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　隱

后來成為齊國首相的仲父管夷吾先生在回憶往事的時候，說了一句名言：“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鮑子也?！?/p>

鮑子者，鮑叔牙先生是也。這位先生本人并沒有太高的才能，但是，如果沒有他，史書上就不會有管仲和齊桓公，不會有齊國的40年霸業(yè)，不會有之后數(shù)百年富庶繁華、名士云集的齊國……整個中國的歷史可能就會不一樣。那么，他究竟干了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呢?無他，只不過是將一段友誼堅持到底了。友誼的威力，有時就是這么強大——

管夷吾是安徽潁上人，與他千年之后的老鄉(xiāng)們——著名的徽商群體——一樣，渾身上下充滿了商人的熱情和不安分的細胞，早早就投身商海，玩命折騰。鮑叔牙就是這個時候被他拖下海，開始了兩人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誼。

對于鮑叔牙而言，這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孽緣。因為自從與管夷吾結(jié)交后，鮑叔牙吃盡了管夷吾帶來的虧，卻幾乎沒有享受到半點管夷吾的好處。

那時候管夷吾家窮，兩人合伙做生意，賺了錢，分錢時管夷吾二話不說，直接拿了大頭。鮑叔牙人厚道，怕人說管夷吾貪財，到處跟人解釋：“夷吾家里窮，還要養(yǎng)活老母親，多分點是應(yīng)該的?！辈贿^這樣搞的次數(shù)多了，鮑叔牙本人可能不覺得什么，但鮑夫人肯定不干，于是幾次之后，兩人就分道揚鑣，各自單干。

照說單干了，管夷吾也害不著鮑叔牙了，但這時的管夷吾別的長處沒有，就有一張比趙本山能吹N倍的超級忽悠大嘴，鮑叔牙禁不住忽悠，就照著管夷吾的主意去投資。結(jié)果呢?血本無歸。鮑叔牙還是繼續(xù)厚道，又解釋道：“不是夷吾沒投資眼光，是時機不對。”管夷吾倒是自覺臉面無光，商人也沒信心做了，改行朝官場發(fā)展。

在春秋時代，官職基本被大家族壟斷。像管夷吾這種平民，能做的只是給貴族子弟當(dāng)門客，也就是跟班提包的。但不知怎么回事，歷史證明有經(jīng)天緯地之才的管夷吾，愣是連個提包的工作都找不到。找了幾份活，都是干不了幾天就被人掃地出門。大受打擊的管夷吾找鮑叔牙訴苦，鮑叔牙安慰他：“不是夷吾你沒才能，是沒找到賞識你的人?！庇辛伺笥训闹С?，管夷吾咬咬牙，繼續(xù)折騰。

當(dāng)時的城市平民是要服義務(wù)兵役的，一心想擠進官場的管夷吾也不能例外。但是很不幸，管夷吾是個膽小鬼，一見到戰(zhàn)場上血肉橫飛的慘烈場景，小腿肚就直哆嗦，還沒開戰(zhàn)呢，他撒腿就跑，據(jù)說還不止當(dāng)了一次逃兵。好在當(dāng)時逃兵不犯法，管夷吾只是頂著個膽小鬼的名聲灰溜溜地回國。給他接風(fēng)洗塵的鮑叔牙又一次安慰他：“夷吾你不是膽小鬼，你是怕自己戰(zhàn)死了，家里的老娘沒人養(yǎng)，沒事的，我相信你?！?/p>

管夷吾感動得稀里嘩啦，但也就只是感動而已。對照幾年以后管夷吾對鮑叔牙的所作所為，報答呀、共富貴呀之類的就甭提了，倒是徹徹底底的忘恩負義。

這時候，管夷吾已經(jīng)年近不惑，折騰了這么多年，下過海經(jīng)過商、當(dāng)過兵扛過槍，見過不少世面，卻還是-一事無成。不過，機會終于還是來了——齊國國君僖公要給自己的幾個兒子選家臣。

按照當(dāng)時的傳統(tǒng)，國君的兒子都要從貴族子弟或者城市平民中的佼佼者——也就是“士人”——中挑選輔臣甚至老師。世子的輔臣自然是熱門，討好了世子，等世子即位，他的輔臣自然也一步登天，但這種好事基本被大家族壟斷。不過沒關(guān)系，還有其他公子，巴結(jié)上了他們也是好處大大的有，管夷吾當(dāng)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一番唇槍舌劍，憑著超好的口才，管夷吾順利成為齊國二公子姜糾的輔臣。

