蘆　笛

今天我們想到圓明園時，都會覺得那段歷史是一種“恥辱”，每到危機時刻就要往事重提。但很多人對當年英法聯(lián)軍以什么理由或者說是以什么借口燒毀圓明園，卻答不上來，人們想當然地認為：帝國主義對外擴張，血與火的本性決定了他們所到之處的野蠻行徑。不過，難以想象的是，當英國及法國的道德水準只是停留在燒殺搶掠，層次之上的時候，他們怎么可能創(chuàng)造出空前繁榮的物質(zhì)文明?如果他們真的只是像那些當年燒毀羅馬的野蠻人一樣隨便在北京放火，很難想象在他們中間竟會產(chǎn)生出幾乎是不可盡數(shù)的思想大師，深刻影響著整個人類社會的發(fā)展。

十多年前有一場火爆的電影，片名就叫《火燒圓明園》，里面的英國人莫名其妙就把圓明園給燒了。其實，對于英法聯(lián)軍焚燒圓明園的借口，完全可以予以公開揭露，他們用以掩飾其罪行的所謂理由，應(yīng)該予以堅決駁斥。但在中國的歷史著作當中，對此居然諱莫如深，最多也就只用幾個字提及，一掠而過，好像是害怕泄露什么國家機密。

言歸正傳，再回到圓明園的問題上去。

被人們稱為“第二次鴉片戰(zhàn)爭”的那場戰(zhàn)爭，借用塞繆爾·亨廷頓的話來說，本質(zhì)上是一場文明的沖突。當時清政府與英法兩國激烈交涉的主要焦點是“公使駐京”一項，被清方列為談判中的“第一要事”。至于在今天被人們所看重的“利益”，如開放外貿(mào)口岸、允許外國人到內(nèi)地旅游、協(xié)定關(guān)稅、保護傳教士、賠款、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等，對于手操生死予奪大權(quán)的皇帝來說，都是可以隨意處置的小事一樁，雙方很快就在這些小事上達成了協(xié)議。后來，皇帝還提出以向西方商人全免關(guān)稅等更多優(yōu)惠來換取英法兩國取消公使駐京的要求。

在解釋這些史實時，需要從中國傳統(tǒng)的“天下一統(tǒng)”觀念談起，按照這一觀念，中國是世界的中心，皇帝為天下共主，所有國家都是中國的藩屬，所有人見到皇帝都必須磕頭表示臣服。但這一觀念必須得到夷狄們的認同，所以，中國傳統(tǒng)外交主題就是讓夷狄們前來磕頭，并由此建立了一套被費正清稱為“朝貢體系”的完整外交模式，也可以更形象地稱之為“磕頭外交”?，F(xiàn)在的麻煩在于，夷狄們拒絕磕頭，而且他們還要長駐北京。公使駐京必然要覲見皇上，而對皇上不行跪拜之禮將在事實上導(dǎo)致“天下一統(tǒng)”觀念的破產(chǎn)。這一改變?nèi)绻纹浒l(fā)展下去，將使清朝統(tǒng)治者的合法性來源逐步枯竭。

因此，拒絕公使駐京，就成了皇帝維護其“磕頭外交”的第一道防線。當?shù)谝坏婪谰€被英法聯(lián)軍強大火力突破之后，皇帝又在“親遞國書”條文上設(shè)置了第二道防線，即使西方公使駐京，但不“親遞國書”，皇帝也不用與他們照面，自然不會涉及到磕頭與否的問題。后來在美國公使到達北京時，清方堅持由他人代表皇帝接受了國書，這一重大的“外交勝利”曾讓清政府相信他們能夠堅守住第二道防線。但在北京附近通州談判的最后關(guān)頭，英方在照會中堅持要向皇帝親遞國書，突破了皇帝的第二道防線，直達皇帝的第三道也是最后一道防線，把磕頭問題直接端上了談判桌。

