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 豐
大門右扇鐵環(huán)處出現(xiàn)一只手。接著門向里呈弧線轉(zhuǎn)動。接著是一聲響碰著了里墻。左扇門仍幽閉不動,光亮先是一道白線,隨著門扇轉(zhuǎn)動。白線漸漸粗壯,擴展成一個雪白的長方框。白線的周遭很黑。是一眼望不見底的黑色實體。黑體里的夜仿佛已更深。沒有雞鳴,沒有狗叫,沒有任何聲音。白框被黑色鑲著。白框里只有無名的小昆蟲沿著靜止不變的軌跡繞。像沒繞。白框空曠遼闊。竹床放置在白框一端的稻場上。竹床上蓋著一塊與竹床等長的白布。此刻,在雪白的光照下很刺人眼。竹床邊上伏著一個熟睡的婦人??諝庵醒笠缰瘫堑漠愊???諝夂艹睗?,可能要下雨。
白框里沒有內(nèi)容。
現(xiàn)在大米在白框里走。大米一言不發(fā)。大米徑直走向竹床,掀開白布蓋住自己的臉和全身。直挺挺的一動不動。竹床下汪著一攤水。仔細(xì)看是一攤血。一個婦人伏在大米一旁仿佛已熟睡??墒歉粢粫绨虺榇ひ幌?。顯然哭了很久,已哭累。竹床四周圍著一圈人。硬硬的立著,像籬笆,面孔模糊不清。
突然光亮一暗。門口是一個婦人的剪影。婦人后面是一個小男孩。一高一矮地向前移步。小男孩的手指指戳戳,像是發(fā)生了什么。
哈哈哈哈,大米突然把白床單一掀說,我沒有死呢!
哈哈哈哈,哥哥,你的嘴成了烏黑色。手指著倒映在水中滿嘴桑葚汁水的大米。
大米忽然像一只成熟的果子,垂直地落。背后是逆向而動的桑條。桑條上挑著一件紅衣,此時,太陽從西邊掃過對面的一排房子的屋脊,照到這棵桑樹上,一直照到正在迅速下墜迅速接近水塘表面的大米身上。這時桑枝間下起了大雨,水塘表面綻放起一朵一朵的白花。透過雨簾,可以目及到對岸一排排青磚到頂?shù)奈萦罴拔萦钕掠暮诘拈T洞。
一連下了幾天的大雨。世界水淋淋的,各處吧嗒滴著雨水。紅衣依然新鮮地掛在大楊樹的枝條上,很醒目。樹下有一雙布鞋。鞋子不大,不像是成人的,倒像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的。這雙鞋就放在離楊樹不到半遲遠(yuǎn)的地方。左邊一只鞋腳尖指向這棵楊樹,或者說指向離楊樹十米遠(yuǎn)的一間平房?,F(xiàn)在這間房子的門緊閉著。沿著另一只鞋尖指的方向走過去,五步之遙是一堆新土,土堆上扣著一只箢箕。再往前是一口很大很大的水塘。水塘岸邊上坐著小米。此刻水塘幽暗、靜謐,深不可測。水塘那邊是一排新砌的青磚瓦屋,門緊閉著。此刻人們也許都在家里睡覺吧,也許干著別的什么,誰還在這雨天里到處亂跑呢?
