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正亮
韋力,男,60年代生人,喜藏書,著述有《古書收藏》、《古籍善本》、《批校本》、《中國近代古籍出版發(fā)行史料叢刊補編》二十四卷等。
問:對于近些年來的國學熱,你怎么看?
韋力:我個人認為,國學并不熱。子日:名不正,言不順。先要把國學的概念弄清楚?,F(xiàn)在所謂的國學熱,是在偷換概念、以偏概全。把蒙學、啟蒙讀物當作國學,讀讀三(《三字經》)百(《百家姓》)千(《千字文》),講講歷史知識和典故,并運用到現(xiàn)代商戰(zhàn),加上傳媒的推波助瀾,就形成了國學熱。這些都是國學極表層的東西,不入肌理。一些大學成立了國學院,但僅僅是開始,還看不出他們的成熟思路。
國學,一國之學,是一個國家區(qū)別其他國家的、最獨特、有民族性的學術。對中國來說,主要是指傳統(tǒng)的正經正史,是經學涵蓋下的兩漢經學、宋明理學、乾嘉學術等。請問,哪一個國家能像中國這樣,有完整的十三經注疏、二十四史?當然,子、集也是國學的一部分,但這兩者并不具有代表性。經史子集不僅僅是一種圖書的分類,更是一個等級的排列。
其次,從目前的經濟發(fā)展水平來看,根本就不可能出現(xiàn)國學熱,它是以待來者的事?,F(xiàn)在文化、教育、學術都太過實用、功利化了。而國學是與之完全背離的學術體系。只有當經濟發(fā)展到一定高度,非功利化的學術研究才會被真正重視。所以我覺得就今日的現(xiàn)狀而言,國學熱只是一種口號。
當然,國學研究在目前是有的,亦有先知先覺者開始關注了,但還談不上熱。所以,你提到的國學熱,我個人認為有很大成分是傳媒的拔高、炒作。
問:現(xiàn)在民間興起藏書熱,這對國學研究有幫助嗎?
韋力:所謂私家藏書,目前有兩類。一類是收藏傳統(tǒng)古籍者,這類收藏貼近國學。因為這些典籍文本是國學的基礎和組成部分。但這些古籍目前主要是通過拍賣會來流通,其價格不是普通學者能承受得起的,稀見的明版書一部動輒幾十萬元,宋版書更是高達幾百萬元。雖然古籍善本價格高昂,從另一個角度來談,也是國人對先民典籍的一種認可方式。但是,它阻礙了相關學者與這些典籍的密切關聯(lián),雖然可以靠公共圖書館的大量珍藏,但就目前的借閱制度而言,還不能達到通行無阻的水準,所以說這也是國學研究的死穴。一類是收藏新文學洋裝書者。文化典籍的流傳總是與經濟發(fā)展水平相適應。因為這類圖書的價格是大多數(shù)的藏家承受得起,投入少,而且書中觀念、語言與現(xiàn)代相近,其中的一些人物現(xiàn)在的人也耳熟能詳,能引起知識共鳴,故它們占了民間藏書的大部分。不過,這些書的內容主要是受文藝復興、啟蒙運動的影響,喚醒人性,與傳統(tǒng)國學是不相符的。所以,民間的藏書熱與國學關系并不大,對國學研究也沒有多大幫助。當然,民間興起藏書熱是一件好事,這表明國人從重物質到物質精神并重,有了很大進步,因為書中有太多的歷史文化內涵。人如果親近書籍,就不會那樣功利、面目可憎。
國學是離不開藏書的,可今天并沒有幾位這樣的藏書家。所以說,今日奢談國學熱,以我之陋見,為時尚早。
問:國學離不開藏書,那請談談國學與藏書的關系吧。
韋力:中國古代的治學方法中,有一種重史料的??睂W。這是由于漢語言文字的特殊性所致。漢語言以元音發(fā)音為主,漢字又多表意,這樣造成音同字不同,一筆之差,意義差之千里。因此,典籍中以訛傳訛的不少。這樣,文本的意義就顯現(xiàn)出來,校勘因而成為研究者的必修課。所以,凡是研究國學的大家,幾乎無一不是大的藏書家。即使自己不藏書,也必是利用了大量的公藏資料。如司馬遷等。
再如,解放初顧頡剛先生到北京來任教,中央特批了一節(jié)火車皮,用來拉他的藏書,傳為書林佳話。搞文史的人,如離開大量的藏書,不可想象。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呀!
