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銀勝
“五四”、五四運動,在中國思想史上是一個歷久而彌新的課題。一提起“五四”,人們就會想到“民主”、“科學”、“民族主義”、“反傳統(tǒng)主義”等各種名詞。的確,它們構成了“五四”的基本形象。因為“五四”是一個思想活躍、主義叢生的時代,圍繞人的解放和民族國家的重建問題,西方文藝復興以來的歐洲近代啟蒙主義、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等思想相繼涌入國門,被啟蒙先驅們作為救亡圖存的文化資源進行廣泛傳播。與此同時,標舉“內圣外王”“格物致知”的儒家傳統(tǒng),在西學東漸和社會結構急速變動的雙重夾擊下,雖然發(fā)生了嚴重的信仰和道德危機,但其中憂國憂民的使命感和自強不息的民族精神卻頑強地延續(xù)著,否則,就無法解釋中國文化在西方思潮沖擊下,何以會保持鮮明的主體風格和勇往無前的戰(zhàn)斗精神。
其實,五四運動是一場多層多面的復雜的運動,它具有多元復雜的思想面向,“五四”思潮和“五四”思想的全部內容絕非幾個名詞所能涵蓋的。
“五四”精神,是一筆寶貴的思想遺產。眾多的仁人志士投身救亡與啟蒙、革命與建設的雙重變奏之中,激情、亢奮、吶喊、困惑、質疑、彷徨、紛爭、搏斗、批駁、解說……撲朔迷離,難以盡述。
對于“五四”精神,林毓生有一大體的評價,他說這是由中國知識分子特有的入世使命感所促成。這種精神承接儒家“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與“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精神。這種精神發(fā)展到最高的境界便是孔子的“知其不可而為之”的悲劇精神。因為有了使命感,“所以我們有所歸屬”?!斑@種入世的使命感是令人驕傲的五四精神”,我們今天紀念“五四”,繼承“五四”精神就是發(fā)揚這種精神。
20世紀的中國正處于“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的大轉折年代,這個時代的變局不僅意味著中國政治社會建制處于由大一統(tǒng)王朝帝國、宗法家族制度向現(xiàn)代性政治社會制度轉變,同時在思想意識形態(tài)上也處于由儒家意識形態(tài)范式向現(xiàn)代性范式轉變。這兩種轉變之中由于存在著“質”的變化,進而引發(fā)了兩種危機:前一種轉變所顯現(xiàn)出的便是近代中國社會政治層面的秩序危機,后一種便是道德和信仰層面的意義危機。近代中國,正是在這兩大危機的互相激蕩、沖擊下蹣跚前行的。“五四”所處的歷史氛圍,如張灝先生所云,是一個“轉型時代”,即“是指1895~1920年初前后大約二十五年的時間,這是中國思想文化由傳統(tǒng)過渡到現(xiàn)代、承先啟后的關鍵時代。在這個時代,無論是思想知識的傳播媒介或者是思想的內容均有突破性的巨變。”(張灝:《思想與時代》)“五四”則是這個轉型時代關鍵時期,它的思想變化處于高潮:1915年《青年雜志》(后更名為《新青年》)創(chuàng)刊,四年以后又爆發(fā)了舉世聞名的“五四”青年學生運動,中國歷史處在一個重大的轉折關頭。民主、自由、科學的思想開始漫卷全國,各種外來的、本土思想文化、思潮學說互相碰撞、交融。在這個“轉型時代”,即從傳統(tǒng)的儒家意識形態(tài)范式向現(xiàn)代性范式轉變的時代。這意味著,這一“轉型時代”是20世紀與已往歷史聯(lián)結和溝通的橋梁,正是從這里出發(fā),形成了20世紀中國思想史的問題意識和基本命題。
