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 語
早晨,有敲門的聲音。
從敲門的方式,我能猜出他們是誰。我不理睬,因為我不想見他們。我對無聊的人和事不感興趣。最后,他們不敲門了。他們走了。
與此同時,一個被通緝的逃犯正坐著火車亡命天涯;兩個注定要終生擦肩而過的人正走在新陽路的岔路口上。我抬起頭,看見過去年代里的一縷光線旋轉(zhuǎn)到窗玻璃上,令人眩暈而浮想聯(lián)翩。我走過去打開窗戶,一只每分鐘振動翅膀1976次的蝴蝶正從我的耳邊飛過。
我猜你一定好奇我是誰。我是誰?我不過是那些沒有名字的人中的一個。我的名字取決于你。也許是那場剛剛停歇的淅淅瀝瀝的春雨,也許是草原之夜中的白月亮,也許是一雙凝望河流的眼睛,也許是夢中的莜麥和葵花,也許是一件做錯了還來不及改正的事情,也許是一首詩,一個典故,一個舌尖上滾動的詞,也許就是一個幻象。這,完全取決于你。
干嗎愣著?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從書架上取下那冊舊書,翻到其中的那一章,你可以坐在沙發(fā)上,左腿疊著右腿,或右腿疊著左腿慢慢地讀;你還可以調(diào)一調(diào)燈光,別讓它太刺眼?,F(xiàn)在就做,因為你一旦在故事里進進出出,就顧不上這些了。因為,你也是一個故事,是心靈白發(fā)前無端哭泣的那個人。如果你抽煙,就把香煙和煙灰缸放在手邊吧。
我要告訴你這些,因為我在這里,你在遠方。
我告訴你這些,因為故事已經(jīng)開始了。
馬蒂在我身后揉著我的長發(fā)的時候,忽明忽暗的陽光仿佛鳥的羽毛,輕輕滑過那片青草地。從他那波濤一樣,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中,我聽懂了那些閃爍其詞的語言碎片,他就要結(jié)婚了,而新娘卻不是我。我聽明白以后,就站起身離開了那片草地。我當時沒哭也沒鬧,我記得我居然還笑了一下。腳踩在草上的簌簌聲使那個季節(jié)微微地涌動著一些人間露水。
那個季節(jié)的景象已經(jīng)不太明顯了,故事展開的新細節(jié)開始逐漸變舊,語言逐漸冷峭,場景逐漸漆黑。而那片平滑如魚的草地,依然是一陣陣來自腳底的冰涼的風,是不能令人相信的預(yù)兆。
后來,我看到一場大雪覆蓋了那片草地,驚悸的黑色鳥群漂浮在上面,用它們堅定而不祥的喙咬嚙著什么,身體里陰暗的往昔?還是記憶中的景色如夢?我不知道。我知道的只是,我已經(jīng)無法挽回我和馬蒂的愛情了,就像無法重新拾起那束跌落在地的火焰。那些粘在臉上的細細的雪,只能匆匆融化在薄冰的呼吸中。
我和馬蒂的愛情,持續(xù)了五年。
五年,像一根燒在雨中的繩子,從這頭到那頭,一只蝴蝶慢慢飛過,虛浮的翅膀若無其事。那段距離里的樹葉被風吹得紛紛揚揚,漸漸地,向眼前逼來。
那個著名的“蝴蝶效應(yīng)”是這么說的:如果一只蝴蝶在亞洲扇動幾下翅膀,那么就有可能在非洲掀起一場風暴。在我和馬蒂之間,是他率先長出了那對最明亮的翅膀,他飛走了,而把內(nèi)心的劇烈風暴留了給我,讓我愛情混沌,周身戰(zhàn)栗和寒冷。
在那些曾經(jīng)相愛的人中間,這對翅膀有時在左邊,有時則歸屬于右邊。向左向右,只能完全憑天意。沒有什么愛情可以讓兩個人同時擁有這對翅膀,即使有的話,那也是野史和碑文里記載的悲劇,是梁山伯與祝英臺,是羅密歐和朱麗葉,是瓷器歲月的奇跡,一碰即碎。
時間集中了人類最傷感的東西,蒼茫的開頭和蒼茫的結(jié)尾依稀可辨,河水一樣的故事有條不紊地敘述著,河面上漂滿了夢幻般的蘑菇和彎曲的影子。時間隨著河水漸漸遠去。在河中央的那座木橋上,我希望自己忘了時間,忘了戒律,也忘了奇跡。一生中有許多往事,經(jīng)常會像報紙一樣嘩啦嘩啦地翻過去。
可是我閉上眼睛,就能看到馬蒂挽著我的手,走在那條冰冷的城市街道上。
這是一座邊境小城,正像我告訴你的一樣,它的樣子還保留著上世紀七十年代的風貌,日光散淡,時間依然緩慢而悠長。我住在城南一條叫做渡口的小街上,這里不算僻靜但也算不上太嘈雜,街兩邊零零散散的店鋪透露出些許的繁華。每天傍晚時分,我都會出現(xiàn)在這條小街上,在地攤上買本民間著作,摸摸那些精美的玻璃制品,與賣菜的小販討價還價,或者什么也不買,只是一個人靜悄悄地沿著街走,一直走到河堤上去……
這是一種類似小說的生活,光線里的人物帶著隱蔽的欲望,或走或停,耳邊充滿了油煙味的市聲。
大多數(shù)時間里,我對渡口街是無動于衷的,我心靈的耳朵似乎永遠都只為傾聽著遠方,只為那些遙遠又陌生的消息而敞開。渡口街對我,也是如此。這里面的秘密無從得知。有時候,我把渡口街想象成一個人,它的腦子里在想什么?它謎一樣的身世,那些最初建起它的、身份同樣曖昧不清的工人,它曾經(jīng)的興旺與衰敗,對于這座城市而言,同樣都是微不足道的。更多的時候我們只是和鏡中人互摸臉龐。
我站在寓所的窗口,能夠清晰地看見遠處緩緩流動的河水,以及那座木頭橋上三三兩兩的行人,四周的景色如前人的字畫,深遠而寧靜。那座木頭橋已經(jīng)廢棄很久了,橋身還算堅固,只是歪歪斜斜的欄桿如船工們散置的槳。
我搬來這里的時候,橋就存在,誰都不清楚,它為什么沒有被拆毀。老人們喜歡用它來喚醒那些久遠的往事,而我則喜歡在橋上散步,一塊塊長長的木板一直延伸到河對岸,踩上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喜歡這響聲。就像某個詩人曾說“火是木頭的響聲”一樣,我以為,那是我偷聽到的靈魂的響聲。
凱奇出現(xiàn)在瑞格面前的時候,是深秋的一個上午,十點多,在火車站。
瑞格剛剛坐了23個小時的火車,出站后,就按事先約好的,來到火車站的電子顯示屏下面等待凱奇。
瑞格是第一次來這座城市出差。當一個穿著黑色風衣的男人,在人流中出現(xiàn)時,瑞格的直覺告訴她,他就是凱奇。她的心莫名地緊張起來,她把身子背了過去。再次回過頭來的時候,穿風衣的男人不見了。瑞格一下子慌了。
瑞格告訴凱奇,看到他的一瞬間,就仿佛看到了《天使之城》里的天使塞斯。她說:“我叫你塞斯,好不好?”