1949年以后,國家實行公有制,不主張私藏。但現(xiàn)在全國800多家公共圖書館,大多數(shù)的古籍善本來自過去大藏家的捐贈和售賣。如國家圖書館,就是原北京圖書館,有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的鐵琴銅劍樓的絕大多數(shù)舊藏以及藏書大家周叔(弓叟)、傅增湘等前輩的捐贈;北京大學圖書館則有李盛鐸木犀軒、方功惠碧琳瑯館舊藏的精品。現(xiàn)在,網(wǎng)絡資訊發(fā)達了,有些人認為不用到圖書館查看古籍原本了,從網(wǎng)上即可搜索來每一種書的不同版本資料,就認為公館花巨資去收藏和保護這些典籍得不償失或沒有意義。其實不然。因為網(wǎng)絡上能夠看到的各種典籍,是經過工作人員的掃描和錄入,也就是說,這些網(wǎng)上的資料畢竟是有源頭的,這個源頭就是原典文本,也就是底本,而這個原始底本就是歷代藏書家歷盡艱辛保存、傳承下來的。所以說,不論公藏與私藏,對于原始典籍的保護和整理對國學而言是極為重要的一種手段。另外,搞國學研究者都離不開文本的校勘,如上所述,這是中國傳統(tǒng)典籍的獨特之處,也是研究國學者的入門功夫,而校勘離不開廣收異本。傳統(tǒng)典籍的點校整理本和網(wǎng)絡上面的通行版本不能夠看到一個文本的變化過程,亦難窺作者的治學心路歷程,故而讀整理本或網(wǎng)絡通行本,只適合于一般意義上的讀書欣賞,如若以此作研究,或引之為據(jù),則難脫“以釜為金”之誤,因此國學研究離不開異本比勘,而這種比勘是以大量藏書作為實現(xiàn)的基礎的。
今天少有古籍藏書家,而公共圖書館對古籍善本的借閱,有嚴格的規(guī)定,門檻很高,有的只對部分研究者開放,并不對普通人。這對國學研究是一個羈絆,同時,也難讓民眾與國學傳統(tǒng)典籍有肌膚之親,在這種情況下,稱國學研究已熱,我認為是一種愿景。
問:請簡單介紹一下國學形成及研究的歷史。
韋力:簡而述之,國學即經學,經學史即國學史。清代經學家段玉裁曾說:織之縱絲謂之經,必先有經,而后有緯,是故三綱、五常、六藝謂之天地之常經。所以經學即儒學,它是西漢中期以來歷代封建政府法定的經典。擁有不可動搖的神圣地位,被視為“日月經天,江河行地”的“大經大法”,是封建統(tǒng)治思想的最基本的文本立論根據(jù)。因此,“引經據(jù)典”成為中國歷史上獨具特色的政治文化景象。
“六經”之名始見于《莊子·天運》篇:孔子謂老聃日:“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自以為久矣?!贝藶榱浀淖钤绯鎏?。到漢武帝時,始有“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文化政策,設立五經博士,因六經中《樂經》失傳,故定為五經之名。漢代又“以孝治天下”,宣傳宗法思想,于是將《論語》和《孝經》升格,為七經;到唐代,又在明經科中設“三禮”:《周禮》、《儀禮》、《禮記》和“三傳”:《左傳》、《公羊傳》、《谷粱傳》,而有九經之稱;到了宋代,《孟子》升格為經,加上《論語》、《孝經》、《爾雅》而成之為十三經。
中國的學術史有三大學術頂峰:兩漢、兩宋、清代。這是國學的主體、正根。這其中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持續(xù)了兩千多年的爭論,一直到清末的康有為。
秦始皇焚書時,六經被毀。漢朝學者傳
習的經書,大都是由老儒背誦、口耳相傳的經文與解釋,用當時的隸書記錄,故稱今文經。而焚書時被埋藏起來的經書,到西漢前期相繼發(fā)現(xiàn),如武帝時魯恭王從孔子故宅墻壁間發(fā)現(xiàn)了經籍。這些用先秦的古文字“篆書”書寫的儒家經書,被稱為古文經。今古文在研究方法上,有很大的分歧。今文家認為孔子是感天而生的圣人,雖無帝王之位,卻有帝王之德,故尊孔子為“素王”;而古文家認為孔子是“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的文獻保留和整理大家,是繼往開來的儒林祖師。在研究方法上,今文家注重微言大義,所以發(fā)展為章句義理之學。而古文家注重對今文本身的疏通和典章制度的闡釋,故而發(fā)展為名物訓詁之學。