五四運動的概念是龐雜的,對此有必要加以厘清?!拔逅摹毖芯繉<抑懿呖v認為,五四運動是一種復雜的歷史現(xiàn)象,包括新思潮、文學革命、學生運動、工商界的罷市罷工、抵制日貨以及新式知識分子的種種社會和政治活動。而“這一切都是由以下兩方面因素促發(fā)的:一方面是由二十一條和巴黎和會的山東決議所激起的愛國熱情;另一方面是有一種學習西方、試圖從科學和民主的角度重估中國的傳統(tǒng)以建設一個新中國的企望。它不是一個統(tǒng)一的有嚴密組織的運動,而是許多通常具有不同思想的活動的結合,盡管這個運動并非沒有其主流。”(周策縱:《五四運動:現(xiàn)代中國的思想革命》)因而,“五四”是多種層面、色彩斑斕的運動,自身有其復雜多變性。唯有把握其復雜性,才能多視角地認識“五四”思潮與“五四”精神的實質。
“自五四以來,中國的學術文化思想,總是在復古、反古、西化、反西化、或拼盤式的折衷這一泥沼里打滾,展不開新的視野,拓不出新的境界?!保ㄒ蠛9猓骸兑蠛9饬重股鷷配洝罚拔逅摹敝R分子的思想是17世紀以后西方各種思想的大雜燴,他們接受的新思想中有現(xiàn)實主義、功利主義、自由主義、個人主義、社會主義、以及社會達爾文主義。這其中不僅有洛克、斯密、伏爾泰、盧梭等啟蒙思想家的思想,而且有尼采、馬克思、帕格森、托爾斯泰、克魯泡特金等啟蒙和后啟蒙思想家的學說。這些形形色色的西方現(xiàn)代思想,構成了“五四”啟蒙運動的多元思想資源。
不僅如此,甚至這些具體思想也有不同版本。如個人主義,亦有英美式自由主義的個人主義、尼采式的貴族個人主義、易卜生主義、泡爾生式精神個人主義、中國式個人主義等多種思想類型。另外,對于同一種主義或價值理想,不同的人對它的理解也是不同的。比如“民主”和“科學”,《新青年》同人對他們的理解并不一致:陳獨秀把近世文明歸結為人權說、生物進化論和社會主義,而在他看來這一切都來自法蘭西革命;李大釗則認為近世文明來源于俄羅斯革命;胡適則崇拜美國式的民主制度……
張灝曾把“五四”思想的多元復雜的性狀,用“兩歧性”來名之。張灝先生認為,在“五四”啟蒙思想內部,具有深刻的兩歧性,他指出,“五四”是一個矛盾的時代:表面上它是一個強調科學、推崇理性的時代,而實際上它卻是一個熱血沸騰、情緒激蕩的時代;表面上“五四”是以西方啟蒙運動主知主義為楷模,而骨子里它卻帶有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一方面,“五四”知識分子詛咒宗教,反對偶像;另一方面,他們卻急需偶像和信念來滿足他們內心的饑渴;一方面,他們主張面對現(xiàn)實,“研究問題”,同時他們又急于找到一種主義,可以給他們一個簡單而又一網打盡的答案,逃避問題的復雜性?!拔逅摹彼枷胫羞@些對立發(fā)展的趨勢,就是所謂的兩歧性。張灝先生在他的文章中進一步指出,“五四”思想的兩歧性主要表現(xiàn)在以下幾個方面:
(1)理性主義與浪漫主義。
“五四”的理性主義是最顯而易見的,因為“五四”自始至終強調發(fā)揚科學是新文化運動的一個基本目的。在“五四”的思想世界里,浪漫主義的比重,不下于理性主義。浪漫主義情懷主要包括激情、熱愛、無限奮進的精神和樂觀精神,這些使“五四”變成了一個烏托邦思想彌漫的時代。
(2)懷疑精神與新宗教。
“五四”知識分子在提倡理性主義的同時,提倡懷疑精神,他們認為在現(xiàn)代世界,宗教迷信與玄學幻想,都是偶像崇拜,應該清除。但同時由于“五四”時期有著政治秩序和取向秩序的雙重危機,這迫使他們不得不急切地追求新的價值觀與宇宙觀,即新的信仰?!拔逅摹睂π滦叛龅淖非笾饕w現(xiàn)在他們人道主義的宗教情懷上。因此,“五四”不僅是一個懷疑的時代,也是一個信仰的時代。
(3)個人主義與全體意識。
大部分“五四”知識分子都信奉個人主義,追求個人解放,這成為“五四”宣揚民主自由思想的最突出的特征。與個人主義相伴而來的是與之相矛盾的群體意識,“五四”早期幾位領袖的思想都或多或少地存在著群體意識。在整個“五四”時代,個人主義與群體意識的對立之勢始終存在,構成“五四”思潮的重要一面。
(4)民族主義與世界主義。
