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手站在舞臺上,汗流滿面。她用一只手輕撫胸口。感覺心臟變成了燃燒的炭。很小的舞臺,她往前跨出幾步,就碰到離她最近的桌子。桌邊歪著三個男人,喝著酒,頓著酒嗝,打著拍子,眼睛里射出渾濁的光芒。正是上座高峰,每個桌邊都坐滿了人,桌上的啤酒瓶密密麻麻。音樂聲震耳欲聾,歌手把嗓音扯得很高——她感覺嗓子深處已經(jīng)開裂。
歌手是兩年前來到這個城市的。之前她參加了很多比賽,試考了很多學校,可是卻總是被無情地淘汰。于是她想到酒吧,想到站在狹小簡陋的舞臺上,面對著慵倦或者瘋狂的酒客。每天她需要演唱一個半小時,可以賺到一百塊錢。一百塊錢,她把它抖出咔嚓嚓的脆響,那是她全部價值的體現(xiàn)。
男友是在酒吧認識的,留長長的頭發(fā),眼睛挑著,彈一手好貝斯。男友喜歡叫她“蜜糖”,有了他,歌手在城市里并不孤獨。一個月前男友為她介紹了一位朋友,三十多歲的單身女子,開著一家公司。那女人很時髦,很漂亮,身段窈窕,談吐優(yōu)雅。那夜歌手喝多了酒。歌手問你們認識多久?男友說半年。歌手說可是你以前沒有和我說過。男友就不說話了。他低頭抽煙,鼻翼如大理石般堅硬和蒼白。幾天后男友去了女人的公司,他說他想試一份白天的工作。
今夜歌手又喝多了酒。她唱了《山歌好比春江水》,唱了《甜蜜蜜》,唱了《歡樂頌》,唱了《好心情》,唱了《牽手》,唱了《卡門》。唱了《To Be Loved》……有人發(fā)出尖叫,聲音高亢刺耳。有男人跑上舞臺,用極紳士的姿勢遞給她一瓶啤酒。她接過,笑笑,在音樂的轟鳴聲中。一飲而盡。不喝行嗎?當然不行。唱酒是節(jié)目的一部分,或許是最為重要的一部分。對酒客們來說,歌手喝酒,遠比唱歌刺激。
又有人跑上來,又一瓶啤酒塞到她的手里。一曲終了,她脖子一仰,一瓶酒再一次喝光。她喝酒的速度很快,因為伴奏又響起來,她得為酒客們唱下一首歌。
喝到第六瓶的時候,她開始感覺到暈。仍然有啤酒源源不斷地送上來,那是酒客們樂此不疲的游戲。她將很多啤酒灑到胸前,她感到酒液的陣陣涼意。她穿著單薄的白色絲質(zhì)演出服,盡管又蹦又跳,可是她仍然感覺手腳冰涼。是歲末,街上正飄著雪,她卻不知道現(xiàn)在離過年,還有幾天。
她已經(jīng)喝掉九瓶啤酒。她感覺天旋地轉(zhuǎn),整個人即將爆炸。她知道自己現(xiàn)在很不成樣子,狼狽得就像酒店里醉酒的陪吃小姐。有男友在的時候。她會把酒遞給男友一瓶,男友便會在一片尖叫聲中替她喝掉?,F(xiàn)在她找誰呢?狹窄的舞臺,她找誰呢?暗仄的酒吧,她找誰呢?偌大的城市,她找誰呢?擁擠的世間,她找誰呢……
她踉踉蹌蹌往外走,她感覺自己在一個半小時里蒼老了很多。冷風讓她一連打了幾個寒戰(zhàn),她將風衣裹緊,整個人更加單薄嬌小。到處白皚皚一片,她認為自己是遺忘在雪地里的一只舞鞋。
暈。她扶住一棵樹劇烈嘔吐。有男人在不遠處盯住她看,在雪地里如同無所事事的鬼。
喝得不少?男人走過來,問她。男人有著粗短的脖子和臃腫的身軀,鏡片后的眼睛閃出藍幽幽的光。
你,多少錢?男人在身后問她。
什么?
我是問,多少錢?男人跟上來,與她并肩。男人的表情并不猥瑣,甚至帶著幾分清澈和靦腆。男人是認真的。城市里有太多這樣的男人。他們有事業(yè)心,有責任感,可是他們并不拒絕一位年輕漂亮的女子。
她明白男人的意思了。她想大罵男人幾句,可是她張了張嘴。終未開口。男人有什么錯呢?有錯的是她自己。她不該喝這么多酒,她不該如此狼狽。她不該孤身一人,她不該當一名酒吧歌手。甚至,她不該來到這個城市??墒牵绻粊磉@個城市,她怎么能夠,認識她的男友呢?
想到男友她笑了。她知道她將度過十幾個小時的幸福時光。男友會在他們租住的小屋里等著她,或許為她沖一杯咖啡?;蛟S為她榨一杯解酒的蘿卜汁。更或許,什么也不說,只是給她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擁抱。寒冷的冬夜里,他的胸膛,就是她的天堂。
她打開門,卻僵住了。屋子里空空蕩蕩,似乎孤寂百年。一盞燈搖曳不止。光影浮動,屋子里的一切似乎凝上冰霜。寫字臺上留著一張簡短的字條,一把漂亮的貝斯斜倚墻角。
“我喜歡陽光。分手吧。”
歌手看一眼,發(fā)出一聲短呼。再看一眼,雙手便捂住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