董仲舒的經學理論可概括為三個方面:“奉天法古”、“春秋大一統(tǒng)”和“改制更化”。這套理論成為后世皇權統(tǒng)治的重要理論依據(jù)。董仲舒的西漢今文經學用陰陽五行、天人感應、符命災異等思想詮釋儒家經典,逐漸成為讖緯之學。章帝建初四年,今古文學派在白虎觀進行了激烈的爭辯,終以今文經學占上風,后章帝命班固將此次爭論輯為《白虎通德論》,即后世所稱的《白虎通》。東漢初,劉秀利用讖緯之術鞏固政權,今文經學占上風有必然性。中葉以后,古文經學壓倒了今文經學,以鄭玄為代表,強調文字訓詁對于治經的重要性,講求證據(jù)。
兩漢之后,經學逐步衰落。到了宋代,經學復興,形成了中國經學史或者說國學史的第二高峰。其對經學的貢獻,是將《四書》抬高到與《五經》同等的地位,從此“四書五經”成為流傳后世的專用名詞,因此宋學是使經學在經歷了魏晉隋唐與佛、道兩教鼎足而三之后的又一次中興。其中最著名的儒學大師首推朱熹,他的經學思想對后世影響甚巨,堪稱中國經學發(fā)展史上的一個里程碑。至此產生了漢學與宋學的區(qū)別。一般而言,漢學重“疏不破注”,而宋學則重變經,且將《四書》幾乎凌駕于《五經》之上。在訓釋經義上,宋學重義理,引為天理、性命之說,并雜佛道之觀念來解經,然而宋學不等同于理學,理學只是宋學中二程、朱陸這一派,因為宋學中含有荊公新學、溫公朔學、蘇氏蜀學等,然以理學為宋代經學正宗。但是宋代理學在宋明時期逐步演變?yōu)槌?程顙程頤)朱(朱熹)的“道問學”與陸(陸九淵)王(陽明)“尊德性”之爭。朱熹認為天理是最高層次的概念體系,在這個體系中他提出了“理”、“性”、“仁”、“天地之心”、“太極”、“道”等理念,在認識論上則將“格物致知”作為“理會”、“踐行”的兩大內容,提出了“持敬”、“主靜”的觀念,這些觀念都是對經學原典的全新闡釋。而陸九淵為心學學派鼻祖,他的思想體系是以“心”作為根本范疇,這個“心”字來自于禪宗。他說“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將人的主觀意識視為萬物的起點,其常言“學茍知本,六經皆我注腳”。明代王陽明所創(chuàng)的學說受其影響甚大,王氏提出“經學即心學”,全面否定了漢唐經學及宋儒理學的存在價值,其將天理移植在人心中,認為天理便是人欲,滅人欲才能存天理,將天理與人欲搞成一種兩元對立的狀態(tài),只有滅人欲才能達到天人合一的至善境界,認為“減一分人欲則增一分天理”,將理與欲視為一種“零合”關系。
晚明時期王學末流將心學入于禪學,以“無念為宗”、“悟性為宗”主張靜坐斂心、虛寂無欲,社會風行束書不觀,空言性命的惡習,名流學士放誕風流,只知談心性、誦語錄、參話頭、背公案,顧炎武斥之為“置四海之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顏元認為其“以空言亂天下”,致使在明清之際,逐步產生了新的學術思潮:一是反對宋明理學,二是復興漢代經學傳統(tǒng)。清學是中國兩千多年的學術史上的第三大高峰,從學術成就而言超邁漢宋,尤其乾嘉學派中的吳派、皖派,均是從訓詁文字、考證名物典章入手闡釋經義,學風趨于樸實,被稱之為樸學,其以研究漢代經學為主,故又被稱之漢學。其中大師級的人物燦若群星。戴震是最具代表性的大師,其繼承了顧炎武“經學即理學”這一命題,批判了理學家天理與人欲兩極化的對立關系,認為天理應存乎于人欲,不贊成理學家“理欲二元論”的論調。梁任公稱戴震為“理學終結者”。
嘉道之間今文經學逐漸復興,其代表人物是魏源和龔自珍,將“經術”與“經世”相結合,龔自珍是開此風氣的代表人物。直到康有為,他借助今文經學作為鼓吹變法的武器,把正統(tǒng)的今文經學引向異端,將今文經學的地位推向頂點,然而他同時也宣告了今文經學的終結??凳铣绶罱裎慕泴W,以“經世救國”為目的,他認為《春秋公羊傳》包含著深奧的大道理,即所謂微言大義,于是穿鑿附會,利用圣人的名義來推動變革,但康氏不是經師,他只是借今文經學來鼓吹自己的政治宣言。雖然康有為的學說名之為今文經學。然其核心實是西方的社會政治學說,康氏也自稱自己的學說“滲合中西之新理”,所以他的學說實際上是用西學改造今文經學。他的著作《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包含了他的政治思想和抱負。
我認為,古文經學代表了國學的正統(tǒng)。從學術的角度看,今文經學到今天還占著學術觀的主體。
問:那么,如何振興國學呢?