管夷吾擠進官場了，鮑叔牙呢?他是別人請他做官他也不干!因為為人端方正直、厚道熱誠，當(dāng)時的人都稱他是謙謙君子。名聲起來了，麻煩也來了——齊僖公請他當(dāng)家庭教師，管教齊國三公子。

這位三公子名叫小白，是齊僖公的一塊心病。齊國是東夷后人，從初代國君姜太公起，齊國一直保留著東夷的許多古風(fēng)，民風(fēng)粗野，社會風(fēng)氣開放，尤其是性關(guān)系相當(dāng)混亂，在嚴苛刻板的大周朝算是一個異類。而公子小白就是這種風(fēng)氣的集大成者——傳說他最大的愛好就是帶著幾個美女(有時候是美男)坐車兜風(fēng)，興致來了就對她們(他們)動手動腳。性情端方的鮑叔牙哪里受得了這種人，打死不干，躲在家里裝病。

管夷吾和同事召忽一起登門拜訪鮑叔牙，召忽先開場說了一番，鮑叔牙不為所動。管夷吾見召忽勸不動，決定以利相誘，說：“國君的三個兒子，大兒子姜諸兒的母親地位低下，能不能繼齊侯位難說；二兒子姜糾的母親相當(dāng)討人厭，國人討厭他的母親，也連帶不喜歡他；三兒子姜小白雖然浪蕩，但待人真誠，性格好，又因為母親早死，國人都比較可憐他，說不定將來的齊國國君會是他呢?！钡朔骄吁U叔牙對攀附權(quán)勢不感興趣，后來管夷吾和召忽兩人以宗廟社稷這個大帽子來壓他，鮑叔牙挨不過兩人情面，只得勉強出仕。可他萬萬想不到，一向眼光不行的管夷吾，這一次的預(yù)言居然驚人地準(zhǔn)確，這浪蕩公子小白，就是后來大名鼎鼎的春秋第一霸主——齊桓公。

管、鮑這對好友同時出仕齊國兩位公子，一時在臨淄傳為美談。管夷吾和公子糾可能相安無事，但鮑叔牙和公子小白這對性格南轅北轍的師徒究竟鬧了多少別扭，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好在公子小白雖然浪蕩，也是知道尊師重道的，兩人的師徒關(guān)系還算不錯。

齊僖公升天之后，姜諸兒順利即位，是為齊襄公。這位齊侯行事相當(dāng)離譜，終于引發(fā)齊國內(nèi)亂，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晚被部下砍死在臥室里。鮑叔牙早早地察覺了危險，拉著徒弟逃到莒國去了；管夷吾反應(yīng)慢了點，在齊襄公死的時候才和公子糾一起逃到魯國，靜靜地等待時機。

齊國亂了幾個月，造反的將軍和貴族被幾個大家族合力按倒。齊襄公沒兒子，大家一合計，沒有國君也不行呀，就發(fā)信召回逃難的兩位公子，于是奪位長跑比賽開始。

但這場賽跑不公平，因為莒國比魯國離臨淄近。管夷吾眼見君位沒戲了，心一橫，決定進行恐怖活動——刺殺公子小白。

管夷吾帶著從魯國借來的精兵，晝夜兼程，在莒國到齊國的國道上截住了公子小白和鮑叔牙一行。鮑叔牙好久不見老朋友，正高興呢，可還沒來得及打招呼，管夷吾刷刷刷三箭，朝公子小白射去。公子小白反應(yīng)快，一個“鐵板橋”，向后就倒。不料因長期養(yǎng)尊處優(yōu)，小肚子太大，他躲開了上面兩箭，最下面一箭還是正中肚皮，疼得他大叫一聲，鮮血狂噴。

恐怖分子管夷吾眼見得手，趕緊開溜。鮑叔牙還沒反應(yīng)過來，等反應(yīng)過來了，“死人”小白已經(jīng)跳了起來，叫大伙趕緊朝臨淄狂奔。原來那一箭恰巧射中小白的玉質(zhì)皮帶扣，這位未來的齊國國君第一次展示了他的急智，中箭的時候咬破舌頭噴血裝死，騙過了管夷吾和魯兵。

管夷吾回去報告了小白的死訊，公子糾一行都很高興，于是大伙慢悠悠地上路。等管夷吾和公子糾走到臨淄后，他們才發(fā)現(xiàn)小白已經(jīng)當(dāng)上國君好多天了，傻了眼的兩人只好再跑回魯國。這年秋天，魯國國君魯莊公帶著魯國軍隊武裝護送公子糾回國即位，齊國迎戰(zhàn)。雙方在乾時一

場大戰(zhàn)，魯國大敗，魯莊公連戰(zhàn)車都丟了，靠搭驛道上的順風(fēng)車才逃回國內(nèi)。借著勝利的威勢，新齊侯小白叫囂：“把公子糾和他的黨徒都交出來!特別是那個管夷吾，寡人要對著他的肚子射上108箭!”