林子里有一條人踩出的小徑一直向東,蜿蜒而去往左拐便走上了一條大路。此刻大路上正走著戴琇瑯眼鏡的方老師。方老師肚里此刻裝著羊肉,腿桿邁著方步。方老師剛走到小徑邊,站了一會。林子里有樹枝響了一下,接著傳來了重物砸地的沉悶聲。方老師頭一低便朝林子縱深處走去。
方老師在路邊站了站,掏出一條黃鱔。大米說。
一雙文皮鞋急迫地向前。右鞋鞋尖踢起來時總要往左瞭望,不得已落下,落到左鞋后面,然后又趕到前面瞭望。終于兩只文皮鞋安安穩(wěn)穩(wěn)地平放在小徑抵達(dá)林子的地方。右鞋稍稍拉開一點距離。兩只文皮鞋埋伏在路邊的青草叢里。前方不遠(yuǎn)處落下一道弧形水線。水線跡滅。兩只文皮鞋向傍晚的林子縱深處游去。
在哪里呢?方老師想。
在這里呢。小米喊了一聲。
已經(jīng)摔死。小米的小巴掌里攤著一只肉頭肉腦的小鳥。像一只鼠兒。花花綠綠的腸子裸露著。巴掌上有一點殷紅的血。小米的腳前一步之遙是一個黑褐色的鳥巢。鳥巢精編細(xì)織的構(gòu)架已摔走樣。鳥巢成了一團黑色混沌物置于地上,很像一團驚魂,又像是狂風(fēng)顛覆的一個夢。黯淡的林子里響著三只黃喙小鳥從覆巢里發(fā)出的幽遠(yuǎn)透亮的鳴叫。大米注視白楊樹顛。他眼睛像黝黑、靜謐的兩汪潭水。突然潭水映現(xiàn)鳥影。鳥繞著樹忽上忽下盤桓地飛。小米就看見有兩滴水盈了出來,亮晶晶地向下爬,映著一抹夕光。大米的臉光潔、漂亮。
玩得好好的,他的眼睛為什么要流出兩滴水呢?小米想。
一個發(fā)髻垮垮的婦人忽地走上小徑,急急地消失在黝黑、靜謐的林叢里。
小米忽然神色慌張,丟下手里的什么,撒腿朝小徑急走。背后是黑魆魆的林子。林子里橫亙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變調(diào)的叫聲。叫聲像亮星從夏季的夜空里劃過。然后是毛骨悚然的靜寂。
鳳伯媽,媽媽叫我把您的缽子秤借一下。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立在廚房屋的門框上,用一種變調(diào)的嗓音說。孩子背后是一條公路,此刻已斷了人跡。天色昏沉下來??臻g依稀翱翔著一些黑色的鳥。也許不是鳥,是一些黑蝙蝠。翅膀努力地扇動空氣,發(fā)出呼啦呼啦的響。地面上滿布著暗點子。
廚房門框鑲嵌著一個兒童的剪影。
孩子的眼睛“拍攝”著廚房。畫面懶懶地流動著紫色煙靄。灶臺上空吊著一盞燈。燈苗子忽大忽小昏昏欲睡。鍋里竹刷子迅速地往畚箕里刷著白色的顆粒。一只手忽然揚上在頭部發(fā)根處擦了一下。頭部整個處在煙靄里。然后是畚箕碰著刷子瀝砂,碰著碰著停下來。然后是婦人向里屋走去并逐漸消失于暗角的背影。于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焦煳味。什么東西燒煳了。剪影閃到灶口,對坐在那里的小米耳語一會,又閃回原處,一動不動。
現(xiàn)在是鳳媽拿著缽子秤急忙走出的身影,只走了一半忽然停下。
你個會死的,我就是生出三只手怕也忙不贏,你還有閑耍我。你個會死的!鳳媽說。
媽媽,大米他……他死了,小米說。
鳳媽一聽,臉色蒼白。
我沒有死呢!大米掀開白被單的一角,露出一張得意的臉。
平房后門打開著,門里的內(nèi)容看不見。后門生滿蒼苔的石階上立著一個瘦個子男人。朝陽從兩棵樹間正好照著此人的側(cè)面。所以此人的臉和身子一半處陽,一半處陰;一半陽光燦爛,一半陰氣森森。他此刻一只手指著離平房十米開外的白楊,一只手捏著一把柴刀。他比畫著。
大米立在他面前。
大米看了看他處陰處陽的臉和身子一眼,又看一眼高大的白楊樹。于是大米就徑直朝白楊走去。大米背后平房前的石階上是那個瘦個子男人。此刻他整個身體已處于平房的陰影里。他嘴角的直紋向外曲了一點又拉直了。接著是他轉(zhuǎn)身向里走去的背影。后門含含糊糊地掩了一多半。還有一道黝黑的門縫不知情狀。
