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耕華 李永圻
由吳組緗等主編的《中國近代文學大系·小說集七》(上海書店,1992),收有20世紀初期的一篇偵探小說《血帕》,作者是呂俠。小說選自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商務印書館出版的《中國女偵探》。關于作者的生平事跡,編者只注“生平不詳”四字。而由于潤琦主編的《清末民初小說書系·偵探卷》(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97),也收錄了呂俠的這篇《血帕》,對作者呂俠也未作介紹。其實,這位寫《中國女偵探》的呂俠,就是史學大家呂思勉。
我們在整理呂思勉先生的遺著遺稿時,在呂先生母親的日記中,發(fā)現(xiàn)呂先生早年曾寫過一本《中國女偵探》。呂先生的母親程夫人,在1907年10月23日的日記中寫道:“晴。發(fā)姊書并《中國女偵探》一冊,蕓兒所作,寄姊閱之?!笔|兒,是呂先生的小名;呂先生的母家姓程,故常用筆名有程蕓、蕓等。1907年,21歲的呂先生正在蘇州東吳大學教書。呂母的日記僅記了書名,沒有具體的出版年月、出版單位和書之署名。在家屬保存的呂氏遺著遺稿里,也一直未能找到這本《中國女偵探》。上世紀90年代,筆者在寫呂思勉傳記時,一時無暇詢查,便寫了這樣幾行字:“青年呂思勉還擅長作文,他最早寫的一篇文字,名為《中國女偵探》,可惜原文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p>
阿英著有《晚清小說史》,在該書的第九章關于婦女解放問題的部分。說晚清“描寫當時女子的不幸與苦痛生活的”小說,有“王妙如女士《紅閨淚》(1904),及呂俠人的《慘女界》(1908)二種,后者未見?!姷降模袇蝹b《中國女偵探》(商務版,1907),內(nèi)含《血帕》、《白玉環(huán)》、《枯井石》三個故事”。(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P115)《中國女偵探》與呂母日記記載的書名相符合。北京圖書館等編的《民國時期總書目(中國文學世界文學文學理論卷)》(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下稱《總書目》),收錄了1911至1949年出版的書目。查閱之后,發(fā)現(xiàn)這本《中國女偵探》,注明的出版年份是1915年5月初版。這與呂母日記所記不符。呂先生的母親于1908年去世?!犊倳俊分械摹吨袊畟商健肪烤故遣皇菂文溉沼浰浀摹吨袊畟商健?《總書目》中1915年的《中國女偵探》與阿英《晚清小說史》所記的是否是同一本書?看來還須找到原書,好在《總書目》上注明,此書收藏于上海圖書館。
上海圖書館近代圖書庫藏有這本《中國女偵探》。書目卡片上標明:《中國女偵探》,呂俠,上海商務,1907年7月初版,共123頁,19cm×14cm。查該書的版權頁,上面寫明是商務印書館光緒三十三年七月初版。光緒三十三年即1907年,此與呂母日記、阿英《晚清小說史》所記相符。不知《總書目》上注明的出版年份何以是1915年5月初版,抑或另有一種1915年的初版本?