韋力:我認為,振興國學首先要恢復古文經學的治學方法。當然,并不是要回到古文經學上去。要講求證據(jù),實事求是,千萬不能“六經注我”!
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學術也是如此。我們可以吸收國外的先進的方法,但思想并不一定隨時代的發(fā)展而進步??酌?、老莊的思想,今天仍有用。
弘揚國學很重要,也很有必要。它可以提高民族的凝聚力、自信心。我認為,我們應把國學提高到民族宗教的高度來認識、對待。
當然,對國學,研究是一個層次,文化普及、民眾信仰又是一個層次。
問:如何做一個繼承古代藏書傳統(tǒng)的藏書家?
韋力:傳統(tǒng)的藏書家大多是國學研究者。因為藏書是國學研究很重要的手段。如同要穿漢服進行黃帝祭奠一樣,對古籍的收藏要有宗教般的信仰和親近它的本能。所謂藏書,決不是書籍的胡亂堆積。購藏的過程,必然涉及到收藏者的學術觀、道統(tǒng)論。不讀書的藏書家是很難有大成就的。
中國古籍浩如煙海,而且流傳至今的不一定都有用,有很多可稱之為印刷垃圾。藏哪些書與不收哪些書,代表了藏家的價值判斷和學術觀。藏書的過程就是去偽存真、去粗取精的過程。所以,藏家要不斷提高自身素養(yǎng)和學術水準。一個藏書家想有所成就,必須有系統(tǒng)地、廣而博地讀書,對我國的學術史有較系統(tǒng)的把握。隨之,成為一個國學研究者。
藏書要想有所系統(tǒng)和成就,除了讀書,別無他途。
問:作為國內私家古籍藏書第一人,近些年你為弘揚國學作了大量默默的工作。能否介紹一下?
韋力:第一人不敢當。至于弘揚國學、傳播傳統(tǒng)文化倒是做了一些工作,我簡單介紹一下,希望有更多的人加入到這個行列中來。
主要是整理、出版了一些歷史上有價值、而今天不為人所重的圖書。如剛剛影印出版的《古書題跋叢刊》,一套36本。內容大部分來自我的藏書。另外,承繼傳統(tǒng)的雕版工藝刻書?,F(xiàn)已雕刻出版有宋版《李丞相集》等11種。我們請工匠按照宋版樣式來雕刻制版,完全用傳統(tǒng)的手工工藝制作的紙張印刷。這樣印制的書籍保存時間更久?,F(xiàn)在一些打著手工旗號的造紙廠,因為成本高,就摻入了化學紙漿,這些紙的設計壽命只有100年。而我們常說的紙壽千年,即指用傳統(tǒng)手工工藝制作出來的紙張。像宋版書,已過千年,依然留存,有的燦然若新。
今天這個社會太過功利,而傳統(tǒng)文化是與之背離的。君子何必言利?我覺得,掙錢無可厚非,但人總是要有精神的,要做一些純粹的事。作為一名藏書家,我也有“貪多務得”之心,但善書有善價,我同樣必須努力掙錢,為稻粱謀。
古書是先人智慧的結晶。我要求自己達觀:我只是傳承中的一環(huán)。所以,我有責任把得到的書籍進行維護和修繕,讓它們延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