甲午之后,隨著中國民族危機的加深,民族主義在知識分子中大規(guī)模的散布,至“五四”而進入一個新的高潮。但另一方面,“五四”知識分子卻刻意超越民族意識而宣揚世界主義,追求大同主義,“五四”后期,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迅速傳播正表明了世界主義的這一趨勢。(張灝:《重訪五四:論五四思想的兩歧性》)
“五四”思想的兩歧性不僅表現(xiàn)在以上幾個方面,它的相互矛盾在其它方面也有突出的表現(xiàn):
(1)“五四”的大多數知識分子都強調進化論,即“適者生存、優(yōu)勝劣汰”,他們也正是用這一武器去攻擊舊信仰、舊傳統(tǒng)的。但他們中的一些人,在接受這一理論的同時,也提倡克魯泡特金、新村的互助論,并將這兩個矛盾的學說很好地結合,他們認為生命是由競爭維持的,而互助則是在競爭中培養(yǎng)人性的最好的方式。
(2)人的分裂。汪暉先生認為“五四”知識分子在揭示舊社會的罪惡時表達了一種樂觀理想,但在對外部世界的認識和反抗卻導致了其對自身的悲劇性理解即人的分裂,這也是十分矛盾的。因此他有這樣的說法:“與啟蒙哲學的理性主義的樂觀精神形成對比的是,中國知識分子在從事‘改造國民性的事業(yè)時充滿了一種深沉的悲劇感。就魯迅而言,他摒棄了樂觀的希望,又拒絕承認絕望,所謂‘絕望之為虛妄,正與希望相同,從而以‘絕望的反抗作為他的人生信念?!?/p>
(3)馬克思主義是“五四”思潮的一部分,但它與“五四”早期的思潮有許多相沖突的地方。它的傳播動搖了啟蒙主義的基本信念,即民主;它的經濟決定論動搖了啟蒙主義的文化決定論;它的階級和階級斗爭學說動搖了啟蒙主義的個人主義思想。李大釗等人也試圖把馬克思主義與啟蒙思想結合,但這是不可能真正實現(xiàn)的。
(4)無政府主義與啟蒙使命的沖突。無政府主義幾乎影響過整整一代啟蒙思想家,無政府主義在反對專制和反對封建倫理的斗爭中,與啟蒙主義有著共同的對象,然而,無政府主義者卻常常把老子及其小國寡民的生活奉為無政府主義的鼻祖和社會理想,把克魯泡特金的“互助”思想和中國墨家的“兼愛”思想相提并論,把“無政府共產主義”和孔子的“大同思想”混為一談。無政府主義一面反對封建專制,一面對資本主義以至社會主義心存恐懼,他們的那種絕對自由的思想和虛無主義態(tài)度與啟蒙主義的理性是相對立的。(汪暉:《中國現(xiàn)代歷史中的“五四”啟蒙運動》)
“五四”思潮雖然錯綜復雜,但無外乎對中國的現(xiàn)實問題“開藥方”、求出路。明乎此,王元化先生在《談掌故書》里所表露的:“我也一樣覺得自己思想光亮太少。我實在覺得中國人民多災多難。論聰明,論才智決不后人。百余年來,仁人志士為此家國,舍身忘己,忍大苦難,仍無法力挽狂瀾,促其新生。瞻望未來,茫茫不見光在何處,每念及此,不覺悲從中來?!保ㄍ踉呵鍒@夜讀》)這真是一語中的,發(fā)人深思。因此,倡導對“五四”進行反思的王元化先生質之于詞:“‘五四思潮遺留下來的不都是好的,有的是謬誤,有的是真理中夾雜著謬誤,還有的是走了樣變了形的真理在影響,我們應該把它清理出來”,(王元化:《九十年代反思錄》)以免真正的“五四”精神被形形色色的“五四”思潮所隱沒。
在這場轟轟烈的運動中,將來影響中國歷史進程的各種思想紛紛登場亮相,向社會展露風姿。原來表現(xiàn)為“新”與“舊”的知識分子兩大陣營出現(xiàn)了空前的分化,每一個人都擁抱著自己的理想,幻想著中國的明天。很難將這簡單歸結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肇始”或“傳統(tǒng)的斷裂”,“五四”給予了各種各樣的人以截然不同的思想滋養(yǎng),給每種言論以互不干涉的空間。那是政治史上的混亂年頭,思想史上的黃金時代,這是一個“最好的年代,又是最壞的年代”。正是在這種“眾聲喧嘩”中,“五四”的意義才得以凸現(xiàn)。
(作者單位:上海立信會計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