瑞格對塞斯的感覺是舒服,而不是帥氣,這很難得。
換了幾次車,瑞格跟隨塞斯來到了他的住處。
屋子很小,有一張床,一把椅子,一張桌子和一個書柜。
她來到窗前,又看看外面,太陽在云端閃耀。這是周末,太陽是金色的。
塞斯是奶茶的朋友,瑞格也是奶茶的朋友,于是,塞斯就成了瑞格的朋友。
接下來的幾天里,瑞格為了工作的事情,每天都忙到很晚才回來。塞斯總是做好了晚飯等她。有一次,瑞格天亮了才回來,還喝得醉醺醺的。塞斯把她扶到床上,幫她脫去外衣,脫了鞋,還用熱毛巾給她擦了臉。在她床邊坐了一會兒,直到她睡熟了才離開。
這是塞斯后來告訴瑞格的。他說,他覺得心疼。
塞斯是個記者,也是個詩人。比較來說,瑞格更喜歡詩人這個身份。他的家里有好多的書,博爾赫斯、卡爾維諾、伍爾芙、普拉斯等等。
每當他在網(wǎng)絡(luò)上流連的時候,一定是在找書,中國的、外國的、文學的、哲學的。瑞格在書店工作,每天都會看到形形色色的讀者,都遠不及塞斯對書的那種癡迷。他把《微暗的火》和《馬爾多羅之歌》捧在手里的時候,美得合不攏嘴,一副心花怒放的樣子。瑞格的心里也是甜甜的。
書,是塞斯的天使。
在書店里,他一眼就能看到自己正在尋找的書。循著他的目光,擠進書店,走過厚厚一堆沒有看過的書,那本心儀已久的書就豁然出現(xiàn)眼前了。
他每次要看書的時候,都會找個最舒適的姿勢,坐著、仰著、蜷著或者躺著。仰臥、側(cè)臥或者俯臥。坐在長沙發(fā)上、搖椅上或者睡椅上。當然,也可以躺在床上或者躺在被窩里。眉目間流露著天使般的微笑。
瑞格的工作進行得很順利。這天,瑞格很早就回到了住處,塞斯還沒有回來。她準備了一桌還算豐盛的晚餐,等待塞斯??墒?,一直到天亮,他都沒有回來,她不停地給他打電話,可那邊總是關(guān)機。
瑞格很擔心,但她必須走了,早上7:30的火車。
瑞格給塞斯留了一張紙條:塞斯,這段日子打擾了,謝謝你的收留和照顧。我回去了,歡迎你來玩。
瑞格出了門,在門前站了好一會兒,抬頭望著那個帶給她金色太陽的窗口??粗粗?,她仿佛看到了金星,在夜空中閃著熱情的紅光,它們總是那種顏色。
瑞格穿過一條長長的、冰冷的街道,向火車站走去,陽光像一條隧道在她頭上通過,樹木漸漸地模糊不清了。瑞格看到街上有很多人,他們見面寒暄,熱情攀談。而她,只是個陌生的路人,是個匆匆的過客。她想到了塞斯。
回到家的時候,屋子里空蕩蕩的。奶茶說有事,第二天早上回來。瑞格上樓來到門前,開門進去。她穿過廚房,走向臥室。屋子里沒有人。沒有人要等她回來,沒有人。通常,都是奶茶在屋子里走來走去的,今天,沒有人。
瑞格疲憊地躺在床上。瑞格閉上眼睛。瑞格想起了塞斯。
一個月后,瑞格收到了一封信,打開一看,是塞斯寄來的。只有一首詩。
早知會愛上你
一開始我就會準備好
足夠可以展開的時間
去向那里等你
我要親眼看到你的降生
并在那個時候抱你
含淚說出愛你的話
我要一天不錯過地
經(jīng)歷你的童年和青年
親嘗你人之初的每絲感觸
看著你一日日長成
多年后我突然愛上你的樣子
可是,關(guān)于你的一切
我一無所知
你令我深愛的那些東西
無本之木一樣的蒼翠挺拔在虛幻里
我不敢再多愛你一些
生怕一切會坍塌和銷毀
我曾經(jīng)想窮盡剩下的生命
彌補那些被錯過的時光
也想挽留你在你的行程之中
好讓自己能夠默默地收拾行李
去向你想去的地方
在那里等你
但一經(jīng)啟程
就迷失了方向
讀著這首詩的瑞格,流淚了。這首詩讓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塞斯的愛情。她懷疑自己的眼睛。
或者說,她從來就沒有想過塞斯會愛上自己。奶茶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說,塞斯是個追求完美的人,甚至到了苛刻的程度。通過和塞斯的一段時間的接觸,瑞格同意奶茶的說法。
塞斯的房間收拾得井井有條,衣服一天一換,飯菜做得色香味俱全。工作上更是公認的拼命三郎,未來的接班人選。孝順老人,熱心幫助朋友,幾乎找不出他有什么缺點。
也許,塞斯真的就是天使。
人類已經(jīng)不相信世上還有天使了,瑞格相信。尤其是在看見塞斯的一瞬間。
瑞格沒有給塞斯回信。事實上,她只是沒有寄出去。她是個失敗的人,寫作失敗,人生失敗。她失敗到已經(jīng)深深愛上失敗這個詞了。
不久后的一個深夜,塞斯打來了電話。他說,他很孤獨。瑞格說,是不是工作太累了?休息幾天吧。他說,停不下來。可能明天還要出差,主要是想找個女朋友,造小人兒。
你沒有女朋友嗎?
現(xiàn)在沒有。
在身邊找一個唄。
沒有喜歡的。
那就八分鐘約會吧。
我不是個愿意拋頭露面的人。
那就沒辦法了。
我去和你八分鐘約會怎么樣?