清政府當時可以說是內(nèi)憂外患，太平軍擊潰江南大營，攻占蘇州、常州，威脅上海，英法聯(lián)軍集結(jié)通州，隨時可能進攻北京。可是清政府卻下定決心不在磕頭問題上退讓半步，他們的底牌是西方公使要么向皇帝磕頭，要么不親遞國書，口氣異乎尋常地強硬，毫無妥協(xié)余地。

當時英方提出遞交國書一項，只是按照西方的國際法慣例行事，并沒有考慮到清政府的特殊國情。當清政府提出見皇帝需要磕頭時，被他們以國家之間一律平等的理由加以拒絕。他們根本不理解磕頭一事維系著清政府統(tǒng)治合法性的公開證明，就像皇帝弄不明白選票就是西方政府合法的公開證明一樣。他們反而懷疑皇帝拒不接受國書里面包藏著巨大的陰謀，更加堅持要親遞國書。

其實，在清王朝的二百多年歷史當中，也有允許西方來使不向皇帝磕頭的先例，而且還有皇帝與他們握手(行西禮)的記載，但那是在清王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還沒有受到廣泛懷疑的時候。隨著這種合法性的逐步喪失，任何諸如磕頭之類的繁瑣小事，只要看起來像是能夠證明皇帝及清王朝統(tǒng)治的合法性，都成了不惜為之一戰(zhàn)的重大利益?；实酆ε略谶@類事情上的讓步就如同堤壩上的漏洞，最終會導(dǎo)致大河決堤，使大清江山毀于一旦。因此，當他得到英方拒不磕頭的奏報之后，感到所有三道防線全被突破，忍無可忍，無處可退，立即作出開戰(zhàn)的決定。

對于導(dǎo)致通州談判破裂的直接原因“親遞國書”一項，直到戰(zhàn)后，清政府才明白過來，這只是西方各國的通常做法，并沒有特別要為難皇帝的意思，而且英法聯(lián)軍雖然在談判中堅持要親遞國書，卻并沒有打算為此事開戰(zhàn)。雙方背后都沒有陰謀。如此看來，這場戰(zhàn)爭的真正原因就是奉行“磕頭外交”的清政府與奉行國際法準則的英法兩國在國與國之間行為方式上的沖突，這兩種行為方式又根植于“天下一統(tǒng)”和“國家平等”這兩套絕不相容的觀念之中，在它們的后面，則是由不同文明所構(gòu)成的知識背景。正是這種文明的差異，使得雙方對于對方行為完全無法理解，只能按所謂“利益分析法”去猜測對方的動機與目的，最后得出錯誤的結(jié)論。

按照現(xiàn)在的認識，中英雙方出現(xiàn)的種種爭端，在國與國之間關(guān)系中是十分正常的，應(yīng)該通過雙邊協(xié)商談判來加以解決。但清王朝盡管在第一次中英戰(zhàn)爭中慘敗，仍然拒不承認英國的平等地位，拒絕與之談判、協(xié)商。在他們眼里，天下只有中國一國，其余各國都只是中國的藩屬國，根本就沒有資格與中國平起平坐。時任兩廣總督葉名琛在廣州對英方談判修約的要求一概拒絕回答，甚至連英方談判代表的面也不見。而英方代表在中國沿海到處遞交信件，甚至北上白河，要求與中方談判，結(jié)果都被推至廣州，英方自然感到被戲弄一場。歷史學家蔣廷黻就此寫道：“總而言之，外人簡直無門可入。他們知道要修改條約，只有戰(zhàn)爭一條路了?！碑敽髞碛v廣州領(lǐng)事及香港總督不幸由巴夏禮、包令這樣的強硬人物充任之后，他們便不顧英國外交部一再告誡，積極挑起事端。事情鬧到倫敦以后，巴麥尊內(nèi)閣面臨的任務(wù)已不是決定大英帝國是否應(yīng)該對華開戰(zhàn)，而是大英帝國是否應(yīng)該支持其在遠東的代表在未得到許可的情況下便發(fā)動一場不宣而戰(zhàn)的戰(zhàn)爭。

