。同時,梁陳宮體也自有可取之處,并非都是輕佻色情。如果為了強調(diào)《花間集序》對宮體的批判,強調(diào)二者的對立,遂將之籠統(tǒng)指為冶蕩淫靡,也是失實而不公平的。

        附:《花間集序》

        鏤玉雕瓊,擬化工而迥巧:裁花剪葉,奪春艷以爭鮮。是以唱云謠則金母詞清,挹霞醴則穆王心醉。名高《白雪》,聲聲而自合鸞歌;響遏行云,字字而偏諧鳳律。楊柳大堤之句,樂府相傳;莢蓉曲渚之篇,豪家自制。莫不爭高門下,三千玳瑁之簪;竟富樽前,數(shù)十珊瑚之樹。則有綺筵公子,繡幌佳人,遞葉葉之花箋,文抽麗錦;舉纖纖之玉指,拍按香檀。不無清絕之辭,用助嬌嬈之態(tài)。

        自南朝之宮體,扇北里之倡風。何止言之不文,所謂秀而不實。有唐已降,率土之濱,家家之香徑春風,寧尋越艷;處處之紅樓夜月,自鎖嫦娥。在明皇朝,則有李太白應制《清平樂》詞四首,近代溫飛卿復有《金筌集》。邇來作者,無愧前人。今衛(wèi)尉少卿字弘基,以拾翠洲邊,自得羽毛之異;織綃泉底,獨殊機杼之功。廣會眾賓,時延佳論。因集近來詩客曲子詞五百首,分為十卷。以炯粗預知音,辱請命題,仍為敘引。昔郢人有歌《陽春》者,號為絕唱,乃命之為《花間集》。庶使西園英哲,用資羽蓋之歡;南國嬋娟,休唱蓮舟之引。

        時大蜀廣政三年夏四月甘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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