不。
哎,女人真狠心,哪怕是一段曾經(jīng)的收留,都不肯。
……
一個星期后,塞斯來到了瑞格居住的城市。塞斯如何打動了瑞格,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只記得他們走在冰冷的大街上,塞斯看到路邊一個抱大樹的小男孩,滿眼的愛憐。他說,等咱們將來有兒子了,也讓他抱大樹。接著,他很自然地吻了瑞格。
當然,瑞格給了塞斯一段曾經(jīng)的收留,也給了自己一段生命中有限的纏綿。
塞斯的手指慢慢地穿過瑞格的長發(fā),吻她,滿懷愛憐。她的臉發(fā)燙了,身下也熱乎乎的。他把瑞格輕輕地抱到床上,開始解她的上衣,親吻她的脖頸、乳房,雙手在她的身上溫柔地撫摸著,然后水乳交融。她從來沒有過這樣的體會,她感到充實而美好,還伴隨著些許的疼痛。他們久久地、緩緩地做愛。一陣風吹來,窗戶輕輕顫動,愛在風中無力地裂開了。
做愛,也是一種飛翔。
瑞格疲憊地躺在塞斯的懷里,她說喜歡塞斯的身體。塞斯也說喜歡她的身體。他們不知道該說點什么,風停了。
塞斯的睡意試圖侵入瑞格的手臂、瑞格的身體,但瑞格不會讓它這么干的,因為她突然精力充沛。她看著塞斯慢慢地睡去。她自欺欺人地告訴自己,是因為寂寞。
瑞格喜歡塞斯身上那種淡淡的煙草的味道,很特別。令對煙草憎恨到了極點的她,迷戀得不能自拔。
清晨,一縷陽光灑落在房間里,瑞格睜開惺忪的睡眼,看著塞斯安靜地睡著。那一刻,她似乎覺得,塞斯,就是她一直要等的人。
塞斯說,他請了一周的假。他說,現(xiàn)在的女人都太實際了,要有車有房,還要有存款。他說,他很孤單。
瑞格知道這些是他哄小女生的話,但是,她還是非常心疼地把他抱在懷里,想用自己的身體給他一點點的溫暖。
塞斯的手腕上有三個香煙燙過的疤痕,瑞格問他,他說,都過去了。瑞格心疼地吻著這疤痕,要求他答應(yīng)自己一件事。瑞格說:今后,無論你過得好,還是不好,都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心疼自己!塞斯沒有說話,只是用力地擁瑞格入懷。
塞斯的手很漂亮,每次他敲擊鍵盤的時候,瑞格都會在一旁看得出神。在街上,瑞格總是習慣性的去牽他的手,好像只有這樣,她才會感到安全,才會覺得溫暖。一天夜里,塞斯渾身發(fā)熱,昏昏沉沉的。他把手伸過來,抓住瑞格的手,說:不要把我丟了?。∪鸶癖亲右凰?,眼淚流了出來。
瑞格沉浸在塞斯的煙草味中,激情地纏綿,手腕上的疤痕,深情朗讀的詩歌,溫柔的手指劃過長發(fā),豐盛可口的飯菜暖暖地進入腸胃,清晨喚她醒來的吻,深夜的一杯奶茶……都是塞斯給她的幸福。
瑞格突然有了想嫁人的沖動。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清晨,瑞格習慣地用手去摸,沒有觸碰到塞斯的身體,而是一片冰涼。她突然驚醒。一切都恢復到了塞斯沒有出現(xiàn)前的樣子,好像她做了一場夢,可屋子里明明就彌漫著塞斯的煙草味啊。
愣了許久,淚水肆意地滑落到地上,輕得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瑞格想,她終于成了塞斯的過客。沒有了他的溫度,瑞格害怕待在這間屋子里。
看到書架上的書已經(jīng)落了一層灰塵,想著無數(shù)個失眠的夜,她知道,只有和塞斯在一起的這段日子,才是快樂的,才是幸福的。
可是,一次愛,一陣風。
鏡子里虛構(gòu)的故事紛紛黯淡下去,又不斷重新明亮了起來。
我聽過那些內(nèi)容大致相同而版本不一的民間故事。我從一個開頭下著小雨的年代里走過時,??匆姽适吕锏娜俗诤舆呩烎~,魚的脊背上銘刻著潮濕的聲音和夢囈,他恍惚地看見光影和水色中有一張遙遠的臉向他久久地眺望。那時候,鏡子曾亮亮地在他的記憶中閃了一下。某年某月,他在一個頁碼凌亂的夜里醒來,發(fā)現(xiàn)鏡子彌留的風聲正吹過時光之書。此后的一些日子里,他就一直走在那種面對面的嘆息里。
面對面是一幅畫。那位畫家將厚厚的墨綠色顏料涂滿兩個人的身體,兩個人的面對面,除了濃重的墨綠色的呼吸,畫面上再沒有其他的顏色。當我在一本畫冊上讀到這幅畫時,我正坐在果戈理大街的一家面館里,一雙雙紅筷子、綠筷子面對面地揮舞著,它們不說話,只是不停地揮舞著。我習慣了那種值得推敲的姿勢,為什么它們只用手交談?用夢的觸角和尾巴?而不用嘴?因為嘴是靠不住的?