版權頁上的署名為“陽湖呂俠”。陽湖就是今日的常州。前人署名,常常是地名人名并舉。清雍正時,分武進縣的東部置陽湖縣,與武進同屬江蘇常州府。民國以后,陽湖又并入武進。1906年,呂先生的父親(名德驥,字譽千)去世。呂先生撰有《譽千府君行述》一篇,其中述家族先世時寫道:“呂氏先世故居宜興,自明永樂間有諱成者,始自宜興徙居常州。及國朝遂為陽湖人?!?李永圻,《呂思勉先生編年事輯》,上海書店出版社,1987,P34)。呂先生早年學填詞作詩,落款時也常書“陽湖呂思勉”?!皡蝹b”是呂先生早年使用過的筆名之一。呂先生早年使用的筆名甚多,有覦子、俠、幼千、悔學子、駑牛、程蕓、蕓、企、野貓等。呂俠一名,僅在清末民初時使用——而在公開出版物上的使用,僅此一例(從已有的材料看,呂思勉在公開出版物上署名呂俠,就是《中國女偵探》。另外,《先慈行略》的草稿題名呂俠,黃人的詞序中也稱呂俠)。不過,在早年的手稿中仍可尋找到一點蹤跡。1908年8月,母親去世后,呂先生撰《先慈行略》一篇,這是為正式撰寫《先妣行述》準備的草稿。在“先慈行略”題目下,雙行夾注寫有“先就俠之所知者記于此,為他日作行述之底稿”數(shù)字。此篇草稿寫于1908年8月后,可見“呂俠”的筆名還在使用。孫楷第的《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也記有《慘女界》一書,系光緒三十四年商務印書館發(fā)行本。關于作者呂俠人,作者懷疑是否就是呂俠:“商務印書館出板之文言文小說《中國女偵探》,乃陽湖呂俠著?!缎≌f林》第四期《蠻語摭殘》載黃摩西詞,詞序稱:‘常州呂俠出其姊氏《春陰》詞見示。呂俠不知即呂俠人否?”黃摩西,即黃人(1866—1913),近代著名的作家、文學批評家,清末民初,與呂思勉同在蘇州東吳大學任教。詞序所說的“呂俠”即呂思勉;“其姊氏《春陰》詞”,即呂思勉的姐姐呂頌宜所作的《春陰》詞。呂頌宜長呂思勉九歲,能誦經(jīng)史,工于詩詞,呂先生17歲起跟隨她學習作詩填詞。這首《春陰》詞,呂思勉曾抄錄在日記中?,F(xiàn)抄錄如下:
春陰調(diào)寄高陽臺
紙帳凝寒,熏篝夢冷,蕭條靜掩重門。一院迷離,描來淡月黃昏。東皇更自無情甚,又連宵釀就陰雪,最無聊,天自懨懨,人自醺醺。
綠章不用通明奏,看梨酣棠醉,花正消魂。芳草芊繇,踏青絕少游人。何時攜得東山屐,脫貂裘換酒前村,乞天公,且放晴暉,且任禧春。
黃摩西讀了呂思勉出示的《春陰》詞后?!傲⒑投牎?。黃氏所和的二首詞,刊于1907年《小說林》第四期的《蠻語摭殘》里。黃摩西的詞序稱呂思勉為呂俠,可見呂俠的筆名,在當時還是為友朋同事所知的。
《中國女偵探》是用文言寫成的短篇偵探小說。小說以“黎采芙女士曰”開篇,由作者黎采芙女士與閨中姊妹一同講述偵探故事的方式,將三個偵破案串連起來。全書分《血帕》、《白玉環(huán)》、《枯井石》三篇。都是寫女偵探破案的故事,故名《中國女偵探》?!堆痢穼懸粺燄^老板兩個女兒的自殺案。開封某煙館老板吳飛保有兩個女兒,一名阿莊,一名珊保。一日兩女子突然用同一條繩子同時自盡,縣尹多方勘察,一直未能破案。后經(jīng)縣尹夫人的指點,在死者身上找到一方血書手帕,才使案情真相大白。原來煙館老板吳飛保是人口販子,兩女兒是其從山東販賣而來,又欲轉售以獲利,致使二女悲憤自盡?!栋子癍h(huán)》寫一匿名信案。無錫一布商之子長夫,婚后三日得一匿名信,信上稱其居所實為一兇宅,如不從速遷居他處,將會招來大禍。此信引起長夫之姐的疑心,于是暗中探訪,終于發(fā)現(xiàn)原是新郎之舅等人為爭奪盜竊贓物白玉環(huán)而施行的詭計?!犊菔穼懸粯侗I竊案??h學場郭宅主人悠文,系作者(作者以第一人稱的方式,自稱黎采芙)黎采芙從兄之岳父,一日忽被盜去現(xiàn)銀二千兩,又一日城隍廟中的泥塑小神像無故被移置在家中墻隅的草叢中。案情詭異曲折,撲朔迷離。作者黎采芙及眾姊妹也一同參與案子的偵探,最后在郭宅的一口枯井中發(fā)現(xiàn)被盜的錢財,原來是郭家
