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志宏
《爾雅》似乎是文化傳統(tǒng)中的一個路數(shù),它應該是民間的而非官方的,鄉(xiāng)土的而非都市的,寫真的而非抒情的。所以捧讀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溫文爾雅》,看著文采風流的風子(沐齋)獨坐在鋼筋水泥的方陣中,作瓜棚柳巷語,不由得一陣陣恍惚。
然而隨著閱讀的“進入”,我也釋然了。這種對文化傳統(tǒng)的解讀。本就是勾連古今、晤對前賢事,屬于精騖八極心游萬仞的逍遙游。
風子是個有趣有味的人。如今有趣有味的人比大熊貓還珍稀。風子屬于珍稀一族無疑。他自稱寫作過程不很輕松,然而因為對“所寫的畫的物事”是“真的喜歡”,所以“著實有趣”,加之沐齋學養(yǎng)深厚,精于藝事,旁征博引,涉筆成趣,讀來文字竟有異常自在處。
當年非主流的寫真的《爾雅》,早像一根陳年老山參,被供奉為經(jīng)典,嗅上一嗅也可治病。沐齋自有沐齋的“爾雅”。沐齋的“爾雅”是生活的,是童年的,是回憶的;沐齋的“爾雅”是端午節(jié)的艾蒿,是山野間的“火盆兒”,是河池里的“咕咚”,是起居飲食,是行走坐臥……沐齋的爾雅和典籍的《爾雅》亦揖亦讓亦分亦合,窮變態(tài)于毫端,合情調(diào)于紙上。像是高明的造園師,一水一石,既成景。又得景。
《溫文爾雅》筆涉草木蟲魚花鳥,這位愛生活愛美人的新士人,下筆才氣縱逸,有時不免不擇地而出,但筆調(diào)中那出自本性的一腔熱愛,倒也真像中國園林中的水,是景非景是空非空,使得篇篇文章生動空靈,生機勃勃。
文中引經(jīng)據(jù)典,亦莊亦諧。對于不熟《爾雅》如我者,讀來情趣盎然,如《舂鋤》、《花榮》、《翠微》、《活東》等篇——讀到“崴物”、“歐蟆仔仔”時不免停下來一想,會心一笑;而當讀到“同樣是玩槍的,槍烏賊卻沒有環(huán)眼賊張翼德的風采”、“可惜了扈三娘,一坨好糞,養(yǎng)了朵狗尾花”這樣的句子,則不免擲卷捧腹了。然而,更多細節(jié)處,需要讀者屏息凝神才能體察出那份私下的愉悅。用沐齋所喜愛的詩人米沃什的話說,閱讀該書的過程必須“用深心”。比如《栩》篇,文中貌似不經(jīng)意的一筆其實充滿狡黠與機智:“在我的家鄉(xiāng),栩除了櫟樹之外,柞木還有一個名稱,人們管橡樹叫波羅樹……”
沐齋能書善畫,字出入碑帖,及至鐘鼎甲骨,而對“八大”始終情有獨鐘,不離左右;而畫倒是最合“新士人”稱謂——既有傳統(tǒng)文人畫之筆墨氣韻,又多了極其鮮活的時代元素,最難得的是,這些時代元素并非刻意勉強的,而是自然熨帖的?!稖匚臓栄拧访科恼屡洚嬕环?,有些畫作上有自題詩,詩文書畫相得益彰,這份才情,倒也是羨慕不來的。
風子畫中多人物。人物幾乎都以今人寫真,衣服飾品行頭神采,無一不是今人氣象。為《螬子》配的一幅畫,畫面是現(xiàn)成的仕女格局,只是畫中仕女著時裝,手中甚至拿著一只翻蓋手機(摩托羅拉?),令人忍俊不禁。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沐齋畫中人物多著格子上衣,且多為紅格子。翻到《鐘馗休閑圖》時,我真怕沐齋讓這位老兄也穿上紅格子上衣。還好還好,紅則紅矣,卻無格子。充滿現(xiàn)代意味的紅格子上衣和灰藍色牛仔褲,儼然成為沐齋筆下點睛人物的一記標志性符號,莫非是緣于某一份特殊的偏愛?
不過,文章和年齡多少有些關系。年輕人氣血充盈,鋒芒和才氣多是外露的,所謂逞才使氣,文字被寫作者驅(qū)策、堆疊得幾乎變形,節(jié)奏快而易亂,意蘊沉而易實,趣和味難以通融,易于流散,缺乏“白頭宮女在,閑坐話玄宗”的疏淡和從容。這是寫才子文章之大忌,其中涉及到駕馭才華的經(jīng)驗問題。有一個政治詞匯,叫“戒急用忍”,對于年輕氣盛的作者來說,倒也很恰當。
無形跡處方能得風流。而年輕博學者,專精不足,多喜引經(jīng)據(jù)典,不時有顯露形跡之處,文字架床疊屋,失之含蓄,不夠耐讀,缺少余味;亦莊亦諧,如若不慎,也難免流于輕浮,有饒舌之嫌。博而不精,猶“顯處視月”;精而不博,如“牖中窺日”。在處理精和博、見和識、莊和諧的關系上,還是需要一份慎重和自持。
文字需要安靜。安靜,是另外一種聲音,所有聲音的源頭。心無旁騖,然后文字才能安安靜靜,發(fā)出自己的音韻。安靜的文字,風味自在而濃釅,不易被時間所沖淡。在文字面前遜讓,淡化作者個人的意氣,不僅是對文字的尊重,也體現(xiàn)了作者的自知之明。
做學問恐怕還需要一份清高。學問之書,不必去迎合、照顧普通讀者,也不必事無巨細,面面俱到,搜羅靡遺;更宜占據(jù)一個高度,輕輕略過諸如此類的細微節(jié)末和老生常談。一個作者應該信賴一些讀者,也應該有意忽略一些讀者。
沒有一個年齡段是完美的。讀者不過是一個旁觀者,通常占有話語優(yōu)勢。生蛋遠比吃蛋艱難。我的意思是說,不能用完美的標準去衡量任何一個作者。尤其是年輕的風子。學界前輩、文壇泰斗,對風子多有稱賞。風子三十出頭,風華正茂,學問文章已不可小覷,當年我在風子這個年齡,不過以擁有一臺筆記本電腦為最大的追求。對于風子,我只有佩服。
亦畫亦書亦文的風子,是以畫、書、文相濟而修行,通其一已令人刮目相看,難得是風子三管齊下,三者俱佳。假以時日,伺其才華沉潛、不露形跡之時,必當大有可觀。
淡泊大氣,灑脫有趣,雅致從容——讀其文懷想其人。舉杯欲邀對飲,未知風子是否也身著格子襯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