白楊樹下是一雙褪下的布鞋。布鞋的小趾處各有一個圓圓的黑洞。布鞋可能是剛剛褪下??諝庵杏泻沟挠喑麸h散。左邊的這只布鞋鞋尖指向楊樹,或者說指向十米開外的房,現(xiàn)在平房緊閉著。沿著另一只走過去,五步之遙是一堆新土。這堆土許是附近農(nóng)民備做營養(yǎng)缽的土,可是時令到了秋天,棉花也業(yè)已扯梗,誰還備營養(yǎng)缽?fù)聊??顯然不是,那是什么呢?不得而知??墒峭炼焉系箍垡恢挥门f的廢箢箕。再往前是一口很大很大的水塘,此刻水塘幽暗、靜謐、深不可測。水塘岸邊是一個早早地坐在那里的小孩的背影。他癡迷地望著對岸。對岸有一排新砌的青磚瓦房??上Р灰姲雮€人影,房主人不知上哪里去了,門一律緊閉著。
白楊樹上貼著呈上升動作的大米。然后是站在第二根枝丫上砍第五根枝丫的大米。然后是砍第十三根枝丫的大米。動刀時,他身子僵直,呆立不動??硵鄷r響聲轟動了整個樹林。大米的身體被一種說不清的超然的外力彈起。然后是棄刀垂直、倒立、降落地大米。然后是騰起的黑色鳥群。鳥群的中心預(yù)示已發(fā)生著的事件,它們裊繞著樹巔——不,好像是一件紅色的兒童上衣,忽上忽下地飛。一會兒發(fā)出呼啦呼啦的響,不像是鳥,倒好像是一些黃昏時分的蝙蝠。天突然就黑下來,地面就出現(xiàn)無數(shù)暗點子,人的面目模糊不清。
現(xiàn)在水塘邊依然一動不動地坐著小米。小米的輪廓不勝清晰。小米忽然站起來,像想起什么,神情慌張地在小徑上急走。背后是黝黑叢林。叢林里盤桓一個十二三歲的孩子變調(diào)叫聲,像魚刺般橫于夏夜的喉嚨。然后是毛骨悚然的靜寂。
一個發(fā)髻垮垮的婦女拐進小徑。急急地消失。
什么時候,小米已坐在了水塘岸邊。他的頭微微前傾。他的眼和臉都看不見。我們只能看見他的后背。小米的面前是廣闊的水面,血紅的夕陽正好從對岸的一排青磚瓦房的屋脊平平地鋪過來。對岸的門洞黝黑、深邃。小米后背一動不動。可能是被水里的魚兒所吸引,也許是看夕陽及夕陽下的門洞。也許什么也不是,單單這樣坐著,夕陽那樣照著很好玩的,可說是一種無意識的享受。他身邊是一棵桑樹。桑樹根部放著一雙兒童的布鞋,布面的小趾處各有一個圓圓的小黑洞。桑樹生長在水邊。桑樹的每一根枝條上都掛滿了多汁的桑葚。桑樹像產(chǎn)婦,安臥于水面之上。桑樹偶爾顫動一下。好像有什么重物壓住桑樹。桑樹感到一種額外的負(fù)擔(dān)。這是偷吃桑葚的大米。此刻大米一只手捋到一根桑條的一半,另一只手張開衣袋。
現(xiàn)在,小米左腿弓步向前,右腳跟蹺起呈蹬狀。頭發(fā)向后飛張。一顆汗在耳垂下的空中晶亮。此刻大米已在水面與桑樹之間的空中,腳尖離水面一尺左右,左腳提起蹬向左外側(cè)的空間,左右手并張于頭頂,兩手呈抓捏狀,或說兩手抓住空氣,頭發(fā)垂直,衣服卷著頭臉。從四肢的擺布來看,大米像從水底騰起的武林高手,但從衣服與頭發(fā)的情狀來看,整個身體呈下降趨勢,又好像空降的天兵天將。而此刻對岸立著一個人。這人手里舉著一枝槍。他的五官和表情模糊不清。夕照下是這個人舉著一枝槍的黑色剪影。舉槍射擊的剪影被夕照放大、拉長。槍影從廣闊的水面一點一點地爬過來,黑黝黝的槍口恰好指著飛速墜落中的大米,或者說槍口埋伏在水面上安詳?shù)氐却芸炀鸵|及水面的大米,隨著時間的推進,槍影的移動、延伸,黑黝黝的槍口又指向了拐進小徑急急消失的小米的背影。
水面之上的空中,疏疏地撒著十來粒很大的黑芝麻。黑芝麻仿佛緣起于水塘。此刻黑芝麻的具體位置很難確定,它們不斷地交替著黑點,而且黑點不斷地消失,難為準(zhǔn)星框定。但槍很頑固,不肯改變。看來一聲巨響已是預(yù)期之中的事。
一切情狀表明水塘表面及上空發(fā)生了什么。