貪心女傭與其奸夫合謀所為。
《中國女偵探》卷首的第一、二段。由黎采芙女士先自述其家境身世。這二段敘述,看似小說的虛構,實在是呂先生自況的寫實。下面,我們摘原文,一一“箋注”,在括號中注明隱含在文學敘事背后的歷史真實:
黎采芙女士日:余世居毗陵郡中之局前街。是處名流薈萃,為合城之中心點。(毗陵是常州的古稱。局前街是常州市中心的一條主要的街道,與呂思勉先生故居所在的十子街相毗鄰。這一帶所處是城區(qū)東北角,風景秀麗。局前街的龍城書院是當年常州最大的書院,清初洪亮吉、黃仲則、李兆洛等曾在此就學。附近有一條白云溪,溪畔有今文經(jīng)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莊存與的故居,附近還有黃仲則的故居“兩當軒”,與十子街隔街相望的是清代第一狀元呂宮(呂思勉先生的先祖)的宗祠。理學家孫慎行、經(jīng)學家孫星衍、歷史學家趙翼、屠寄都在附近居住、生活過。]第宅宏敞,規(guī)模整潔。予故居而樂之。古人云:千萬買鄰。予之居宅,實不啻有此勝概也。(呂先生的故居系清時所建的硬山建筑。硬山建筑是中國古代建筑中最普通的一種樣式,其特征是屋面僅有前后兩坡,左右兩側山墻與屋面相交,并將檁木梁全部封砌在山墻內(nèi)。呂先生故居的主屋坐北朝南,共四進二十一間,分東、西兩宅,各進問有廡廊連貫,中間設有天井、花臺??谷諔?zhàn)爭期間,西宅被日機炸毀,現(xiàn)僅存東宅,即現(xiàn)在“呂思勉故居”所在地。原西宅之地,現(xiàn)為十子街巷家花苑之東部。)予年才十八,予父母年皆五十矣。有一姊,他無兄弟,故父母皆奇愛予。(呂先生生于1884年,其時父親32歲,母親31歲。呂先生無兄弟,僅一姊,名頌宜,長先生9歲。呂先生的女兒呂翼仁在一篇回憶文章中寫道:“祖母愛我父親自不用說了?!钡礁赣H結婚之后,祖母總還稱他‘寶寶?!?予少有僻性,凡女紅酒食之屬,皆予所不好,所好者,惟讀書耳。生長閨中十八年,常藉吾姊之教。(呂先生6歲起在家延師教讀,8歲時母親、姐姐為他講解《綱鑒易知錄》。9歲時。家境拮據(jù)無力延請教師,改由父親教授,父親無暇時,則由母親、姐姐幫助講解。17歲時,在姐姐的指點下,開始學習填詞。他后來回憶說:“予學填詞,始于庚子春間,所填第一闋,系阮郎歸調(diào),因先姐賜蘭花而作,今以不復憶,惟記其中有‘傳來王者香之句,姐病其粗纊,戒之?!?姊性沉默,尤明慧多才,于學無所不窺,頗以學業(yè)名于時。(1934年。呂先生寫有《記呂頌宜女士》一文,刊于民國二十三年十月二日《武進商報》上,其中寫道:“我邑呂頌宜女士,名永萱,丁蒲臣大令之元配也。女士自幼敏慧,工詩詞,善書畫,適丁才貌相當,唱酬甚樂,在閨房中,手不釋卷,博覽群書,不幸罹瘵痰,病榻呻吟中,猶日讀《太平廣記》,以資消遣,及卒,竟盡二百余卷,其好學如此。惜年僅三十,所作詩詞,大半散佚耳?!?予年雖少,亦追隨吾姊,與郡中諸名流相角逐,于學多獲裨益,下筆成文章,每為朋儕所嘆賞。(青年時,呂先生已擅長作文,且行文敏捷。20歲時,赴金陵參加鄉(xiāng)試,連續(xù)三場考試,代朋友作文14篇。他在日記中寫道:“是年在場中,助人作文仍甚多,時同人多抱微恙也。計二場助文甫作二篇,叔源、調(diào)卿、詩艙、魯青各一篇。又有史茲德者。