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 逸
……他連奔帶跑回到家人跟前時,大汗淋漓,渾身發(fā)冷?!耙姷绞裁蠢??”他父親問。他說不出聲來,只聳聳肩,拼命拍打褲腿上的沙子。
—— 約翰?巴思:《迷失在開心館中》
1
你知道鏡子的回憶嗎?
你知道它不能忍受一塊石頭的重量嗎?
那些遙遠而短促的歲月,碎得滿地都是,你要全部清理掉嗎?
你是不是應(yīng)該保留一兩件往事,用來安慰難言的寂寞?
你要我擦亮它們嗎?擦得一塵不染,像身體內(nèi)部的瓷器。
你很累嗎?你看上去是那么的疲憊不堪!
你知道,你知道嗎?我在一個小鎮(zhèn)上看見周紫了。
不,不不,我是說那天我以為看見她了,其實不是,只是長得有幾分相似而已。
你還在想著她嗎?你知道很多人都對她不懷好意。
你想著她時是不是覺得虛火上升?
那女人真的就像一只貓,躡手躡腳,走得一聲不響。
你不準備給誰寫信嗎?隨便什么人,我都可以幫你寄出去。
你知道信是一堆手勢揉皺的死訊嗎?
你的臉很朦朧,它包容了多少小小的窒息?
是鏡子里的那個孤魂勾引了你嗎?這樣魂不附體地睡著。
還是謎一樣的夢魘正中你下懷?
我燒掉那本書你會醒來嗎?那本讓你長眠不醒的書。你知道嗎,我偷偷地翻看過它,發(fā)現(xiàn)里面的內(nèi)容全是白紙。
是漫長的時光湮沒了昔日的字跡嗎?
你是在夢中默寫那本書嗎?一字一句,直至它們完全消失。
你夢見那些蔓延過死者的青草了嗎?你一定想摸摸它,是嗎?
黑夜咬到了你的手?你疼嗎?
你要我把外套拿給你嗎?天很冷,秋天的雨水走在二十里外,不久就會大兵壓境。
你需要點亮那盞燈嗎?我找來找去都找不到開關(guān),連燈繩也沒有。
我和你一樣生活在陰影里,一直都是。
你知道陰影的形狀像黑手套嗎?戴上它,可以痛擊世界。
對,迎頭痛擊。
我來的時候似乎有一隊騎兵正穿過煙霧彌漫的街道,他們穿著電影里的衣服,腳下踢著舊王朝的風聲。我恍惚聽到他們中有人喊我的名字,那聲音很像你。
那是你嗎?你混在一堆鬼鬼祟祟的幽靈中間做什么?
時間的計謀?心靈的舊戲?一縷靛藍的火焰?一雙紙糊的鞋?
請原諒。請原諒我的語無倫次,因為我始終都要面對這樣一些懸念。
你吸煙嗎?我?guī)Я四阕钕矚g的牌子。
那種辛辣的味道或許會帶給你一種若有若無的暖意。
你還記得我嗎?我是喬卡,我是你的朋友。
瞧,這就是那個卡在門里的人!
你記得嗎?很多年前你總是這樣叫我。
我是來和你告別的。他們說我有一個精神分裂者的未來,不宜與人交往。
你不必難過。
你,真的不必難過。
我在每個夜里焚燒紙錢只是為了祭奠我的祖父。他在六十歲時突然離家出走,留下的一張小紙條上這樣寫著:狂奔吧,一路狂奔。在此之前,他經(jīng)常夢見自己騎著一匹白馬越過那些陌生的山岡和河流,算命先生說他將在一個微風習習的夢中殺死那匹白馬,也將殺死他自己。他走的時候是一個雨天,嗒嗒的馬蹄踩過村口那片水洼時,我的身世逐漸開始變得曖昧,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他。我堅信他已經(jīng)死去。
我是莫名其妙的,不是嗎?但從未像今天這樣莫名其妙過。
你想起來了嗎?在那本書里我到底是什么樣的?我真想讀讀它,讀讀我自己。
更多的人死于心碎,而我和我的祖父一樣,或許都將死于一個不可能的夢。
2
夜晚的情節(jié)像河水一樣緩緩展開時,最后一群鴿子在響亮的唿哨聲中,盤旋著消失在小鎮(zhèn)的上空。遠道而來的馬蒂手里攥著鑰匙,滿臉狐疑地打開了那扇門,經(jīng)過短暫的悄無聲息的黑暗之后,一盞燈出現(xiàn)在房間內(nèi)部的天花板上,燈燃起時發(fā)出的咝咝聲點亮了一部舊小說昏昏沉沉的章節(jié)。
小說的開頭和結(jié)尾相隔著一段冗長的距離,距離中的雨聲使一部分事物變得模糊而潮濕,使另外一些支離破碎的東西聚攏成形,如啟示和召喚。經(jīng)常有些人呆呆地站在路邊,跟隨著來來往往的車輛在那段遙遠的歲月里駛?cè)腭偝?,風吹著他們的悲傷,風從一句無關(guān)痛癢的話開始,然后以種種的姿勢在回憶中策馬揚鞭或徐徐而行。