公平地說，清政府“磕頭外交”的荒謬行為也受到了中國歷史學家的批判，但這些批判所依據(jù)的卻是西方的國際法行為準則，而中國為什么又要接受西方的國際法行為準則呢?從中國“天下一統(tǒng)”觀念看過來，西方國際法中國家一律平等的原則才是荒誕可笑的。因此，這就出現(xiàn)了兩套用以判斷國家對外行為的價值標準。用西方國際法行為準則去衡量清政府的外交政策，對不符合它的那些觀念和行為痛加批判，除了膚淺之外，還總有一種事后聰明的感覺。就如同當年的阿Q批評城里人錯誤地把“條凳”說成是“長凳”一樣，他所依據(jù)的只是未莊的標準，并不足以作為憑據(jù)。

通州談判破裂之后，按照事先的部署，清

方當場拘禁了以巴夏禮為首的英法談判使團共39人，押送北京，以“叛逆罪”投入大牢。給巴夏禮等人定下的罪名，再好不過地說明了清王朝所堅持的“天下一統(tǒng)”觀念之荒謬。他們?nèi)匀徽J為這個世界上所有的國家都是清王朝的屬國，因此，英法聯(lián)軍對中國的進攻并沒有被看成是侵略、入侵或戰(zhàn)爭，而是被當作“叛亂”；而清政府對英法開戰(zhàn)則被理直氣壯地宣布為“剿夷”、“討逆”。

清政府一直把巴夏禮看成是英法聯(lián)軍的最高統(tǒng)帥，根據(jù)“擒賊先擒王”的傳統(tǒng)計謀，他們在通州談判另外懷有的一個目的就是誘擒巴夏禮，期望巴夏禮就擒之后，英法聯(lián)軍群龍無首，必定自亂，然后乘機大舉進剿，穩(wěn)操勝券。當天中午，英法聯(lián)軍4000人就與清軍精銳僧格林沁部近萬人在通州張家灣交戰(zhàn)，結(jié)果清軍慘敗。數(shù)日后雙方在通州八里橋再次交戰(zhàn)，英法聯(lián)軍約6000人大敗清軍精銳約30000人?；实勐動嵑笕珞@弓之鳥，但還假惺惺地宣布“朕今親統(tǒng)六師，直抵通州，以伸天討而張撻伐”，實際上卻從圓明園倉皇出逃，從此再也不敢回到北京。

那些被逮捕的英法談判代表則被押解到北京交刑部審問。在刑部的監(jiān)獄中，這些西方外交官還受到了殘酷的肉體和心理折磨，清政府通知巴夏禮等人說中國決心死戰(zhàn)，他們將被立即處死，給兩小時寫遺書。待巴夏禮等人寫完遺書之后，又說將處死日期改在第二天，而第二天又沒有行刑。行刑日期一拖再拖，對于已被宣布死刑的人來說，心理壓力也越來越大。清政府對他們施加巨大心理壓力的目的，是想迫使他們屈服之后再在獄中與之重開談判。

盡管巴夏禮等人最后并沒有被處死，但一個月后當清政府被迫釋放他們的時候，在被監(jiān)禁的39人當中，已有21人被虐待致死，18人存活下來。英法兩國被徹底激怒，可以說是怒不可遏，為了報復(fù)，英國專使額爾金準備燒毀紫禁城，后來為了照顧清王朝臉面(當時英法正與清方談判《北京條約》)，才另外選擇了圓明園。1860年10月18日，英軍第一師約3500人奉命放火焚燒了圓明園。