我這樣想著。我感到滿世界都是面對面的游戲。這件事情自始至終都在暗中進行著,有時你看到了他人,有時你看到了自己,即使在一部分往事的回憶和追述中,也會有斑駁而迷茫的臉孔浮上來,和你面對面,虛實難辨。
面對面。在夜晚的燈光下。我看見故事里的人走出了房子,沒有人知道他出去要做什么,他的腳步很輕,他悄無聲息地走過含義不明的街道,早年的月光里有一種類似貓的叫聲……我很疲倦,我又無端地想起那幅墨綠色的油畫:兩個人面對面地坐在椅子上,雙手都放在膝頭,他們正面對著一種注視,并告訴對方,結(jié)束吧,把這場游戲結(jié)束吧。
她睜著眼睛,看著黑暗中的窗戶。
夜依然那么黑,一列冒著黑煙的火車嗚嗚地駛過夢境,她始終清晰無比地記得那座時鐘里的小鎮(zhèn),幾個孩子正興高采烈地玩著捉迷藏游戲,大人們站在樹下交談著什么,有人不時地向她走來的路上上一眼,然后再慢慢轉(zhuǎn)過頭去。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那些圓形的帶尖頂?shù)姆孔?,看上去像遺漏在教科書里的糧倉。那是一個顛不可破的黃昏,她曾經(jīng)獨自去那里造訪了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人。什么是塵世的讖語?她這樣問老人。老人顫顫巍巍地揮了揮手說,我活了八十多歲了,從小到大都是在春夏秋冬里節(jié)節(jié)敗退,你看見我滿臉的風霜雨雪了嗎?那就是?,F(xiàn)在我所做的只是不停地回味,回味往事?不不,是一個夢,一個不能彌補種種缺憾的夢。告訴你一件事情,一些你認識的人,還有一些你不認識的人,他們其實都是一個人,是時間不斷落下的分分秒秒,是虛幻者的悲哀命運。老人這樣對她說時,一只鳥正悲啼著飛過屋頂,屋頂上的天空暮色重重。
一年后,當她再次經(jīng)過那里時,她發(fā)現(xiàn)周圍和眼前的一切都變得像一個夢,那里沒有圓形的帶尖頂?shù)姆孔樱矝]有人居住,她看到的只是一片風聲鶴唳的曠野。那一瞬間,她覺得自己恍惚做了一個夢,一個為期一年的夢。她看了看手腕上的表,北京時間零點十五分的夢中,依然漆黑一片。這會兒,她的思緒飄蕩在幽藍的夜空,像一株消瘦的植物影子,夜晚潮濕的水汽慢慢滲入到她的身體里時,那些胡須短而密集的詩句輕而易舉地走進了她的夢中:我醒著入睡了;我沒看東西,是東西在看我;我沒有動,是腳下地板在動我;我沒望鏡中的我,是鏡中的我在望我;我沒有講話,是話在講我;我走向窗戶,我被打開了。她感到有些冷,她回身拿過衣服披在肩上,隱隱地聽見風聲像一個疊著的嗓子正在徐徐展開。
鏡子又開始下雪了。她在鏡子里看著多年前的那場鵝毛大雪,她看見幾個人用樹枝在雪地上寫字,他們的頭發(fā)濕漉漉的,細細的字體沒有任何懸念。她感到在以往的時光里她也曾做過類似的事,只是有關(guān)的人物和地點全都模糊不清了,只剩下寫在墻上的粉筆字。她寫下了一個人孤零零的的名字。經(jīng)過一些晝夜的流逝之后,她看到那個名字周圍突然增加了許多虛實不定的話語。你沒來,我不等你了,我坐今夜的火車回去;你好,你來了,請找我;馬蒂,你這個大壞蛋,我要像殺死回憶那樣殺死你;我和你一樣下落不明,我到底去了哪里?她的目光越過那些歪歪斜斜的文字,消失在一片白茫茫的樹林背后。一個沒有深度的故事終于變得有些意味深長。
鏡子里的雪下了整整一夜。她的面孔從鏡中回來時,她已經(jīng)不再認識自己。早晨,她走在那座木橋上,嘎吱嘎吱的響聲混合著雪和雪下面木板的聲音。這響聲真像老人脆弱的膝蓋。她喃喃地對自己說。她在鏡中走上橋頭的時候,那個人正久久地凝視著她。那個人的出現(xiàn)使她的夢境變得斑駁而迷離。她腳下一滑,身體向橋欄桿傾斜過去。橋上不安全!那個人飛快地跑過來,抓住她驚慌失措的手,她平衡住身體,對那人笑了一下,她看著那雙有點陌生有點熟悉的眼睛,她看到那眼睛里有一種躡手躡腳、夜長夢多的情形。那個人還在用力抓著她的手,她感到有些疼,她把手輕輕抽回來,她聽到那個人說:生命其實是一種隱痛。
現(xiàn)在,她站在房間里,站在玻璃窗前,她聽到自己似乎尖叫了一聲,但四下里死一般寂靜,一點兒回聲也沒有,黑漆漆的街道上仍然空無一人。她聽到自己渾身的骨骼機器般發(fā)出亂七八糟的響聲。她的影子剪紙般漂浮在黑暗里。她不確定自己剛才喊過沒有,她感到她的眼皮跳得很厲害,左右眼一起跳。跳吧,跳吧!無論跳出來什么事情都會被時間吊起來狠狠地鞭打。這一次,她清楚地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她覺得有些口渴,轉(zhuǎn)身去倒了一杯水,很快就喝光了,準備倒第二杯時,桌子上的電話突然刺耳地嚎叫起來,防空警報一樣撕心裂肺的號叫,把她嚇了一跳,以至于手中的杯子發(fā)出了輕輕的一聲脆響。
突如其來的電話聲如此響亮,讓她從夢中醒了過來。
她神情恍惚地拿起話筒,一個女人的聲音空空蕩蕩地傳來:
“你知道嗎?馬蒂并不愛我,他只愛你?!?/p>
一位滿身濕透的教員,一溜小跑地出現(xiàn)在畫展現(xiàn)場時,瑞格正在面對一幅畫品頭論足。外面的雨下得很大,壕溝里的水已經(jīng)積滿了,從她這個角度看過去,能看到水的反光,樹上的枝丫在不停地晃動。
腳步聲越來越近,渾身濕透的教員繞過人群在瑞格的身邊停了下來。瑞格看見他的嘴張了一下后又立即閉上了,兩只腳在地上不安地摩擦著,他好像在那里等待著。他似乎在看著瑞格,又像是在往別處張望,他的眼神很奇怪。
時間仿佛停止了,正在某一個泥濘的地方原地轉(zhuǎn)動,來回打滑。他就是瑞格所在學校藝術(shù)學院新來的講師秋。
瑞格看著這個莫名其妙的男人,她想:這樣的人怎么會是我們的老師呢?在她的腦海里,對于老師的記憶是很確定的,要么蒼老呆板,要么年輕干練,要么碌碌無為,要么放蕩不羈,唯獨沒有秋的這種類型。
至于秋是什么類型呢?瑞格不知道,只感覺很特別。
如果瑞格知道只有相識相知的緣分,她不會讓自己深陷進去。
那段日子,瑞格成了秋的肖像模特。她說,站在秋的面前,會覺得溫暖。他說,不是溫暖,是愛。瑞格呵呵一笑,并不反駁。但是,她卻依然說溫暖。
在同學心目中,美術(shù)老師秋就是完美的化身。秋說:你知道真相時,就不完美了。瑞格說:如果你不是同性戀、吸毒、拐賣人口,你就是完美的。他哈哈大笑,那你就放心吧,這些嗜好我都沒有。
在許多個似曾相識的夜晚,坐在秋的視線里,和他面對面,看著他在畫架前全情投入的樣子,瑞格會出現(xiàn)幻覺。
愛,也是幻覺。
日子久了,秋開始給瑞格講故事。父母養(yǎng)育六個孩子的艱辛,小時候逃學的快樂,打架的刺激,追女孩兒時的義無反顧,朋友在他面前倒下時的恐懼和幡然悔悟。故事中,瑞格能看到真實的他,飄忽的他,還有放縱的他。她不想用好或者壞來做定論,況且要去分辨男人的好壞,根本就沒有道理。
秋經(jīng)常會在節(jié)假日的時候突然失蹤,又會一聲不響地出現(xiàn)在瑞格面前,還會在接到一個熟悉的電話時,善意地避開她。瑞格好奇,但,她選擇了回避。
瑞格越來越不愿意離開秋,他也總是說瑞格懂事、安靜。瑞格不知道應(yīng)該高興,還是應(yīng)該難過。
畢業(yè)前夕,學校里風傳秋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的消息。瑞格不相信。秋也絕口不提這件事。
在天氣最炎熱的日子里,街上的樹木都不同程度地掛滿了灰塵,郊外的水塘和麥田一望無際,在風中起伏。接著,一場大雨又會把那些沿街的樹木重新洗綠。街道還是熟悉的街道,人卻稀少了很多。
瑞格在一家冷飲店,無意間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秋,旁邊還坐著一個女子,好像因為什么事情在爭吵。瑞格很好奇,就悄悄地來到他們的后面坐下。
女子說:我很想你。
秋說:我很忙。
兒子也很想你。
我真的很忙。
媽媽的病又加重了。
我寄過錢了。
你還愛我嗎?