水塘的東岸是村里劃定的最大的一片林區(qū)。叢林沉天彌漫著白色的霧障。叢林看不透。叢林難以琢磨。只有走近了才看見叢林里有血脈般的小徑。且叢林里蟄伏著生滿蒼苔的平頂屋。而門緊閉著,不知門內(nèi)情狀。門偶爾也拉開一條窄縫,但很快便合攏了。離平屋十米開外是一棵很大的白楊。白楊樹上醒目地掛著一件紅上衣。樹下放著一雙孩子的布鞋。孩子早從空布鞋中走出。布鞋結(jié)滿補丁。小趾處各有一個小圓洞。其中一只布鞋里有一隊浩蕩的蟻兵,黑黑的像一長條布帶子,從小圓孔里伸出。一直伸到十米之遙的平房后門處。另一只布鞋上雄赳赳地蹲著一只身份不明的青蛙。青蛙“咕”地叫一聲,跳到不遠(yuǎn)處的一座小小的新墳上,蹲著,眼睛鼓鼓的,放著亮。墳是用一只破舊的箢箕倒扣著的。墳邊有打碎的碗渣和一些米飯。一塊孤獨的肉裊繞著游絲般的白氣,白氣化入頭頂?shù)奶摽铡0讱庹f明有人剛剛來過,且又走開。水塘對岸那個面孔模糊的男人還端著槍,槍的陰影從水面一點一點地爬過來。離水而去的遠(yuǎn)空散布著十來粒黑芝麻。黑芝麻搖著翅膀移近稻場上空,化作一群黑褐色的鳥,也許不是鳥。是一些黃昏的蝙蝠,它們發(fā)出呼啦呼啦的聲響,像一面濕旗迎風(fēng)擺動。很遠(yuǎn)都能聽到。此刻地面上布滿了著暗點子。稻場一角,大米同小米耳語著什么,樣子很神秘。
一會,大米一言不發(fā),徑直走向竹床,掀開白布蓋住自己的臉和全身。直挺挺的,一動不動。竹床下汪著一攤水,仔細(xì)看是一攤血。一個婦人伏在大米身邊,仿佛已睡熟??墒?,隔一會肩膀抽搐一下,顯然哭了很久,已經(jīng)哭累。
竹床近處是一棵柚樹。茂密的枝葉撐在竹床之上是一團混沌不清的黑色實體。天空包圍得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赡芤掠辍V翊菜闹?,人圍了一道籬笆?;h笆嚴(yán)嚴(yán)實實,密不透風(fēng)。皮相很模糊??諝夂艹睗?。空氣中刺鼻的異香逸得很遠(yuǎn)。異香來自這棵柚樹,也許來自竹床??罩杏新曇麸w翔,不見其形體,不像是鳥,不像蝙蝠,倒像是一些蒼蠅。
門扇突然轉(zhuǎn)動,稻場上就出現(xiàn)一道細(xì)長的白線。黑色整體滑動,白線就逐漸粗壯、定格成長方形框。長方形框四周是深不見底的夜的無限實體。竹床就放置在長方框的端部。很白的光放映在白布上。光白得讓人感到寒冷,似乎有雪在飄。稻場上似乎積滿了很多各處來的人——不,沒有的,也聽不見有人的聲音。能聽見的只有長方框內(nèi)幾只不著名的小昆蟲在飛。飛得很輕很輕,像一只無名的小安魂曲。長方形的白色,空曠,遼闊。
突然,白框內(nèi)出現(xiàn)一個黑體女人?!昂凇鳖D時成為女人此刻所有的內(nèi)容,成為女人的一切。女人的“黑”看不透,而且漫無際涯,伸張、侵吞。女人成為黑事物本身。好一會才有涇渭。只見白布上放映著一個婦人頭部的陰影。陰影在白布的凸凹處水蛇般游移,消逝在框外,成為黑色實體的一部分。白布上又放映著一個無頭婦人的雙肩。雙肩軟軟的游動。消逝。一會兒,白布上放映著一個婦人殘剩的局部——臀和一雙手。身體的頭部、上身及手臂均被切斷。局部偏平,幽幽地游動。繼而白布上放映著婦人的一雙腿。腿像黑紗或輕煙,輕輕地在白布上飄游。忽然白布掉下一顆婦人的頭,接著是雙肩、上身及手臂,碼在竹床下,成一個黑堆。霎時黑堆迸射撕肝裂肺的哭聲??蘼暭庀@心。
婦人背后立著一塊黑碑。不,不是碑,那是小米。
忽然,白床單掀動,露出大米的一張生動的臉。大米跪著,雙手抱拳,一拜一拜,阿彌陀佛??諝庵醒笠缰竺椎目裥Α?/p>
你個會死的你個會死的,我忙都忙不贏,你們還有閑耍我。鳳媽說。
小米立在鳳媽后,只是吃吃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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