文甫之熟人也。以文甫之請,為作兩篇。改削兩篇。三場又為叔源、調(diào)卿、魯青、茲德各作一篇。時文甫患恙最重。設非予允以相助,則二場皆不敢入場矣。文甫謂予甚有豪氣,因此定交。還里后,又介李君滌云與予定交云。此時予興會甚佳,雖在場中代人作文甚多,而出場仍甚早,每出場不至寓所,使仆人攜考具回寓,而自至某茶肆觀弈。必至晚乃歸?!?去年春,予姊嬰肺疾以卒,此實予生平最不幸之悲運也。今春為予姊掃墓,有詩二句云:“覆載深恩知已感。不堪并到寸心時?!笨梢砸娖涔8乓?。[光緒三十年,即1904年3月12日,呂頌宜患肺結核病卒,年三十。姐弟倆手足情深。呂翼仁曾回憶說:“姑母(即呂頌宜)非常聰慧,而且性格開朗,弟妹都極喜歡她。她出嫁之后,還天天盼望她回娘家,都說大姊姊一到,仿佛吹來了一陣春風,尤其是父親,只要有一點小痛,就嚷著要姊姊,祖母只得派人去接她回來”。]
自姊徂謝后。予益復無聊,覺茫茫六合,此身遂孤,幸與從妹鋤芟相處,略解岑寂。鋤芟者。先從父之第三女也。從父生一子四女。先從兄亦早逝。從姊妹中,惟鋤芟與予相若,少予一歲耳。故自幼共嬉戲最久。相得甚。(呂先生10歲時,再從伯父朗山君逝世于江西任上,卒后一無所有,留下親丁七口:董夫人、側房包夫人,一子四女。雖再從。然與先生家已是最親之一支。呂先生父親就接他們到常州一起生活。)
有興趣的讀者,若將黎采芙女士的這兩段自述與《呂思勉先生編年事輯》或《史學大師——呂思勉傳》(張耕華,上海教育出版社,2000)中所記的呂思勉早年生活情狀對照著讀,就可以發(fā)現(xiàn),除了性別之外,小說中的黎采芙其實就是呂思勉。由呂頌宜于1904年病逝可推,這本《中國女偵探》的寫作當在1905、1906年。孫楷第《中國通俗小說書目》所記《慘女界》一書作者的呂俠人似乎不像是呂思勉,目前也沒有發(fā)現(xiàn)呂先生曾用過呂俠人的筆名。
《中國女偵探》是目前所知呂思勉先生第一本刊印的文字作品。小說史的研究者稱《中國女偵探》是我國最早的一本寫女偵探的小說,也是我國最早的偵探小說之一,又稱此書開中國偵探小說之先河,具有重要的文學史價值。
呂先生是當代著名史學家,說他早年還寫過一本《中國女偵探》,讀者一定會感到突兀或意外。其實,呂先生早年很關心國文教學和文學及民間文學的研究,曾寫有《小學教授國語宜用俗語說》、《全國初等小學均宜改用通俗文以統(tǒng)一國語議》等文章。與當年新文學運動的提倡者一樣,呂先生也很注意民歌民謠的收集研究。他曾收集了家鄉(xiāng)常州的許多民謠,一一抄錄并加圈點評析,寫成《常州謠辭四首》一文,刊登在民國初年常州的報紙上。1910年,呂先生應屠敬山之聘,在南通國文專修館任教授,在南通收集摘錄了許多當?shù)氐闹V語,將它們按門類抄錄保存,以備日后研究之用。
呂先生早年還編寫過好幾種小學國文、地理教科書和通俗史地讀物,如《新式高等小學國文教科書》(中華書局,1916年版)、《高等小學用新式地理教科書》(中華書局,1916年版)、《蘇秦張儀》(中華書局,1915年版)、《關岳合傳》(中華書局,1916年版)、《國恥小史》(中華書局,1917年版)、《中國地理大勢》(中華書局,1917年版)等。北京圖書館等編的《民國時期總書目》還著錄了呂先生編輯的《新編共和國修身教授書》和《中華民國國文教科書》(上海南洋圖書滬局,1913年版),并有簡略的提要說明,但未標明現(xiàn)在收藏于哪個圖書館,我們至今還未找到這二種教科書。因此,呂先生早年已發(fā)表的、今日尚須尋找查考的文章恐怕還有不少。
(本文編輯喬向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