愛。
……
瑞格不想再聽下去了,她靜靜地走出了冷飲店,她無話可說。
瑞格不怪秋,他從來沒有騙過她,要怪只能怪自己太天真。知道了真相后,瑞格覺得秋依然是完美的。瑞格開始有意地選擇了回避,遠遠地看到秋,她就會拐到另一條小路上去。
瑞格把自己鎖在宿舍里,平生第一次喝了酒,吞下了最后一滴眼淚。她恨自己會愛上秋,不清醒地愛上秋,才讓今天的自己這么狼狽。
如果這就是愛情的話。
是的,人與人互不相識,真是一件輕松的好事。假如所有的人都是熟人或朋友,那么,所有的人都會不可避免地被拖垮,累死。我不認識你,是因為我太愛你了,不想過早地使你衰竭而亡。陌生是安全的,更是善良慈祥的,其間充滿了憐愛與珍愛,延伸著生命的長度。
瑞格在看到這段話的時候,很不理解。現(xiàn)在,她好像明白了。
瑞格一個人從學校出來,她聽到秋在后面叫自己。是的,一定是秋,這聲音她太熟悉了。她為有這樣的聲音叫自己而幸福過,現(xiàn)在卻感到了恥辱。
瑞格沒有問秋任何事情,秋也沒有對瑞格解釋任何事情。兩個人默默地走著,先是并排,然后一前一后,距離越來越遠,越來越遠。
畢業(yè)后,瑞格一個人來到了東北邊境的一個小城,在書店找到了一份工作。她拒絕了秋的推薦,來到這個陌生的地方,想忘掉從前的一切。
從前,不過,是錯覺。
鏡子里的故事有一個心懷忐忑、動蕩不安的結(jié)局。
現(xiàn)在,那些反復出現(xiàn)的謎一樣的夢境呈現(xiàn)在我的面前,交叉,重疊,不可辨認。那些夢讓我吃驚,我日復一日地試圖闡釋它們,我相信其中肯定隱藏著日常生活的秩序和法則,仿佛一個人的影子凸現(xiàn)在墻壁上,他的往事就會滲透出來。而事實卻并非如此。每個貌似回憶的想象都充滿了這樣那樣的幻覺。在那間燈光雪亮的老房子里,我看見天空流逝的一些顏色將有關(guān)或無關(guān)的人都化作了夢,在接下去的時光中反復出現(xiàn)。隔壁有個人喝醉了酒,一會兒哭,一會兒笑,一會兒又縱聲高歌。那天夜里,我始終沒有睡著,我聽見清心寡欲的時光一直在窗外徘徊,腳下顫顫的,風吹草動,遍地塵埃。
在我無限蒼茫的夢中,那座夕光映耀中的老房子總是被風吹得歪歪斜斜的,有時甚至要張開近乎黎明的四肢飄然遠走。那時,總會有一個女人從窗口探出頭來,手里拿著笤帚用力在風中虛拍幾下,我耳畔常常回蕩著她那柔軟的南方口音:看我不打扁你小狐貍的尾巴!后來,風停了,一九七六年的背景晦暗,沿途停放著幾輛運蔬菜的卡車,一些破舊的自行車駛出了那些散發(fā)著油墨味的書籍,那上面寫滿了銹跡斑斑的語言和夢幻般的符號。
再后來,我醒了。我在夜里走到那座木橋的時候,有個男人在那里已經(jīng)坐了很久。確切地說,是他坐在岸邊的那塊石頭上睡了很久。他一直就坐在那里。按照一個偉大釋夢者的神秘說法,這個男人將在下一個夢的大雨中不知去向,滿目蒼涼,一無所獲。
他的確睡著了,而且睡得很沉。我從他身邊走過時,我的高跟鞋踩在鵝卵石上,急切而清脆的響聲并沒有將他驚醒。其時,河水絲綢一樣緩緩舒展著,月亮又大又圓。我可以看清他的臉了。那是一張飽含滄桑、旅痕里盡是風塵往事的臉,像一封遙遠的家書。他的周身都是黑色的,從衣服,到褲子,再到鞋子。他有時鼾聲如雷,有時咬牙切齒,我不得不輕輕拍拍他的后背,盡量使他恢復應(yīng)有的平靜。這個夜不歸宿的陌生人,他是誰?流浪者?逃犯?走私者?守夜人?出租車司機?沿著夢中的邊境巡邏的警察?好像都不是。
他醒了,用一種深切的目光看著我:
我一直都在夢中見到你。
你還好嗎?
“我們走吧?!?/p>
“去哪里?”
“哪里都行,只要和你在一起?!?/p>
“你妻子和孩子怎么辦?”
“我不愛他們,我只愛你!”
“你只愛錢!”
“你說什么?”
“我說你只愛錢,只愛那個孩子的親生父親給你的錢!”