如果沒有鮑叔牙，管夷吾肯定會像個刺猬一樣凄慘地死去，那樣的管夷吾會留下什么樣的名聲呢?“貪婪”、“志大才疏”、“膽小如鼠”……這些惡名估計是逃不掉了，還得戴上恐怖分子的大帽子，當(dāng)然，更大的可能是史官們根本懶得記他。但是，被管夷吾狠狠地擺了一道的鮑叔牙(如果公子小白真死了，身為小白師傅的鮑叔牙是不可能像普通門客管夷吾一樣改換門庭的，除了自裁，鮑叔牙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以走)，居然不計前嫌，不僅向齊桓公求情，而且還極力推薦管夷吾，為此連師傅的威嚴都用上了。因為他的大力影響，管夷吾才能登上齊國政壇的中心，千古名相管仲也終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公子糾的人頭被魯莊公作為求和禮物送到了齊國，搭配著送來的還有管夷吾和召忽這兩位門客。召忽烈性，囚車到了齊國國境，他就以自殺謝主人了。管夷吾猶猶豫豫地沒敢自殺，等到了齊國，等著他的卻并不是齊桓公的亂箭，而是好酒好菜、好衣好被，鮑叔牙就像以前一樣以上賓之禮招待他。這令管夷吾慚愧得無地自容，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無恥之徒了。鮑叔牙一再安慰說：“夷吾，我知道你滿腹經(jīng)綸，你不自殺殉主，不是因為膽小，是不甘心一身才華不能顯于天下，放心，我會幫你的?！?/p>

鮑叔牙真幫了，而且還是不遺余力地幫。小白本來正琢磨著怎么宰了管夷吾報仇呢，聽鮑叔牙居然要他任用仇人，氣得他火冒三丈，當(dāng)即拂袖而去，但鮑叔牙逮著機會就說，搞得小白不勝其煩。再加上齊國國政繁瑣，浪蕩公子小白實在是受不了那些政務(wù)，想任命鮑叔牙代政吧，鮑叔牙又說管夷吾之才十倍于他，不得已，小白只有給管夷吾一個面試機會。

為了這次面試，管夷吾準(zhǔn)備了多久，我們不得而知，但效果是顯著的。這次管夷吾一生中最成功的忽悠結(jié)果是——齊桓公小白徹底放棄權(quán)力，將國政全權(quán)授予管夷吾，齊國大小事務(wù)都是先報管夷吾，后報齊桓公。而小白自己呢?退居二線，主抓禮儀和后宮工作，實踐他“寡人好色”的名言去了。

附帶一提，從這時候起，管夷吾才變成管仲。因為管夷吾平民主政，為了堵住齊國老世族的嘴，小白干脆就尊稱管夷吾為“仲父”，也就是干爹或者二大爺之意，還要求全國人民都得跟著喊，齊國貴族大呼晦氣。好在管干爹的本事不是吹的，此后幾十年，在他的治理下，齊國愣是從一個東夷小國發(fā)展成地方千里、帶甲十萬的大國，齊桓公也成為春秋第一霸主。

鮑叔牙呢?成了管仲的手下，將齊國第一大紅人的地位拱手相讓。管仲主政的齊國蒸蒸日上，鮑叔牙眼見昔日好友終于有了用武之地，心中估計相當(dāng)欣慰吧。

這段友誼最終由上天結(jié)束。齊桓公四十一年(前645年)，為齊國霸業(yè)奮斗了一生的管仲壽終正寢，死前齊桓公前來問政，請教他可否將國政托付鮑叔牙。照說這是管仲唯一可以報答鮑叔牙的機會了，鮑叔牙也活不了多久，可管仲還是說：“鮑叔牙性情太過耿直，善惡分明，嫉惡如仇，不是主政的料呀?！弊罱K推薦了別人。有人告訴鮑叔牙，鮑叔牙卻只是付諸一笑，感慨了一句：“夷吾知我呀?！贝文?，鮑叔牙也去世了。

司馬遷在巨著《史記》中對管鮑之交作出了這樣的評價：“天下不多管仲之賢，而多鮑叔能知人也?！闭f實話，筆者認為這句話值得懷疑，管仲當(dāng)政后倒是發(fā)掘了不少人才，鮑叔牙卻基本沒有，其知人之能有待商榷。且鮑叔牙只是將春秋時代士人對友誼的忠貞踐行到底而已，幸好，他的朋友沒有讓他失望。

編輯／正心