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耜
進入新世紀以來,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的負面評價不絕于耳。平心而論,我對今天的文學創(chuàng)作同樣懷有不滿,我也認為這些年來文學領域確實是作品多而精品少,某些格調低下、藝術平庸的作品以“垃圾”呼之并無不妥,但是,我卻不同意因此就將當下的文學創(chuàng)作說的一無是處,進而從整體上否定改革開放三十年來的文學成就。這里,有一種事實必須看到:在中國文學發(fā)展史上,任何一個時代的文學,包括那些群星璀璨,影響遠播的文學的黃金時代,就其作品的質量構成而言,都是一個顯而易見的金字塔型:大量的一般化的、甚至是比較平庸的作品,充當著塔的基座,而少量的精品佳制只是塔的頂尖。不妨以唐詩為例,《全唐詩》收錄詩人二千余家、詩作四萬八千九百多首,而其中真正廣為傳播,歷久不衰,堪稱名家、名篇的,卻是很少的一部分。清人蘅塘退士僅以七十七人、三百一十首的規(guī)模,就完成了一次雅俗共賞、且被歷史大致認可的遴選。即使換了當代古典文學權威余冠英等更具學理性的眼光和說法,也只是:“唐代開宗立派、影響久遠的大家,不下二十人。其余特色顯著、在文學史上有一定地位的詩人,也有百人之多。”而由他們主持選編的古典文學讀本《唐詩選》,也不過收入詩人一百三十余家,詩作六百三十多首。較之浩如煙海的唐詩總量,這無疑少得可憐。宋詞的情況也不例外。唐圭璋編纂的《全宋詞》所輯詞人逾千家,篇章逾二萬,但內中被歷代選家所關注并足以傳世者,不過幾十家、幾百首。今人胡云翼的一本《宋詞選》,以不大的篇幅就囊括殆盡。再來看離我們更近一些的明清小說。據(jù)《中國通俗小說總目提要》統(tǒng)計,現(xiàn)存的中國古代通俗小說總數(shù)為一千一百一十六種。這當中有多少屬于膾炙人口,影響深遠的精品名著呢?按照明人的說法,曰“四大奇書”,即《三國》《水滸》《西游記》《金瓶梅》。當代美籍漢學家夏志清在《中國古典小說導論》中將名著的范圍稍作擴展,即除“四大奇書”之外,又加上了《紅樓夢》和《儒林外史》,認為:這六部作品“都在各自的時代開拓了新的境界,為中國小說擴展了新的重要領域,并深深地影響了中國小說后來的發(fā)展路徑?!蔽覀儾环猎購囊话愕慕邮芎蛡鞑デ闆r出發(fā),進一步放寬名著的尺度,把“三言”“二拍”,《隋唐演義》《鏡花緣》《海上花列傳》也算上,但其總數(shù)依舊超不過二十部。相對于全部的古代通俗小說,這委實不啻于鳳毛麟角。然而,有必要鄭重申明的是,這些在數(shù)量上很少的作家、詩人及其作品,卻分別代表著他們各自時空里的文學高端,集中體現(xiàn)了他們所處時代的文學智慧和藝術成就,從而構成了中國文學史上一個又一個的文學峰巒。當然,反過來也可以這樣說,只要有這些為數(shù)不多,但卻卓爾不群的作家、詩人及其作品存在,我們面對唐詩、宋詞、明清小說,就不能不肅然起敬,心馳神往,就不能不承認它們是具有獨特貢獻的、偉大的文學時代。因為天才的作家、詩人和優(yōu)秀、不朽的作品,永遠是一個文學時代的根本標志。
立足于這樣的文學背景與觀念,我們來看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文學創(chuàng)作,即可發(fā)現(xiàn),作為一座文學的金字塔,它的龐大基座雖然有泥有沙,異質混雜,甚至不乏廢品和垃圾,但其塔頂?shù)娘L景卻依舊流光溢彩,絢麗可觀。當然,構成這片絢麗風景的暫時還不是唐代詩國般的高峰林立,也不是現(xiàn)代文學式的巨松比肩,而只是若干優(yōu)秀作家與作品的珠聯(lián)璧合,交相輝映,是一種各見精彩的群體效應。這令人不禁想起冰心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講過的,新時期文學缺少大師,但整體水平比現(xiàn)代文學高的觀點。這個高端群體究竟擁有怎樣的陣容?我們一時或許難以確指,但它起碼應當包括:舒婷、北島、西川、昌耀、于堅等人的詩歌,季羨林、史鐵生、余秋雨、韓少功、南帆、王充閭、李國文、張承志等人的散文,汪曾祺、鐵凝、余華、賈平凹、馬原、莫言、遲子建、李銳、蘇童等人的中短篇小說,以及徐遲的報告文學、魏明倫的戲劇劇本……即使單就反映著一個時代整體思維能力的長篇小說而言,它的名單里至少可以列出張煒的《古船》,王蒙的《活動變人形》,陳忠實的《白鹿原》,鐵凝的《笨花》,路遙的《平凡的世界》,阿來的《塵埃落定》,王安憶的《長恨歌》,韓少功的《暗示》、熊召政的《張居正》、唐浩明的《張之洞》、蔣子龍的《農(nóng)民帝國》,以及出自賈平凹之手的或許不是無懈可擊,但終究屬于傳世之作的《廢都》和《秦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