“原來你什么都知道。”
“是的。我還知道你是個厚顏無恥的人,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你怎么能這么說我呢?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我們將來……”
“不要說了!”
“我只是想告訴你,我一直都很愛你?!?/p>
“不要說了!請你以后不要再來打擾我?!?/p>
“……”
……
那次不愉快的談話響在耳邊的時候,我還沒有走出那個夜晚,我總是沉浸于那些瑰麗而荒誕的夢。夢是另一種生活,是和現(xiàn)實一樣冗長而難堪的生活。我在回憶里徐徐而行,時間的順序里冒著遠處的人煙?;貞洸⒉荒芡炝粢恍┦裁?,它只是片斷式的傷感浮想,是一次精神之旅的倒退或前行。馬蒂后來說的那些話,我差不多都忘記了。
馬蒂告訴我,他想要辦一件大事,他需要這筆錢。
眼睛是會騙人的,耳朵也會。我真不敢相信,怎么會有這樣的事情?怎么會是這樣?我看著馬蒂,他就站在我的面前,像一個深夜出沒在街頭巷尾的陌生人。我聽著他語無倫次的解釋,感覺他的每一句話都戴著面具,以至于每次我都想把那面具掀起來,看看后面隱藏的面孔。
馬蒂死了。他在我心里已經(jīng)死了。我對自己說。
現(xiàn)在,這個站在我面前,和我喋喋不休的人不是馬蒂,他只是另一個人,從他身上,我沒有找到我從前深愛過的那個馬蒂的影子。
我站在木橋上,風仍然順著自己的意思吹。哦,馬蒂,馬蒂,你不知道,相愛的人只要能夠隨意、自在地待在一起,就已經(jīng)給予了彼此很多很多,幾乎像一個世界那樣多,那樣豐富。
早晨,太陽出來了。
晚上,穿過煙霧彌漫的街道,瑞格回到家里。
這一天很快就要過去了,遠處的火車拉響了憂傷的尾音,人們隔著街道呼喊著。剛才,在附近的菜市場里,瑞格遇到一位東張西望的沒有耐心的賣主,她沒費什么口舌,就以較低的價格買到了自己喜歡的食物。
生活是美好而快樂的,是可以商討和改良的。
那么,愛情呢?
瑞格渴望見到塞斯,吃他做的東西。瑞格渴望在吃飯的時候見到塞斯,也許飯后瑞格還會和塞斯出去散步,也許是久久地散步,沿著落日的余暉。
這時,太陽從窗口落下,塞斯退出記憶,退進落日的余暉中閃閃發(fā)光。
夜充滿涼意,星星是紅色的。
昨天夜里,瑞格做了一個夢。在夢中,塞斯挽著她的手緩慢地走進教堂,他們在神父的祝福下,有情人終成眷屬。早晨醒來,瑞格對自己說,那是一個夢,一個比較荒唐但很美好的夢。把夢當真是很可笑的事情。
早晨,瑞格意外地接到了秋的電話。他說,要來看看瑞格。
接站的那天,下著小雨。瑞格特意請了假,還多帶了一把雨傘。火車進站后,她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過來。身影越來越近,她的心就越來越緊張。果真是秋。不,應(yīng)該是薛老師。
你好,薛老師。
不要叫我老師,我已經(jīng)辭職了。
這次來辦畫展?
不,就是來看看你。
……
瑞格勉強地敷衍著。
瑞格還沒有適應(yīng)塞斯的離開,秋又出現(xiàn)了。那一刻,她的心情太復雜了,不知道應(yīng)該哭,還是應(yīng)該笑。呆呆地,她在家里愣了兩天,沒吃沒喝,電話也不接。她向單位請了幾天假,她不想見任何人,更不想見秋。
一個星期后,瑞格去上班。公共汽車才啟動不久,里面空得很,她揀了靠窗的位置坐下。一些老人在街心花園練氣功、舞劍;油條、大餅、豆?jié){、豆腐腦和各種各樣的粥,在街兩邊的小攤上充斥著這個城市的早餐。街道上時常閃過農(nóng)民拉著新鮮蔬菜,趕往農(nóng)貿(mào)市場的汗流浹背的身影。汽車有條不紊地行駛著,又是一個為生活忙碌奔波的日子。瑞格厭倦這樣的日子。
來到書店,同事遞給瑞格一封信,是秋寫的。
我想應(yīng)該先告訴你,我為什么會來這里。
幾周前,我在西安的一次畫展上遇見了凱奇,他是我同學的弟弟。他和我說起了你們的事情。他說,你一直都很憂郁,雖然你不說,但是他能感覺到。他說,他愛你。
他要回老家一趟,料理一些事情。我不放心,就過來看看你。本來有好多話想說,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這幾天你不上班,不接電話,敲門也沒有回應(yīng),我理解你。不是每個人都有那種真正的靈魂伴侶的,要相信自己。生命是如此渺茫,又如此充滿希望。
我衷心地祝你幸福!
放下這封信,瑞格的眼淚已經(jīng)流到了腮邊。瑞格很后悔。她知道,自己不應(yīng)該選擇逃避。即使是一段曾經(jīng)的心痛,也需要勇氣去面對。
薛老師,對不起!