在焚毀圓明園的前幾天，英法聯(lián)軍要求清方交出北京安定門“代為看守”。英法聯(lián)軍分四批入城，并將司令部設(shè)在國子監(jiān)。英法聯(lián)軍列隊入城之時，清軍士兵夾道跪迎，北京居民觀者如市，這一場面后來被痛斥為“麻木”，通常也被“好心”地隱去。

對于當時的咸豐皇帝來說，圓明園被焚毀是他個人的屈辱，他生于斯、長于斯，一直把它看成是和紫禁城一樣的圣地。當他聽到圓明園被焚毀的噩耗之后，當場口吐鮮血，舊病復(fù)發(fā)，一年不到就死于熱河。不過，對于當時的中國人來說，皇帝的那種感覺似乎離他們遠了一點，他們每天為生計奔波，只盼望能有一個平安的日子。在專制極權(quán)制度下生活的人們毫無任何尊嚴可言，他們每天都在屈辱中生活，早已感受不到屈辱，更不可能理解并去同情皇帝所遭受的屈辱。他們成群結(jié)隊闖進已無人守衛(wèi)的皇家禁苑，帶走他們所能夠找到的一切。他們的行為被說成是“盜賊”，而皇帝大肆搜括民脂民膏建造圓明園以供淫樂的行徑卻是被冠冕堂皇地宣布為全國人民的崇高道德責任，今天把圓明園說成藝術(shù)精粹、輝煌瑰麗，皇帝的行徑自然就是一項功彪史冊的偉大成就。

皇帝的屈辱后來也被說成是人民的屈辱，圓明園成了人民和國家屈辱的象征。可事實上，皇帝的遭遇與中國人民有何相干，西方公使向皇帝磕頭或不向皇帝磕頭與中國人民有何相干?皇帝為了他所認為的屈辱而不惜一戰(zhàn)，卻是以國家的利益及人民的生命為代價，除了使他本人遭受到更大的屈辱之外，還使中國在這場戰(zhàn)爭中最終喪失了150萬平方公里領(lǐng)土，那是中國為了“以夷制夷”而向沙俄付出的代價，這樣慘痛的損失永遠也無法彌補。在中國近代史上，這是一場代價最為昂貴同時又最為無聊的戰(zhàn)爭。

最讓人不解的是，如此被人焚毀的圓明園更進一步被貼上了愛國主義的醒目標志，當成了道德批判及政治動員永遠新鮮的題材，盡管它只是皇帝們荒淫無恥、尋歡作樂之地。對圓明園的財寶也作了極盡夸張的描繪，字里行間卻讓人看出某種垂涎的神態(tài)，那些都是皇帝本人終生享用無盡的財寶，豈容他人染指?至于談到圓明園的藝術(shù)成就，即使它被吹噓成“萬園之園”、“天上之園”、中西建筑合璧等，從建筑學的角度看來，并沒有太大價值。

在對圓明園被焚毀經(jīng)過有了一個大致的了解之后，我們的義憤填膺就不只是指向英法兩國了?；实劬薪?、虐殺英法外交官的行徑，不僅違反西方的國際法，也同樣違反中國自古以來“兩國交兵、不斬來使”的行為準則，即使這一準則在中國幾乎沒有多少人遵守。額爾金勛爵在中國最痛恨那些“把這一古老文明踐踏在腳下的人”，由他來下令焚毀圓明園，不啻是歷史的悲劇。但無論怎樣，比起中國在那場戰(zhàn)爭中所喪失的150萬平方公里土地，皇帝的圓明園實在算不了什么。對圓明園的大肆渲染和對國土淪喪的只字不提或是輕描淡寫形成了強烈的反差，對英法聯(lián)軍放火報復(fù)的憤怒譴責!與對專制制度野蠻暴行的有意隱瞞同樣構(gòu)成鮮明的對比，正是通過如此處理，圓明園才能在政治動員中發(fā)揮出巨大作用，除一般的激起狂熱情緒之外，還能把社會輿論導(dǎo)向現(xiàn)實政治所需要的主題。

編輯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