你也許目睹過類似的情景,或者你曾經(jīng)身在其中,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根本已無從想起,偶爾碰一碰它,你的手就會摸到那些隱名埋姓的竊竊私語,你在夜里盜汗不止,你聽到它們在風中隨意出沒,羽毛紛飛。時間快接近黃昏了(每一次的接近都是離開),你還沒有醒來,你看見一個舉止猥瑣的人擺弄著繩子和稻草,你看見所有的房舍都是紙扎的,仿佛一捅即破。那時,一個雜亂無章的過去漸漸地顯出了一些眉目。
夜晚如期而至。
夜晚使許多東西有了距離。
時光一系列幽暗的地址重疊在路上,黑一片,白一片,斑駁迷離,燈光亮起來的時候,大致的情形一覽無余。明人不做暗事的房間里,有一些閑置無用的語言,仿佛一本舊版的線裝書,皺紋爬滿了它的面部和四肢。廚房里傳出水管滴水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如一個人由來已久的嘆息。那些東倒西歪的家具像稀疏的夢境一樣,充滿了深深的絕望。
終于到了。馬蒂站在那里打量著凌亂的房間,漫長的旅途使他覺得有些疲憊,在接到喬卡的那封信后,他就星夜坐著火車趕來?,F(xiàn)在,他來了,可喬卡不在,他到底去了哪里呢?看著地上散落的青瓷碗的碎片,馬蒂仿佛聽到了它被人摔落時發(fā)出的那種清脆的聲響,他心頭一震。有些事情使他感到莫名其妙,比如此刻,房間里有一種暗暗存在的東西,將他遠遠地阻隔在千里之外,年代與年代的斷裂處,一次秘密抵達的遠行,使他感到自己步履匆匆。從來的地方來,到去的地方去,這句話在他腦子里沸水一樣折騰時,他不知道一段泡沫般的距離正在自生自滅。
馬蒂到處走著,打量著屋子里的情形。房間的格局和彌漫在燈光里的陰暗氣息使他想起了一個土埋半截的人。那是一個可疑的人,一個喋喋不休的人,一個時時刻刻和過去糾纏不清的人。他雙手按在桌子邊上,盡量挺直身軀,以便能讓人注意到他那雙僵直的腿。他一直都以此來博取別人的同情。是的,他一直都是這樣,難道不是嗎?是的。是的,他對某個人某件事添枝加葉的娓娓敘述,他的憤世嫉俗,苦大仇深,沽名釣譽,他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都曾經(jīng)一度讓馬蒂感到厭煩。殘疾者永遠長不出他應(yīng)有的器官。這個老混蛋,我想他干什么呢?他始終都是個混蛋透頂?shù)睦霞一?
看不見的故事外面,有些人一反常態(tài),有些人一息尚存,還有些人一手遮天,一塌糊涂,一言難盡。
馬蒂拉起一把躺在地上的椅子,撣了撣上面的浮灰,然后坐在上面,忽然覺得有些氣悶,于是又站起身來吱吱呀呀地開了一扇窗。風不斷地吹進來,吹到墻上,又轉(zhuǎn)個彎兒,吹向別的地方。風中那種潮濕的味道有點像春天的鮭魚。他向窗外望了望,天空陰沉沉的,黑色的云朵越積越厚,就要下雨了。
有人趿拉著鞋走過路面的聲音地傳來,不遠不近,清晰可聞。
馬蒂重新坐到椅子上,他從上衣口袋里取出喬卡的那封信,那是一張薄薄的紙,上面寫著又黑又瘦的兩行字:
你來了,如果我還在,我會告訴你一些不可思議的事情!
如果我不在,你就把那本書取走,越快越好。
馬蒂反反復(fù)復(fù)地把這張紙看了好幾遍,然后疊起來,揣到身上?!斑@年頭到處都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早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彼底韵氲?,“還有什么值得懷疑和追問的呢!”他真是奇怪極了,他日夜兼程地來到這里,而喬卡卻神秘地消失了,消失得無影無蹤,連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房間里充滿了被人翻動過的痕跡,鑲在墻上的鏡子出現(xiàn)了無數(shù)條縱橫交錯的裂紋,還清楚地印著幾根粗粗的手指。那個將鼻子湊近鏡面的人,他想從里面找出一些什么?是那本書嗎?
喬卡該是趁著混亂逃走了吧?馬蒂想,又或許是被兩個黑衣人用力拖進了落盡了樹葉的黑漆漆的樹林,像普希金那樣?他被自己的這個推斷嚇了一跳,真他媽晦氣!他對著空氣接連“呸”了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