瑞格決心去找塞斯。這個想法,讓她激動了很長一段時間。瑞格辭了職,簡單地收拾了一下,就踏上了南去的火車。整個旅途上,她無數(shù)次地讀著塞斯送給她的那首詩,想象著見到塞斯時的各種情景。
瑞格的心在飛翔。可是她沒有想到,這竟是一次致命的飛翔。
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霧,瑞格終于吸完了一整支煙。
幾年來,她從沒有吸完過一整支煙。每次,煙霧都會把瑞格的心灼傷,而后又被淚水澆滅。她多么希望會有人搶下她的煙,說:寶貝,我給你熱杯牛奶吧,再印上一個暖暖的吻。
瑞格知道,這些是不可能了。秋去了意大利,奶茶嫁到了北京,而塞斯也終于沒有回到她的身邊。一切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過一樣,天還是那么藍,藍得有些恐懼,水依舊那么清,清得看不見水底的魚。瑞格呢,碌碌無為地奔走在一座又一座陌生的城市里,上班,下班,回憶,疼痛……
那天,瑞格興沖沖地來到塞斯的家門前,一個女孩從里面出來,滿臉幸福地說著要去登記結(jié)婚,塞斯郁郁寡歡地陪在她身邊。女孩很漂亮??吹饺鸶竦乃查g,塞斯愣了。女孩問他瑞格是誰,他說,是個朋友。
朋友,這稱呼多么溫馨,多么刺耳。
塞斯說,女孩是父母為他定的親事,而且剛剛檢查出來懷孕了。其實,他回來是向父母說明情況,要求退婚,并且和瑞格結(jié)婚,可是父母不同意。父母在拗不過的情況下,就假意應(yīng)允。當晚,他被迫喝了很多酒,酒醒過來時,女孩就睡在他身邊……
至于塞斯后面說了什么,瑞格一個字也沒有聽見。她只是任淚水不停地流著,流著,流出她的悲痛,流干她的希望,流盡她所有的對幸福的想象和對未來的憧憬。
我們的生活只是夢中的一些手勢。
我拿起筆,寫下上面這句話,然后盯著它出神。我殫思窮智地想找出我寫下這句話的理由,然而,這個念頭并沒有順勢延伸下去,而是一個閃身,鳥一樣急急地飛過了夏日的天空。有些事情就是這樣,冷漠得像一只說不上是好還是壞了的鐘,有時不得不軟塌塌停在那里,有時又會給你點顏色看看,當當當?shù)仨憘€不停,讓你覺得心煩意亂。
有些事情是飛翔的石頭,畫著一條條弧線,一不留神就會擊中生命的要害。有些事情只能記在紙上,然后從勘誤表中揪出一大堆謬誤。有些事情早就在那里了,只是你沒有發(fā)現(xiàn)而已。有些事情活生生的,有些事情則死氣沉沉。有些事情因為過于普遍而被忽略,有些事情則可能銘刻肺腑糾纏你一生。有些事情多少顯得有些不可思議,有些事情看上去清晰明了。有些事情像身上的衣服,穿上,脫下,再穿上,反反復復,不厭其煩。有些事情里空無一人,有些事情里你也坐在觀眾席上。有些事情在出生時就帶著晦暗的胎記,像你臉上的一顆痣。有些事情還來不及說出,你就到了晚年,四肢僵硬,白發(fā)蒼蒼。
有些事情需要更多的人知道,有些事情只要自己一個人知道就行了,甚至最好連自己也不要知道。有些事情只能和親人說(誰是你的親人),有些事情只能對著鏡子復述(你怎么連塊鏡子也沒有),有些事情只能在夢境里慢慢地溫習(像高考時溫習功課那樣)。有些事情你永遠也不能,也不可能說出來,既不能在信里說,也不能在電話里說,更不能在酒后閑談時說,即使它們發(fā)了霉長著綠毛,也只能像默片那樣悄無聲息地演過大腦。
有些事情是你的變形記,成長史,或偽自傳的一部分。
有些事情一旦完成,你就再也無法改變它。有些事情,是需要用一生的時間去完成的。
有些事情你記了一輩子,有些事情你當時就忘了。
有些事情,你一生都不要和它有任何瓜葛。
有些事情是可遇不可求的,像夢一樣。
近一段時間里,我的業(yè)余生活幾乎都是在這兩部小說中度過的。莫名其妙的表達方式。莫名其妙的寫作者。莫名其妙的兩個人物:瑞格和馬蒂,我愛他們,我一次次增加了相遇的可能,促使邂逅的發(fā)生。瑞格時時要求激情,而馬蒂則需要在括號里對夢魘和現(xiàn)實加以區(qū)分。我不認為他們很好,也不認為他們很糟。有些人我不知道他們好在哪里,或者糟在哪里,即使局部潰爛開滿了疼痛之花,即使精神分裂得缺乏了感知和判斷,我也不知道那樣是否真的很糟。世界就是所發(fā)生的一切。我只是喜歡從他們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那種荒誕氣質(zhì)。
雖然,我很愿意和人談?wù)勥@兩部小說的現(xiàn)實性,但我?guī)缀醪幌嘈耪l會明白我到底要說的是什么。
它好像是一部無法完成的小說,或者是一部不必完成的小說。但是,它總是在壓迫我的思緒,像月亮壓迫彎曲的樹枝一樣,最后的反抗是將它高高地反彈起來,反彈到一個隨處可觸,半是白天半是夜晚的夢。一只手伸出去,撫摸的重量應(yīng)當重于一切,那是對這個世界的疑慮和恐懼。
我想,做夢者到最后都有可能成為被夢者,只要他愿意。
我不得不承認,被夢者馬蒂讓我充滿倦意,所以,我必須要找到某種方法,某種途徑,讓他從我心靈深處走出去。一個人,孤兒一樣,走在那條時光的大路上。
我不斷地夢見木橋。在另外的空間里,我猜想,人們要面對的并不僅僅是一座木橋,也許是兩座,或者更多,抑或是車輪滾滾的石橋。他們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走過橋去,將自己置身于對岸的風景中呢?
我相信,一個人一生中只有一座可以通過的橋。
如果這是一個規(guī)則,那么,我就要借著這皎潔的月色,借著月色中那些柔情似水的東西,走過長夜盡頭的走廊,走上那座木橋,走到隨手翻開的一頁書中去。在那里,我希望能夠遇見那些在夢中來回走動的人,或者我被別人遇見。我相信,以這種方式生活的人,地球上并不只我一個。
最后,我睡著了。像個疲憊的旅行者那樣睡著了。
你拍了拍我的臉說:
醒醒吧,親愛的,車到站啦……
瑞格一個人來到了一座陌生的海濱城市。
太陽正在升起,海面微微起伏,藍色的、綠色的海浪在沙灘上留下了一道道隱隱約約的輪廓。瑞格孤獨地坐在沙灘上。
太陽灑在房屋上的光斑越來越闊大。光線迫使人們看它,一眨不眨地盯著,然后感到,刺痛雙眼的光,不是別人的,正是自己撞上了太陽,又反射回來的目光。
陽光把椅子和桌子的邊角輪廓照得格外分明,也把瑞格的傷痛照得格外地分明。瑞格害怕走在太陽底下,她害怕一朵朵蓓蕾在四周綻放,害怕花朵在風中撞擊綠色的脈紋時的那種震顫。
與此同時,那些碎裂的海浪澎湃激蕩。一種輕蔑,如此酷熱,如此明亮。
一首好聽的英文歌在瑞格耳邊響起。淡淡的憂郁的歌聲中娓娓道出一段凄涼刻骨的悲劇, 這種悲傷的心情托舉著瑞格。
瑞格知道這首歌,Whiskey Lullaby,它的中文名字叫威士忌安魂曲,說的是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
瑞格順著歌聲看過去,一個瘦骨嶙峋的青年,懷抱一把吉他,雙眼緊閉地沉浸在自彈自唱的情境中。他的周圍已經(jīng)聚集了許多人。瑞格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在這里坐很久了。
瑞格沒有急著離開。事實上,她也沒有什么急著離開的事情,這里是一個陌生的城市,這個城市里沒有人會在意她的存在。
瑞格靜靜地聽著青年的歌聲:
We found him with his face down in the pillow
With a note that said I'll love her till I die
And when we buried him beneath the willow
The angels sang a whiskey lullaby
……
淚水大量涌出的時候,瑞格有種被掏空的感覺,而這一切都不重要,她愿意承受,這苦澀。
瑞格的身體越來越壞,疼痛越來越重。她想到塞斯的時候疼痛就加劇,想到父母的時候疼痛就加劇,想到陌生的城市中一些陌生的人,疼痛也加劇。
這種不好的感覺,已經(jīng)伴隨瑞格一段日子了。瑞格不在乎,身體的疼痛總比心靈的疼痛要好得多。她知道,這是自己想要的。
瑞格回到家里,看望年邁的父母。她強顏歡笑,說,自己在外面挺好的,找到了一份喜歡的工作,很有前途,讓父母放心。
瑞格又去了塞斯的家里,看到一個活潑可愛的小女孩,在院子里蹦蹦跳跳的。當年的那個女孩已經(jīng)做媽媽了,她在不停地叫著小女孩的名字,竟然是——瑞格。慢點跑,瑞格,小心別摔著了。
瑞格遠遠地看了一會兒,轉(zhuǎn)過身向車站走去,我還來這里做什么?她這樣問自己。
瑞格不知道別人在選婚紗時,是什么樣的心情。只知道自己沒有一絲喜悅,沒有特別的感動,甚至沒有人陪。她獨自來到一家背街的婚紗店,這里的顧客很少,很清靜。她喜歡這樣的清靜。
瑞格在櫥窗外面站了很久。透過櫥窗,瑞格選中了一款極其簡單的婚紗,可是卻被一個很有氣質(zhì)的女孩預(yù)定了。女孩臉上有著無法掩藏的憂郁,她也是一個人。
在瑞格離開的瞬間,那個女孩叫住了她。女孩說,可以把婚紗讓給瑞格,因為自己還沒有等到可嫁的人。女孩說,她選這款,只是因為,簡單。她想記錄下自己曾經(jīng)的一段簡單得有些復雜的愛情。
沉默,長時間的沉默。瑞格在沉默。女孩也在沉默。
她們來到了海邊。
瑞格說:我經(jīng)常來這里坐上一段時間。
女孩說:我也經(jīng)常來這里。
瑞格說:有一個青年,在這里唱那首Whiskey Lullaby。
女孩說:是Brad Paisley和Alison krause 合作的那首吧。
瑞格說:你也喜歡這首歌嗎?
女孩說:喜歡。
……
聊了許多心事,談了許多心情。那么投機,那么開心。
后來,兩個人決定,誰也不要那件婚紗了,耐心地等待世界上真心愛她們的那個男人的出現(xiàn)。
分手時,她們沒有互留電話。只是淡淡的一笑,握手,再見。
瑞格只是知道,在這個城市里,還有一個和她一樣的女孩,也沒有等到屬于自己的幸福。
我即將走出這個故事了。
先放松一下,喝一杯茶或抽一支煙,然后再集中精力,拋掉一切無關(guān)的想法,讓周圍的世界悄悄隱去。
這個故事很平常。和平常的我一樣平常,沒有什么與眾不同。我是個對生活缺乏趣味的人,我不對任何事情抱有希望,但也從不絕望。有一些人總是喜歡把腦袋伸進別人的生活里。那是家鵝一樣的卡通腦袋,玻璃眼珠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仿佛滿臉都是陰謀詭計,看到或聽到了什么,一條消息就拍拍翅膀飛走了,蒼蠅般畫著圓圈到處亂飛。所以在這個故事里,我只顧自己享受了一下青春歲月里的憧憬和心痛,而忽略了你們,我只能說一聲對不起啦。你們操勞了大半輩子,現(xiàn)在也該歇歇啦。
我的愿望可能實現(xiàn)了,也可能沒實現(xiàn),這都很好。
我是個愛做夢的講述者。
在夢里,我看見在一個遠離大海的地方,一條小河汩汩地流過了稀疏的松樹林,透過樹林,能看到那后面的山坡和山坡上砍柴人的身影。
我知道整條小河都在流淌著忘卻的顏色。誰看著它,就會被它忘記,像水面上不斷掠過的倒影。
做夢者永不會在現(xiàn)實中與被夢者相遇。
對于一個夢的講述者來說,夢就是廢墟,是一些殘存的時光碎片,你只能摸到逐漸冷去的體溫;是寂靜的老房子,和它們內(nèi)部難熬的空虛;是早起的人滿腹心事地走在起霧的大街上,靈魂里雜草叢生;是做夢者那張疲憊的臉飄在黑暗里,欲望的意念風一樣紊亂;是被夢者一次大汗淋漓的奔跑,在跑動中跌入了多年以前的夢境;是吉他手琴弦上閃爍的星空,是秋日里落葉紛飛的庭院,是午后慢慢走過屋頂?shù)囊柏?,是少女們漫不?jīng)心的吻,是冬日沿途的積雪覆蓋了一個人的頭腦……對于一個忘了把夢講完的人,我已經(jīng)無力在她耳邊說出那些消逝的聲音了。
一個陽光慵懶的下午,我在海邊的沙灘上散步。一排浪,又一排浪,淹沒了那些以各種姿勢游泳的人。他們時隱時現(xiàn),隨波逐流。
風吹著沙粒。沙子的顏色像故事里那些不斷起伏的夢境。
在海邊,做夢是永恒的主題。或許,這就是我喜歡來海邊的原因吧。
我看到一個女孩閉著眼睛躺在沙灘上,她的表情恬靜,好像在做一個美麗的夢。不遠處,一群人聚集著,正在聽一個抱著吉他的男孩自彈自唱。
這顯然不是我虛構(gòu)出來的。
后來,男孩抱著吉他,深情地向女孩走過來。
“你好,能認識一下嗎?我注意你很久了,我是凱奇,你可以叫我塞斯?!?/p>
女孩被驚醒了。
她遲疑了一下,緩緩地伸出了手。
“你好,我叫瑞格?!?/p>
本文插圖為埃舍爾作品
責任編輯:閔艷平馬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